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 - 第2章

馮唐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望虛空,我已經見過朱裳的媽媽和朱裳,我沒覺得老流氓孔建國事兒逼。我給老流氓孔建國點了一根大前門,岔開話題,和他討論起昨晚在水錐子打的那場群架。

我從老流氓孔建國那裡聽到有關朱裳媽媽的種種。這些種種往往真偽參半,前後矛盾。

在我印象里,所有大人對於他們少年時代的描述都是如此變化莫測,在這點上老流氓孔建國也不能免俗。他們少年時代的故鄉有時候是北風如刀,殘陽如血,黃沙滿天,白骨遍野,吃不上喝不上,地主鄉紳不是天生歪一個嘴,就是後天瞎一隻眼,像海盜一樣用一塊黑布包着,而且無一不是欺男霸女,無惡不作。但是有時候卻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綠水繞戶,青苔侵階,有魚有肉有甜點,地主鄉紳仿佛鄰家大哥,多少有個照應,即使村裡的標緻姑娘嫁到外村的時候也會唏噓不已。無論是哪種情況,大人的角色都是統一而恆定的。那時候,他們都還小。他們統一地胸懷大志,抱負縹緲,他們志趣高尚,一心向學,他們習慣良好,睡覺前半個小時不看電視、不看手抄本和其他黃書,喝一杯牛奶(家裡條件不好的喝一碗麵湯),跑一千米然後沖涼水澡。他們不偷着抽煙,他們不夢見女特務或是鄰村寡婦,他們不遺精,不手淫,他們的精液和卵子爛在自己的肚子裡。無論他們現在怎樣,他們的過去都是我們現在的榜樣。他們說起他們過去的故事,我總是將信將疑。

老流氓孔建國說朱裳媽媽生在陝西米脂,英雄李自成生在那個地方,玩弄英雄於兩股之間的貂蟬也生在那個地方。我沒去過那個地方,如果朱裳生在那個地方,我沒準會去一趟,看看什麼樣的操蛋地方才能長出那樣一個操蛋姑娘。

老流氓孔建國說他去過。那個地方終日黃沙滿天,出門一趟,回到屋子裡,洗完手還要洗鼻孔。無論男女,鼻毛必須留得老長,否則黃沙入肺,得肺氣腫,像今天的北京一樣。地瘦得要命,天公不作美的時候,什麼莊稼也不長,只長大盜和美女。那個地方水缺得要命,為了一口水井,動輒拼掉十幾口人命,但是長出來的姑娘卻從裡到外透着水靈,肌膚光潔潤滑,如羊脂美玉,男人摸過去,滑膩留手,沾上就難放。男人們私下裡抱怨都是姑娘吸乾了天地間的水汽,如果在村子裡待長了,不僅水沒得喝,自己的水也會被這些姑娘吸乾的。沒有法子,男人只有自己出門找水喝,怕人家不樂意給,隨身帶上了刀。

朱裳媽媽出生之前,三個月沒見到一星雨,從地上到樹幹上到人的嘴唇上全是裂開的口子。出生的時候費了老大的力氣才湊夠了一盆接生用的開水。孩子生下來,沒哭,大家聽到的是一聲撕心裂肺的雷聲,之後的暴雨下了三天三夜。

朱裳媽媽四歲時死了爹,十四歲時死了娘,娘死前對她說:「娘知道你餓不死,只是別太對不起良心,善用自己的臉蛋。」還告訴她,她有一個遠房的堂哥在北京做工,可以去找找他。第一句,朱裳媽媽太小,聽不太懂,但是第二句里有時間地點人物,她還是明白的。她隨便收拾了個布包袱,把家託付給鄰居的一個精壯男孩,說去幾天就回來,門也沒鎖就走了。後來這個精壯男孩為朱裳媽媽看了二十年的門,三十五歲上在鑼鼓聲中娶了鄰村的一個傻呵呵的漂亮姑娘,破了童男之身。

