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 - 第2章

非天夜翔



拓跋鋒笑了起來,隨着雲起走出澡池,二人站在落地鏡前,拓跋鋒赤裸的軀體如同一頭健美的獵豹,肌肉充滿力量與爆發感。雲起卻自顧自地穿上裡衣,看也不看他一眼。

拓跋鋒修長的手指分開,按着雲起的背脊,繼而一手環過他的腰,道:「錦衣衛個個帶傷,就你皮干肉淨。囂張太過不好,當心挨棍子。」

雲起挑釁地看着銅鏡中赤身裸體的拓跋鋒,揚眉嘲道:「你捨得?」話畢翻指去戳拓跋鋒雙眼。

拓跋鋒鬆了手來架,雲起將那帶血侍衛服朝木桶里一扔,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錦衣衛前身為「儀鸞司」,又稱「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洪武元年由朱元璋親自設立,轄下編制不定,前兩任錦衣衛成員極少,卻俱是嚴格篩選,百里挑一,選二十五歲以下的男子:武功,文才,儀表,身材四項缺一不可。

宮中錦衣衛職責繁多,既擔任朱元璋殿前儀仗隊,又聽由皇帝直接差遣,往來宮中走動,無須通傳,這種官職一向貓膩極多。

朱元璋為止一應公貓兒偷腥,特立規矩,錦衣衛在職期間:一不可入青樓,二不可與後宮妃子眉來眼去,打情罵俏。

犯此二條者,誅九族。

宮外不乾不淨的事兒甚多,太祖自然也有他不方便說的考量。

可以理解,萬一哪名錦衣衛帶了點難言之隱,傳給某個后妃,皇上又在不知道的情況下翻了她的牌子……如此一傳十,十傳百,三千後宮不定俱要受那隱疾之苦,保不住連朝中大臣、大臣夫人等亦有危險。

索性一干侍衛無論年紀,不得近女色,待得卸任後要嫖要娶,再自己整去,免得事情囉嗦。

這便苦了一應血氣方剛的侍衛們,尤以二十歲的指揮正使拓跋鋒為首。

一群男人成日住在大院裡,除了等待皇帝哪天心血來潮,亂點鴛鴦配個媳婦以外,就沒旁的指望了。

當然,拓跋鋒也不在乎媳婦。

雲起還可將就,畢竟只有十七歲。此刻他袖內揣着一物,換了身乾淨侍衛服,穿過花園,朝仁德殿去,到得太子書房前便停下腳步。

隔着窗格,隱約見到房內坐着一人,正埋頭寫着什麼。

雲起在窗外輕叩三下,道:「皇孫。」

朱允炆抬首道:「雲哥兒!」

雲起乃是徐達兒子,徐達與朱元璋同輩,長女更嫁予朱棣,論起輩分,朱允炆反該喚其作叔,然而二人年歲相近,雲起也就由着朱允文混叫,道:「你要的玩意兒給你買來了。」

朱允炆要去開門,雲起卻道:「在窗外接了就是。」

朱允炆道:「《忠義水滸傳》?」

雲起答道:「不識字,不懂你那勞什子水洗船,且看看是這本不。」

朱允炆笑了笑,接過書來一翻,書頁暗黃,顯是年代久遠,正是元末民間說書先生留的抄本。

雲起自然識字,只想哄得他高興,又掏了個小木盒遞過,道;「還買了塊西域來的水晶片兒,夜裡在燈下需透着看,免傷了眼。」

朱允炆驟遇父喪,卻是提不起精神,沒精打采地朝雲起道謝。

雲起看在眼中,知其心情不佳,便道:「今兒出去,遇了件樂事,說與你聽?」

說畢雲起在窗外道:「早上我去舞煙樓抓個兵部主事,那傢伙死到臨頭,還抱着個姑娘哼哧哼哧,翻來滾去……」

朱允炆一聽便有了興頭,問道:「抓住了麼?」

雲起煞有介事道:「難抓得很……且聽雲哥兒道來,主事脫光了趴在床上……」說着挽袖探手,對着窗格,倆手各伸食中二指動了動,作了倆小人模樣,便演示道:

