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活着就老了 - 第2章

馮唐

《詩經》也是這樣讀的,連蒙帶猜讀《國風》,大段跳過《大雅》、《小雅》。《國風》寫得真好,「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和馮夢龍編的《掛枝兒》一樣好,「怎如得俺行兒里坐兒里茶兒里飯兒里眠兒里夢兒里醒兒里醉兒里想得你好慌」。和中學操場邊上的廁所牆壁一樣好,「校花奶脹,我想幫忙」。

之後看關於《國風》的書評,說《國風》「好色而不淫,悱怨而不傷」,心中充滿疑問。如果「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不是「好色而淫」,「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不是「悱怨而傷」,我真的不知道什麼是「好色而淫,悱怨而傷」了。或許書評人是白痴,不知道長期「好色而不淫」是要憋出前列腺癌的,不知道長期「悱怨而不傷」是要促成精神分裂症的。或許書評人只是心好,珍愛文字,擔心被封殺,給這些鮮活的文字續上一個光明的尾巴,不至於太明目張胆。

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國風》之後,這樣「好色而淫,悱怨而傷」的文字在主渠道再也看不到了。《紅樓夢》只是「好色」,《金瓶梅》、《肉蒲團》只是「淫」。杜牧、李商隱只是「悱怨」,屈原只是「傷」。現在的蘇童、余華、賈平凹什麼也不是,他們的文字掃過去,感覺好象在聽高力士和楊玉環商量用什麼姿勢,真性情真本色的東西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已被騸掉了。曾國藩的才氣精力耗在了治世,文章實在一般。但是他大山大河走過,大軍大事治過,見識一流。他說文字有四象,「所謂四象者,識度即太陰之屬,氣勢即太陽之屬,情韻少陰之屬,趣味少陽之屬」。其實,太陽、太陰的文字是治世的文字,與傳世無關,與狹義的文學無關。如果純看傳世的文字,「好色」是少陰,「淫」是少陽,「悱怨」是少陰,「傷」是少陽。趨勢是,上古以來,陰氣漸重,陽氣漸少,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兩情相悅解開褲襠的精神越來越淡了。

《國風》之後,這樣直指人心的文字繼續隱忍恬退地生長在酒肆歌寮,床頭巷陌,廁所牆壁,互聯網絡。

日本的文字是個特例,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仿佛日本的庭院山水,相比中國本土,更好地繼承了戰漢盛唐的筋脈氣血。

喜歡川端康成的沉靜、收斂、準確、簡要。「好色而淫,悱怨而傷」集中體現在他的《千隻鶴》。茶道大師的兒子睡了父親臨終前鍾愛的女人以及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後來那個女人相思太苦,死了。那個妹妹相思太苦,走了。那個陰魂不散的志野陶茶碗,碎了。一百頁出頭的文章,一上午讀完,天忽然陰下來,雲飛雨落,文字在紙面上跳動,雙手按上去,還是按不住。那句惡俗的宋詞湧上心頭:「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2002/7/25

非典時期讀《鼠疫》

四月前,非典病毒好象計算機病毒,只在互聯網上亂傳。市面上歌照唱、舞照跳、馬照跑。當時在深圳做項目,客戶把謠言從網上打印出來,問,您原來做過大夫,這病是真的嗎?板藍根、醋熏管用嗎?我說,第一,我原來是婦科大夫,主攻卵巢癌。第二,這網上的描述一會兒說是糞口傳播,一會兒說是血液傳播,一會兒說是空氣傳播,至少有謠言的成分。第三,板藍根和醋熏沒有特異性,和自己騙自己差不多。客戶還是很興奮地去搶購了板藍根和白醋,過了一陣很興奮地對我說板藍根和白醋都脫銷了,又過了一陣很興奮地對我說有廣州市民喝預防藥中毒了、熏白醋熏死了。

四月之後,非典病毒好象柳絮因風起,到處都是:電視裡、廣播裡、報紙里、雜誌里、大街的牆上、當然更少不了互聯網。最拍案驚奇的是小區里出現了廣播車,二十幾年沒見了,每天下午,廣播「非典防治十條」,喇叭的質量真好,音頻調得真好。在十八層樓上,我聽得真真兒的。

深圳去不了了,「天上人間」關門了,「錢櫃」關張了,「甲55號」沒人了,水煮魚謝客了,健身房停業了,網吧封了,「三聯書店」的消毒水夠把人嗆成木乃伊了,按摩的盲人師傅摸着黑跑回老家了。

