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瀾湖 - 第2章

顏涼雨



那一夜,李放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他覺得好像把這輩子能哭的都哭了。他想翻滾,想撞牆,想昏死過去,總之只要能讓他遠離那刺骨的痛。

可那些魔鬼牢牢壓住他的四肢,只為讓譚新能夠手忙腳亂的收拾起散落一地的寶石。

僅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李放卻像煎熬了一輩子。尾巴上的舊傷未好,新傷便至。他也曾因為駭人的疼痛而想要聽話的主動去哭,可那眼淚偏偏倔強的和他過不去,任憑他如何努力。慢慢的,他和譚新都接受了這個事實,除了極致的疼痛,沒人能讓李放哭,哪怕他自己。

自從被囚禁以後,譚新再沒碰過他。儘管他會經常讚美李放的美,可那語氣里,卻包涵着另一層醜陋的深意。而更多的時候,他的眼神,更像是對於異類的疏離。

一年裡,他們幾乎輾轉了大半個中國。當盛夏的某個子夜,他們落腳到了西南某個小鎮上時,警察追緝而至。逃命中,譚新都沒有忘記把李放帶上車。他們用繩子把他捆得結結實實,然後,和警察玩起了奪命狂飆。

當車行至一座老橋上時,前方的警車早在那裡守候,眼看前有狼後有虎,譚新急紅了眼,居然猛打方向盤直接衝下了橋!

久違的河水衝進李放的眼耳口鼻,那感覺居然是莫名的溫馨。

冷眼看着車裡的人拼了命的想要打開車門逃命,李放忽然笑了。那一刻,他甚至惡毒的希望這門永遠打不開,然後讓冰冷的河水把這幫魔鬼通通湮滅。

可惜,他還是失望了。譚新第一個打開了車門,手腳並用的往外游。李放總覺得他似乎回頭看了下自己,但並不確定。跟着譚新身後,車裡的另外三人也掙扎着逃出生天。

剩下李放一個,從容不迫的用他們丟棄在車裡的刀割開了繩子,然後離開車子,在水中慢慢的,將傷痕累累的雙腿變為魚尾。

李放並不知道那條河流正屬於西南水系,他只隱約覺得水裡有他從小便熟悉的氣息,於是追尋着那烙印在血液里的記憶,他一路游回了鏡夢澤。三天三夜,他險些抵不住。可每當他脫力的想要放棄,鏡夢澤的氣息就會突然出現,似乎在一點點的引領着他,引領着鏡夢澤的孩子,回家。

就像有感應般,李放從鏡夢澤水面浮出來的時候,他的父親就坐在岸邊,望着他冒頭的方向。那一刻,父子倆都以為是做夢。接下來幾天,李放的母親抱着兒子哭得幾乎心碎。

當知悉了事件的來龍去脈,李放的父母知道再把李放留在鏡夢澤,實在太危險。於是父母商量一夜,決定把李放交給李放母親家在西南某個城市的遠房親戚撫養,和那親戚的關係若真的翻族譜,恐怕得追溯到乾隆時代的通商,可在夫妻倆好說歹說的央求下,親戚還是答應下來。這一次,是夫妻倆送李放去的火車站。因為在親戚那裡,李放只是一個普通的少數民族男孩兒。

在親戚那裡,李放才開始學會了現代生活。他把汽車落水時譚新遺落在車裡的寶石交給了親戚,騙他們說是族裡祖傳的寶貝,就當未來幾年的伙食費。於是,十六歲的他,被送進中學直接念了初二,然後初三,中考,高一,高二,高三。五年間,他只在高考結束後回過一次家。短暫的兩個星期,他便隻身去了那座大學林立的北方城市。

如今,才剛剛大一上學期期末。

雨,完全沒有減弱的勢頭。反而越來越兇猛,幾乎成了暴雨。

林木森躲在大樹底下,還是滿頭滿臉的雨水。他胡亂的抹了下臉,悄悄的看着那群奇怪卻並不友善的黑衣人來去匆匆。直到確定了那幫人徹底離開,他才皺眉念叨:「又不是駭客帝國,用得着黑衣黑褲黑眼鏡還打着黑雨傘嘛,也不怕瓢潑大雨路面濕滑一腳蹬空少倆門牙……」

