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病的春天 - 第2章

非天夜翔



「什麼?」遙遠的語氣有點不耐煩:「聲音大點!」

那邊說:「姑丈嗎?我是睿康!」

遙遠想起來了,抓過林子波的手腕看表——2點半。

「我現在沒時間!」遙遠道:「你自己打個車過來吧!你在車站嗎?」

遙遠報給他地址,又是一聲霹靂,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麼,遙遠也沒聽清楚,對方車站很吵,自己在的書城也很吵,遙遠就隨手掛了。

排隊很慢很慢,遙遠等得有點不耐煩,一來覺得剛才接電話的語氣不太好,二來又怕被老爸罵。他的眉毛擰成一個結,林子波道:「我來買吧,開學給你帶過去?」

遙遠看了一眼兩人的一堆東西,林子波自己搬還不得累死,說:「沒事,我陪你。」

又等了足足半個小時,3點時終於買好書出來,書城門口站了一堆沒帶傘的人,全在翻書看書。遙遠出去打了個車,頂着雨喊道:「你先走!」

林子波:「你呢?!一起吧!」

遙遠擺手,示意他快點上車,隨手塞給他二十塊錢,轉身跑去另一輛車。拉開車門,說:「去汽車站。」

傾盆大雨中遙遠在汽車站下車,被淋成落湯雞,父親的紙條他沒帶,但從老家過來的汽車每天就只有那一班,打聽幾句就找到了。

入站處已經沒人了,遙遠濕淋淋地在站台里抽了根煙,才打車回家去。

到家時已經不再下雨,這裡的大雨來得迅猛,去得也快,天依舊是黑壓壓的,空氣卻清新了很多。

遙遠家住的是個多層小區,他到門口問保安,保安道:「是你親戚麼?進來了,還給你爸打過電話呢。」

遙遠心裡咯噔一響,完了,晚上又要挨罵。

他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去,顧不得等電梯,直接走側旁消防樓梯上三樓,看到家門口站着個人,倒沒怎麼被雨淋着。

那人背着個灰撲撲的旅行袋,就像農民工進城一樣,一邊一個,把旅行袋的兩個提手給勒在肩上,戴着頂看得出本來是白色,現在是灰色的棒球帽,上身短袖運動服,下身是熒光綠的校服長褲。褲旁還有兩道白邊,穿一雙回力鞋,頭髮髒兮兮的,油膩而黏糊。

他瘦而精壯,長得很好,比遙遠高了一個頭,皮膚不像從前那麼黑,呈現出健康的古銅色,眼睛眉毛都很好看,遙遠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堂屋裡掛着的,外公當兵時的照片。

不知道為什麼,外公年輕時的照片一直很深刻地印在他腦子裡,堂表哥的嘴唇,鼻樑,劍似的濃眉,簡直與外公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譚……睿康?」遙遠問。

譚睿康點了點頭,說:「遙遠,你好。」

第2章

趙國剛還沒有回來,遙遠已經在想要用什麼藉口把這傢伙弄走,又或者先搞清楚他會在這裡住幾天,會不會亂動他的東西……諸如此類。遙遠猜測他多半是來找工作的,初中念完以後就沒錢上學了,這在老家很正常——來南國的這個移民城市打工討生活。

希望事情不要朝着最壞的方面發展,遙遠幾乎可以想象出這個叫譚睿康的傢伙在家裡無所事事,一來就是好幾個月白吃白住的情景。

他打算先探探口風。

遙遠的家裝修得很漂亮,鋪的是在當時的S市都不常見的柚木地板,譚睿康一進來便有點不知所措。他脫下鞋子,腳指頭的襪子上破了兩個洞。坐在沙發上,說:「姑丈還沒回家嗎。」

「我爸早上有事出門,待會就回來。」遙遠學着趙國剛平時的做派,接上燒水的壺,洗杯,掏茶葉,泡茶,依次讓過一巡滾水。

「你……」譚睿康指了指自己的頭:「先去擦擦,別着涼了。」

「沒事。」遙遠半濕的頭髮搭在額頭上,他盡心盡責地招待這個客人,卻說不出什麼話來,他想了想,說:「老家這些年還好吧。」

譚睿康搓了搓手,沉吟片刻,說:「大爺爺死了,那年你沒回去,他過世前還喊你名字來着。」

遙遠想起他的外公,小時候許多事都已朦朧了,唯有外公的軍服照與身上老人的氣味,不知道為什麼還顯得十分清晰。

遙遠和譚睿康已經過了三代直屬的關係,說親不親,說疏也不疏,遙遠的外公有三兄妹,外公是長房而譚睿康的爺爺是老二。

譚睿康的爺爺昔年打國共內戰時犧牲了,留下個獨苗堂舅,外公便把堂舅當做自己的兒子來撫養,堂舅年輕時也當過兵,媳婦跟人跑了,又剩譚睿康這麼個獨生子。

人丁寥落,三代單傳。

遙遠道:「你爸呢,還好吧。」

遙遠這些年裡,從父親與母親的娘家電話中得知隻言片語,譚睿康的父親在工地上幹活,過得也很糟糕。

他老懷疑父親拿了不少錢去接濟鄉下,趙國剛的錢就等於他自己的錢,胡亂拿去賑濟親戚是不對的,他試着提過幾次,結果是被父親罵得狗血淋頭……於是就遷怒於親戚們,憑空增添了不少仇恨值。

