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大 - 第2章

馮唐

你的最後面也是一個開放的夾層。裡面放了兩三塊濕紙巾,握手太多之後,擦擦。還有兩個嘔吐袋。喝大了,能吐是好事,酒醒得快,不傷肝。周圍有些同志嘔吐的水平很高,可以分開濕的和乾的,可以把濕的酒吐出來,把乾的美食留下來。我不行。有一次吐猛了,左頜骨小關節都扭了,一個星期都張不開嘴。這兩個嘔吐袋,有一次全部都用上了。那次喝大,我讓司機靠邊停車,沒推開車門之前,就吐滿了一袋,推開車門之後,又吐滿了另一袋,然後左手拎着一袋,右手拎着一袋,仿佛拎着吃剩的便當,笑着,搖晃着走向路邊的垃圾桶。

余不一一。

馮唐再拜

05

大欲

我唯一的外甥:

你媽是我唯一的姊妹,你是你媽唯一的兒子,所以你是我唯一的外甥。

上次和你媽通電話,她說你改變巨大。儘管你還是長時間一個人關起門呆在你的房間,但是天理已經開始起作用,你現在不只是打網絡遊戲了,你開始給你認識的小姑娘打電話了。

我記得你打網絡遊戲的狂熱。從六歲起,平常上學的時候,你媽不叫你三次,不拎着菜刀進你房間,你不會起床。但是周六和周日,五點多鐘,雞還沒叫,你就起床了。你用被子遮住門,這樣燈光就漏不出來,你媽就不會發現你在打網絡遊戲。但是我知道。我去美國看你媽,通常都睡你旁邊的房間。你打遊戲的時候喝水,實在憋不住了,你就跑步上廁所。你跑去,你跑回,可真快啊,你撒尿,可真生猛啊,三年之內,馬桶被你尿壞了兩個。你打遊戲的時候吃飯,最喜歡的是比薩餅,你跑來,你跑回,嘴裡叼一塊,手裡抓一塊。你和我說很少說話,上次你和你媽一起去機場接我,你見面竟然連續和我說了三句中文:「小舅你好。明天我生日。你給我買一個Wii吧。」

你媽說你或許是尚被埋沒的電子遊戲天才,我說或許只是痴迷。你媽問我,你將來靠電子遊戲能養活自己嗎?我說,難。做遊戲運營商,太損陰德。做遊戲開發,需要數學天才。我認識的三個數學天才,一個在高盛做衍生產品風險模型,兩個去開發魔獸爭霸。你20道算術題錯8道,你媽說你不上進,你告誡你媽,做人不能太貪婪。做職業遊戲運動員,需要生理畸形。如果想靠比賽掙錢過上體面的生活,打鍵盤的左手和右手都得是六指兒。

我有一個拍紀錄片的朋友,比我黑,比我帥,他叫陳曉卿。他有個兒子,年紀和你一樣大,比他白,比他帥,他看他兒子的眼神常常充滿諂媚。他兒子最近和他爸一起到我家,他對我們談的天下、入世、出塞、藝術、民眾等等沒有興趣,喝了一小杯黑方,兩眼放光,還要。他爸堅持不再給,我拿出iPhone,找了個遊戲給他打發無聊。那個遊戲叫「Shake

Me(晃我)」,非常簡單,使勁兒搖晃,上面姑娘的衣服就一件件減少。他借着黑方的勁兒,兩眼放光,晃了半個晚上,回家的時候,晃手機的右胳膊比左胳膊粗。後來陳曉卿說,孩兒他媽把我列入了不可來往的黑名單,她發現,從我那裡回去之後,孩兒的百度搜索紀錄,最多的就是:美女,裸體。

這次你媽說你開始放下遊戲,開始給姑娘打電話,證明了你不是遊戲天才,天才不會放下,也證明了天理在你身上起了作用,就像它讓小陳搜索美女的裸體一樣。

我知道,這時候,圍繞着小姑娘,你有十萬個為什麼。姑娘為什麼笑起來比陽光還燦爛?頭髮洗順了為什麼比蘭花還好看?你不愛吃肥肉但是為什麼老想着女生襯衫包裹下的胸部?有些姑娘在千百人里為什麼你一眼就看到?為什麼看到之後想再看一眼?為什麼看不到的時候會時時想起?為什麼她出現的時候你會提高說話的聲音?為什麼你從來不打籃球,她去了你就跟着去了?等等,等等。

我只幫你解說(不是解答)一個問題:姑娘是用來做什麼的?

