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棄公子 - 第2章

丹青手

  她忙拉住沈綰,將她護在後頭,「你莫要為難她。」見他未接話,又言辭懇切道:「阿容,我沒求過你什麼,只求你這一次,看在我曾經教導過你的份上,讓她離開好不好?」

  「胭脂!」沈綰急道,她看他根本不是給她身子下了藥,而是給她眼睛下了藥,這分明就是眼睛脫窗,怎麼就看不出自己弟子的心思!

  大雨傾盆,斗大如珍珠般砸落下來,胭脂已然凍的瑟瑟發抖,牙齒上下打顫,自從離了亂葬崗她就越發弱了,連這麼點雨都禁不住。

  葉容之撐着傘向胭脂伸出手,指節修長白皙,雨落在他的手上順着指尖一滴滴落下。

  胭脂見他這般便知是同意了,連忙拉着他的手,使了使力氣卻根本站不起來。

  葉容之扔了手中的竹傘,一手拉起了她一把拽進懷裡,將人打橫抱起。

  沈綰連忙站起身想要攔住葉容之,卻被鬼魅一般立在一旁的人攔住,她往左,他便往左;她往右,他便往右,銅牆鐵壁一樣擋在前方一步也靠近不了葉容之,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將人帶走,沈綰氣極:「你這樣是要遭天譴的!」

  葉容之一步未停,面色平靜道:「吊起來。」

  沈綰一愣,片刻後就被那黑影一般的人抓起來往大樹走去。沈綰一下便明白過來,卻根本掙扎不開,氣得她破口大罵。

  胭脂聞言連忙掙紮起來,卻被他強固在懷裡動彈不得,在雨夜中走了沒幾步,遠處的馬車慢慢在雨中駛來,打車到了跟頭停了下來,車上穿着蓑衣的馬夫跳了下來撩開帘子。

  葉容之抱着她上了馬車,帘子一放下便將外頭的風雨聲擋在車馬車外,裡頭一片漆黑目不能視,其他的感覺便更加明顯,甚至能聽見葉容之在她耳邊的呼吸聲。

  到了馬車裡即便沒有再淋到雨,這渾身濕透的感覺依舊讓胭脂受不住,她不僅打了個冷顫。

  葉容之突然俯身過來,「夫子,冷嗎?」或許是馬車裡頭太過漆黑了,他也能沒把握住距離,離的極近,那股清冽的男子氣息撲面而來,她一眨眼仿佛還碰到了他的睫毛。

  她連忙將身子往後傾了傾,「你剛剛同意了的,不會為難她。」胭脂越發有些看不透他的心思,他明明對沈綰有所傾慕,為何如今又這般作為?

  葉容之聞言坐起了身,不在意道:「這便叫為難了?」又伸手將馬車裡的一個箱子打開,拿了一套衣裳出來,對胭脂道:「夫子先把濕衣換了,免得着涼了。」

  胭脂一身濕衣粘在身上,確實又冷又不適,只是再如何難受也不可能在弟子面前換衣,她勉力道:「你放了她吧,她歷來都是這般說話的。」

  「夫子,若照她這樣說,你我二人這可是有違倫常。」葉容之略帶深意道。

  淋了一夜的雨已讓她很是不適,還要與他周旋實在太過累人,馬車又一路顛簸,胭脂頭昏腦脹道:「她只是想岔了而已。」便極為虛弱得往後倒去。

  葉容之俯過身扶住她,將她輕輕抱在懷裡,低下頭俯在她耳旁,唇碰到了着她的耳,他輕輕貼着她圓潤小巧的耳垂摩挲,低啞道:「夫子,若是她不曾想岔呢?」

  胭脂氣的發顫,這孽障竟敢這般折辱自己,想要伸手去擋,卻被他修長滾燙的手抓着,輕輕順着她的手腕往上滑去……

  胭脂一陣氣血翻湧便模糊了意識,她想,當初究竟是如何招惹了這孽障……

第2章

  她是死人臉頰上的一抹胭脂,因死人怨氣幻化而成,喜好遊蕩亂葬崗。

  亂葬崗的厲鬼遍布,性子自不必說,時常間歇性喪心病狂,然她也好不到那裡去,因怨氣太重、性子乖戾,兩廂相看兩生厭,動不動就掀翻地皮大打一架,方圓百里鬼哭狼嚎,攪得孤魂野鬼不得安寧。

