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鹿 - 第2章
綠野千鶴
「是!」侍衛起身,走了兩步才想起手中還端着藥碗,「世子,這藥……」
「倒了。」
水榭外面站着一名紫衣侍女,瞧見侍衛原封不動地把藥端出來,頓時叉起腰,「剛才進去的時候你怎麼跟我保證的?這藥可動了一口嗎?」
侍衛漲紅了臉,「世子說倒了,我就……」就下意識聽從他的領命走出來了。
「瞧你這點出息。」紫衣侍女撇嘴,接過藥碗,嘴上說得厲害,自己卻也不敢再進去勸,只能又罵侍衛兩句撒氣。
查了這麼久,依舊毫無進展。
沈樓站起身,單手握住水榭低矮的欄杆,雪落在冷白的手背上,緩慢地化成水珠。冰涼的觸感,也難以平息心中的焦灼。
上輩子遇到林信的時候,那人已經是不可一世的割鹿侯,鮮少提及幼時過往,只一次喝醉了才與他說起。幼時家中遭變,隨侍衛一路奔逃至侍衛的本家,充當其子多年。
「他們都欺負我,你為什麼不把我帶走?」醉眼朦朧的割鹿侯,攥着他的衣襟,似哭似笑地質問。
當時只覺得莫名,如今想來卻是透骨酸心。當時醉酒的林信應是把他當成了已逝的父親,像兒時絕望之時那般,求着父親把自己帶走。
他必須儘快找到林信,可庸國幅員遼闊,小家族多如恆河沙,又不知他兒時姓甚名誰,當真是大海撈針無處尋。只能先找林信的師父朱星離。然朱星離這人飄忽不定,也不比林信本人好找幾分。
「世子,」紫衣侍女走過來,身後還帶着個小廝,「國公爺找您。」
北域之主,這一代的玄國公沈歧睿,大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見長子進門,便把手中的書信遞了過去。
「渭水趙家?」沈樓掃了一眼,只是一份尋常的報喪函,趙家大少爺暴斃,英年早逝,不日下葬。
「這趙家公子死得蹊蹺,趙萬戶想請浣星海的人幫着尋凶。」旁邊的家臣東涉川解說道。
聽到「死得蹊蹺」,沈樓便多問了一句:「如何蹊蹺?」
「據報喪之人說,那大少爺死相可怖,分明是剛死之人,身體卻已經腐爛。祭魂禮上,三魂七魄皆無應……」
沈樓捏着信的手驟然攥緊。
「東先生,您講這個也太嚇人了。」紫衣侍女搓了搓胳膊。
東涉川說話,有點像說書先生,帶着些不必要的抑揚頓挫,聽得人毛骨悚然。
「前日你向我舉薦的那個年輕人叫什麼來着?」沈歧睿問兒子,「叫他跟着涉川去一趟吧。」北域的屬臣世家,分為百戶、千戶與萬戶,渭水趙家作為萬戶,理應受到重視。
「不,我親自去。」沈樓果斷地說。
肉體之外的靈體,分為魂與魄。魂可離體,而魄不可離,縱然身死,也不可能魂魄皆無應。
站在趙夫人屋裡聽夫妻倆互相指責的林信,也是這麼想的。這趙大少爺死的時間不對,方式也太過古怪,他得去看看屍體,以確認這個世界與他上輩子的世界有什麼不同。