簡單地說,姑娘是個入口。世界是一棵倒長的樹,下面是多個分岔的入口,上面是同一的根。姑娘和溪水聲、月光、毒品、廁所氣味等等一樣,都是一個入口。進去,都有走到根部的可能。

複雜些說,姑娘可以大致有五種用途。

姑娘可以做朋友。你或許慢慢會發現,有的姑娘比男孩兒更會傾聽,更會扯脫你腦子裡擰巴的東西。姑娘的生理構造和我倆不一樣,我倆說,「我來想想」,姑娘說,「我想不清楚,我就是知道」。在上古時期(夏商之前),沒檯曆,沒時鐘,沒計算機,沒戰略管理,部族裡就找一個十三不靠眼神憂鬱的文藝女青年,不種玉米了,不縫獸皮了,專門呆着,飲酒、自殘、抽大麻,她的月經周期就被定義為一個月,她說,打,部族的男人就衝出去廝殺。

姑娘可以做老師。你或許慢慢會發現,年紀和你相仿的女生比你懂得多,特別是和世俗相關的,年紀比你大的女生就更是如此。找個姑娘當老師,你學習得很自然。年少時被逼學習,往往效果很差。我爸,也就是你姥爺,逼我跟着一個叫Follow

Me的英文教程學英語,在之後的兩年裡,我聽見英文,心裡就罵,Follow你媽,F你媽。但是這種自然的學習有一個潛在的壞處,你這樣學習慣了,有可能失去泡姑娘的能力,基本不知道如何搭訕其他女生。你的姑娘教會你很多人生道理,但是不會教你如何解開其他姑娘的胸衣。

姑娘可以做情人。這個方面,她們往往和我們想的不一樣。每個姑娘都渴望愛情,儘管每個姑娘都不知道愛情是什麼。每個姑娘都覺得自己獨一無二,儘管每個姑娘的DNA圖譜基本相同。更可怕的是,每個姑娘都希望愛情能永恆,像草蓆和被面一樣大面積降臨,星星變成銀河,銀河走到眼前,變得陽光一樣普照。姑娘們以愛情的名義殘害的生靈,包括她們自己,比她們以愛情的名義拯救的生靈多得太多。下次陳曉卿再把小陳帶來玩耍,我還給他喝黑方玩黃色遊戲,但是我告訴他,回去要記得百度「愛情,忠貞」,他媽發現之後,就會把我從黑名單上拿下來了。

姑娘可以做性伴。性交和吃飯和睡覺一樣,是人類正常需要,和吃飯和睡覺一樣,可以給你很多快樂。十五歲的時候,班上一個壞孩子和我訴說,人生至樂有兩個,一個是夏天在樹下喝一大杯涼啤酒,另一個是秋天開始冷的時候在被窩裡抱一個姑娘,大面積地皮膚接觸,長時間地摩擦。我當時只能理解其中一個,啤酒那個。過了很久我才理解,姑娘通常比左手和右手都好。多年以來,人類賦予性交太多的內涵、外延和禁忌。所以你如果想把姑娘這樣用,你的小宇宙必須非常強大,姑娘的小宇宙也必須非常強大。通常這兩件事兒很少一起發生。

姑娘可以做家人。通常情況下,你媽和你爸會死在你前面,你姥姥和你姥爺會死在你媽和你爸前面。如果你找個比你小些的姑娘,和她一起衰老,她有可能死在你後面。你不要以為這個容易。一男一女,兩個正常人,能心平氣和地長久相守,是人世間最大的奇蹟。有時候你奇怪,為什麼因為一件屁大的事兒,你姥姥想剁死你姥爺,那是因為那件小事兒激發了你姥姥在和你姥爺長久相守中積累的千年仇怨。

至於十萬個為什麼中其他的問題,你自己看書找解說吧。推薦《十日談》、《再見,哥倫布》和《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別看《金瓶梅》,太多世情。別看《肉蒲團》,姑娘的胴體沒那麼多藥用也沒那麼多毒害。別看《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世界觀和婦女觀都太病態。