朱裳媽媽的堂哥有五個餓狼轉世的兒子,為了一日三餐甘心情願承受父親的毆打與謾罵。堂哥還有一個抹布一樣的老婆,她常嘮叨她曾是一枝鮮花,不是牡丹花也是芍藥花,反正是那種美麗鮮艷健康陽光的。全是因為這些個惡狼一樣的兒子,才變成現在的樣子。這時候堂哥常常會跳出來證明,即使他老婆曾經漂亮過,這些年也被她隨着大便拉掉了。堂哥的老婆便秘,每天要蹲進胡同深處的公用廁所和共同出恭的大媽大嬸聊一個鐘頭的閒天,那是她一天當中的最高潮。胡同的公用廁所男女隔光不隔音,堂哥自己上廁所的時候,常常聽見他老婆爽朗的笑聲。

朱裳媽媽到來的第一天,堂哥做了豬肉燉粉條,飯桌上他五個兒子看她的眼睛讓她感覺,他們希望她也同豬肉一樣和粉條一起被燉掉,這樣可以多出幾塊肉,還可以少掉一張吃肉的嘴。以後吃飯的時候,她總是被這種眼神叼着,不吃飯的時候,堂哥老婆的注視讓她感覺在被抹布輕輕地抹着。有時候堂哥會找話和她聊上幾句,堂哥正在洗菜的老婆便把水龍頭擰到震耳欲聾,然後胸襟曠達悠然自得地接受堂哥的一頓謾罵。

朱裳媽媽的侄子們幾乎和朱裳媽媽一般年紀,他們把事物分為兩種:能吃的和不能吃的。能吃的就吃掉,他們生吃芹菜、茄子、土豆、魚頭、肥肉。他們把偷來的自行車輪胎剪成碎片,熬成豬血色的膠,塗在長長的竹竿端頭。抓來的知了被去了頭、腿、翅膀和肚子。剩胸口一段瘦肉,在餅鐺里煎了,蘸些醬油和鹽末兒,嚼嚼吞進肚子。朱裳媽媽從來沒在堂哥家聽見過蟬聲。不能吃的,他們就殺死它。他們花兩分錢在百貨店買五粒糖豆,一人一顆,仔細在嘴裡含吮,待糖豆完全化掉,他們省下最後一口唾沫啐到螞蟻洞口,用從垃圾堆里撿來的半副老花鏡引聚陽光,燙死任何一隻敢來嘗他們唾沫的螞蟻。

朱裳媽媽不能吃,也不能殺死,侄子們的年紀還小,上嘴唇的鬍子還沒硬,看着朱裳媽媽的臉和身子,小雞雞也不會像他們父親的一樣不自主地硬起來。所以他們虐待她。他們不敢讓她的身上帶傷,他們的爸爸發現了,會加倍處罰他們。他們不怕她告狀,因為她從不。於是他們運用想象,讓朱裳媽媽在外人看不出的狀態下忍受痛苦。

有一天朱裳媽媽忽然明白,她只有一個選擇,或逃或死,被侄子們搞死或是被堂哥的老婆毒死。終於在一個下午,天上是暮春的太陽,後面是揮舞着木棒興高采烈的侄子們,木棒上綁着棉花和破布,朱裳媽媽跑出院門。

胡同口有幾個半大的男孩或趴在單車的車把上,或靠在單車的座子上聊閒天,說東四十條昨晚一場血戰,著名的混混「賴子」被兩個名不見經傳的新銳用木把鐵頭的手榴彈敲出了腦漿子。說剛從街口過去的那個女的屁股和奶子大得下流,應該由他們以「破封資修」的理由把她斗一斗。朱裳媽媽留意過這夥人,其中胳膊最粗的那個鼻樑很挺,眼窩很深,偶然能看見眼睛裡有一種鷹鷲般的兇狠凌厲。天氣還不是很熱,但是他們都單穿一件或新或舊的軍上衣,把袖口挽到胳膊,只扣最下面的一兩個扣子,風吹過,衣襟搖擺,露出骯髒的肚臍和開始發育日漸飽滿的胸大肌。

朱裳媽媽跑出胡同口,斑駁的牆皮上畫着巨大的紅太陽和天安門以及粉筆寫的「李明是傻逼,他媽是破鞋」之類。她覺得陽光耀眼,開殘了的榆葉梅和正開的木槿混合起來發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味道。天上兩三朵很閒的雲很慢地變幻各自的形態,胡同口兩三個老頭薄棉襖還沒去身,坐在馬紮上,泡在太陽里,看閒雲變幻。