「推遲下葬,今晚誰去守靈?」趙夫人又頭疼起來,因趙大少爺未滿十五,算是夭折,喪事不能大辦,晚上只能由一名至親守靈。前兩晚都是二少爺守,昨日實在太累,趙夫人就親自去守,這才一夜就病倒了。
「還叫老二去吧。」趙萬戶嘆氣,叫人去知會二少爺一聲。不料傳話的人去而復返,說是尋不到二少爺了。
這下夫妻倆都慌了,就這麼兩個兒子,一個剛沒了性命,另一個可不能再出事,立時叫侍衛御劍去尋。小半個時辰之後,終於在後山的僻靜處尋到了謝天河的屍體和昏迷不醒的二少爺。
「我的兒啊,這是怎麼了?」趙夫人將小兒子緊緊摟到懷裡,上上下下檢查一番。
「謝天河手裡拿着二少爺的劍,少爺手裡拿着一把斷劍滿臉血……」侍衛把自己看到的場景描述出來。
趙萬戶立時叫人排查後山,又是給兒子輸靈力,又是叫大夫問診,很是兵荒馬亂了一番。最後大夫得出結論,二少爺就是被嚇暈的。加上他手上的斷劍和滿臉血跡,怎麼看都像是兩人玩鬧,謝天河搶了二少爺的劍,二少爺失手把人給殺了,自己被噴濺出來的血嚇暈過去。
雖然有些地方說不通,但後山除了一些凡人奴也沒有別人,二少爺只是有點擦傷並無大礙。趙夫人立刻要求壓下這件事,「謝天河自己練功出岔子死的,跟二少爺沒一點關係,都聽見了嗎?」
家臣是仙者,是不能隨意殺死的。
二少爺被抬回房去,此事不了了之,但晚上就沒人守靈了。
一籌莫展的趙萬戶,轉頭看見了站在角落裡,怯生生的堂侄兒,「信兒啊,今晚你去給你大哥守靈。」
「守靈?」林信睜着一雙幼鹿般的眼睛,乞求地看着大伯,「我,我害怕……」
「啪!」正心煩的趙夫人,一巴掌扇了過來,「小雜種,給你堂兄守靈怕什麼?」
巴掌打在臉上,林信頓時落下眼淚來,委委屈屈地應了。
趙萬戶看着他的樣子,微微蹙眉,交代管家給林信換一身像樣的衣服,萬一沈家人一早過來,瞧見守靈的人像個小乞丐就丟人了。
林信換了一身素色棉袍,額上系一條細麻繩,掌燈時分就被人拉到靈堂去跪着了。
靈堂里空無一人,鬼氣森森,趙大少爺就躺在未曾釘蓋的棺槨里,臉上貼着張黃符紙。顯然趙家人對於招魂不應的大少爺有些害怕,就給貼了張符。
林信窩在蒲團上飽飽地睡了一覺,待到月上中天,這才爬起來。隨手掰一隻白燭,費勁地邁着小短腿爬上棺木,坐在棺材沿上端詳趙大少。
「嘖,趙世耀,你怎麼這麼早就死了?這叫我找誰報斷臂之仇啊?」林信說着,揭開了大少爺臉上的黃表紙,伸手戳了一下,粘膩的觸感惹得林信一陣惡寒。
將燭火湊近,那一張不甚英俊的臉,已經看不出「臉」的形狀了。
人死之後,魂歸天而魄入地,魂為神,魄為形。這人腐爛得如此之快,魄定然是不在了。
作者有話要說: 註:百戶、千戶、萬戶,參考的是春秋與秦漢的關內侯制度
小劇場:
趙大少:來來,揭蓋有驚喜!
信信:滾!
