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人 - 第2章

顏涼雨



周小村一把摟住老白的腰,嘻嘻的笑:「師傅,我抱你回山吧。」

老白身子驀地一緊,很快又強迫自己放鬆下來,然後使勁捏了捏周小村通紅的臉蛋兒:「就伊婆子教你那點三腳貓的功夫,背到半路你就得把師傅丟進山谷餵狼。」

師徒倆就這樣吵吵鬧鬧的回了山。果不其然,還沒進院子,遠遠就聞見了菜香。伊貝琦每年的八月十五都喜歡做一桌子的菜,然後三個人就應景團圓團圓。奇怪的組合,奇異的和諧。

「我還以為你倆下山偷月餅去了呢,」伊貝琦把最後一盤菜端了上來,又摸了摸浸在熱水中碗中的酒壺,溫度燙得剛剛好,「你倆趕緊……咦,老白,你怎麼還沒把那玩意兒卸了?」

「捂着暖和。」周小村幫師傅作了回答,結果腦袋又挨了一下。

吃飯的時候,老白終於卸了易容,恢復了本來面目。二十九的人,臉皮兒卻清透清透的,薄得吹彈可破,嫩得似乎能捏出水來。世間之事,大抵都是公平的,倘若你占了這分好,一般而言都會失去那分。所以老白的五官並不出色,如若非要挑,也就是那雙眸子還禁看些。透亮的就像山澗里的清泉。

江湖人看着他的眸子,便相信他是生意人,因為那裡沒有戾氣。可伊貝琦每次看着他的眸子都會搖頭說,老白,你不像個生意人,這雙眼睛尤其不像。

「臭小子,多吃點,回頭跟師傅下山獵食兒。」老白說着往周小村碗裡添了好些菜。

伊貝琦聽出了門道:「這一次要帶上小村?」

周小村則是一聽要下山兩眼便直放綠光:「那我們是不是又可以沿途打聽當年我家被滅的事了,師傅,是不是?」周小村只有在特別正式的時候或極度重視的問題上才會稱呼老白為師傅。

老白不太自在的吞咽了幾口飯菜,然後轉向伊貝琦佯裝輕鬆道:「別以為你能閒着,這一次是咱仨一起下山。」

伊貝琦正色道:「我也要去?老白,你這次到底接了什麼活計?」

周小村撇撇嘴,咕噥着每次一提我家你就要打岔,卻也並不追究了,似習慣了似的。

老白沒再理會,而是認真的和伊貝琦說起這一次的委託。伊貝琦雖然久不在江湖,但並不閉塞,且不說老白每逢新鮮事兒都喜歡跟她嘮叨嘮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包打聽言是非更是喜歡隔三差五的托人上山遞個閒話,什麼哪家名門又內訌了,哪個大派師兄弟又鬧翻了等等。不過言是非都是趕上有人順路經過白家鎮,才讓對方捎個閒言碎語的,所以每每傳到山上伊貝琦這兒,人家內訌都化解完畢,兄弟早已相殘結束,簡而言之,過期了。

「這白山千翠芙蓉佩應該是柏家歷代相傳,而且特定是要傳給下一任莊主的,怎麼會流出莊外?」伊貝琦聽見這一次要保的東西,不禁有些詫異。

老白嘆口氣:「那柏老莊主忽然病故蹊蹺不蹊蹺?唉,這名門大派里蹊蹺事多了,說不清的。」

「那為什麼要趕在九月初九之前?」周小村也好奇的湊上來。

老白耐心解釋道:「九月初九是翠柏山莊為老莊主守孝一個月期滿之際,屆時與翠柏山莊有過交情的各門各派都會差人前去弔唁,而翠柏山莊也會在那時公布下一任莊主人選。」

伊貝琦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半晌,望向老白:「那公認的莊主人選……」

「柏家大少,柏謹。」老白苦笑,「大家都沒有這玉佩,他乃長子繼任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可若這信物一旦出現……」

「你說這柏謹知不知道玉佩在我們這裡?」伊貝琦忽然沒了食慾,如果真的被對方知道,那這趟鏢還真是前路多兇險了。

「應該不知道吧,」老白沉吟片刻,思索着道,「我聽說柏家老莊主是死於友人居南山莊的,很可能是在臨死前將信物託付給了什麼人,讓那人帶給他的二兒子,而那人又礙於種種原因,不敢也不能自己出面,故才輾轉託到我處。」