朱裳媽媽徑直撲進胳膊最粗、胸肌最飽滿、眼神兇狠凌厲的那個男孩懷裡,聲音平和堅定:「帶我走吧。」從那兒後,朱裳媽媽芳名飄揚。

10

保溫瓶和啤酒

我看着老流氓孔建國漸漸顯見的肚腩,我反覆問過老流氓孔建國,胳膊最粗、胸肌最飽滿、眼神兇狠凌厲的那個男孩是不是他。他說,少問,聽着就好了,問什麼問。看他那德行,好像至今還和朱裳媽媽有些瓜葛似的。其實我更想聽那個胳膊最粗、胸肌最飽滿、眼神兇狠凌厲的男性好漢的故事,朱裳媽媽只是落在好漢懷裡的一朵鮮花,我更想聽大樹的故事想成為好漢。老流氓孔建國臉上有皺紋和刀疤,像穿了很久的皮夾克。他的眼裡有光,像個水晶球,我想從中看見我的未來:我能不能成為好漢?成為好漢之後,有沒有朱裳媽媽徑直撲進我懷裡?如果有,我應該在哪年哪月哪一天在哪個胡同口候着?朱裳媽媽撲過來,我該用什麼姿勢抱她?我低頭是不是可以看見她的頭皮,聞到她的味道,手順着她的頭髮滑下去,我的兩根耳朵是不是會馬上豎起來,然後我該怎麼辦呢?但是老流氓孔建國從來不和我講這些。

老流氓孔建國不是說故事的好手,關於朱裳媽媽的種種不是老流氓孔建國一次完整講出來的。這個題目他講過很多次,每次講一點,好些敘述自相矛盾。周圍的孩子太多,他不講(特別是劉京偉在的時候,他從不講)。沒煙,他不講。啤酒沒喝高興,他不講。

當時很少有瓶裝或是罐裝啤酒,像買白酒一樣,我們拎着保溫瓶到郵局對面一個叫「為民」的國營餐廳去打。

那個國營餐廳只在每天下午三點供應一次啤酒,啤酒很快賣完,周末不上班,沒有供應。雖然看不到裡面如何操作,但是我想他們一天只從啤酒廠拉來一大罐啤酒,賣沒了就沒了。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啤酒可真差。一點泡沫也沒有,味道淡出個鳥來,張國棟天生腎衰,尿出來的尿都比那時的啤酒泡沫還多、顏色還黃、味道還大。但是那畢竟是啤酒呀,畢竟比水泡沫多、比水黃、比水有酒味。喝起來,感覺像《水滸》裡面的好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吃飽喝足之後大秤分金,分從山下大麻袋裝回來的大奶姑娘。我想,《水滸》那時候的酒和我們國營餐廳供應的啤酒差不太多。那些好漢,十八碗下肚,走路不晃,還能施展旋風腿,摸孫二娘的屁股,沒什麼了不起的。

因為供應有限,負責賣酒的黑胖子感覺自己是酒神。手裡掌握了方圓十里地方百姓的快樂,得意非常。

每天三點鐘,他睡足了午覺兒,擰開水龍頭沖個臉,聽着賣酒的窗口人聲嘈雜。他總要多待十分鐘,才愛答不理地撥開遮擋窗口的三合板,面對等他好久的買酒人群。我站在隊伍的最前面,三合板一打開,迎面升起黑胖子奇大無比的豬頭,我看見他鼻孔里梅枝橫斜的粗壯鼻毛,我聞見他鼻孔里噴出的宿酒臭味。這個混蛋,一定是在午睡前偷酒喝了!黑胖子瞥見我和我後面排隊的劉京偉、張國棟,以及我們三個左右手拎着的特大號保溫瓶,吼道:「又是你們。酒錢!」我看見他的鼻毛一翹一翹地抖動,最長的一根長長地彎出鼻孔,上面沾了一個圓硬的鼻屎球。

