光明王(Lord of Light) - 第2章

羅傑·澤拉茲尼

她立刻轉過身來。面紗使人無法看清她的容貌。她透過面紗望着他,隨後起身穿過房間。

塔克沮喪不已。她的體形曾經那樣優美,如今卻顯出臃腫的腰身;她的步態曾經有如搖曳的樹枝般靈動,如今卻沉重笨拙;她的膚色過於暗淡;即使有面紗的遮掩,鼻樑與下顎的線條也顯得太過突出。

塔克低下頭。

「『於是你走近我們,你一來,我們就回到家園,』」他吟唱道,「『正如倦鳥歸巢,回到樹梢。』」

她站在原地,一如正殿裡自己的神像般紋絲不動。

「『讓我們免受母狼與公狼之害,讓我們免受盜賊的侵擾,噢,夜之女神啊,請保佑我們平安度過漫漫長夜。』」

她緩緩地抬起胳膊,把手放在他的頭上。

「祝福你,小東西,」過了片刻,她說道,「很不幸,除了祝福我再無法給你什麼。我既不能提供保護,也無法賜予美貌——對我自己而言,這些也已是難得的奢侈品。你叫什麼名字?」

「塔克。」

她摸了摸前額。

「我曾經認識一個塔克,」她說,「在一段逝去的日子裡,一個遙遠的地方……」

「我就是那個塔克,夫人。」

她在窗沿上坐下。過了一會兒,他意識到她正在面紗後無聲地哭泣。

「不要哭,女神。塔克在這兒。還記得嗎?卷宗的管理者塔克,手持明矛的塔克,他就在這裡,供您差遣。」

「塔克……」她念道。「噢,塔克!你也像我一樣嗎?我還不知道呢!我從未聽說……」

「等命運之輪再度轉動,夫人,到時候會如何,誰知道呢?或許甚至比過去還要好。」

她的肩膀不停顫抖。塔克伸出手去,又縮了回來。

她轉身握住他的手。

許久之後,她才開口道:「假如順其自然,我們的身份將無法恢復,事情也不可能解決。明矛的塔克,我們必須自己走出一條路來。」

「你是指……」他頓了頓,「薩姆?」

她點點頭。

「就是他。他是我們對抗天庭的希望,親愛的塔克。若能把他喚回世間,我們便有機會再次開始生活。」

「這就是你甘冒如此風險,甚至不惜親入險境的原因?」

「還能有什麼別的理由嗎?當希望成了泡影,我們就得自己造出一個來。雖說是冒牌貨,卻也仍然可能矇混過關。」

「冒牌貨?你不相信他真是佛陀嗎?」

她發出短促的笑聲。

「薩姆是所有神靈與人類記憶中最了不起的吹牛大王,也是與三神一體最旗鼓相當的對手。別一臉驚詫,管卷宗的塔克!你很清楚,他的教義、行事方式和造詣,乃至他的整件僧袍,都是從禁忌的史前文明中偷來的。那只是一件武器,如此而已。他從來都不真誠,而這正是他的力量所在。倘若我們能把他召喚回來……」

「無論他是聖人還是吹牛大王,女士,他已經回來了。」

「別嘲弄我,塔克。」

「親愛的女神,尊敬的女士,我剛剛從閻摩大人那兒離開,此刻他正在關閉祈禱機,和過去得勝凱旋時一樣皺着眉頭。」

「這場賭博的贏面如此之微小……阿耆尼大人曾斷言,這是絕對無法完成的。」

塔克站在原地。

「拉特莉女神,」他說,「究竟有誰——無論他是神還是人,抑或是神、人之間的任何生物——能比閻摩更了解這類事情呢?」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塔克,因為答案原本就不存在。但你怎麼能肯定他所捕獲的正是我們想要的那尾魚呢?」

「因為他是閻摩。」

「那麼挽起我的手臂吧,塔克,就像從前那樣。護送我去沉睡的菩薩那裡。」

他護送她走出房門,走下樓梯,進入了地下的房間。

光線照亮了整個洞穴,這光並非源於火把,而是來自閻摩製造的機械。平台上放着一張床,三面為屏幕所環繞。整個機器幾乎都被屏幕和帷幔遮住了。身穿藏紅花色袍子的僧侶們不停地忙碌着,在巨大的房間中悄無聲息地四處走動。發明大師閻摩就站在床邊。