老白說着,又想起了邱四,那人從頭到尾都只說自家主人,但根據多年的看人經驗,老白一眼就知道對方應該是看家護院的一類人,那麼很可能,真正托這鏢的便是居南山莊莊主。

思緒,已然到此為止。是與不是並不重要,他做他的生意,事成之後銀貨兩訖就可以了。至於那背後都有些什麼,他不願也不想摻和。

思及此,老白沒再多說,只是囑咐伊貝琦多帶上些藥以備不時之需,又囑咐了周小村三遍務必聽話否則體罰伺候,最後敲定,三天後出發。

晚上睡覺之前,老白給供着菩薩的案前上了幾炷香,求菩薩保佑此次出行一路平安。做生意年頭多了,他每每出門之前都拜上這麼一拜,圖個心安。

菩薩沒有接收到老白的誠意。

出發當天,老白把伊貝琦和周小村在馬車裡安頓好,自己正準備坐到前面駕車,忽然眼尖的瞧見了灰頭正撲拉撲拉着翅膀往自家院子裡沖。

灰頭是老白養了很多年的鴿子,老白養的鴿子有很多,但這一隻可算箇中翹楚,識家辨路的本事儼然可以傲世鴿群。去年言是非到山中做客的時候非要帶上幾隻鴿子走,說是今後有什麼緊急的信兒可以讓小傢伙兒帶着飛回來,總是比人快些的,免得消息帶到黃花菜都涼了。老白記得當時就和那傢伙嘮叨過,如果是十萬火急,記得就放灰頭回來,因為它一定最快。

天色還早,周小村上了馬車不一會兒又睡着了。伊貝琦笑着給他掖了掖被角,末了等了半天還不見馬車動。輕輕的掀開厚重的棉簾,只見老白拿着張小紙條正愣愣的發呆。

伊貝琦輕手輕腳的下了馬車,走到老白身邊,借着剛露了半個頭的冬日,看清了那失了章法的潦草字體。

吾兄老白:

見字如面。

居南莊第一護院邱四於八月十五夜死於白家鎮近郊,後傳出他已將白山千翠芙蓉佩托於你處,實情如何尚不清楚。只知柏謹已派多方人馬追蹤此玉佩下落,而邱四乃喪於淺傷劍,望兄多加防範,一切小心。

「想必老言那傢伙是真急了,落款都沒留。」老白說着把字條規整疊好,塞進了衣襟。轉頭看向伊貝琦,笑得苦澀,「藥帶得夠吧,我要真是出了事你可一定得幫着妙手回春。」

伊貝琦沒好氣的丟過來一記白眼:「惜命就別接這爛鏢。」

「唉,你以為我想,不也是為了咱一家三口過個好冬嘛。」老白笑得真誠。

伊貝琦撇撇嘴:「少來,還不是為了你那寶貝徒弟,我也就是個捎帶腳的。」

老白笑笑,沒再辯解。轉而走向馬車,道:「走吧,再晚點兒當心被人殺上山來。」

伊貝琦趕緊快幾步跟上,而在進馬車之前則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猛地貼近老白耳邊低聲驚呼:「淺傷劍溫淺?!」

「嗯嗯,殺手榜探花。」老白認命似的扯扯嘴角,然後「駕駕」兩聲,驅趕着馬車往山下跑去。

第3章

白山千翠芙蓉佩(三)

「老白接了筆大生意你知道嗎?」

「什麼大生意,那是刀尖兒上舔血的活兒!」

「你說他這東西真能安全帶到嗎?」

「嘖,這可難講,不是都傳言一旦他接手十有八九圓滿麼?」

「他是十有八九,可那溫淺據說要麼不接,但凡接下的生意沒有失敗的。」

「可溫淺不是只接殺人生意麼,什麼時候改成尋物了?」

「笨,柏謹為什麼找那麼多路人馬,各司其職啊,溫淺負責殺,自然就有人負責在後面找東西。」

「喂喂,你把溫淺說得那麼神他不也才是殺手榜天下第三嘛。」

「哈哈,也對,估計若是讓他去殺李顧二人,恐怕只有失敗的份兒嘍……」

「嘿嘿,來來來,喝酒,喝酒!」

人紅是非多,這陣子,老白紅了。坊間都在等着看他的好戲,當然也有曾經受過他恩惠的如順利休妻的黑風寨二當家終於為父親討到塊像樣的風水寶地的仇府大總管還有如願從良覓得良緣的紅袖樓名妓等等,都在為老白擔着一份心。

殊不知此刻的老白非但沒有抱頭鼠竄,還大搖大擺堂而皇之的坐在這江湖人口流動最密集的中原酒樓里,胡吃海喝。

「小二,這香菇燉雞講究的就是一個火候,記得告訴後廚下次多燉它一個時辰。」老白笑得和善,那一臉誠懇不僅不招人厭,反倒讓人更想親近。

「少俠多擔待,小的這就告訴後廚去。」小二熱絡的應着,隨後就去了後廚。

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最安全。

現下的老白在他人眼中不過十八九歲,一把做工粗糙的寶劍顯示着他江湖小蝦米的身份,而伊貝琦則回到了二八年華,老白親手炮製的易容自然天衣無縫,收斂了眼波流轉間的風情,伊貝琦就似朵才露尖尖角的粉荷。剛易容那會兒,周小村每每看着伊貝琦就看痴了,要不是老白三令五申不准他亂來,那血氣方剛的小毛頭指不定做出什麼事兒來。

周小村是三人中最輕鬆的一個,老白沒有為他做人面,只是簡單的修改了下他的五官,眉毛再挑一點,眼角再下一點,臉頰再圓一點,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師弟便新鮮出爐。

「喂,你出名了。」周小村湊近老白,雖然壓低了聲音可笑意仍然明顯,天底下敢揶揄自己師傅的,周小村恐怕是頭一份。

「少說話,多吃飯!」老白低聲呵斥。不是他緊張過度,實在是江湖之大武林之深高手太多,哪怕在你聽來是蚊子嗡嗡到了人家耳畔恐怕也頂得上敲鑼打鼓。

「話說,我剛剛才想到一個問題。」伊貝琦也儘量放低聲音,結果壓得太低,老白要靠看她的嘴型才知道她問什麼。

伊貝琦問的是,人都死了我們還保這鏢幹什麼?難不成到時候問死人要銀子?