黑胖子是從炮兵部隊轉業的,據說練過軍體拳,三四個混混近不了身。我不信。夏天的時候,黑胖子坐在板凳上在樓下乘涼,他老婆罵他最沒用,他大氣不出,低眉順眼,一身肉懈懈地攤垂着,蒲扇死命地搖。我們當時也不知道黑胖子為什麼沒用,但是看見周一到周六每天三點神氣活現的黑胖子,軟塌塌的一團,心裡忍不住開心。

黑胖子的老婆說黑胖子原來在炮兵部隊上是廚師班長,從來只負責偷吃不管幹活。我想,沒有比黑胖子過去的職業更悲慘的了,戴綠帽子、背黑鍋、看別人打炮。

11

閹了司馬遷

朱裳媽媽芳名飄揚的方圓十里就是東單、南小街、朝外大街這幾條胡同。

京城自從被二環、三環路圈住,就開始在環路外大興土木。就連遠郊區縣都忙着在糞坑邊上蓋起兩三層的社會主義新農民住宅,賣給外國人當水景花園別墅。京城只在二環路里還剩下這麼幾處平房。後海一處,是名人聚居的地方,多的是完整的四合院,一進兩進三進,天棚下有魚缸、肥狗、石榴樹、葡萄架,以及奶香濃郁、乳溝幽深的胖丫頭,名人們閒下來細數從葉子間漏下的陽光。還有銀錠橋可以觀山,烤肉季可以醉二鍋頭,什剎海的荷香月色可以麻痹品位不俗的姑娘。至於東單朝內這邊,多的是大雜院,間或也有幾處名人舊居,但不管是名人還是草民,兜里的錢將夠睡土炕操土雞的時候,他們那時的舊居和民居沒什麼兩樣。

大雜院裡,各種各樣用途不一的棚子被人們巧奪天工地設計建造出來,留下一條側身能過的通道延向各家門戶,像周圍長滿藤蔓和野獸眼睛的林間小徑,在保持基本形態中生長變化,所有的建築都年代久遠且具有生命。大家早上起來端着糯黃滿盈的尿盆在通道上謙讓「您先過,您先請」,然後到路邊小館裡吃京東肉餅或是滷煮火燒。十幾年後,東直門內簋街,三里屯酒吧街,都是通過這種機制,在民間有機生長出來的。所以這裡出產的流氓簡潔明快,腦漿子汗一樣順着臉頰流下來,還能不懷好意地笑。女混混兒也從不塗抹淺嗔薄怒之類的零碎,罵街的時候陰損歹毒,泣鬼驚神,一句「瞧你丫那操行」,字正腔圓,顯示幼功精湛、身出名門。

老流氓孔建國一保溫瓶的啤酒下肚,嘴裡的蓮花綻放。他說朝陽門內外過去有九龍一鳳,朱裳媽媽就是那一鳳。二十年前,這方圓十里,一半的架是因為朱裳媽媽打的。大閨女小媳婦就着她的軼事嗑瓜子,泡酒館的粗漢想着她的臉蛋往肚子裡灌酒。大流氓口上喊着她的名字信誓旦旦,小嘍囉們念着她的身子抓着自己的陽具鑽進髒兮兮的被窩。

最後娶到她的是個小白臉。戴黑邊眼鏡,面白微有須,窮,有才,能寫會畫,負責單位的宣傳稿和黑板報,上台表演自編的山東快書,表情儒雅,小腰婀娜,小臉緋紅。自古以來就是這種男人最討女人歡心,所以漢武帝要閹了司馬遷,我特別贊成。