「去了。」譚睿康說:「上上個月走的。」

遙遠點了點頭,一時半會回不過神來,說:「去了哪兒來着?」

譚睿康說:「去世。」

遙遠:「……」

譚睿康說:「肺……長期吸入粉塵不太好。」

遙遠道:「怎麼不治病?」

譚睿康說:「發現的時候已經在咳血,沒得治了。」

遙遠道:「也不……不送來這邊看病?」

譚睿康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深邃的眼眸中閃爍着溫暖的光芒。

遙遠嘆了口氣,說:「我媽那會兒也是,但我當時太小了,很久以後才明白這回事。」

譚睿康眼睛紅紅的,說:「都過去了,人要朝前看。」

「嗯。」遙遠倒也不怎麼在意,這麼多年過去,傷疤也已經平復得差不多,他不像最開始時那麼討厭譚睿康,畢竟他也成了沒人要的……遙遠望向他想說點什麼,忽然又覺得譚睿康坐在他家的沙發上怎麼看怎麼彆扭——就像一塊黏糊糊,髒兮兮的口香糖,還是嚼過的。

門鈴響,遙遠的父親回來了。

「姑丈。」

譚睿康忙起身問好,趙國剛胳膊下夾着個公文包,略一點頭就算打過招呼了。

「幾點到的?」趙國剛一瞥遙遠,見他頭髮還濕着,便道:「小遠去洗澡換衣服,小心感冒。」

遙遠樂得抽身不用陪客人,去洗澡時依稀聽到客廳里譚睿康和自己父親在說話,譚睿康話不多,趙國剛問他一句他就答一句,有種小心翼翼,少說以免說錯的自覺在裡頭。遙遠洗完澡出來,問:「要去買牙刷內褲麼?」

「我帶了。」譚睿康說。

遙遠點了點頭,知道譚睿康至少今天晚上會在家裡住,便過去主動收拾客房——直到這時,遙遠還沒有意識到任何問題,只是把譚睿康當成一個來找工作的客人。

趙國剛也不喜歡家裡來客人,通常客人來家裡聊幾句,他就會安排客人們去住公司買單的酒店,直到譚睿康放好東西去洗澡,趙國剛過來告訴兒子一件事時,遙遠馬上就傻眼了。

「什麼?!!」遙遠仿佛聽笑話般對着趙國剛。

趙國剛又重複了一次。

遙遠道:「他要住到什麼時候?!等等!你給我說清楚。」

趙國剛道:「住到你們都能自立,離開家去上大學。」

遙遠:「這怎麼行!這事你為什麼不提前和我商量!不行!」

趙國剛:「昨天決定的,爸爸以為你會很高興。」

遙遠倏然就炸毛了,他朝趙國剛吼道:「高興個屁!家裡哪有他的位置!為什麼要到咱們家來,憑什麼讓他住進咱們的家?」

趙國剛道:「遙遠!他爸爸是你的堂舅!現在已經去世了!你媽生前和他爸爸跟親兄妹一樣,他學習成績很好,上完初中因為他爸的病,輟學在家照顧了他一年多。你外婆讓他過來讀書,睿康是個好孩子,至少會在咱們家呆三年時間,你們要在一起相處。」

「姑丈。」譚睿康在外面道。

幸虧這房子隔音效果好,遙遠還是有點忌憚的,不為對方感受也為維持自己的形象面子,但他一時間仍然強烈的難以接受家裡要多一個成員的事實。

憑什麼?吃他爸的用他爸的,要在這裡住三年?!三年說長不長,但說短也絕對不短。

趙國剛出去教會譚睿康用熱水器,又進來關上門,遙遠仍一肚子火,他朝趙國剛質問道:「這麼大的決定,為什麼不先跟我商量?!」

趙國剛道:「你小時候在你外公家,睿康陪了你一個夏天,你堂舅舅把你送上車的時候,你還哭着要小堂表哥陪你,一路哭着回來的,都忘了?」

遙遠惱羞道:「誰記得那雞毛蒜皮的小事了!」

趙國剛嘆了口氣,拍了拍遙遠的肩,眼睛有點發紅,遙遠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媽。

「等等!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遙遠道。

「你想怎麼樣?」趙國剛反問道。

趙國剛的臉色陰沉,此事絕無商量,遙遠也黑着臉,兩父子的神態如出一轍,外頭聲音響,趙國剛忙起身出去,說:「睿康,你以後就住這間房。衣服和內褲先穿小遠的,明天帶你們去買,正好快開學了。」

