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代雙驕 - 第3章

古龍

  哪知就在這時,那柄閃電般劈下的鋼刀,突然「咔」的一聲,竟在半空中生生一斷為二。

  黃衣人大驚之下,連退七步,喝道:「誰……什麼人?」

  除了他們自己與地上垂死的人外,別無人影。

  但這百鍊精鋼的快刀,又怎會憑空斷了?

  雞冠人變色道:「怎麼回事?」

  黃衣人道:「見鬼……鬼才知道。」

  突又躥了過去,用半截鋼刀,再次劈下。

  哪知「咔」的一聲,這半截鋼刀,竟又一斷為二,這許多雙眼睛都在留神看着,竟無一人看出刀是如何斷的。

  黃衣人的面色終於變了,顫聲道:「莫非真的遇見鬼了?」

  黑面君沉吟半晌,突然道:「我來!」

  輕輕一腳挑起了江楓跌落的鋼刀,抓在手中,獰笑着一刀向車廂里劈下,這一刀劈得更急、更快。

  刀到中途,他手腕突然一抖,刀光錯落……只聽「當」的一聲,他鋼刀雖未打斷,卻多了個缺口。

  雞冠人變色道:「果然有人暗算!」

  黑面君也笑不出來了,顫聲道:「這暗器我等既然看不見,想必十分細小,此人能以我等瞧不見的暗器擊斷鋼刀,這……這是何等驚人的手法,何等驚人的腕力!」

  黃衣人道:「世上哪有這樣的人!莫非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竟再也不敢將那「鬼」字說出口來。

  垂死的江楓,也似驚得呆了,口中喃喃道:「她來了……必定是她來了……」

  黑面君道:「誰……莫非是燕南天?」

  忽聽一人道:「燕南天?燕南天算什麼東西!」

  語聲靈巧、活潑,仿佛帶着種天真的稚氣,但在這無人的荒郊里,驟然聽得這種語聲,卻令人吃驚。

  江楓夫婦不用抬頭,已知道是誰來了,兩人都慘然變色,黑面君等人亦不禁吃了一驚,扭首望去,只見風吹草長,波浪起伏,在淒迷的暮色中,不知何時,已多了條人影,纖弱而苗條的女子人影。以他們的耳目,竟絲毫覺不出她是自哪裡來的。

  一陣風吹過,遠在數丈處的人影,忽然到了面前。

  聽得那天真稚氣的語聲,誰都會以為她必定是個豆蔻年華,稚氣未脫,既美麗又嬌甜的少女。

  但此刻,來到他們面前的,卻是至少已有二十多歲的婦人。她身上穿的是雲霞般的錦繡宮裝,長裙及地;長髮披肩,宛如流雲;她嬌靨甜美,更勝春花;她那雙靈活的眼波中,非但充滿了不可描述的智慧之光,也充滿了稚氣——不是她這種年齡該有的稚氣。

  無論是誰,只要瞧她一眼,便會知道這是個性格極為複雜的人,誰也休想猜着她的絲毫心事。

  無論是誰,只要瞧過她一眼,就會被她的絕色所驚,但卻又忍不住要對她生出些憐惜之心。

  這絕代的麗人,竟是個天生的殘廢,那流雲長袖,及地長裙,也掩不了她左手與左足的畸形。

  黑面君瞧清了她,目中雖現出敬畏之色,但面上的驚惶,反而不如先前之甚,躬身問道:「來的可是移花宮的二宮主?」

  宮裝麗人笑道:「你認得我?」

  「憐星宮主的大名,天下誰不知道?」

  「想不到你口才倒不錯,很會奉承人嘛。」

  「不敢。」

  憐星宮主眨了眨眼睛,輕笑道:「看來你倒不怕我。」

  黑面君躬身笑道:「小人只是……」

  憐星宮主笑道:「你做了這麼多壞事,居然還不怕我,這倒是一件奇事,你難道不知道我立刻就要你們的命麼!」

  黑面君面色驟然大變,但仍強笑着道:「宮主在說笑了。」

  憐星宮主嫣然笑道:「說笑?你傷了我的宮女花月奴,我若讓你痛痛快快地死,已是太便宜了,誰會跟你們這樣的人說笑?」

  黑面君失聲道:「但……但這是邀月宮主……」

  話未說完,只聽「噼噼啪啪」一陣響,他臉上已着了十幾掌,情況正和他方才被江楓夫人所摑時一樣,但卻重得多了,十幾掌摑過,他已滿嘴是血,哪裡還能再說得一個字來。

  憐星宮主仍站在那裡,長裙飄飄,神態悠然,似乎方才根本沒有動過,但臉上那動人的笑容卻已不見,冷冷道:「我姊姊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麼?」