第3章
非命(三)
翻身跳下棺材,林信在祭堂里尋了一圈,才在角落裡扒拉出一面鏡子來。老榆木為底的黃銅鏡,鏡面用白紙糊了,倒扣在桌上。這是下葬時用的隨葬品,跟一堆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堆在一起。
三兩下揭開白紙,鏡面中立時映出了一張蒼白的小臉。
「嚯!」林信嚇了一跳,還沒畫符,怎的就顯出鬼魂來?仔細一瞧,好像是自己的臉。
十幾年未見兒時的臉,一時有些不熟悉。沒吃晚飯,又穿得單薄,在這四下漏風的祭堂里,可不就臉色發白了。
尷尬地摸摸鼻子,林信被自己給逗笑了。鏡中的小孩子,有一雙比尋常孩子深邃些的眼睛,隨着林信笑開,依稀可以看出日後的模樣。
「可惜,不像林家人的桃花眼,倒像個狼崽子。」林信學着當年林家主說他的口氣,似真似假地感慨一句,咬破手指,在銅鏡背面快速畫符。
最後一筆勾過,銅鏡突然光芒大盛,片刻之後,由陽鏡轉為陰鏡。陽鏡,既平日所用之鏡,鏡中看字,是左右顛倒的,稱之為鏡像;陰鏡,乃是法器,鏡中看字,是正的,就像把現實完全搬進了鏡中,再透過鏡子來看。
如今這面老榆木銅鏡里,顯示出靈堂正中的那個「祭」字,便是正的。
隨手拿一顆祭品果子來吃,林信端着鏡子在靈堂中走一圈。陰鏡照不出活人,照的是魂魄,不多時便瞧見了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像是趙大少身邊的冬梅。
人死後,若不用特殊方法留存,魂魄只能在人間停留七日。也就是說,這冬梅是七日之內死的,估計是大少爺暴斃,被夫人遷怒了。凡人命賤,說殺便殺。
林信嘆了口氣,三兩下吃完果子,抓一把紙錢燒給冬梅。
再往前走,又瞧見了謝天河,正一臉茫然地亂飄。咂咂嘴,林信頗有些可惜,這謝天河資質不錯,拿來餵靈器定然好,可惜現在沒有值得一煉的兵器。
繞着靈堂走了一圈,熟人見了好幾個,就是沒見到趙大少。
「難不成竟是魂飛魄散了?」丟掉鏡子,林信重新爬上棺木,給趙大少蓋上黃表紙。這狀態,跟當年自己捏碎他魂魄的時候一模一樣,可碎魂之法是他十七歲那年才琢磨出來的,這個時候誰會碎魂?
莫不是有什麼噬魂的上古精怪現世了?
抬手想撓頭,想起來自己的手戳過趙大少的臉,遂放棄,低頭在棺材裡摸索一陣,從趙大少腰間扯出一塊黃玉佩。
這是剛來趙家的時候,趙大少從他身上搶走的。涼滑細膩的黃玉,雕成仙鹿回頭的模樣,那是爹臨別時給他的,唯一的念想。
扯掉上面艷俗的絲絛,尋一盆清水洗乾淨,又拆下一根細麻繩,把玉佩綁到自己脖子上。爹死了之後,自己還沒給他戴過孝,麻繩為系,聊表心意吧。
「信兒,你跟趙堅先走,爹過些日子去尋你。」面色堅毅的男人,把玉佩塞到了幼子手中,本應多情的桃花眼中,滿是哀戚。
「爹,我不走,嗚嗚嗚……」
「少爺,咱們先去渭水趙家,那是我兄長的領地,咱們歇一陣子再走。」
「趙叔叔,你睜開眼,嗚嗚嗚……」
也不知是不是身體的原因,幼時那些本已模糊記憶,又清晰地泛了上來,林信被叫醒的時候,都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幾歲了。
「別睡了,快跪好,沈家人就要來了!」天剛蒙蒙亮,管事的就帶着一群穿着孝服的下人魚貫而入,把靈堂重新打掃布置一遍。
「不是昨天就知道了嗎?」林信揉揉眼睛,嘟嘟囔囔地爬起來。
「昨天哪知道世子要親自來呀!」管事的臉上露出了既興奮又愁苦的表情,太過複雜以至於皺成了一團。
「世子?」這個稱呼,仿佛一道細小的雷電,將林信定在了原地,「是浣星海的世子嗎?」
「還能是哪個世子!」管事的叉起腰,仿佛下一刻就會被世子看中飛黃騰達一般,如數家珍地念叨起這位世子爺,「玄國公的嫡長子,不世出的天才,雖然自小體弱多病……」
體弱多病?聽到這個跟沈樓應該完全不搭邊的詞彙,林信又有些不確定了,那人的身體有多好,他再清楚不過,據說從小就壯如牛犢、力能扛鼎。莫非世子不是沈樓,那沈樓又在哪兒?