半小時以後。

「暈,你準備當微瀾湖水怪啊……」林木森終於等得不耐煩,再來他也已經被大雨澆得五迷三道,「再不出來我可就陣亡了……」

也不知道是林木森的怨念傳達到了水底,還是李放感覺到了危險的轉移。水面有了不同於雨打的異常波動,下一秒鐘,李放擺着他耀眼的魚尾,露出水面。

可惜,李放的愜意沒有持續很久,因為他很快就看見了呆立在湖邊的某張不久前才近距離瞻仰過的臉。電光火石間,李放還荒誕地想,如果這時候他再倏的潛下去,林木森會不會認為不過是自己眼花?

當然,李放只是想想。因為下一秒鐘林木森已經非常配合的開了金口。

「美、美……男魚?」

李放想拿尾巴拍死他:「這麼別致的說法也就你能構思出來。」

林木森不理會他的揶揄,自顧自的問:「他們是什麼人?」

「你都看見了?」李放深深的皺起眉。

林木森大方點頭:「全程觀摩。」

李放斂下眼眸,忽然沒了聲音。

林木森是個標準的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好奇寶寶,見李放不想說,人家直接把一隻腳踩在岸邊石頭上擺出古惑仔架勢:「你不說我就把你的秘密說出去。」

李放恨得牙根兒痒痒,尾巴一掃,險些把林木森拉進湖裡。好在那傢伙躲得快。

「我一定會殺了你。」李放一字一句,咬得清清楚楚。

被人怨恨總是頭皮發麻的,林木森咽咽口水:「那個,是我說出去你就殺了我,還是不管我說不說都得死啊?」

李放翻翻白眼,懶得理他。

林木森忽然覺得鼻子發癢,然後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他揉揉鼻子:「我說,你準備在湖裡呆到什麼時候啊,我可要支持不住了。」

李放被煩得沒了轍,索性坦白:「雨不停,上了岸也沒法變身。」

林木森這才明白,難怪剛下雨時李放那麼緊張,原來是怕在他跟前大變活魚。

「看在我這麼辛苦陪你淋浴的份兒上,你就給我講講唄,那些到底是什麼人,還有……你的故事……」

李放仰頭望着藍絲絨般的天空,雨落進眼眶,打濕了他的記憶。慘痛的過往,講出來,不過三言兩語。

林木森聽得很認真,卻也只是聽着。直到最後,他都沒說一句話。

「喲,六棵樹,怎麼雨人似的就回來了。釣着魚兒了嗎?」剛一會寢室,上鋪阿亮就吹着口哨打趣。

「我出馬哪有失敗的,」林木森說完,又暗自小聲嘀咕,「還真是條魚……」

這感慨,林木森同學絕對是發自肺腑的。

阿亮還在調侃:「我就鬧不明白了,滿學校那麼多女人環肥燕瘦,老子看着都眼饞,你他媽幹嘛偏偏喜歡男人呢?」

林木森樂:「我這是給你們留着資源知道不。不然,就憑我,林木森,還不得成森林之王!」

代替阿亮回答的,是一記有力的飛枕。

和哥們兒胡扯完,林木森匆匆洗了個熱水澡,然後倒進自己的床鋪。他喜歡男的,沒錯,所以一開始,他也是真的對李放有好感。但是現在,在一系列奇幻故事般的境遇之後,也許,不僅僅是好感這麼簡單了。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李放壓根沒出過校門。他承認,他恐懼。

那是皮膚上殘存下的疼痛,是腦海里烙下深深印記的夢魘。宿舍,教室,食堂。

三點一線幾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哦,還得加上一條,那就是某人無處不在的騷擾。

「幹嘛非得上自習呢,咱倆去看電影啊,學校禮堂今天免費開放哦。」

「……」

「剛上映的新片,要說文藝部那些人的反應也夠快的。」

「……」

「喂,你就不能把視線從你寶貝的書本上抬起來賞我一眼麼?」

李放如林木森所願,總算抬起了腦袋,可還沒等他發飆,隔壁某位眼鏡兄已經搶先一步對林木森綻開了友好的微笑:「同學,自習室是公共場合,請你不要打擾大家學習。」說罷,非常瀟灑的推了推眼鏡。