老白同樣用嘴型作了回答,在商言商,誰讓咱收了定金呢。末了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路程都走一半了伊女俠才想起來問,佩服佩服。

——欣賞伊貝琦怒氣中的粉嫩臉蛋,是老白為數不多的惡趣味之一。

中原酒樓地處的中原縣大致位於白家鎮和翠柏山莊這條線的中心點,所以截至八月二十八,老白這鏢算是已經成功了一半兒。

從中原縣到下一個鎮子需要趕兩天兩夜的路,中間再無人家,基本可算一片荒郊野嶺。為此,老白特意在中原鎮補足了乾糧和水,這才上了路。

可他還是低估了這段路的荒涼,等他於密林中看見救命稻草似的破廟時,已然八月二十九的深夜。

雲遮了月,樹掩了影,沒有風的夜林,黑得像墨,一片死寂。而那座破廟就那麼孤零零的立在層層密林的最深處,斑駁牆壁上僅剩的一丁點紅漆在這個時刻看來,也成了黑褐色。

周小村下意識的動動身子,似乎想把不自覺泛起的雞皮疙瘩統統抖落:「師……師兄,咱就住這兒?」本來想喊師傅,結果想起老白出門前不下兩個時辰的叮囑,及時改了口。

「沒別的地兒了,忍忍吧。」老白寵溺的摸摸周小村的頭。

伊貝琦不咸不淡的扯了扯嘴角,把目光從老白那隻慈祥的手上移開,自覺的把馬車栓到廟門口的大樹上。

「吱呀——」

老白推開了廟門。

下一刻,師兄師弟師妹不約而同的張大嘴,眼神愣愣的一動不動。

「喲,這是哪個門派的朋友啊,打招呼的方式很別致嘛。」火堆旁的一個絡腮鬍大漢底氣十足的朗聲笑着。

不怪老白一行人失態,實在這廟門內外對比太過強烈。誰能想到這荒山野嶺陰風測測的破廟裡,竟然比那中原酒樓還要熱鬧!

偌大的廟內,粗略看去不下數十人,一成的商人,九成的江湖客。有三五成群的,也有形單影隻的,有酣然入睡的,也有清冷安坐的。零星的幾堆篝火分布在廟內,平添了很多溫暖。

老白本想找個角落靠着,結果周小村非常是時候的打了個噴嚏,老白一咬牙,帶着他和伊貝琦也圍到了火堆邊兒。

「兄弟,剛問你話還沒應我呢。」絡腮鬍一看老白坐到了自己身邊,又熱絡的開了口。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就是說這種人呢。老白在心裡鬱悶的嘆口氣,隨即堆上滿臉和善的笑,道:「在下星雲山弟子,不過我派素少在江湖走動,兄台恐怕沒聽……」

「啊,莫非是那個精通易經八卦擅相面解命的星雲山?!」絡腮鬍眼睛都開始閃閃放光,一時間比那篝火還要熾熱。

老白咽了咽口水,大抵明白這事兒是不能善了了。

果然,大漢得到老白的點頭之後,興致勃勃的把篝火挑得更旺,這才轉向老白,道:「那少俠幫我看看面相吧。」

老白啞然。他這些年做得儘是改人面,哪裡相過人面?偷偷的瞄了眼期待中的大漢,老白忽然靈機一動:「兄台這鬍鬚真乃美髯。」

大漢聞言笑開了懷:「多少年了,一直蓄着。哪天要是颳了乾淨,倒真不適應了。」

老白非常贊同的點點頭,然後道:「不過,兄台這面相大半掩映到了美髯下,在下就是想相,也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噗——」

發出笑聲的是周小村,老白難得編個瞎話兒,看在他的眼裡則充滿了趣味。

老白略帶責備的瞥了他一眼,繼而又真誠的望向美髯公。絡腮鬍倒是相信了老白,只當周小村是笑話自己遇見了高人卻沒有相面的福分,不免有些鬱卒。

老白在心裡長舒口氣,正為自己逃過一劫慶幸,不想又聽見了絡腮鬍興奮的聲音:「對了,可以看手相!」

老白望着火堆,想揪出根棍子抽打對方。

「……於是,兄台後半生雖有些許小坎坷,但總的來看仍是順風順水的好命,獨步武林自然談不上,但立一方威名總是綽綽有餘的……」

「那有沒有什麼忌諱……」

「按八字看,兄台命里旺木,缺水,而水又生木,故兄台以後安家可近水泊,運勢自然更旺……」

「那麼……」

「所以……」

「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