記得多練習中文。中文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是人類創造的最美麗的事物之一,這些,以後我慢慢告訴你。上次電話,你媽說你把外甥寫成了處甥,你說你是我唯一的處甥,所以你媽很不高興。

別的不說了。

馮唐

06

大佬

杜月笙、黃金榮、張嘯林三先生:

見信如晤。

近春多夢,昨夜夢見一個好像無風無雨的早春午後,一個有兩棵海棠的院子,一個早清銅香爐,點一柱沉香,香篆縹緲,緩緩上升。

佛說,香飄的每一剎那都是確定的,但是每下一個剎那都是不確定的。一期一會,冥冥中自有定數。一切是浮雲。

黨魁說,一切都是力量的對比,一切都是利益的平衡,一切偶然都是必然,一切都是矛盾的實踐。為了實現利益長期穩定最大化,我們時刻調整、精心宣傳,堅決占據最戰略的資源,堅決代表最粗的胳膊,堅決維護自己的地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死好過我亡,你去死吧,你去死,你死。

遊俠不說話。遊俠揣在袖子裡的左手食指和無名指暗暗發力,煙柱在瞬間扭轉方向,拍向海棠樹,樹幹動搖,落英繽紛,遊俠伸出袖子的右手還穩定地握着茶杯,茶微微有些涼了。

寫字的人說,寫了一首詩,《沉香》,送給你:沉你在心底,偶爾香起你。

黑幫大佬說,最近好像人類基因改變了,不抽鴉片了,改聞沉香了,也上癮,也被政府禁了。你開這個地下私家香院,位置非常好,口碑也好。我注意一陣了,我知道其他人也注意很久了。這樣,我給你提供上好的沉香,保證貨真,保證價錢比你現在進貨便宜一成,我幫你處理其他相關利益方,街面上的工商、稅務、司法、公安、城管、街道、環衛、電力、燃氣、水務、網監、媒體、流氓、地痞等等,你完全不用操心,你的收益我收一成,如何?你如果不干,我剁掉我左手小指頭,你如果還不干,我剁掉你左手。你現在答應了,如果到時候你的收益我收不到,我也剁掉你左手。你如果去找幫手,我先剁掉你幫手的左手,再剁掉你雞雞的後半截。

黑幫大佬不是佛。佛不管具體事兒,越有事兒、事兒越急,佛越不管你。黑幫老大管事兒,越具體、越急、越風險,回報就越高,就越好。

儘管經常有交集甚至轉換,狹義的黑幫大佬不是狹義的黨魁(在經典黑幫電影《美國往事》里,黑幫大佬和黨魁也分得很開。那個工會黨魁也是先反覆被黑幫打,得勢之後再利用黑幫,讓黑幫背同樣顏色的鍋)。與黨魁相比,黑幫大佬更有才情,更真實,更善良,更不找藉口地殺人如麻,更張揚地熱愛婦女,所以通常走得不長遠。黑幫的構成更同質化,價值體系過分簡單粗暴,激勵體系過分偏向於物質。黑幫如果在擴大到幾萬人之後,明確遠景目標和戰略構想,鍛煉好核心團隊,構建好管理流程,黑幫大佬開始經常不說真話和人話了,不碰女明星了,黑幫就開始有政黨的模樣了。

儘管邊界越來越模糊,狹義的黑幫大佬不是狹義的企業家。黑幫老大基本都輕資產運營,投資回報率高,息稅攤銷前利潤率不到60%基本不好意思說。黑幫的行業組合基本類似,傳統的如黃、毒、賭,近代的石油、煤炭、碼頭、煙草、酒水、殺豬、娛樂、城巴、軍火,高利貸,新興的如金融洗錢、生物科技。

少年讀書,讀過司馬遷的《遊俠列傳》、馬里奧普佐的《教父》、古龍的《槍手,手槍》,見過三五成群的小流氓在中學校門騷擾學校里最水潤雲靈的女生,他們的紋身像敦煌壁畫一樣煽情。少年頑劣,搜看毛片,看過《美國往事》(儘管是個純正的黑幫片,其少量色情內容的自然、簡單、坦誠處理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崇高,比如偷拍警察肏屄,比如兄弟抓鬮決定輪姦順序,比如為貪吃蛋糕寧可省出一肏),打PSP遊戲,打過GTA罪惡城市和倫敦黑幫。快到不惑的年紀,立下志向,要做個寫字的人,要從自己的角度寫歷史,寫時間軸上提示的真實。如果老天賞壽,對於每個有趣的時代,寫個十萬字的小長篇。從弘忍的角度寫初唐,從一個巫醫的角度寫晚商,從李鴻章的角度寫清末。對於民國,那是一個喧囂而豐富的時代,如果寫,我會從你們三個黑幫大佬當中選一個寫,而不會從蔣宋孔陳或者毛朱劉鄧中選一個寫。