  夜黑風高,胭脂和厲鬼正準備干架,可地皮剛掀到一半厲鬼就跑了,她只得慢慢把地皮翻回去,身後卻有個厲鬼猛地偷襲而來,她被這無恥行徑激得怨氣滔天,反手一掌就打的那厲鬼奄奄一息。

  後來胭脂才曉得她打的是地府派來斂鬼的鬼差,那鬼差見她滿身怨氣便來斂她,反被她拍回了地府。

  亂葬崗又是孤魂野鬼聚集之地,嘴碎的呦,樹上的葉兒才堪堪落地的功夫,方圓百里幾個亂葬崗就傳遍了。

  地府震怒,連派十二道鬼差來捉胭脂,她雖打不過一群鬼差,但鬼差也抓不住她。

  她整日被擾得煩不勝煩,只好離開了亂葬崗,往深山老林里晃蕩。

  夜裡幽深寂靜的樹林霧氣瀰漫,葉兒蒼翠欲滴,胭脂飄過帶起枯葉,一陣陣落葉聲傳來,在渺無人煙的幽林里頗為瘮人。

  胭脂飄了沒多遠忽然停了下來,沒了落葉聲,林子越加沉寂,比之剛才更添幾分緊迫感。

  她眯了眯眼忽然往前掠去,正待一掌拍下卻生生卡在半道欲收不收,一身煞氣未及收起又透出些許訝異。

  陰森恐怖的深山老林里躺着一個小兒,實在頗為詭異,而此處又有一股祥和之氣令她通體舒泰,她為怨氣而生從來陰陰冷冷,如此一來身上的怨氣倒是消了許多。

  這小兒麵皮長的倒巧,只是右邊額頭到眼下有一大塊紅色的印子,像姑娘家抹了胭脂似的。

  可惜了,若是沒這塊印子,就這麵皮長大了只怕連亂葬崗上「人人」稱道的鬼戲子青衣都比不上。

  那青衣長得那叫一個風流倜儻、玉樹臨風,方圓百里沒一隻鬼比得上他的一個指頭,可惜死得早還冤,整日咿咿呀呀、神神叨叨,可架不住麵皮巧,音色好,鬼來鬼往都愛看,亂葬崗里的名頭也獨一分。

  胭脂端詳了一番發現沒什麼得趣兒的,就往別處去晃蕩了,沒飄遠卻發現自己又變回了陰陰冷冷,她默了默又飄了回去,果然又有了那種氣息,只是越發淡了,大抵是這小兒快要死了。

  這種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人,她在亂葬崗見得多了,還沒死透就抬了過來,那些孤魂野鬼閒得慌還設了賭局,賭人幾更死,胭脂也玩過幾把,現下也是會看的,他至多活不過五更天。

  不過她很是捨不得,這種祥和之氣從沒有見過,凡人身上能有,是好幾輩子也修不來的,就這麼失之交臂未免可惜。

  胭脂思來想去還是將小兒移到臨鎮的醫館門口,又引了塊拳頭大小的石頭砸了門。

  過了半響腳步聲匆匆而來,開門的是位緒着鬍子瞧着慈眉善目的大夫,他一看地上躺着個人先唬了一唬,再看見地上的石頭,又看自家的門被砸掉些色,當即變了臉一腳踹去,怒道:「哪來的乞丐,大半夜得上門找晦氣,真是倒了血霉,呸!」

  胭脂繞是反應再快,也架不住這臉變得快,只能眼睜睜看着人摔在地上,氣得胭脂引起石頭砸爛了他的門,那大夫看着憑空而起的石頭,尖叫一聲便嚇暈了去。

  胭脂無可奈何只能控了那大夫的魂,他慢慢爬起來如同行屍走肉一般走上前,抱起了小兒往醫館裡間走。

  控魂極其兇險稍有不慎就可以奪了人命,胭脂一點不敢懈怠緊緊跟在後頭。

  大夫先診了脈接着掀開了孩子的衣服,渾身上下沒一塊好皮,全是新傷疊舊傷,胭脂在亂葬崗也見過很多重傷而死的人,可是從沒在這么小的孩子身上見過,他瞧着也不過五歲的模樣。