見他們走近,好幾個僧侶發出了短促的驚嘆聲;儘管他們素日都極其沉穩而自律,此時也難以克制。塔克把目光投向自己身側的女人,眼前的景象令他不由倒退一步,剎那間連呼吸也忘記了。

剛才那個矮胖的小個子女人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再次站在了永恆的夜之女神身旁,正如人們曾為她寫下的詞句:「盈滿空間,無限寬廣,無限深遠。她的榮光驅逐黑暗。」

他只讓視線停留了一小會兒,很快就伸手遮住雙眼。她身上仍殘留着一絲過去的法力。

「女神……」他開口道。

「到床邊去,」她說,「他動了。」

他們朝床邊走去。

這番景象將被繪製在後世無數走廊盡頭的壁畫中,雕刻在廟宇的牆上,描繪在眾多宮殿的穹頂上,那被人稱作無量薩姆大神、迦爾基、文殊師利、悉達多、如來、縛魔者、彌勒、覺者、佛陀和薩姆的人甦醒過來。他的左邊是夜之女神,右邊站着死神;猴子塔克蜷伏在床腳,仿佛是神靈與動物關係的最好註解。

他的肉身形象非常普通,微黑的皮膚,中等身材,中等年紀,五官平常,沒什麼特色。他睜開雙眼,眼珠是深色的。

「歡迎,光明王!」說話的是拉特莉。

那雙眼睛眨了眨,但並未聚焦在任何地方。

屋裡所有的動作都停止了。

閻摩道:「歡迎,無量薩姆大神——佛陀!」

那雙眼睛直視着前方,卻什麼也沒看見。

塔克說:「你好,薩姆。」

他的前額上出現了幾條細紋,眼睛半眯着,視線落在塔克身上,接着又看了看其他人。

他低聲問道:「這是哪兒……」

拉特莉回答說:「我的神廟。」

他注視着美麗的拉特莉,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隨後他合上眼瞼,緊閉雙眼,皺紋在他的眼角堆積,痛苦的笑容使他的嘴像彎弓一般繃起,牙齒仿佛一排箭矢,咬得緊緊的。

「你就是我們所說的那一位嗎?」閻摩問。

他沒有回答。

「你是同天庭作戰,在韋德拉河岸與他們打成平手的那一位嗎?」

他的嘴唇鬆弛下來。

「你是愛過死亡女神的那一位嗎?」

他的眼睛顫了顫,一絲微弱的笑意划過雙唇。

「我?我什麼也不是,」他答道,「一片被卷進漩渦的樹葉,也許。一片風中的羽毛……」

「太糟了,」閻摩道,「世間已有足夠的樹葉和羽毛,我費盡心力,若只是為增加它們的數量,那委實太不值得。我想要的是一個男人,要他繼續一場被他的離去打斷的戰爭——要他用自己的力量反抗諸神的意志。我本以為你就是他。」

「我是——」他又眯了眯眼睛,「薩姆。我是薩姆。曾經是——很久以前……我的確戰鬥過,不是嗎?很多次……」

「你曾是聖雄薩姆,佛陀。你還記得嗎?」

「也許是的……」他眼中慢慢燃起了火焰。

「是的,」他又說,「是的,我是。驕傲之人中最謙卑的那個,謙卑之人中最驕傲的那個。我戰鬥過。有一段時間,我也曾傳授過『道』的知識。接着又是戰鬥,後來又再度說法,我嘗試過政治、魔法、毒藥……我曾領導過一場偉大的戰役,與人和神、動物和魔物、大地和空氣以及水和火的精靈並肩作戰,戰車上套着蜥蛇和戰馬,手中握着利劍。在這場屠戮面前,太陽也掩起了臉孔——」