遙祝天上安翔,地下安睡。

馮唐

07

大寫

文藝男女青年同志們:

見信如晤。

2009年秋天,最令人高興的一件事是一個叫苗煒的文藝男中年出版了他第一本小說集。最令人高興的不是這本小說集的文學成就,而是在如此積極向上的時代、如此兵荒馬亂的心田、如此俗務繁忙的一個人,還能一個字一個字寫完一本註定不會掙大錢的小說。

2002年夏天,我在北京。我不認識苗煒,我讀一個叫布丁寫的《有想法,沒辦法》。我發現,這個叫布丁的人也注意到,提到婦女,古龍不用「身體」,而是用「胴體」。我當時還特地查了《現代漢語詞典》,上面清楚寫着:胴體即身體。我當時還是執着地認為,無論怎麼說,胴體還是比身體淫蕩一千倍,胴體是個文學詞彙,身體是個科學詞彙。我還發現,這個叫布丁的人也愛看犯罪電影,也注意到羅伯特?德尼羅,也推崇《美國往事》。《美國往事》是我心目中經典中的經典,比《教父》要簡潔美好很多。我當時想象的未來世界好象永遠就是這樣:一個傾國傾城的姑娘,一個滿是現金的銀行,幾個從小一起混的兄弟,一個充滿欲望、背叛和懺悔的複雜關係,那個傾城傾國的姑娘在把這幾個兄弟睡遍之前絕對不能老去。總之,我們都相信在無聊中取樂,低俗一些,比較接近生命的本質。讀完,我真是遺憾,沒有很早之前認識這個叫布丁的人,否則中學就可以一起出黑板報,大學就可以一起出校刊了。

後來我知道布丁的本名叫苗煒。苗煒在三聯生活周刊當頭目,帥,悶,能寫,尤其能寫應用文和說明文,屁股嘬板凳,悶聲悶氣每天能寫上千字,多年不輟。

2008年夏天,我在一個飯局上遇見苗煒,我問,「忙什麼呢?」在北京,不在飯局上遇見,一般問,吃了嗎?在飯局上遇見,一般問,忙什麼呢?一般的回答是,瞎忙。忙工作,忙項目,忙單位的鬥爭,忙離婚,忙生孩子,忙丈母娘的心臟病,忙念佛,忙中年危機,忙抑鬱。

「寫小說呢。」苗煒說。

「長篇?」

「短篇。」

「好啊,多寫,大好事。」

「一定多寫,我還《人民文學》發表呢。」

在當代,在我的祖國,聽到這種答案的頻率和我接到來自火星的郵件或者我死去姥姥的電話類似。我記得在我的中學年代,文學還是顯學,我語文老師已經明確指出,寫東西這件事兒,如果不是為了名利或者勾引姑娘,還是能忘了就忘了吧。即使為了名利或者勾引姑娘,世上還有大把更簡潔有效的方法。而在當代,在我的祖國,如果我語文老師還去中學教課,她會發現,已經沒有告誡同學們的任何必要了。

2009年夏天,我在網上。苗煒用MSN告訴我,他終於要當作家了,英文直接翻譯就是寫字的人。不再是苗老師、苗主編、苗師傅、苗主筆、苗悶騷、苗帥哥,而是姓苗的寫字的人。

「十月份,我要出本小說集,能不能給寫個序?」

我第一反應是:「怎麼不找個大師寫?」

「誰是大師?老王朔?」

我聽見遙遠處的苗煒在心裡偷笑,我心裡也笑了笑,說,好吧,我寫。

老天也算公平,給任何迷戀文字的人同樣一個上天摘月亮的機會,同樣一個摘不到摔下來的結局。迷戀文字的人同樣把天賦、激素和野心擰巴成動力,同樣號稱懷着摘的理想,不同的是有些人瞄準的是金礦山,有些人瞄準的是大奶,有些人瞄準的真的是瞄不準的月亮,不同的是有些人動力足些、蹦得高些、摔得好看些,有些人只夠一次3至5毫升、蹦得實在太矮、摔得實在太難看。

《除非靈魂拍手作歌》里寫靈魂、戀情、外星、豬肉、胴體。看得出,像所有寫字的人一樣,苗煒起於要讓自己爽一下,但是看得出,苗煒不止於讓自己爽一下,儘管他反覆引用英文,反覆強調,「(Writing)

it''s

about

getting

up,getting

well,getting

over,getting

happy,okay?