林木森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咳,自己已經成為滿教室上進分子的眾矢之的。

「那個……那不耽誤同學們進步了,我這就閃,」林木森不好意思的撓撓腦袋,只得起身,走到教室門口的時候人家還不忘叮囑,「李放,我電話是137xxxxxxxx,電聯啊……」

黑線,飄滿教室。

十點,自習室的人開始三三兩兩離開,李放迅速收起書本,跟着大部隊三三兩兩齣了教室。茂密樹林間的青石路上,晚間歸來的同學三五成群向宿舍區前進。李放低着頭,靠着路邊,步履匆匆。

忽然,潮濕的手帕帶着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李放還什麼都來不及思考,就被拖進了路旁的樹叢,失去意識的瞬間,李放忽然後悔趕走了林木森。雖然,這後悔只是一點點。

等林木森察覺李放的失蹤,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他沒在食堂堵着人,就去宿舍找,結果宿舍的人說昨天李放壓根沒回來。林木森知道現階段李放壓根不會夜不歸宿,如果可能,他恨不得整天躲在宿舍里。那麼只有一個可能,譚新潛進學校把人弄走了。

「靠!」林木森揪着自己的頭髮,眼皮子底下也能把人丟了,他有着說不出的懊惱。

走在青石路上,林木森逐一摸着兩旁的樹,李放是在自習之後不見的,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在這條路上被人虜了去。

「你一棵,你一棵,還有你一棵,都給我算上,眼睜睜看着他被人抓走是吧,」林木森把滿腹怨氣都撒在了無辜的綠色植物上,左踢一腳,右踹一下,「那他到底被抓哪去了啊——」

「那位同學!就說你呢!不許破壞校園一草一木——」

三米高的玻璃缸,一米五的水,李放最大限度的浮於水面伸出胳膊,卻仍是徒勞。指尖距離玻璃缸的邊緣,還差三十公分。

李放一次次的嘗試,一次次的失敗,生與死,總是一線之隔。

他被囚禁在這裡已經兩天了。此刻他已經知道,譚新在水底車裡逃出去那一刻的回眸,是真真切切的,不是他的幻覺,不是他的臆想,男人是真的看見了那一刻,自己眼底的冷,所以才會再無絲毫憐憫,愈加的瘋狂。

絕望的蜷縮在水底,李放望着鋪滿整個缸底的寶石。譚新這一次改變了策略,他們不再用刮鱗這樣費時又費力的方式,而是換了種更殘忍的。

李放不知道他們在哪裡弄來的那種齧齒魚,個頭小小的,牙齒卻陰森而鋒利。他們喜歡咬他的尾巴,一下又一下,傷口很小,卻是鑽心的疼。

李放如他們所願,在水裡痛苦的翻滾,哭泣。連串的珠子如散落玉盤般優美的落進了缸底。越來越多,越來越美。他叫得越是悽厲,那珠子越是璀璨。

夜晚,他們才會把那恐怖的魚群撈出去,給與李放片刻喘息。

林木森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麼憤怒。他一腳踹開用乙醚弄昏的看守,便死死的盯着缸底那奄奄一息的小魚兒,生平第一次,他起了殺人的欲望,恨不得把那些傢伙都碾碎了扔到大野地里當化肥!

