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鶯囀 - 第2章

海青拿天鵝

  王瓚閒閒地抬頭,只見一樹梅枝在頭頂伸展得,形狀甚好。

  開春以來,羯人屢屢侵擾,劫掠邊邑,朝堂震怒。今上繼位不過三年,此次出征卻醞釀已久,大將軍何愷親帥十萬之眾出平陽郡,氣勢烈烈,欲在入冬之前痛擊羯人,肅清西北胡患。

  不想,行伍剛在邊境駐下不久便遇到了疫病。發現之時,軍中已有十數人染病倒下,嘔吐發熱,水米不進。軍醫立即將病者隔離,卻阻止不住疫情蔓延。折損三十餘人命之後,幾日前,連大將軍也突然高燒不止。

  據當地人說,春時羯人來犯,十幾縣邑死傷無數,之後,大疫便撒播開來。此疫兇猛異常,便是醫者也談之色變。染病者一旦倒下,幾日內暴斃,絕無生還。

  主帥染疫非同小可,眾將焦慮不已,軍醫日夜看護,藥石不斷,竟絲毫不見用處;雖然已遣人火速往京畿,可朝廷即便派來太醫也要時日,只怕遠水不救近渴。正一籌莫展之際,有個駐地來的民夫報告了一件傳聞,說前些日子附近鄉里為避疫,將染病之人送到了幾百里之外的山中,如今,竟有三人痊癒歸來。

  都督聽說此事,即刻派人去詢問,回報說此事確鑿,如今「塗邑扁鵲」已傳得沸沸揚揚。不過塗邑小而偏僻,在什麼地方,鮮有人知曉。左將軍顧昀聽到消息,挺身而出,說此地他曾去過,知道路。

  於是,一隊人馬整立刻準備好,由顧昀帶領星夜趕往塗邑。

  此時,王瓚自告奮勇說要同往,都督看看這個宗室子弟,想起來時雍南侯的囑託,准許了。

  「大將軍是大長公主表兄,於他自然要緊,你跟去作甚?」臨行前,同來軍中的貴胄子弟張騰嗤他道。

  王瓚淡笑,沒有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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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尉瞅瞅顧昀和王瓚,有些訕訕。他們的身份銜級,打入城時便已經從衣飾上看出個大概,都是高過自己不知多少的,不免有些小心。

  他面前的水碗已經空了,阿四眼尖,立刻拿個水罐過來給他盛滿水。

  縣尉順勢轉向顧昀和王瓚,笑着說:「本邑無甚特產,水卻是上好,乃山中泉水一脈而來。二位將軍一路奔勞,可聊為解渴。」

  「堂上的可是邑中鄉人?」顧昀沒碰水碗,卻開口問道。

  縣尉微笑:「非也,邑中病患皆已痊癒,堂上的是姚扁鵲收下的流民。」

  「哦?」顧昀王瓚皆是一訝,目光相視。

  大疫以來,各郡縣鄉邑封門闔戶,對逃難的流民避之唯恐不及,塗邑竟敢准許收留,看來確是解除了疫情。

  想到這一層,兩人心頭皆寬鬆不少。

  王瓚覺得石墩坐得不大舒適,站起身來。四周望望,那姚扁鵲還沒到,便想四處轉轉,朝門口踱去。

  「阿四也是姚扁鵲救回的……」身後,縣尉仍在同顧昀說個不停。

  宅院外的路邊上,一棵垂柳仍綠意盎然,在風中輕舒枝條。

  方才來得匆匆,竟未留意。王瓚駐步望着它,有些出神。邊塞風光與中原甚是不同,但月余來,入耳便是營中對疫情的擔憂,入目便是蒼原秋日的荒涼之色,現在看到這垂柳,他不禁有些懷念京師的高閣樓台和昇平歌舞了……