Getting

happy。」,「Writing

is

not

necessarily

something

to

be

ashamed

of,but

do

it

in

private

and

wash

your

hands

afterwards。」看得出,在當代,在我的祖國,儘管好些成名或者未成名的人老了或者廢了,苗煒還剛剛開始,還歡勢,他的機會還在。

文字是我們的宗教,願我們繼續倒行逆施。不要求兩三年升半職,要求兩三年出一本冷僻的書。心裡一撮小火,身體離地半尺,不做螻蟻,不做神,做個寫字的人。

更無餘事,同志們珍重。

馮唐

08

大畫

石濤:

見信如晤。

作為一個畫痴,不是痴迷的痴,而是白痴的痴,我在2009年夏天快過去的時候讀了你的《苦瓜和尚畫語錄》。有些話,想告訴你。

其實,我成為畫痴也不是天生的。我曾經很喜歡畫畫,小學時候,臨摹《三國演義》小兒書,可像了,臨人像人,摹馬像馬,筆出如刀切西瓜,筆入如火中取栗,能圓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我畫的現代三國演義被送到區里,然後再被送到市里,和其他區的畫畫天才比拼被送去聯合國的機會。後來我沒被送到聯合國。多年後,我1999年第一次去紐約城,在聯合國總部,還看見和我一起比拼的其他畫畫天才的畫,擺在聯合國總部的牆上,我照了一張相。再後來上了中學,圖畫老師讓我們畫南瓜,我仰仗我原來畫張飛腦袋的基礎,畫得最快最像,圖畫老師還是給我二分。他最小的閨女也在我們班上,她笑得很甜,坐我同桌,我們經常聊天,但是不是我給她遞紙條,而是她給我遞紙條啊。在那個圖畫老師之後,我失去了所有對畫畫的興趣,也失去了所有對老師的閨女的興趣。多年後,我做過一個夢,夢裡那個圖畫老師還是讓我們畫南瓜,我畫到一半,舉起南瓜拍他。

關於個人,你說:「太古無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於何立?立於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於神,藏用於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

你中文水平和你國畫水平相比,實在差。你在你所有論述中,關於什麼是「一畫」,始終沒說明白。我試着替你說說吧。

和所有藝術形式一樣,上古時候,畫和文字一樣,毫無章法,全靠一腔赤誠。那時候,如果想睡一個姑娘,百分之八十的人說不出口,能直接睡了就直接睡了,不能直接睡的就想着她的樣子自摸了。剩下百分之十九的人,說,我想念你。剩下百分之零點九的人,說,我想睡你。最後百分之零點一的人,說,看不見你的一天,漫長得仿佛三年。這百分之零點一的文藝青年,在中文的形成期寫出了《詩經》。之後,這些文藝青年慢慢繁衍,文藝青年多了,太朴散了,就不得不立規矩。每個文藝青年都有自己的邪屄歪屌,如何定位?如何使用?可以說得很複雜,也可以說得很簡單。和大多數其他事物一樣,複雜的基本都是錯的,最簡單就是,守好你自己的那個邪屄或者歪屌,誠心正意,榮辱不驚,畫出自己的一畫,不是別人的一畫,不是自己的兩畫。就那一畫,耗儘自己所有的歪邪,孤注一擲,傾生命一擊,成與不成,你都是佛。

關於古人,你說:「識拘於似則不廣,故君子惟借古以開今也。至人無法。非無法也,無法而法乃為至法。凡是有經必有權,有法必有化。我之為我,自有我在……古之鬚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肺腑,揭我之鬚眉,縱有時觸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為某家也。」