「最後你失敗了。」閻摩說。

「是的,我失敗了,不是嗎?但那難道不是一場精彩的表演?你,死神,親自為我駕馭戰車。現在我全想起來了。我們被俘,將要接受業報大師們的審判。你靠着願力和黑法輪之道逃了出來,我卻無能為力。」

「正是如此。你的過去被呈現在他們眼前。你受到了審判。」僧侶們現在都垂着頭,席地而坐。閻摩看看他們,壓低了聲音,「判你接受真正的死亡會將你變成殉道者;而如果任你留在世上,無論是以哪種形式,都無異於為你東山再起大開方便之門。於是他們借用了你的招數。你曾竊用了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點的喬達摩的教導,他們則借用了那人生命中最後那段日子的故事。你被判進入涅槃。你的『自我』沒有被注入另一具身體,而是被發射到環繞整個星球的電磁雲中。那僅僅是在半個世紀之前。現在,官方宣稱你其實是毗濕奴的一個化身,而某些狂熱的信徒誤解了這位神明的教導。至於你本人,從此只作為不朽的波長存在,直到我成功地將它們捕獲。」

薩姆閉上雙眼。

「而你竟敢使我回到人間?」

「是的。」

「我始終保留着意識,我一直能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我猜到了。」

他睜開眼睛,眸子裡閃耀着怒火。「你竟敢把我從那裡拉回地上?」

「是的。」

薩姆垂下了頭。「你確實配得上死神這個稱號,閻摩達摩。你奪走了我的終極體驗。你以自己黑曜般的意志擊碎了那遠超凡俗智慧與世間榮光之物。為什麼你就不能任我留在那片存在的汪洋中呢?」

「為了這個世界,它需要你的謙卑、你的虔誠、你偉大的教導和你馬基雅維利一般的謀略。」

「我老了,閻摩,」他說,「我與這世上的人類同樣古老。你很清楚,我是原祖中的一員,是最早來到這裡,來創建、來定居的人類之一。當時的同伴要麼已經死去,要麼已經變成了神祇——機械製造的神……我也有過這個機會,但很多次我都放棄了。我從未想要成為神祇,閻摩,並不真的想。直到後來,直到看清了他們的所作所為,我才開始積蓄力量,然而為時已晚,他們已經太過強大。現在我只希望沉沉睡去,再度體驗永恆的休眠,體驗極樂世界,在無盡的大海邊聆聽星辰歌唱。」

拉特莉把身子稍稍向前傾,直視着他的眼睛說:「我們需要你,薩姆。」

「我知道,我知道,」他告訴她,「所以人們總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既然馬兒願意跑,幹嗎不抽他幾鞭,再多跑一程呢?」說話時,他眼裡帶着笑意,於是她吻了吻他的前額。

塔克一躍而起,跳到床上。

閻摩遞給他一件袍子,拉特莉為他穿上了涼鞋。

要從無法理解的平和中恢復是需要時間的。薩姆開始休息。在睡眠中他做起夢來,在夢境中他時而大聲哭喊,時而輕聲抽泣。他總是沒什麼胃口;但閻摩為他準備的身體強壯而健康,雖然失去神聖體驗使薩姆身心失調,這具身體卻很能應付這種變化。

然而他時常獨自坐着,整整一個鐘頭紋絲不動,盯着一塊鵝卵石、一粒種子或是一片樹葉出神。在這種時候,任誰也沒法喚起他的注意。

閻摩從中看出了危險,於是與拉特莉和塔克商量對策。「他以這樣的方式把自己從世界抽離,實在太糟了,」閻摩說,「我同他談過,可我的話仿佛落入了風的耳朵里。他無法重拾自己失去的東西。這嘗試已花去了他所有的力量。」

塔克道:「也許你誤解了他的努力。」

「此話怎講?」

「你注意到他是怎樣把一粒種子放在跟前仔細端詳的嗎?想想他眼角的那些皺紋。」

「嗯?皺紋?」

「他半眯着眼。他的視力有問題嗎?」

「沒有。」

「那他為什麼眯着眼?」

「為了更好地研究那粒種子。」

「研究?這可不是他曾經教導的『道』。他確實是在研究。他並未冥想,並未在物體之內尋求解放物體之道。他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