所以閉門,所以讀書,所以重讀加繆的《鼠疫》。

《鼠疫》的故事發生在1941年一個北非的小城:奧蘭。一場鼠疫莫名其妙地到來,肆虐一番之後,又莫名其妙地離開。一個叫貝爾納·里厄的醫生和他的戰友們如何面對死亡。

一切奇怪地相似。

「四月十六日早晨,貝爾納·里厄醫生從他的診所走出來時,在樓梯口中間踢着一隻死老鼠。」也是四月。

之後,也是經歷了震驚、否認、憤怒和悒鬱幾個階段。

震驚之後最明顯的也是否認:「老鼠嗎?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是市政府根本沒有打算,也根本沒有考慮過什麼措施,只是先開了一次會進行討論。」「里夏爾認為自己沒有權辦這件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省長匯報。」「每個醫生只掌握兩三個病例,其實只要有人想到把這些數字加一加,就會發覺總數驚人。」

然後是憤怒和悒鬱:「貝爾納·里厄一邊讀着省長交給他的官方電報,一邊說:『他們害怕了!』電報上寫着:『正式宣布發生鼠疫。封閉城市。」「但是此時此刻,鼠疫卻使他們無事可做,只好在這陰沉沉的城市裡兜來轉去,日復一日地沉湎在使人沮喪的回憶中。」「這樣,鼠疫給市民帶來的第一個影響是流放之感。」

也涉及通信,當時沒有GSM,用的是電報,相當於現在的短信:「人們長時期的共同生活或悲愴的情緒只能忽促簡短地概括在定期交換的幾句現成的套語裡,例如:『我好,想你。疼你。』等等」。

也提及廣州:「七十年前於廣州,在疫情蔓及居民之前,就有四萬隻老鼠死於鼠疫。不過在1871年人們尚無計算老鼠的方法,只是個大概的數字。」

也有人搶購,有人囤積居奇,有人酗酒(因為有人號稱「醇酒具有殺菌效能」),有人吃薄荷糖(「藥房裡的薄荷糖被搶購一空,因為許多人嘴裡都含着這種糖來預防傳染」)。也放長假,也隔離,也涉及警察和軍隊。貿易也停頓(「所有店家都關着門,但有幾家門口掛着『鼠疫期間暫停營業』的牌子」),旅遊也完蛋(「瘟疫結束後也還得過很長的時間,旅客才會光顧這個城市,這次鼠疫摧毀了旅遊業。」),男女也糜爛(「有一些年輕男女招搖過市,在他們身上可以感覺到在大難之中生活的欲望越來越強烈。」)。

如果一切都相似(當然這是不可能的),第二年一月二十五日,「省里宣布鼠疫可以算是結束了。」「在二月的一個晴朗的早晨,拂曉時分,城門終於開放了。」

據說,《鼠疫》可以從多種角度閱讀(就象現在的非典,也有電視裡「白衣天使」版,經濟觀察「走向健康國家」的泛政治版,以及21世紀經濟報道「天佑華夏」的神鬼版),甚至讀出存在主義六個要義中的五個。不知道為什麼東西一出名,就變得複雜起來。美國緬因州大筐秤的龍蝦到了「順風」要一蝦三吃、四吃、五吃。街頭晃起來的姑娘混成蘇小小,要講究「四至」、「五欲」、「七損」、「八益」、「九氣」、「十動」、「七十二式」。我討厭複雜,特別是人為的複雜。龍蝦還是生吃,比粉皮鮮美。上床還是臉對臉面對面,不阻礙人與人之間的交流。

名著也一樣。《鼠疫》我只讀出了兩點:

1.

死亡威脅下的生活。加繆的描述冷靜、科學、乏味,好象醫生寫病歷:「昏睡和衰竭、眼鏡發紅、口腔污穢、頭痛、腹股溝腺炎症、極度口渴、譫語、身上有斑點、體內有撕裂感,脈搏變得細弱,身子稍微一動就突然斷氣了。」

2.