  「……阿姊!我阿母做了肉湯,邀你晚上來吃哩……」這時,一個拉長的聲音遠遠傳到王瓚耳中。似有人笑應了一聲,街邊嘻哈的跑過兩個小童,沒聽清。

  王瓚側頭望去,只見一道身影正朝近前走來。午時日頭正烈,他眯眯眼睛,垂柳枝條緩緩擺動,掩映着那步履帶起的衣袂。

  未等看清來人,王瓚身後已經跑出一個人來。

  「扁鵲阿姊回來了!」阿四笑吟吟地說。

  什麼?王瓚愣了愣。

  扁鵲

  姚馥之出門去給城西的羅家阿媼看腰背,給她敷了一回藥,又將藥方留下才回宅院。

  沒想到,院子裡已有人在等着自己。

  「阿姊!」還沒到門口,阿四就跑出來通報:「有人要見你。」

  有人找?馥之剛要問他,轉眼就發現了柳樹旁立着一個年輕男子,怔了怔。只見他衣冠楚楚,廣額下生着一雙桃瓣俊目。

  自己卻不曾見過。

  馥之心中疑惑,不由緩下腳步,卻仍向門前走過去。

  「姚扁鵲回來了!」這時,縣尉笑呵呵地走了出來。

  「府君。」馥之道,行下一禮。

  聲音清澈入耳,王瓚眉梢微微一揚。

  仔細再看,只見這婦人眉目端正,細麻巾幗將頭髮全部裹住,衣裝樸素,布衣領子包上了脖子。許是鄉鄙婦人油水少,不見發福,身段倒是不錯。不過露出的皮膚暗黃粗糙,老態畢現,那些長處也顯得微不足道了,怎麼看也仍然是個上年紀的尋常村婦。

  王瓚很快打量完,收回目光。他瞥瞥阿四,又想起方才街上的那聲喚,有些奇怪,他們管這婦人叫阿姊?

  縣尉笑呵呵地同馥之還禮,向她介紹道身後的顧昀和王瓚:「二位將軍來見扁鵲,已久候多時……」

  「我乃左將軍顧昀。」縣尉話音未落,只聽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琅琅道。馥之抬眼,縣尉身後已經上前來一個丰神俊朗的高大男子,動作利落地朝她頷首一禮,道:「特請扁鵲隨某前往營中救治惡疾。」

  馥之微詫地看着顧昀,目光從他黝黑的臉龐到腰間的紫綬和佩劍稍稍打量。

  縣尉笑意微訕,往旁邊站了站。

  顧昀心中急切,見這婦人似無反應,以為她未聽清,正要再說一遍,卻聽她開口:「不知將軍駐地何處?」

  「在平陽郡。」顧昀立刻答道。

  此言一出,馥之和縣尉皆微微變色。

  「我等攜了良駒前來,可日行五百里。」顧昀繼續道:「營中疫情甚急,還請姚扁鵲速隨我等前往。」

  縣尉聽了這話,心中暗暗捏了一把汗。平陽郡距此三百里,邑中的人騎馬也須兩三日。行伍之人能夠一日趕完並不奇怪,可姚扁鵲是個婦人……他偷眼瞅瞅姚扁鵲。再說,這般遙遠路程,姚扁鵲若一去不返,邑中還有未愈之人,再出大疫可如何了得?

  馥之神色平靜,沒有答話,卻轉向縣尉,道:「方才我路過南街,見府吏正尋府君,似有郡中文書來到。」

  「哦?」縣尉一訝,遲疑片刻,抱歉向顧昀和王瓚一拜:「二位將軍且慢敘,下官稍後便回。」

  顧昀沒工夫理會,只一頷首。縣尉又行禮,匆匆出門。

  院中只剩下馥之與幾個來客,身後的階上傳來一陣腳步聲,阿四捧着一碗藥跑上堂去了。

  馥之回過頭來,面向顧昀,微微一笑:「將軍來請,本不該推辭。然馥之有要事在身,明日還須往別處。可將驅疫藥方寫下,將軍帶回復命便是。」說罷,行下一禮,便要往堂上去。

  顧昀聞言詫異,看了一眼王瓚,而後,面上慍色微現。

  「且慢!」他身形一移,擋住馥之去路,沉聲道:「疫情緊急,還望扁鵲不吝親至。」

  馥之抬眸,道:「馥之所負之事也是緊急。疫病雖猛,有此藥方卻必是無慮。馥之難從,將軍見諒。」

語氣仍是和順,面上卻坦然無懼。

  顧昀眉頭皺起。大疫非同兒戲,大將軍病重,他奔波三百里趕來,豈可只帶着一紙藥方回去?主帥病重之事不能說出,顧昀堅定地看着馥之,只道:「還煩扁鵲隨我等即刻啟程。事畢之後,無論扁鵲欲往何處,我等必以車馬相送。」

  此人端的強橫。馥之冷眼瞅着他,面上不悅,手微微攥入袖下。

  王瓚在一旁觀察着臉色,心中直呼不妙,忙道:「扁鵲勿惱。」

  對視的二人瞥過眼來。

  王瓚上前稍稍拉開顧昀,向馥之一揖,含笑道:「我乃主簿王瓚。軍中逢大疫,一旦散播,萬千軍士性命皆在其中。左將軍聽聞扁鵲之能,日行八百里前來,只盼扁鵲早至,救治人命。」