  大夫煎了藥餵他喝下又給抹了藥,燒才慢慢降下去。

  窗外的夜灰濛濛的,在晨曦和黑夜之間。

  胭脂閒着沒事正引着那大夫吃瀉藥,裡間穿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胭脂飄去一看,是那小兒醒了正在穿衣裳,胭脂飄到他身旁看着破布一樣的衣服不免感嘆,亂葬崗的死人身上都找不到這麼破舊的衣裳,活人還不如死人有行頭。

  他穿好衣物抬着小胳膊小腿慢慢爬下床,一步步挪到門檻處,扶着門往外跨去。

  石板路上已經有幾個稀稀疏疏的路人,臨街口的包子鋪已經開張,一個個白面饅頭圓滾滾熱騰騰的直冒白氣,遠處走來擔着扁擔的挑夫,天還沒亮透鎮上卻慢慢熱鬧起來。

  小兒一步步似龜行,快近午時才出了鎮外,一路上望不到邊的黃土地,路旁草木雜亂無章。

  走了大半個時辰,遠處駛來一輛馬車,在小兒面前稍停,「小兒,這附近可有歇腳的地方?」趕車的是個小廝,行了好久才看到人,自然是不管年紀先問上一問。

  「有,給銀子便告訴你。」

  小廝一愣,沒想到年紀這么小的孩子竟會開口討要好處。

  馬車裡的少年掀開車簾睨了男孩一眼一臉侷傲,這樣唯利是圖的人他見的多了,只是這樣小就知道為己謀利,以後就會追逐更大的利,甚至不擇手段,三歲看到老這話不是沒有道理的,他看不慣這樣的人,眼皮也沒抬扔了一錠銀子,「夠了嗎?」

  正巧扔到了胭脂的腳旁,她低頭看了眼不由翻了個白眼,「這么小一塊,塞牙縫都不夠,還這般鼻孔朝天,呵。」看着小兒撿起小碎銀,她彈了彈指甲嘲諷道:「胃口可真小,這點就滿足了。」

  那小兒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胭脂一驚險些彈飛了自己的指甲殼,這也是巧合?!

  這一眼看得她毛骨都悚然了,可明明她才是讓人覺得毛骨悚然的那個啊!

  他對着胭脂身後的小廝道:「前面岔路口往右,一直走就能到鎮上。」說完便轉頭繼續走自己的路,沒再理會他們。

  胭脂緩了一口氣跟上。

  這一走就走了大半天,近了黃昏才進了一個村莊,一大片一大片枯黃的田,來來往往的人看見男孩如瘟疫一般走避,指指點點滿臉訝異。

  「葉家的不是說這掃把星已經病死了?」

  「我昨個兒聽說扔北邊的林子裡去了。」

  「自從他們家生了這麼個怪物帶累了我們村,我們這一大片的收成越發不好了,真是造孽啊!」

  「葉家的也不要臉,明知道自家有個掃把星還不搬走,死活要這拖死咱們!」

  「以後可怎麼活喲!」

  胭脂飄到小兒跟前,上下打量一番:『看不出來你還是個掃把星啊,你有什麼能耐啊?

  『亂葬崗也有,據說生前就是掃把星,變成了鬼就更變本加厲了,但凡他一出現,不是下綿綿細雨,就是下傾盆大雨,害的大家都不能飄出來賞賞月、聽聽曲。

  『說到聽曲,閻王害得我一直東躲西藏,都許久沒聽青衣唱曲了,那青衣長的那叫一個俊俏,我見過的沒幾個能比得上他,可惜就是太俊俏了,這樣的麵皮當個戲子,嘖嘖……』

  她在亂葬崗久了,聊得投機的鬼很少,打的起勁的倒不少,閒的無聊只能自言自語打發日子了。

  待到了院子門口,他站在門口半響不動,胭脂聽見裡面歡聲笑語的,一個男孩清脆道:「今日只有我一個人回對了夫子的問題,夫子還說我日後必成大器!」

  女聲道:「那是自然,咱們二虎自然最聰明,還用勞什子的夫子說,我的寶喲!」 

「吧唧」一聲親吻聲,笑聲四起。

  小兒聽得差不多了才推了木門進去,胭脂也飄了進去,一進去就聽見尖利叫聲,胭脂差點以為這婦人瞧見了自己。

  一個腰肥體圓粗布麻衣的婦人回過神來,馬上就衝着身邊的男人問道:「不是扔林子了?』

  那男人看見小兒也是愣了愣,明明扔林子裡時都快咽氣了,現下又回來了,真是甩也甩不掉的掃把星,他也不廢話,衝上前去抬手掄了一巴掌,「小畜牲,敢糊弄你老子是吧,看我不打死你!」