你們當時面臨的問題和我們現在面臨的問題是一個問題:如何處理個體和古人的關係。但是你們當時的狀況和我們現在的狀況幾乎完全相反。你們清朝初年,幾乎所有名家都講師承,講這筆是多麼董多麼巨,這墨是多麼沈多麼趙。大家看古人紙上山水的時間遠遠多於看黃山和富春江的時間,大家臨摹古人的時間遠遠多於寫自己心中塊壘的時間,出筆沒有古意,仿佛光膀子出長安街,基本找抽。現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六十周年,名家幾乎都沒有師承,幾乎都進修或者自修過表演系、導演系或者投資系課程,幾乎都和狗一樣走捷徑,把名利兩點之間直線最短當成公理。「豫章太守顧劭,是雍之子。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屬自圍棋,外啟信至,而無兒書,雖神氣不變,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矩,可憐焦土」,「乘興踏月,西入酒家,不覺人物兩忘,身在世外。夜來月下臥醒,花影零亂,滿人衿袖,疑如濯魄於冰壺也」,類似這樣氣韻的文字,你從一月一日的人民日報看到十二月三十一日的人民日報,你從一月刊的《收穫》看到十二月刊的《收穫》,你看三年,你不會看到一處。

個人和全體古人的關係,應該是崑崙山上一棵草和崑崙山的關係。在長出草之前,需要先爬崑崙山。如果不明白什麼叫高山仰止,先別說「俱往矣」,先背三百首唐詩。知道崑崙山有高度之後,開始爬吧,學杜甫學到風雨掀翻你家屋頂,學李白學到夢裡仙人摸你頭頂,學李商隱學到你聽到錦瑟的一剎那褲襠里鐵硬。學到神似之後,是血戰古人,當你感覺到不是自己像杜甫、李白、李商隱,而是杜甫、李白、李商隱像自己,就是到了崑崙山頂。是時候長自己的草了,不是杜甫的草,不是李白的草,是自己的草。這個時候,長一寸,也是把崑崙山增高一寸,也比自己在平地蹦達一米,高萬丈,強百倍。

關於現場,你說:「筆與墨會,是為氤氳,氤氳不分,是為混沌……不可雕鑿,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牽連,不可脫節,不可無理。在於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縱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人寫樹葉苔色,有深墨濃墨,成分字、個字、一字、品字、幺字、以至攢三聚五,梧葉、松葉、柏葉、柳葉等垂頭、斜頭諸葉,而形容樹木山色、風神態度。吾則不然。點有風雪雨睛四時得宜點,有反正陰陽襯貼點,有夾水夾墨一氣混雜點,有含苞藻絲纓絡連牽點,有空空闊闊乾燥沒味點,有有墨無墨飛白如煙點,有如膠似漆邋遢透明點。更有兩點,未肯向學人道破,有沒天沒地當頭劈面點,有千岩萬壑明淨無一點。噫!法無定相,氣概成章耳。」

現場有神。

重視個人並不意味着你是神。有的時候,你是神派來的,有些時候,你只是一堆蛋白質。哪怕你站在崑崙之巔,你所有的修為,也只是筆。現場是墨,是未知的定數,是神派你來的一瞬間。忘記邏輯和知性,忘記個人,甚至忘記筆,忘記已經站在崑崙之巔,忘記跌進深淵的恐懼。你能控制的太少,你甚至不能控制筆觸及宣紙的一瞬間。

你見過一柱香在香爐上空升起嗎?你感覺不到風,但是香為什麼洇蔓成那個樣子?你控制得了所有你感覺不到的風嗎?你控制得了墨要長成的模樣嗎?

血戰打敗古人之後,精盡長出崑崙山上一棵草之後,天還是遙不可及。但是這個不重要,雲在青天水在瓶。

無由會晤,不任區區嚮往之至。

馮唐

09

大城

上海:

你好。

我承認我從小對你有偏見。歌兒里唱,誰不說俺家鄉好,何況俺家是北京。小孩兒靠近佛,沒有是非概念,大人和輿論一推,就是滿腦子成見。北京的馬路比上海的寬太多,不是不方便,是特別設計,戰時起落飛機,寧時多撞死些老頭老太太。北京的風沙比上海的大太多,不是不宜居,是特別安排,現在培養男生更有獸性,將來移居火星。北京的姑娘比上海的邋遢太多,不是不美好,是特別邏輯,是坦誠,不洗臉都能迷死你的,就是你一輩子的女神,不洗臉能嚇死你的,就是你一輩子的克星。何況北京還有毋庸置疑的優勢,比如北京的廟宇、使館、博物館是上海的百倍,比如北京的影星、歌手、畫家、詩人、作家、政客、哲學家等等非正常人類是上海的百倍,你說,上海和北京怎麼比?