  他語聲清朗,唇邊笑容淡淡,愈發顯得俊秀無匹。

  「既如此,將軍當速歸才是。」馥之看着他道,字字清晰:「我既敢說藥方足以應付,便絕無虛言。各人皆不得已,將軍何苦相迫!」

  王瓚一愣,不想她反將這話來拿自己。

  顧昀見勸說無用,目光一寒,把王瓚推開:「如此,莫怪某不敬。」說完,手一揮,王瓚未及阻止,顧昀身後兩名隨從已經上前,伸手拽向馥之。

  馥之冷笑,未等他們碰到自己,將衣袖拂起。

  王瓚只覺迎面一陣溫香,片刻,竟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身體軟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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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日灼灼,頭頂梅枝光光禿禿,勉強地將天空一角分作碎塊。

  王瓚想動動身體,卻一點力也使不起來。

  他覺得不舒服。自從到邊境以來,自己儼然得了潔癖,陌生的食物器物一概不碰,便是睡鋪也必定日日曬過再躺,可如今呢?這院子是人來人往的去處,不遠的堂上還有病患,要是……王瓚閉上眼睛,不再往下想,努力地忽視身上那似有似無的不自在。

  都是這人!他氣惱地瞪一眼旁邊的顧昀。

  此處不是軍營或朝廷,既然是請扁鵲,便定要好聲說話,拿什麼官威?還是大長公主的兒子,如此乾巴!王瓚心裡恨恨道。這下可好,一個將軍,一個主簿,兩名隨從,統統被這不知哪來的游醫放倒,動彈不得。天下誰見過這等醜事?

  氣了一陣,待稍稍平靜,王瓚卻又擔心。不知這妖婦使的是什麼藥,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思索起來,只覺心中七上八下的……

  他轉過眼睛,看看已經閂好的院門,再看看顧昀。只見他眼睛睜着,看得出臉上已是怒不可遏。

  他定是想一劍把姚扁鵲結果了。王瓚暗自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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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夾着午間的溫熱吹到堂上,馥之給一名病患把過脈,微笑了笑,對他說:「足下已無大礙,調養兩日便可康復。」

  患者聞言大喜,忙從鋪上起身坐正,向馥之長長一揖:「多謝扁鵲救命之恩!」

  馥之頷首還禮,從席上起身,轉頭,卻發現阿四在旁邊不停地瞄着自己看。

  見馥之發覺,阿四撓頭笑笑,跟着她離開前堂。

  「阿姊要走?」隨馥之到後院收下晾乾衣物的時候,阿四開口問道。

  馥之看看他,點頭:「是。」

  阿四皺皺鼻子,小心地問:「為前院那幾人?」

  馥之笑笑,搖頭:「不是。他們便是不來,我明日也要辭行。」

  阿四頷首,似有所悟:「阿姊既不肯隨他們去軍營,眼下便須乘府君未歸,速速離去才是。」說完,他忽又覺得苦惱,望着馥之:「阿姊,如此可會連累府君?」

  馥之卻淡笑,沒有答話。少頃,她拍拍阿四的頭,將手中衣物交給他,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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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掛在正中天,曬在臉上,火辣辣的。

  顧昀凝神閉了一會眼睛,又眯着睜開。

  心緒稍稍平靜了一些。四周一絲動靜也沒有,人人都了無聲息。他望着天空,入目是深藍和白灼交融的顏色。

  顧昀忽然回憶起兩年前。那時,他還是一名校尉,憑着初生牛犢的勁頭,跟隨三叔顧銑帶領三千人夜襲東羯人營帳,斬殺了單于石靺並羯人貴族部眾萬餘人。一夜血腥,他們得勝回營之後已是晨光熹微。顧昀卻毫不疲憊,只覺血液仍激盪,仿佛還身處羯人營地的嘶喊和火光之中。那時,顧銑拍着他的肩頭哈哈大笑,帶他縱馬出營,在草原中狂奔,直到日中。最後,顧昀一下仰面倒在厚厚的草甸上……

  不過,自己那時的身手若換到現在,定一躍而起將那妖人姚馥之斬作兩斷!

  想到這裡,顧昀心頭怒氣再起,想咬牙握拳,卻軟軟的使不上勁。

  頭頂的日光忽而被遮住,顧昀回神,一張臉出現在上方。那不是別人,正是姚馥之。

  兩相照面,顧昀雙眼幾乎噴出火來。

  馥之不慌不忙,蹲下身,看看他的臉,又將他全身打量一番,唇邊忽而漾起一絲莫測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