無可迴避的災難和在這種災難面前,人的無助、智慧、忍耐。

這兩點,突出表現在貝爾納·里厄和帕納盧神甫的對話和交鋒中。這種吵嘴和臭貧對我有莫大的吸引力,類似的還有《紅樓夢》開始三十回賈寶玉和林黛玉鬥嘴,以及格非《相遇》里蘇格蘭傳教士約翰·紐曼和西藏扎什倫布寺大主持之間的牛皮。

貝爾納·里厄不相信上帝,帕納盧神甫堅信上帝。

在鼠疫剛剛發生的時候,帕納盧神甫進行了第一次布道:「我的弟兄們,你們在受苦,我的弟兄們,你們是罪有應得。」「歷史上第一次出現這種災難是為了打擊天主的敵人。法老違反天意而瘟疫就使他屈膝。天主降災,使狂妄自大和盲目無知的人不得不屈服於他的腳下,有史以來一直如此,這點你們要細想一番。跪下吧。」

樸素的無神論者貝爾納·里厄體會得最多的是無助:

「您聽見過一個女人臨死時喊叫『我不要死』嗎?而我卻見到聽到了。」「做為醫生,面對的是一連串沒完沒了的失敗。」

樸素的無神論者貝爾納·里厄接下來做的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既然自然規律規定最終是死亡,天主也許寧願人們不去相信他,寧可讓人們盡力與死亡作鬥爭而不必雙眼望着聽不到天主聲音的青天。」「鼠疫象世界上別的苦難一樣,適用於這世界上的一切苦難的道理也適用於鼠疫。它也許可以使有些人得到提升,然而,看到它給我們帶來的苦難,只有瘋子、瞎子或懦夫才會向鼠疫屈膝。」「神甫應該先去照顧受苦的人,然後才會想證明苦難是件好事。」「如果我相信天主是萬能的,我將不再去看病,讓天主管好了。」

帕納盧神甫後來看到一個小孩子得了鼠疫,痛苦地死去。他無法解釋小孩子為什麼罪有應得。在一個颳大風的日子裡,神甫作了第二次布道。他的大意是不要試圖給鼠疫發生的情況找出解釋,而是要設法從中取得能夠汲取的東西。神甫沒有利用一些唾手可得的解釋,比如天國永恆的福樂等着這小孩子去享受。他毫無畏懼地對那天來聽他布道的人說:「我的兄弟們,抉擇的時候來臨了。要麼全信,要麼全不信。可是你們中間誰敢全不信?」

後來神甫也得了鼠疫,他只是說:「如果一個神甫要請一個醫生看病,那麼准有矛盾的地方。」

想起上醫學院的時候,一個內科老教授對我們說:「不要認為現代醫學已經萬能了。即使小小的肺炎也會捲土重來。」他說這話的時候,是十年前,他的眼鏡後面,我看到瞬間的精光一閃。之後,又是那些正確而又乏味的說教:病毒時刻都在,不是每個人都得,就象漂亮姑娘時刻都在,不是每個人都感到誘惑。「所以,做人要學會敬畏,有所必為有所不為。做事要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我想,這也適用於那些長四條腿的除了板凳都吃的人們。

2003/5/2

雪夜枕邊讀禁書

一.我的禁書生涯

世界原本是一盆清水,人類是一團墨汁兒。人類長在世界裡,就像一團墨汁兒入清水,隨着時間流逝,總是越來越渾,不會越來越清。不用看幾百萬年或者幾十萬年,回看我自己過去的二三十年,就知道這種渾濁的過程有多快。

和現在這個後現代社會相比,過去的歲月總是簡單、乾淨,所以美好。電視是小學高年級之後才有的東西,一個叫《敵營十八年》的五級電視劇是中國第一個電視連續劇,傻和不傻的人都追着看,仿佛2005年看超女。電影絕對主旋律,除了女特務,衣着都是大媽,沒有一個女性角色可以入春夢。在街上抽煙閒逛的小孩兒都被定義為流氓,能搞來錄像帶和大飯店洗髮水的都被定義為老大。錄像帶基本沒有毛片,能輾轉借來的毛片基本都是被翻錄了四次的,基本上都是毛毛點點的畫面,比馬賽克還馬賽克,基本上都是越南女人冒充中國女人,日本男人冒充禽獸。看這樣的毛片需要超強的想象力,隔壁家的流氓兄弟劉二和劉三告訴我,他倆看多了這樣的毛片,對光與影的感覺同凡高一樣敏感,看着春風裡陽光下的楊樹林,樹影婆娑,毛毛點點,下身也能硬起來。電腦一直是新鮮玩意兒,高中時學BASIC編程,畫個三角畫個圓,到機房上機,要脫鞋,要換拖鞋,我人生第一次發現,不止男生腳臭,女生也腳臭。到了大學,十塊錢買了第一張5寸軟盤,我臉盤子那麼大,我捧在手裡,覺得真是高科技,不可思議,一個人一輩子寫的文章都能裝進裡面去。實驗室里撥號上網,163,拉上窗簾,打開視窗3.1,初次體驗互聯網,速度慢得出奇,半個小時,兩百K的金髮碧眼大乳美女還是只傳過來上半身,我下半身硬了又軟。