  作者有話要說:  胭脂:「這麼個腳趾點大的時候就這麼陰森森,長大還得了,這活我不接了!」

  葉容之展顏一笑,輕聲細語問:「你說什麼?」

  丹青手:「胭脂自求多福吧。」

  胭脂:「……」

第3章

  男子見他不聲不響,左右四顧後隨手抄起靠在牆角的掃帚一頓抽打。

  那掃帚揮得呼呼響,她這樣的陰物看着都覺着疼,這小兒卻一動不動的受着,那眼神明明平平靜靜,卻叫她看着有些心驚膽戰起來。

  這樣的眼神她在亂葬崗里見過的,是個厲鬼。這鬼生前弒母,後又連殺數十人,下手極為殘忍,又善於偽裝,為人處世圓滑世故,據說曾位極人臣,害死的人更是不計其數,以至仇家太多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場,死後不願投胎,地府的鬼差看見從來都是退避三舍。

  那隻厲鬼就是這種眼神,瞧着安安靜靜的無害模樣,可骨子絕對是帶倒刺的毒,一旦被盯上必然生不如死。

  那是亂葬崗里唯一一個她不敢惹的鬼,不只是她,方圓百里亂葬崗的孤魂野鬼沒有一個敢往他跟前湊。當然也有不識相的往上湊,皆是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

  這還是個孩子就已經隱約有了那種讓人背脊發涼腳底發冷感覺,如何不讓她害怕,這般小的年紀就如此,若是長大了是不是會比厲鬼還要可怖?

  婦人在一旁捶胸頓足,叫罵了好一會兒,籬笆外聚滿了看熱鬧的村民。

  男人覺得越發沒勁,沒有討饒慘叫,用再大的力氣都沒有動靜,生了這麼個怪胎,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打得沒個趣,便罵罵咧咧地讓他去幹活。

  小兒費了好大勁才從地上慢慢爬起來,抿緊了唇,額上的汗如綿密細雨,順着長直的睫毛滴下,臉色如紙般蒼白,顯得臉上的胎記更加鮮紅,原本粉雕玉琢的相貌,平添七分詭異。

  胭脂默默往後飄了幾步,這神情模樣太像了,她是見過那厲鬼發作前的模樣,那股子陰狠勁就死死壓着,表面瞧着確實一片風平浪靜的,但事實卻並非表面看到的這樣,她現下瞧來頗為瘮得慌。

  籬笆外的村民見沒什麼熱鬧可瞧也就散去了,婦人抱着孩子進了屋裡,男人也跟了進去。

  胭脂細細打量了這一家子人,覺着很是稀奇,這對夫妻長相極為普通,怎麼生的孩子眉眼如此精緻,再看婦人抱着的孩子也是長相普通,莫不是因為生的太好看,所以又給加了塊胎記好公平一些,她想了想覺得地府辦事還是很公道的。

  小兒一步步慢慢挪到了屋子後頭,胭脂跟了上去,趨利避害是本性,這小兒這樣年少就已經有七分像那厲鬼的做派,只怕日後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過她這樣的陰物是不用怕的,反正又瞧不見她。

  屋後頭有個露天的木棚,棚下方有一個灶,上面擺着早已冷掉的剩菜殘羹。

  他慢慢靠在灶旁坐下來看着身上的傷默然不語,他明明沒有哭,表情也很寡淡,卻讓她覺得很荒涼,壓抑得無法透氣。

  他休息了片刻就起身隨便吃了些便開始收拾,她才想起來小娃娃整整一天都沒有吃什麼,農家哪有什麼閒錢,這灶上擺着的自然好不到那去,就是拿去餵狗,只怕也要遭狗嫌,可是卻偏偏有人得吃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