譚睿康被帶進客房裡,遙遠想說點什麼卻又沒那膽子,感覺和做夢似的,家裡竟然就這樣多了個陌生人。

趙國剛朝兩人說了些好好相處之類的話,自然大部分都是對遙遠說的,遙遠很清楚這個老爸的脾氣——私下裡怎麼鬧都行,外人面前絕不能讓他丟臉。只得點了點頭,回房間去玩遊戲。

於是譚睿康就這麼住下來了,趙國剛在外面打電話,聯繫一個在區教育局上班的朋友,請他開了條子,打算明天帶着譚睿康去校長家坐坐。遙遠玩起遊戲心不在焉,豎着耳朵聽外面動靜,同時心裡揣摩他會去念什麼學校。

一中三中不可能,外國語實驗中學……簡直是做夢。鄉下初中的教育程度放在這個移民城市,頂多也就是讀個普高的水平,普通高中大學重點本科升學率只有3%~5%,遙遠的學校則是重點中學,初中到高中部尖子班學生直升,一個年級三百多人,考上前三批的接近95%。

小升初的時候遙遠很下了一番功夫,既請家教補課又找教育局批條子,最後還花了三萬擇校費才勉強擠進尖子班。

幸虧遙遠自己爭氣,從小便好強虛榮,又有點小聰明,初中兩年不僅沒被甩開,反而追進了年級前十,平時玩歸玩,表面一副從不學習的模樣,回家卻花了更多的功夫苦讀。

遙遠的遊戲GAME

OVER了好幾次,便把電腦關了,把下午買回來的書拿出來,趴在床上翻幾米的畫冊,耳朵始終監聽着外面。聽到趙國剛讓譚睿康這幾天在家裡複習,還要去考試……趙國剛說到一半電話響了。

房門推開,遙遠不耐煩道:「你敲門可以嗎!」

趙國坐到床邊,問:「寶寶,在看什麼?」

遙遠臉上一紅,趙國剛已經很久沒叫過他的小名了,母親的回憶已模糊了許多,趙國剛的「寶寶」叫得恰到好處,令他滿肚子火消了。

「你尊重一下別人的隱私權行不行?爸!」遙遠像個刺蝟。

「什麼是別人的隱私權?」趙國剛道:「別人?你就算八十歲了還是我兒子,幾米的書?」

遙遠隨手把書合上,那是一本《月亮忘記了》,幾米正當紅,鋪天蓋地全是他的畫冊。趙國剛翻了翻,不懂有什麼看頭,遙遠說:「那傢伙讀什麼學校?」

趙國剛臉色一沉,說:「叫他哥哥,怎麼能這麼說話?」

遙遠一副無所謂的表情,趙國剛說:「還要看他的考試分數,爸晚上要出去,你帶你睿康哥出去吃晚飯,順便去超市里買點東西。衣服晾一下。」

「哦——」遙遠道:「少喝點酒。」

趙國剛摸了摸兒子的頭,起身走了。

遙遠翻了一會畫冊,出去看到譚睿康在房裡收拾自己的東西,那本來是個傭人房,狹小只能擺一張床,一張書桌。遙遠家請過幾次保姆,小時候保姆不盡責,來了偷吃偷用不說,剋扣遙遠的零食帶回家給她兒子吃,換了一個還會掐遙遠。換來換去,保姆就像走馬燈一樣,來了又走,有的太懶,有的太笨,遙遠上初二時嫌家裡多了不認識的人心煩,趙國剛就不再請了。兩父子輪流做家務,大掃除的時候請個鐘點工,隨手收拾一下就完了。

「我爸出去了。」遙遠穿過走廊去浴室里開洗衣機,已經洗好了。

譚睿康在房裡說了幾句什麼,遙遠聽不清,遂不搭話,他把衣服拿出來,發現上面粘着碎紙與煙絲,暗呼好險好險!今天來了人,忘記把煙藏好,差一點點就被趙國剛發現了。

偷偷抽煙一定會被打死,遙遠手忙腳亂地抖掉碎紙,譚睿康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說:「小遠。」

遙遠嚇了一跳,表情有點僵,「小遠」的名字只有趙國剛會這麼叫他,他說:「叫我遙遠,我不是小孩了。」

譚睿康點頭,說:「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