在那簡單、乾淨、美好的過去歲月里,最豐富的情色教育來自於圖書。

首先是語文課本。老師講賈誼,《過秦論》,振長策而御宇內,說,策就是鞭,長策就是長鞭。我們班上的壞孩子接下茬,說,我鞭長莫及。學夏衍的《包身工》,「在離開別人頭部不到一尺的馬桶上很響地小便」,「半裸體地起來開門,拎着褲子爭奪馬桶」,我們班上的壞孩子告訴我,他沒體會到包身工們的苦難生活,他閉着眼想象,覺得很淫蕩。

其次是古籍。搞成簡體橫排出版的,一定都是刪節版,刪得文氣全斷,一隻兔子,本來剪掉小雞雞就好,結果尾巴和耳朵都沒被放過。二十冊的李漁全集,有三冊是李漁評金瓶梅,刪節得幾乎成了論語之類語錄體文本。我發現的第一個漏兒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的三言二拍,因為影印所以沒有刪節,因為貴(硬皮裝幀,五本一套),壞孩子買不起只有老幹部買得起,所以沒刪,什麼金海陵縱慾亡身,什麼隋煬帝逸游召譴,都在。我跟我老媽說,我要買影印的三言二拍。我老媽問,為什麼?我說,學習古漢語。我老媽問,學習古漢語為什麼不買《十三經註疏》。我說,不能拔苗助長,漢語有演化的進程,由上古到中古到近古,詩經先秦散文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我要逆流而上,把握漢語的文脈,循序漸進,先看近古,也就是明清小說。我老媽問,為什麼不買便宜的簡體平裝版?我說,要原汁原味,楊貴妃穿個帶勞動標兵四個字的跨欄背心就勾引不了安祿山和李太白了。我老媽說,好,給你50塊,我一個月工資,別丟了。古籍讀多了的好處是,我認識了繁體字,我讀古漢語不用查字典了,我知道小雞雞三十種以上的小名,我看着繁體字的古漢語硬了起來,我不擔心語文考試了。壞處是腦子搞壞了,相信因果報應,相信行房有害健康,相信手淫罪大惡極。

還有就是手抄本和西方小說。手抄本都不長,基本上在一萬字以內,造福社會的壞孩子,一邊抄一邊硬,硬了又軟,軟了再硬,如是十幾次,也就抄完了。手抄本,基本上都是抄在淺藍色底兒的作業本上,這種作業本到了二十一世紀的北京,被小資必去的那些餐館當成菜單,用來寫滿「陸羽飄香」、「非典歲月」之類菜名酒名。手抄本里,有的字,寫得真好,甚至看得出家學,看得出敦煌小楷經書體的風骨。版本極其複雜,大體相近,細節千變萬化,成因基本上就是抄寫的人,抄得興起,進行了二次創作,「亂扯小衣」四個字被心馳神盪地擴充成四百字。五四一代老翻譯們老去之後,漢譯西方文學名著基本不能看了,我被逼着讀英文。王府井利生體育用品商店以南一點,有家外文書店,一樓賣正版字典,二樓賣盜版影印原文小說。小說印得很爛,但是便宜,不刪節。站着看英譯《十日談》中,把魔鬼放進地獄的故事,二樓外面是初夏的午後,時間糨糊一樣粘稠而緩慢,我忽然想起詩經曾經達到的好色而不淫的境界,街上人來人往,人人懷揣着一個善良的心和困惑的淫具,他們會因此發生各種事情,我感覺人生豐富而美好。

二.我的禁書理想

人過了三十,世事漸明,發現企業家基本是騙子,科學家基本是傻子,過去的理想都漸漸泯滅了,唯一不切實際的想法是,這輩子,我要寫十本小說,其中一本是黃書,我想,這個功德,無量。

我上醫學院的時候,管宿舍的王大爺一直喜歡古龍,不喜歡金庸,喜歡假古龍勝過真古龍。王大爺說,古龍比金庸會搞女人,金庸談戀愛,古龍搞女人,戀愛沒有女人久遠,古龍更好看。王大爺說,假古龍,碰巧了,基本就是黃書啊,比真古龍好看。後來王大爺中了風,過了恢復期之後,言語更加無忌諱,勸我棄醫從文。他看過我寫的十頁假古龍,他對我說,你行,你寫兇殺色情都行。不寫,浪費了。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你改行還來得及。比當醫生還造福,能讓那麼多人高興呢。要不畢業就先干幾年皮科,治治性病,或者男科,看看陽痿,長長見識再改行。要不一邊當醫生,一邊寫,你肯定行,兇殺色情都行。你知道怎樣叫有本事,寫的東西能到街上報攤上賣,有本事。寫兇殺,讓我想磨菜刀,就練成了。寫色情,要是讓我還能,哈哈,兒子,你就練成了。江湖上你就能隨便行走了。