「那男的這麼滾過來,紅牌姑娘又這麼壓過去……」

「一個倆手扯着……另一個又這麼……兩隻腳夾着……」

朱允文被逗得笑了起來。

雲起收手回袖,莞爾道:「笑了就好,莫憋着,價成日傷身。這就走了,雜書莫被太傅翻着,哥沒空幫你背干係。」

雲起正要離去,忽聽一人遙遙道:「喪葬未過,何事喧譁?!」

雲起暗道不好,忙示意皇孫滾回去藏東西,只見庭廊盡頭一人大步走來,頭披麻,身着素,斥道:「誰讓你來太子書房的?」

那人正是當朝太傅黃子澄,朱允炆遇黃子澄,便如耗子見了貓,嚇得房內筆架翻墨硯倒,乒乒乓乓一頓亂響,雲起卻上前幾步,攔於書房外,朝黃子澄拱手笑道:「見過太傅。」

黃子澄年逾三十,形貌清癯,此刻漲紅了臉怒斥道:「又是你!錦衣衛無事不得入後宮,國喪期間更需着黑服,徐雲起,你現一身華服來見皇孫是何用意!隨我去見拓跋鋒!」

雲起笑道:「太傅息怒,正使輪值,這時間該在殿上,小的正要去替,順路看看皇孫,不若我與太傅同去?」

黃子澄被將了一軍,這等小事,無論如何是不敢鬧到朱元璋面前去的,黃子澄又道:「皇孫喪父,如割肉剜骨,慟其心乃人之常情。不悲不慟是不孝也!何用你來操心?副使何在?喚你錦衣衛副使來。」