  雞冠、雞胸、雞尾早已駭得面無人色,呆若木雞。雞冠人顫聲道:「但……但這的確是邀……」

  這次他連「月」字都未出口,臉上也照樣被摑了十幾個耳光,直打得他那瘦小的身子幾乎飛了出去。

  憐星宮主笑道:「奇怪,難道你真的不相信我會要你的命麼……唉……」輕輕一聲嘆息,嘆息聲中,突然圍着黃衣人那高大的身子一轉,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也未瞧見她是否已出手,但黃衣人已靜靜地倒了下去,連一點聲音都未發出。

  花衣人中一個悄悄俯下身子去瞧了瞧,突然嘶聲驚呼道:「死了,老二已死了……」

  憐星宮主笑道:「現在,你總相信了吧。」

  那花衣人嘶聲道:「你好……好狠!」

  憐星宮主道:「死個人又有什麼大驚小怪?你們自己殺的人,難道還不夠多麼?你們現在死,也蠻值得了。」

  雞冠人目中已暴出凶光,突然打了個手勢,三雙雞爪鐮立刻旋風般向憐星宮主卷了過去。只聽「叮噹,呼嚕,哎呀……」一連串聲響,只見那纖弱的人影在滿天銀光中一轉。

  三個花衣人已倒下兩個,剩下的一個竟急退八尺,雙手已空空如也,別人是如何擊倒他同伴,如何閃開他一擊,又如何奪去他的兵刃,他全不知道,在方才那一剎那間,他竟似糊糊塗塗地做了一場噩夢。

  憐星宮主長袖一抖,五柄雞爪鐮「嘩啦啦」落了一地,她手裡還拿着一柄,瞧了瞧,笑道:「原來是雙雞爪子,不知道滋味如何?」

  微啟櫻口,往雞爪鐮上咬了一口,但聞「咔」的一響,這精鋼所鑄、在江湖中令人聞名喪膽的外門兵刃竟生生被她咬斷。

  憐星宮主搖頭道:「哎呀,這雞爪子不好吃。」「啐」的一口,輕輕將嘴裡半截鋼爪吐了出來,銀光一閃,風聲微響,剩下的一個花衣人突然慘呼一聲,雙手掩面,滿地打滾,鮮血不斷自指縫間流出,滾了幾滾,再也不會動了。

  他手掌鬆開,暮色中,只見他面容猙獰,血肉模糊,那半截鋼爪,竟將他的頭骨全部擊碎了。

  黑面君突然仆地跪了下來,顫聲道:「宮主饒命……饒命……」

  憐星宮主卻不理他,反而瞧着那雞冠人笑道:「你瞧我功夫如何?」

  雞冠人道:「宮……宮主的武功,我……小人一輩子也沒見過……小人簡直連做夢都未想到世上有這樣的武功。」

  憐星宮主道:「你怕不怕?」

  雞冠人一生中當真從未想到自己會被人問出這種問小孩的話,而此刻被人問了,他竟然乖乖地回答,道:「怕……怕……怕得很。」

  憐星宮主笑道:「既然你害怕,為何不求我饒命?」

  雞冠人終於仆地跪下,哭喪着臉,道:「宮主饒命……」

  憐星宮主眼波轉了轉,笑道:「你們要我饒命,也簡單得很,只要你們一人打我一拳。」

  雞冠人道:「小人不敢……」

  黑面君道:「借小人天大的膽子也不敢。」

  憐星宮主眼睛一瞪,道:「你們不要命了嗎?」

  雞冠人、黑面君兩人,一生中也不知被多少人問過這樣的話,平時他們只覺這句話當真是問得狗而屁之,根本用不着回答,要回答也不過只是一記拳頭,幾聲狂笑,接着刀就亮了出去。