我上完醫學院之後的七年裡,倒是寫了兩三個長篇小說,但是講的都是被王大爺所不恥的愛情。有一天接到一個電話,張口說,他是我大爺,說他在我師弟們的宿舍里翻到我的書,封面太難看了,鳥屎綠,雞屎黃。鳥屎綠的是《豬和蝴蝶》,雞屎黃的是《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王大爺說,什麼給我個姑娘,到最後才脫下褲子,靠,脫的還是自己的褲子。王大爺問,你之後寫什麼啊?我說,沒想好,一個想法是寫些歷史,從時間上看人性。王大爺說他不懂,他說,他再過一年八十大壽,他要我寫本黃書送他。

我能想到的一個長篇黃色小說的題目是《色空》,寫一個魚玄機和一個方丈,小說的第一句話是:魚玄機對色空長老說,要看我的裸體嗎?小說單數章節寫色,雙數章節寫空。我不知道,如果真寫完給王大爺,他會不會明白這個奧妙,用他的第三條腿,跳着看。

黃書在哪裡都是不能在街面上流淌的,我想,我可以把它放生到互聯網,仿佛順着河流放生一條金黃的鯉魚,不署任何名字。所以,過五百年,文學史上,會說二十一世紀初期的馮唐,只有九部長篇傳世,而不是十篇。

三.我的禁書書單

我列了之後,才發現好看的黃書是那麼少,我開始理解王大爺的苦悶,開始覺得自己的禁書理想偉大。

1.《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高二的時候在書攤上第一次看到,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的,印得極差,借出去兩三次就散架了,懷疑是盜版。小說的結構精巧:以性交為結構骨架,九次性交,由初相見到高潮,由地升天,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她完全沉浸在一種溫柔的喜悅中,象春天森林中的颯颯清風,迷濛地、歡快地從含苞待放的花蕾中飄出…在她千絲萬縷互相交匯的身體裡,欲望的小鳥正做着美好的夢。」那時候初讀,看到屈原從窗邊走過,帶着他那些穿蘭蕙佩香草和他關係曖昧的女祭祀們。2000年,讀過亨利米勒之後再讀,覺得勞倫斯事逼,難怪早夭。

湖南文藝那版,很快就被禁了。2004年人民文學又出了一版,而且在三聯書店賣。經過十幾年改革開放,誰能說我們沒有進步。

2.《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

1987年中間的一期《人民文學》,真的嚇了我一跳。除了馬建這篇《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還有一篇我記不得的中篇,寫種豬場的故事。

在寫西藏的漢語裡,最好的就是這篇《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還有格非的《相遇》,而《相遇》是格非自己不可能超越的高度,他買再好的音響,再聽交響樂,也沒用。

最大的好處是,馬建的這篇中篇仿佛用的不是漢語,寫的環境仿佛不是人間,寫的色情仿佛是擔水吃飯。

3.《金瓶梅》

樸素老實,人情練達,世事洞明,我喜歡。《紅樓夢》和它相比,就仿佛是瓊瑤的《心有千千結》和簡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比。一個文學女青年姐姐看完了問我,世界有這麼壞嗎?我說,不是壞啊,人就是這個樣子啊。你現在走到大街上,如果掀開男人女人的腦子,掀開房間的屋頂,不會比《金瓶梅》那個時代純淨多少。

姿勢齊全,角色齊全,了無忌諱,我喜歡。宿舍里流傳過一個精華本,就是把齊魯書社和人民文學版刪節出去的內容集中起來放在十七頁A4紙上。時間緊的時候,這個版本是很好的自摸伴侶。但是時間不緊的時候,看上去感覺如同扒光了的一小堆瓜子仁或者沒了殼的蟹肉團,感覺有些嚼蠟。

4.《肉蒲團》

當初沒有互聯網,看的是從外教那裡借來的英文翻譯版。同期看的還有馮夢龍的三言和意大利的《十日談》。後來出版的《李漁全集》里也沒有《肉蒲團》,中文版最終是在互聯網上補看的,感覺《肉蒲團》是我見過的行文最乾淨利落的中文長篇。