對於你的偏見持續了很久。這種偏見的慢慢加深和逐漸解除和兩個上海女人有關。

最初和上海人有比較密切接觸是在醫學院,一屆三十人,四個來自上海。他們和來自其他外地的同學不一樣,其他外地同學帶來地方特產,比如黃岩的帶來蜜桔,無錫的帶來燒餅,上海來的帶來上海話。在北京的地界兒上,他們彼此歡快地用上海話抱怨北京如何如何不是人呆的地兒,扭頭問我,你聽不懂吧?像不像日本話?四個上海人中,一個是女的,身材不錯,長得也不錯,自我介紹說從小練女子花劍。但是運動會的長跑和短跑她都不跑,都抓緊時間念書,她說她是練劍的,爆發力只在十米到十五米之間。我見過她的爆發力,從食堂門口到賣菜窗口,她的身體一個恍惚就到了賣菜大師傅面前,我們看過多次,但是沒一個人看清過這個箭步是怎麼邁的。當時,女生基本都發育完了,我們還在長身體,常常饞肉,急了,錢花光了,實驗完了之後的狗、兔子、耗子都吃。還是最喜歡羊肉。有一次在炭火已經燒開了清水、羊肉的冰渣已經開始融化的時候,這個上海姑娘來了,白毛衣,手上拎着一根大蔥,放在桌面上,說,我也貢獻一把,我們一起吃吧。

那還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我碰巧去了一趟你的地界,高架橋正在搭,滿城髒亂,水龍頭裡流出來的水是黃的,煮開了還是鹽騷味兒,弄堂里的廁所是波音公司造的,比飛機上的廁所還精密。我理解了我們那個上海姑娘的精明。生活資源這麼少,如果不爭,怎麼活?人這麼多,如果不文明地爭,怎麼活?所以,來爭吃一鍋羊肉,帶着一根大蔥。

十年之後,我第二次到你的地界,競標上海國資委下屬一家公司整體上市的戰略規劃。負責接洽的是個上海姑娘,長得像金喜善,長得比金喜善好看。招標演示會上,上海金喜善戴了個淺粉紅色的墨鏡,放幻燈的時候,室內光調暗了,她也不摘。透過鏡片,我看得到她深黛色的眼影。我們當時的工作小組和領導一致同意,為了金喜善,投標價格降一半。

從第一次接觸到項目開始一個月,上海金喜善都不苟言笑,公事公辦,頭髮盤起來,一副大出實際年齡十幾歲的樣子。之後我看了《色戒》,印象最深的是王佳芝的架勢,沒革命過但是要有造過好幾次反的架勢,沒殺過人但是要有殺過了好幾個的架勢,沒上過床但是要有幼兒園就不是處女的架勢。回想起上海金喜善,我理解了,和乾淨的街道、和熨燙好的旗袍、和建築上普遍點綴的到晚上亮起的燈光一樣,你這個城市,不管怎樣,先要挺起架勢。不是裝出,是挺起。

後來熟了,上海金喜善托我從香港買包,她說便宜不少,我說送吧,她堅持付錢。後來更熟了些,說她想進修,問我是讀MBA還是讀個市場營銷的專科,說她想買個大一點點的房子,問我是賣了現在住的還是向銀行多申請些貸款。我心裡暗暗嘆氣,你這兒生長的姑娘,其實挺實在,只是這種實在不放在表面,只是實在的邏輯不同。上海金喜善長成這樣兒,如果是個北漂,基本不會想到念個實在學科,基本會為了藝術叉開腿掙出個金百萬。王佳芝不是不知道說了是死,不是不知道人死了,再大的鑽戒也不能戴着逛淮海路,但是透過六克拉的鑽戒看到了大得像生命的情意,還是說出了「快走」。張愛玲不是不知道胡蘭成從大眾意義上看是個什麼樣的人渣,但是看到了他文字里看破了生命的傷心和一瞬間對自己的完全懂得,還是低到了塵埃里。

春天來了,余不一一,順頌你地界上過幾天開始的世博會大牛。

馮唐

10

大波

馬拉多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