使勁壓抑住心頭憤怒的火焰,林木森躡手躡腳的靠近魚缸,抬手輕輕敲了下玻璃缸壁。只一下,缸里的小魚兒就倏的睜開眼睛,眸子裡溢滿的恐懼,看得林木森心頭一擰。

很快,李放的眼睛由恐懼變為了驚喜。林木森喜歡這樣的轉變。他把看守的椅子搬過來,兩個落在一起,小心翼翼的踩着凳子爬了上去,李放盡最大力氣游到水面,努力挺直身子,手舉得高高,林木森越過魚缸邊緣,手慢慢向下,指尖觸碰的瞬間,林木森緊緊抓住那雙冰涼的手。

咬緊牙關,林木森一點點的,慢慢把李放往外拉。起初還好,可當魚尾經過魚缸邊緣時,由於太滑,李放整個人一下子就落了下去。林木森反應不及,李放重重的摔在了地毯上。發出巨大的悶響。

「你是誰?」

冷冽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林木森猛的回過頭,結果看見的是黑洞洞的槍口。三把槍,還有譚新寒冰般的眼眸:「我在問你話。」

林木森站起來,擋在李放身前,和譚新面對面:「我是他同學。可以嗎?」

譚新嗤笑:「同學?嘖,我該成全你這麼偉大的同學愛吧。」

林木森的眸子慢慢暗了下去,聲音,可漸漸變冷:「譚新對吧。老子沒找警察來逮你這毒販,你就是這麼報答的?」

「呵呵,行啊,我巴不得你找警察來呢,然後看看這是個什麼怪物。」

譚新的每個字,都像把利刃,林木森不用回頭,也知道李放此刻定然遍體鱗傷。壓抑許久的怒火突然熊熊燃燒起來,燒得猛烈,燒得熾人。林木森再無其他想法,他此刻唯一想做的,就是親手撕爛譚新那張臉!

砰——槍聲,像把刀劃破暗夜的靜謐。李放禁不住猛的一顫,然後,他看見林木森慢慢的倒下。就像定格的慢動作一般,在李放眼前播發了許久,許久。

譚新把槍收回去,一步步走近已經失神的李放,越過林木森,譚新優雅的伸出手:「小魚兒,槍聲會招來警察的,咱們走吧。」

李放沒動,他壓根不可能動。此刻的他,眼睛只能看見地上的林木森,手握成了拳頭,生平第一次,李放想跟這些畜生同歸於盡!

「咳,抱歉,我家小魚兒不願意跟你走。」

譚新瞪大眼睛看着抓住自己胳膊的手,林木森還是維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勢,只是伸出條胳膊,阻攔了自己。

除了被迷暈的那一位,剩下的所有人在這一瞬間都以為自己見到了鬼!譚新的兩個小弟顫抖的握着槍,卻不敢再扣動扳機。一分鐘之後,林木森借抓着譚新胳膊的力道,掙扎着站了起來。

李放的視線隨着林木森的起身而向上,下意識的去搜尋那可怕的傷口。沒錯,正中胸膛。只是,流淌的卻是綠色的血。

「會痛的……」

林木森低着頭呢喃,沒有人知道他想做什麼,或者說,他在做什麼。只是下一秒,房間角落裡的盆栽忽然瘋狂生長,就像異形般,到處都是藤蔓,瞬間吞沒整間屋子!

譚新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帶着尖刺的藤條緊密纏繞卷到了半空!他的手下亦是如此。

林木森抬起頭,李放清楚的看見這一刻,那雙眸子是駭人的綠色!

藤蔓似乎在加大纏繞的力量,半空中開始傳來陣陣慘叫。被乙醚弄暈在地的手下不知是因為周遭的嘈雜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漸漸有了知覺,可當他睜開眼,看清了眼前的一幕時,卻發了狂一般猛的從地上跳起,尖叫着衝出了房間。

林木森沒有去追,他會讓這些人一輩子活在幻覺里。無一例外。

警察是林木森叫來的。那時候,李放已經不再是魚尾,而盆栽,也老老實實的放在它本該在的位置,就好像從來沒有過什麼變化。散落缸底的寶石被林木森收拾妥當,而譚新和他手下癱倒的地方,卻多了幾包可疑的白色粉末。

李放不得不承認,林木森這傢伙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死的說成活的。

「我和我同學不過是不小心看到了他們的交易,他們就想殺人滅口!」

暈,你當自己是工藤新一麼……「我就想,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更不能向惡勢力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