個人更喜歡《金瓶梅》。《肉蒲團》里,扒了褲子就干,肉的比例太多,會太膩,就像我老媽說的,即使包全肉的餃子,也要加大蔥,這樣才會香。《肉蒲團》里也有添加料,但是基本上是說教,囉里囉唆,為他寫黃書的正義性找理論依據:「…單說人生在世朝朝勞苦事事愁煩,沒有一毫受用處,還虧那太古之世開天闢地的聖人制一件男女交媾之情,與人息息勞苦解解愁煩,不至十分憔悴。照拘儒說來,婦人腰下物乃生我之門,死我之戶。據達者看來,人生在世若沒有這件東西,只怕頭髮還早白幾年,壽還略少幾歲…」這些說教不是大蔥,是豬油,比我老媽還老媽。還有就是不如《金瓶梅》豐富,姿勢單調,基本上都是動下半身,不動口。內容單調,未央生的理想簡單而無聊:要做世間第一個才子,要娶天下第一位佳人。從第三回開始,理想的前半截就基本不涉及了。

5.《北京故事》

最初在網上讀的,真希望看到作者把這個好故事,加入細節,擴充成長篇。

看過電影《藍雨》之後又重讀了一遍。文章比電影好,文章里的文字粗糙得劃眼睛,仿佛手抄本,但有真情在。真情不分男的和女的上床還是男的和男的上床,真情沒有道理。電影好象用的是台灣的製作班底,精緻了好多,但是真情淡了好多。奇怪的是,同樣的故事,看粗糙的文字的時候,一點不覺得髒,看細緻的電影畫面,心裡多少有些噁心。總之,北京的事兒,沒在北京沉浮過幾十年的人,拍不出那種絕對不寒磣的粗糙。

6.《在巴黎的屋頂下》

傳說是1941年,洛杉磯書商以一頁一元美金的報酬委託亨利米勒寫下此書,亨利米勒用書款付了一年的房租,但是他從來沒有公開承認過《在巴黎的屋頂下》是自己的作品。我翻前十頁就知道,一定是這個老流氓,沒跑。有些人有氣質,無論怎麼寫,無論寫什麼,都是他們自己,喜歡他們這一口兒的人,都沒辦法拒絕。

亨利米勒一輩子,思考,嫖妓,寫作。寫作的時候,基本搞不清楚自己是小說家還是思想家,後期作品尤其如此,比較難看。從這點上看,《在巴黎的屋頂下》非常乾淨,基本上就是小說家筆法,沒什麼思考,基本就是嫖妓。

讀書誤我又一年

日復一日的上班下班,如廁吃飯,長鬍子又刮臉,感覺自己原地轉圈,世界無聊靜止。但是一些小事物提醒你,世界其實是運動的,比如銀行戶頭裡逐漸減少的存款,比如臉皮上逐漸張大的毛孔,比如血管里逐漸下降的激素水平,比如腦海里逐漸黯淡的才氣,比如心中逐漸模糊不清的一張張老情人的面孔和姓名。其實,自己是在原地下墜,世界無情運動。

街頭豎起了聖誕樹,編輯寫電子郵件說,年終了,做小結了,一樣提醒我,世界其實是運動的,一轉眼一年就又沒了。

2002年的讀書,誤我又一年。

2002年的讀書讓我更加懷疑讀書的意義,感覺上比寫書更加荒誕。寫書至少反映自戀,至少意淫,至少宣洩。讀書好象聽房,心理陰暗而沒有新意。2002年的讀書,聽到的聲音嘹亮而不淫蕩,古怪而不靈動。

也就是說,多數是垃圾。

第一種,洋垃圾。《魔戒》、《哈利波特》,從洋文翻譯過來並不證明不是垃圾。就象古龍抄襲《教父》寫了《流星蝴蝶劍》,我不知道《指環王》有沒有抄襲《西遊記》。可是好萊塢就是霸道,就着一本沒頭沒尾的書,拍了一處沒頭沒尾的電影,一大群人看了之後,沒頭沒腦地找那個不存在的頭和尾巴,電影沒出來,於是買書看。我問老婆有什麼觀感,老婆說:魔戒耶!然後和我講解鑽石的4C,然後上網貨比三家,然後要我的信用卡號碼,然後沒兩天大鑽戒就戴在手上,然後說,拔不下來了,魔戒耶!