雲起想了想,道:「太不巧了!副使數日前剛卸職,回家相親去也。」

黃子澄怒道:「休得誆我,新任副使是何人?今日之事,不得善罷,你便與我在此等着,再傳人去喚……」

雲起誠懇道;「新任副使是……」

黃子澄:「?」

雲起:「……我。」

黃子澄:「……」

黃子澄深呼吸數下,正要想話來教訓,那時又有幾名錦衣衛行過,正是榮慶與三名錦衣衛勾肩搭背,朝雲起點頭致禮。

「副使好,嘿嘿。」

雲起道:「嚴肅點!」

眾錦衣衛不約而同地板起臉,道:「副使好,黑黑黑——」

房內傳來朱允炆苦忍着的笑聲,雲起道:「小的這就滾,太傅一起滾……一起去見皇上?」說畢忙搭着一名侍衛的肩膀溜了。

眾侍衛轉過迴廊方一陣笑,榮慶問道:「囉嗦太傅教訓你做甚。」

雲起嘲道:「他寂寞了。」

說話間眾人到得議事廷,拓跋鋒立於廷外,眼望日晷,見雲起時色變道:「你……怎不換黑服?」

雲起這才醒覺黑服沾了血,洗完未曾晾乾,竟穿着飛魚服便來了,若非拓跋鋒守着,入廷便要被當場架出去打死。險些鑄成大錯,忙問道:「什麼時辰?我現回去借一套穿。」

拓跋鋒道:「未時,來不及了。」說完將雲起拉到柱後隱蔽處,便伸手解自己領扣。

雲起立時會意,遂扯開腰帶,二人在柱後互換侍衛服。

拓跋鋒接過飛魚服不穿上身,卻低頭為雲起系扣挽黑腰帶,又吩咐道:「皇上今兒臉色不好,待會恐怕要動廷杖打言官……你聽着……」

雲起道:「又要動廷杖?」

拓跋鋒道:「太子諡號,不過是增幾個字減幾個字……有一言官,名喚莊麓,妻小方才托人送了銀錢,讓掌廷杖那人手中寬點分寸,勿傷到筋骨……」

雲起嘲道:「誰收了銀錢便找誰去。」

拓跋鋒手臂緊了緊,沙着嗓子,略低下頭道:「師兄收了銀錢。」

雲起與拓跋鋒沉默對視,拓跋鋒身材頎長,更比雲起高了半個頭,一身單衣白如初雪,襯出古銅色的乾淨脖頸肌膚。

二人身軀貼在一處,呼吸挨得極近,鼻息交錯,彼此嘴唇幾乎便要相觸。

皮鼓「咚」一聲輕響,示意錦衣衛換班,拓跋鋒鬆手,目送雲起進了議事廷。

八名錦衣衛步法整齊劃一,三步到位,原當值侍衛躬身,轉到柱後,沿偏門離去。

雲起輕輕呼了口氣,眼觀鼻,鼻觀心,立於朱元璋龍案一側,眼角餘光捕捉着朱元璋的一舉一動。

朱元璋鬚髮俱白,雙眼渾濁,顯是朱標之死亦對其打擊甚大。

白髮人送黑髮人,終究令這冷酷無情的君主原形畢露,雲起看在眼中,只覺不過是個老態龍鐘的垂暮之人罷了。

朱元璋提起筆,於斬訣名單上勾了個圈,繼而咳嗽幾聲。

司監忙捧了帕子遞過,並來回輕撫朱元璋的背脊。

殿中直挺挺地跪着兩名大臣,一名言官,一名文臣,二人俱臉色森寒,像是早在地下跪了數個時辰,汗水浸濕了官服背脊一大灘,更有涔涔汗珠沿着臉頰滑下,滴於地面。

朱元璋只視而不見,喝了口茶,道:「雲起。」

雲起心中一凜,答道:「臣在。」

第2章

天子廷杖

朱元璋沙着嗓子道:「你較之拓跋鋒如何?」

雲起先是一愕,而後方明白過來,不敢倉促回應,心內開足馬達,飛速思考朱元璋此問的用意。

雲起答道:「論統領之能,兵家之謀,勇武悍戰,雲起俱不及鋒。」

朱元璋眯起眼,目光鋒利,瞥向廷外,片刻後呵呵笑道:「兵家之謀也不及?只怕未必。」朱元璋乾枯的老臉上現出一絲玩味的笑容:「論兵家之謀,你是徐達之子……」

雲起恰到好處地打斷道:「將門亦並非俱是虎子,更何況……」

那一瞬間,雲起心念電轉,敏銳地捕捉到了朱元璋稍縱即逝的思維痕跡,想籍此話題引出言官錯失?還是談立儲?抑或兩者皆有?

雲起會心一笑,轉了話頭道:「但論思辨,鋒不及我。」

朱元璋笑了起來,道:「思辨有何用?不過是逞一時口舌之利,於事無助無補。」

雲起微笑道:「辯顯於外,乃是小才,不足為傲,雲起所倚仗的,乃是查案之能。」

朱元璋滿意地緩緩點頭,雲起道:「鋒不擅發現蛛絲馬跡,臣能。」

朱元璋道:「思辨顯於外,謀智斂於內,朝中言官若悟得此道,當不至於成日糾纏細微末節。取廷杖。」

雲起朝殿內另一側站立的榮慶伸指一點,後者面朝朱元璋躬身。

二人轉身相背,邁出六步,步伐整齊,恰恰好行至牆邊,各自鞠躬,同時取下置於木架上的廷杖。轉身朝殿中走來。

另四名錦衣衛熟練上前,兩人架胳膊,兩人擒足,將左側言官於地上牢牢按住。

「皇上!」言官並不掙扎,抬頭歇斯底里猛喊道:「我大明雖於草莽起家!然祖宗禮法不可廢——!『和天敬德』四字諡號非賢即聖——!」

「皇上飽讀詩書,罔顧孔孟之道——!」

言官雙眼圓睜,其形可怖至極,不住喘息,吼道:「有何面目見天下治學之人?!皇上千秋萬世之後,只恐太子受盡國人唾罵——!皇上!請三思!」

這話聽在耳中,就連雲起也按捺不住,為此言官捏了把汗,實在無法理解多四個字與少四個字的區別……但有一點他是明白的,多了這四個字,估計四十廷杖跑不掉。

果然,朱元璋道:「莊麓,四十杖。」

莊麓……不錯,正是拓跋鋒吩咐要下手輕點那人,雲起雙腳一前一後站定,榮慶眼角餘光一瞥,得到信號,二人此起彼伏,開始猛擊那言官背脊,莊麓登時發出一聲慘叫!

莊麓痛嚎之聲繚繞在廷,朱元璋只充耳不聞,繼續批那奏摺。

四十廷杖打完,莊麓已是奄奄一息,趴在地上,雙目神色迷離,口中喃喃不清不楚,反覆念着幾句什麼。

言官股間,大腿,背脊上血沫橫飛,身下浸着一大灘血,兩名錦衣衛上前將他拖了下去,另兩名錦衣衛則取來一塊黑布,各分左右,沿着兩把廷杖朝下乾淨利落地一抹,紅漆鐵杵煥發出嶄新光澤。

朱元璋將手中奏摺疊起,冷冷道;「方孝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