  但此刻,同樣的一句話,自憐星宮主口中問出來,兩人卻知道非要乖乖地回答不可了。

  兩人齊聲道:「小人要命的。」

  憐星宮主道:「若是要命,就快動手。」

  兩人對望一眼,終於勉強走過去。

  憐星宮主笑道:「嗯,這樣才是,你們只管放心打吧,打得愈重愈好,打得重了,我絕不回手,若是打輕了……哼!」

  雞冠人暗道:「她既是如此吩咐,我何不將計就計,重重給她一啄,若是得手,豈非天幸,縱不得手,也沒什麼。」

  黑面君暗道:「這可是你自己要的,可怪不得我,你縱有天大的本領,鐵打的身子,只要不還手,我一拳也可以打扁你。」

  兩人心中突現生機,雖在暗中大喜欲狂,但面上卻更是做出愁眉苦臉的模樣,齊地垂首道:「是。」

  憐星宮主笑道:「來呀,還等什麼?」

  黑面君身形暴起,雙拳連環擊出,那虎虎的拳風,再加上他那幾百斤重的身子,這一擊之威,端的可觀。

  但他雙拳之勢,卻是靈動飄忽,變化無方,直到最後,方自定得方向,直搗憐星宮主的胸腹。

  這正是他一生武功的精華,「神豬化象」,就只這一拳之威,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人粉身碎骨。

  雞冠人身形也飛一般躥出,雞嘴啄已化為點點銀光,有如星雨般灑向憐星宮主前胸八處大穴。

  這自然也是他不到性命交關時不輕易使出的殺手——晨雞啼星,據說這一招曾令威武鏢局八大鏢師同時喪生。

  憐星宮主笑道:「嗯,果然賣力了。」

  笑語聲中,右掌有如蝴蝶般在銀雨拳風中輕輕一飄,一引,雞冠人、黑面君突然覺得自己全力擊出的一招,竟莫名其妙地失了準頭,自己的手掌竟不聽自己的使喚,要它往東它偏要往西,要它停,它偏偏不停,只聽「呼,哧」兩響,緊跟着兩聲慘呼。

  憐星宮主仍然笑嘻嘻地站着,動也未動,黑面君身子卻已倒下,而雞冠人的身子竟已落入八尺外的草叢中。

  草叢中呻吟兩聲,再無聲息。

  黑面君的胸膛上,卻插着雞冠人的鋼啄,他咬了咬牙,反手拔出鋼啄,鮮血像湧泉般流出來,顫聲道:「你……你……」

  憐星宮主笑道:「我可沒動手傷你,唉,你們自己打自己,何必哩。」

  黑面君雙睛怒凸,直瞪着她,嘴唇啟動,像是想說什麼,但一個字也未說出——永遠也說不出了。

  憐星宮主嘆道:「你們若不想殺我,下手輕些,也許就不會死了,我總算給了你們一個活命的機會,是麼?」

  她問的話,永遠也沒有人回答了。

  馬,不知何時已倒在地上,車也翻了。

  江楓夫婦正掙扎着想進入車廂,抱出車廂里哭聲欲裂的嬰兒,兩人的手,已堪堪摸着襁褓中的嬰兒。

  但忽然間,一隻手將嬰兒推開了。

  那是只柔軟無骨、美勝春蔥的纖纖玉手,雪白的綾羅長袖,覆在手背上,但卻比白綾更白。

  江楓嘶聲道:「給我……給我……」

  那少婦顫聲道:「二宮主,求求你,將孩子給我。」

  憐星宮主笑道:「月奴,好,想不到你竟已為江楓生出了孩子。」她雖然在笑,但那笑容卻是說不出的淒涼、幽怨,而且滿含怨毒。

  那少婦花月奴道:「宮主,我知道對……對不起你,但……孩子可是無辜的,你饒了他們吧。」

  憐星宮主目光出神地瞧着那一對嬰兒,喃喃道:「孩子,可愛的孩子……若是我的多好……」

  眼睛突然望向江楓,目光中滿含怨毒、懷恨,也滿含埋怨、感傷,望了半晌,幽幽道:「江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

  江楓道:「沒什麼,只因為我愛她。」

  憐星宮主嘶聲道:「你愛她……我姊姊哪點比不上她,你被人傷了,我姊姊救你回來,百般照顧你,她一輩子也沒有對人這麼好過,但……但她對你卻是那樣好,你,你……你……竟跟她的丫頭偷偷跑了。」

  江楓咬牙道:「好,你若要問我,我就告訴你,你姊姊根本不是人,她是一團火,一塊冰,一柄劍,她甚至可說是鬼,是神,但絕不是人,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