第二種,畫垃圾。《幾米繪本》、《我的野生動物朋友》,《你今天心情好嗎》,不說話並不證明不是垃圾。書商拿捏人性弱點,讀圖省力省心,半小時一本,「不能說我沒讀書呀?不能說我沒提高呀?」街上很多美女從讀圖悟出真理,臉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頭髮散開來順順滑滑的,可以美目盼、巧笑倩,就是不開口說話。男生看上去也省力省心,不用談人生談理想談國際國內形勢,直接談價錢就好。更噁心的是配上文字的圖畫書,比如曹聚仁的《湖上》、沈從文的《邊城》。原文不錯,至少明麗乾淨,圖也不差,至少是山水。但是配在圖片旁邊的文字實在是太差了,讓人想起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浙江地區出的日記本,紙通常呈肉粉或屎綠色,封面印着「溫馨」、「真情」之類的文字,每頁都有一句悶騷的話,比如:「你的心海是我的湖泊,每個夜晚我泛舟蕩漾、淺吟低唱,每個清晨你會記得昨夜的夢嗎?」

第三種,肉垃圾。《流星花園》、《周渝民》、《周杰倫》,《河莉秀》,還有假借人體藝術名義出版的各種人體畫冊(婦女們各個濃妝艷抹,胴體橫陳,在深圳街邊書報攤可以打散後零張單買)。《流星花園》最偉大的社會意義是解放了人們的思想,讓人們認識到,男色,和紅色、綠色、黃色、女色一樣,也是一種顏色。愛美無罪,好色有理。

垃圾不如不讀,人不如歸去。可能是年紀大了,越來越死吃兩三家小館,一周兩次,不醉不歸。越來越守着十幾年的老朋友,兩周一次麻將,不「立(方言,即輸光)」不歸。越來越貪戀反覆讀過的老書。宋人說,半部《論語》安天下。閒的時候自己拉了個書單,十部而已,堆在床頭,睡前翻翻。將來留給兒子,告訴他,讀熟領會後,就能行走江湖,闖些浮名,掙些散碎銀子。

2002/12/18

王小波到底有多麼偉大

最早讀王小波,是七年前的事情了。書名《黃金時代》,華夏出版社出版,惡俗的封面,滿紙屎黃。那時候的出版社編輯好象就這點想象力,書名叫《黃金時代》就得滿封面鳥屎黃,書名叫《倩女幽魂》就得滿封面雞屎綠。一個叫王小波的漢子印在扉頁上,就是那張日後滿大街滿書店都見得到的照片:太陽當頭照,他站在莎士比亞故居門口,皺着眉,咧着嘴,叉着腰,穿着一件屎黃的T恤衫。簡介上說這個王小波是個文壇外的文章高手,說還得了一個台灣的什麼大獎。一個文學口味不俗的師姐把小說扔給我,說:「值得一看,挺逗,壞起來和你挺象。」這個師姐曾經介紹我認識了庫爾特馮尼格和飛利浦羅斯,余華剛出道的時候,就被她認定是個好小伙子。我當時正在上廁所,我大便乾燥,我老媽說因為我讓她難產所以老天就讓我大便乾燥。我就在這種不愉快的乾燥中一口氣讀完了《黃金時代》。當時,我有發現的快樂,仿佛阿基米德在澡堂子裡發現了浮力定律,我差一點提了褲子狂奔到街上。

小波的好處顯而易見。

第一,有趣味。這一點非常基本的閱讀要求,長久以來對於我們是一種奢侈。好的文字,要挑戰我們的大腦,觸動我們的情感,顛覆我們的道德觀。從我們小時候開始,寫小說寫散文寫詩歌的叔叔大嬸們患有永久性欣快症。他們眼裡,黑夜不存在,天總是藍藍的,太陽公公慈祥地笑着。姑娘總是壯壯的,如果不是國民黨特務的直系後代,新婚之夜一定會發現她還是黃花閨女。科普書多走《十萬個為什麼》、《動腦筋爺爺》一路,只會告訴你圓周率小數點之後兩百位是什麼,不會告訴你偷看到隔壁女孩洗澡為什麼會心跳加快,手心出汗。王小波宣布,月亮也有暗面,破鞋嫵媚得要命。讀小波的文字,又一次證明了我的論點:女人沒有鼻子也不能沒有淫蕩,男人沒有陽具也不能沒有腦子。男人的智慧一閃,仿佛鑽石着光,春花帶露,燦爛無比,蠱惑人心。

第二,說真話。這一點非常基本的做人作文要求,長久以來對於我們是一種奢侈。明白事理之後,我很快就意識到,如果我們將真實的生活寫出來,只能被定性為下流文字,謝天謝地我們還有手抄本、地下刊物和互聯網等大眾傳播形式。如果我們把真實的生活拍成電影,只能讓倒霉的製片人將血本賠掉,好在我們還有電影節和世界各地的小眾電影市場及藝術院線。中國前輩文章大師為子孫設計職業生涯,無一例外地強調,不要在文字上討生涯,學些經世濟民的理科學問。我言聽計從,拼命抵制誘惑,不聽從心靈召喚,不吃文字飯。所以才能口無遮攔,編輯要一千五百字,我淋漓而下兩千字,寫完扔給編輯去刪節,自己提筆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小波老兄,你為什麼不聽呢?否則何至於英年早逝,讓鼠輩們少了讓他們心煩的真話聽?