沈樓在飛馳的馬車上。
家臣東涉川騎馬在前,苦着臉迎風吞雪,「世子爺,那趙家說了會推遲下葬,咱們沒必要星夜兼程啊。」
嵌了十六塊鹿璃、行止如履平地的馬車中,傳出少年人沉穩不容置疑的聲音,「繼續,疾行。」
碰了一鼻子灰,東涉川訕訕地夾緊了馬肚子,小聲問身邊那名面無表情的世子侍衛,「黃兄弟,你說世子這麼着急作甚?那趙家大少爺又不會跑了!」雖然也是仙者,但他在浣星海是文臣,已經許久不曾這般勞碌奔波了。原以為是個簡單的差事,沒料想被世子一攪合,就成了苦差事。
穿着暗色勁裝的侍衛,便是那日端藥的侍衛黃閣,聞言頭也不回地說:「先生有所不知,世子一直叫我等留意疑似魂飛魄散之人,尋了這許久總算有了消息,焉能不急?」
饒是東先生見多識廣,也想不明白世子尋那魂飛魄散之人有何用,只能拉起防風面罩,朝馬屁股抽一鞭,早點趕去,少點挨凍。
沈樓坐在溫暖的馬車裡,捧着一盞銀色雕花手爐,輕輕摩挲爐蓋上雕的小鹿。本以為一切早已開始,卻不料是自己早重生了兩年,那些魂飛魄散的惡果,竟是到今日才顯現出來。幼時的林信,會在渭水嗎?但願這趙家,不會讓自己失望。
趙萬戶帶着一臉病容的妻子親自到門前迎接,遠遠瞧見那一輛銀邊華蓋馬車,便矮身行禮,「屬臣趙定,恭迎世子殿下!」
前一刻還在一射之外,眨眼間已到了眼前。
馬車停穩,侍衛下馬掀開門帘,一名身着玄色廣袖華服的少年走出來,旁邊的侍女立時上前給他披上狐皮大氅。少年生得極俊,蕭疏清癯,軒舉似九天星;龍章鳳姿,容止若松下風。見之不忘,久視則心生畏。
趙萬戶前年歲貢時見過世子,那時的沈樓雖也驕矜孤傲,與眼前這個讓人不敢直視的少年卻差得很遠。端不知世子爺這兩年練了什麼神功,氣勢竟比他父親還要駭人。
沈樓腳步不停,微微抬手示意眾人免禮,便徑直往靈堂而去。
來不及整理完全的僕役們迅速退避,獨留兩名修仙的家將和跪在蒲團上的「孝子」林信。沈樓入得靈堂來,一眼就看到了那一身素衣的小小孩童,對上那雙不容錯認的深藍色眸子,顛簸一路的心瞬間落回了實處。
「世子,這就是我那苦命的長子,您可得給我們做主啊。」趙夫人被丫鬟攙扶着走過來,用帕子捂着嘴啼哭。
目光一觸即離,林信甚至沒有察覺到這位世子爺對自己多看了一眼,他自己倒是沒什麼避諱,待那人轉過眼去,近乎貪婪地用目光把人描摹了一遍。小時後的沈清闕真好看,帶着些少年人獨有的清瘦,仿佛艷陽天裡溪水洗過的嫩藕,誘着人啃上一口。
沈樓給趙大少上了一柱清香,因着身份不必跪拜,但作為孝子賢孫的林信卻要還禮。小小的孩子,舉着短短的胳膊,一本正經地行禮,煞是可愛。
即便是兇殘的惡狼,幼時也是毛團奶犬,何況林信本就生得好看……
「犀顱玉頰,鶴骨松姿,小公子相貌不凡,將來必成大器,」東涉川捋了捋嘴角的兩撇鬍鬚,誇讚道,「這位可是府中的二公子?」
此言一出,靈堂中倏然靜了一下,趙夫人的臉色有些難看,趙萬戶卻是面不改色,「讓大人見笑了,這是舍弟的兒子。」連林信的名字也沒提,便請諸位大人查驗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