一天,陽光正好,朱裳媽媽在街上晃。她左手理了一下滑下耳朵的發梢,烏黑的發梢在陽光里變得金黃脆亮,垂在胸前的頭髮清細潤滑,像帘子一樣,透過去,看見她的軍綠衣裳和衣裳下面的胸口。她右手夾起一支中華煙,老流氓孔建國正要點火,朱裳將來的爸爸推了他一把,且劈手奪下朱裳娘叼在嘴裡的香煙。老流氓孔建國當時就折了朱裳他爸爸三根肋骨,可朱裳爸爸還是耐心地等朱裳媽媽講以後決不碰煙,才放心地昏死過去。朱裳爸爸在病房裡吃了多次蓮藕燉豬排,無聊中望着窗外的閒雲變幻想起《聖經》上說過,夏娃是亞當的骨頭做成的,女人是男人的骨中骨、肉中肉,不知被吃下肚子的豬排是公豬還是母豬的,自己斷的肋骨和燉蓮藕排骨的朱裳媽媽之間或許有某種他也想不清楚的神秘聯繫,仿佛少年時讀李商隱的《無題》,文字表達出的混亂情感閃過千年萬里的時空隔閡讓青年時代的他精神恍惚若失,下體強直如矢。陽光灑下來,朱裳媽媽斜坐在床頭,眼睛清亮淡盪,頭髮油光水滑,像朱裳爸爸讀過的所有關於女人的美好文字,他的陽具比陽光還炙熱,燒穿了他的褲頭和醫院的被單。再後來的事情就是,至少兩個當事人都這樣認為,一槍中的,在病床上懷了朱裳。

大流氓們畢竟有大流氓們的氣概,他們像嫁妹妹一樣嫁朱裳媽媽,表現得大氣、團結,很男人。喜宴體面熱鬧,八輛黑色的迎親紅旗,車號都是連着的,兩口大鍋燉肉,開了十桌,香飄三里。友誼商店特批的青島啤酒,管夠。片警也開着警車來湊了份子,集體送了一床帶鴛鴦圖案的緞子被面。片警們覺着將來斷無血光之災,只需指揮胡大媽之流抓姦抓賭抓假新疆人抓無照賣雞蛋的鄉下人就好了。他們燒酒下肚,喜氣上頭,竊喜將來的清閒。方圓十里的人把這件事當成某種歷史的轉折點,仿佛從此街頭巷尾將不再有兇殺色情的故事流轉。

老流氓孔建國說當時他參加婚禮的黑西裝還在,托人從香港帶來的,全毛料的,應該是好牌子,袖口三個扣子,商標上沒有一個中國字。婚禮後那身西裝就沒再用過,胡亂扔在小屋的床底下,積了好些土。

12

《武經總要》

我站在操場的領操台上,向劉京偉和張國棟宣布,我的理想是做個採花大盜,我覺得自己格外偉大,面對眼前的方圓十里仿佛面對中世紀教廷統治下的蒙昧歐洲。

我說這話的時候,劉京偉和張國棟的心靈還沒有老到可以理解我這種偉大,但他們知道採花就是惹女孩。但街面上的女孩又不當吃,又不當喝,且一點也不好惹,多數女孩都有一張狠毒的嘴和惡毒的心。至於抱女人睡覺,他們不知道有什麼用,被子夠不夠用,只是道聽途說地聽一些常服壯陽藥的老炮們談起,說是很傷神損身。老流氓孔建國有張古畫,據說是清初的,畫了一隻老虎,兩顆虎牙,一個半裸美女,披頭散髮,兩顆乳頭,兩隻大腿,跨在老虎上面。畫上工筆題詩:「明里不見人頭落,暗中叫你骨髓枯。」劉京偉和張國棟認定,隨着時間流逝,我即使不會精盡而亡,也會漸漸出落成為一個沒有出息的笨人。

我說我覺得這裡有個陰謀。本來我、張國棟、劉京偉,和翠兒和朱裳從結構上沒有什麼區別,但長着長着就出現了不同,上廁所和澡堂都要分開,否則胡大媽和片警就要干預。我們和朱裳們之間的差別比我們和貓狗更大,貓狗可以和我們一起上男廁所,但是朱裳們不行。這個陰謀的另一個層次是,本來我們對朱裳們沒有任何興趣,但是長着長着就出現了興趣,想和她們在一起。為什麼牡丹花長成那個樣子我們就覺得好看?為什麼朱裳的臉紅成那個樣子我們就覺得可愛?為什麼同樣是好看,牡丹花的樣子不會讓我腫脹,但是朱裳的樣子卻讓我腫脹?為什麼同樣是女孩,只有朱裳的樣子讓我腫脹得不能忍受?朱裳知道嗎?丫知道了有用嗎?她可能不是同謀,只是陰謀的一部分。