第三,純粹個人主義的邊緣態度。這一點非常基本的成就文章大師的要求,長久以來已經絕少看到。文章需要寂寞,文章自古憎命達。生活在低處,生活在邊緣,才能對現世若即若離,不助不忘,保持神智清醒。當宣傳部長,給高力士寫傳,成不了文學大師。被貶邊陲,給街頭三陪寫傳,離文學大師近了一步。塞林格躲進深山,性慾難耐時才重現紐約街頭,報攤買本三級雜誌,給雜誌封面上著名的美人打電話:「我是寫《麥田守望者》的塞林格,我想要和你睡覺。」小波也算是海龜派鼻祖,八十年代就回國了,他不搞互聯網公司圈錢,不進外企當洋買辦,他只在北京街頭渾身髒兮兮地晃悠。他寫得最好的一篇雜文是《我為什麼寫作》,在那篇文章里,他從熱力學熵定律的角度,闡述了做人的道理:有所不為,有所必為。

今年4月11日,是王小波逝世五年祭。小波生前寂寞潦倒,死後嘈雜熱鬧。這些年,這些天,報紙雜誌互聯網拚命吹捧,小波的照片像影視名人商賈政要似的上了《三聯周刊》的封面,一幫人還成立了「王小波門下走狗聯盟」。我這個本來喜歡小波的人,開始產生疑問:小波到底有多麼偉大?

小波的不足顯而易見。

第一,文字寒磣。即使被人打悶棍,這一點我必須指明,否則標準混淆了,後代文藝愛好者無所適從。小波的文字,讀上去,往好了說,象維多利亞時期的私小說,往老實說,象小學生作文或是手抄本。文字這件事,仿佛京戲或雜技或女性長乳房,需要幼功,少年時缺少薰陶和發展,長大再用功也沒多大用。那些狂夸王小波文字好的,不知是無知還是別有用心。小波是個說真話的人,我們應該說真話,比如我們可以夸《北京故事》真情泣鬼神,但是不能夸它文字好。我們偉大的漢語完全可以更質感,更豐腴,更靈動。

第二,結構臃腫。即使是小波最好的小說《黃金時代》,結構也是異常臃腫。到了後來,無謂的重複已經顯現作者精神錯亂的先兆。就象小波自己說的,他早早就開始寫小說,但是經常是寫得斷斷續續,反反覆覆。小波式的重複好象街道協管治安的大媽、酷喜議論鄰居房事的大嫂,和《詩經》的比興手法沒有任何聯繫。要不是小波意象奇特有趣,文章又不長,實在無法竟讀。幾十年後,如果我拿出小波的書給我的後代看,說這是我們時代的偉大傑作,我會感覺慚愧。

第三,流於趣味。小波成於趣味,也止於趣味。他在《紅拂夜奔》的前言裡說:「我認為有趣像一個歷史階段,正在被超越。」這是小波的一廂情願。除了趣味,小波沒剩太多。除了《黃金時代》和《綠毛水怪》偶爾真情流露,沒有見到大師應有的悲天憫人。至于思想,小波和他崇拜的人物,羅素、福柯、卡爾維諾等等,還有水平上的差距。缺少份量,小波只有三、四本書遺世,而且多為中篇。雖然數量不等於偉大,但是數量反映力量。發現小波之後,我很快就不看了。三萬字的中篇,只夠搞定一個陳清揚,我還是喜歡看有七個老婆的韋小寶。

總之,小波的出現是個奇蹟,他在文學史上完全可以備一品,但是還談不上偉大。這一點,不應該因為小波的早逝而改變。我們不能形成一種惡俗的定式,如果想要嘈雜熱鬧,女作家一定要靠裸露下半身,男作家一定要一死了之。我們已經紅了衛慧紅了九丹,我們已經死了小波死了海子,這四件事,沒一件是好事。

現代漢語文學才剛剛有了真正意義上的開始,小波就是這個好得不得了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