劉京偉說,你丫有病,只有你對朱裳腫脹,我對誰都腫脹,對大樹都腫脹,前天白家莊中學那場架,你被板磚拍糊塗了吧。張國棟說,你丫有病,別「我們,我們」的,我聽說像你這種人,市委決定都統一圈到安定醫院去了。劉京偉又說,這下好了,反正你是精神病,不用負責任,以後打架下狠手最後一擊、把人拍趴下的任務都歸你執行。

我的眼睛順着朱裳的頭髮油光水滑地捋過,身子就腫脹起來,精神恍惚若失,下體強直如矢。一個聲音高叫着,就要炸了。我說,去你媽的,我有頭髮同樣油光水滑的大車、二車,我有女特務,我有花花綠綠的雜誌,肉晃晃的滿是光屁股。我打手槍,我跑一千米,我沖涼水澡。但是有什麼用呢?打完手槍十分鐘後,我的想象順着朱裳的頭髮油光水滑地捋過,身子就又腫脹起來,精神恍惚若失,陽具強直如矢。另外,還有家庭作業要寫:十道立體幾何題和一篇作文,語文老師說,要寫一個給自己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人,不許寫老師、家長,以及沒有見過面的對越自衛反擊戰的殘疾英雄。

「有人在我們身體裡放了定時炸彈,在某個時候定時啟動,當遇見某個姑娘的時候爆炸。我們要搞清楚什麼時候啟動,遇見誰會爆炸,才能把小命保住。」我說。張國棟和劉京偉當時一起說,你丫真的有病。

張國棟當時的理想是成為一個科學家,自己能造啤酒、冰激凌和炸藥。能造啤酒,就不用總到「為民餐廳」去排隊,看黑胖子迎面升起的豬頭和翹彎彎的鼻毛。能造炸藥,如果誰欺負了我們,我們又打不過他,就放炸藥在他家的牆根下,把他家的床炸飛,炸掉他的小雞雞。張國棟吹牛說他爺爺曾經是土匪,有如何造炸藥的秘方,所用的原料在普通的化工原料商店都能買得到。文革的時候,他爺爺冒着性命危險藏在內褲里留下來的。但是我們對張國棟的話通常要打折扣,他和外邊的混混總說他爸爸是總參負責的。其實他爸爸和我爸爸以及劉京偉的爸爸都是一個單位的,他爸爸是那個單位總務處三產辦的頭頭。我們給張國棟逼急了,他眼睛濕潤着嘴角哆嗦着從懷裡掏出一本線裝書,首頁四個字《武經總要》,果然有股強烈的屎尿臊味。張國棟說,你們看,三種火藥配方,主料一樣,不同的輔料,不同的效果,比如易燃易爆,放毒和製造煙霧:「晉州硫磺十四兩,窩黃七兩,焰硝二斤半,麻茹一兩,乾漆一兩,砒黃一兩,定粉一兩,竹茹一兩,黃丹一兩,黃蠟半兩,清油一分,桐油半兩,松脂十四兩,濃油一分。」

劉京偉當時的理想是成為一個功夫大師,內宗張三丰,外師達摩。他說繩鋸木斷、水滴石穿,一個人關鍵是要有理想,循序漸進並且持之以恆。比如練輕功,從一尺深的坑往上跳,每天加一寸,一點也不難,三個月之後,就能飛檐走壁了。我怎麼想怎麼覺得有道理,現在仍然不明白他最後為什麼沒練成飛檐走壁,只是替我們班參加跳高比賽,腹越式過了一米八的高度,得了一張鳥屎黃的獎狀。他抻筋壓腿,幾個月之後,居然橫叉豎叉都能劈下去。張國棟不以為然:「柔韌性再好,你也不能夠着自己的老二,沒用。」劉京偉從廢品收購站撿到一本萬籟聲編的《武術匯宗》,紙張破爛,年代久遠,民國初年的,以為得到了武林秘籍。他說他要照着秘籍苦練鐵砂掌,練成後,一高興一掌拍碎賣啤酒黑胖子的一對睾丸。一天,劉京偉說西山大覺寺的一個高僧要專門坐地鐵跑到東邊來看他練功,他看不見大師,但是大師卻明鏡似的看得見他,看他有沒有慧根秀骨,劉京偉堅信他一身都是慧根秀骨。那天晚上,我們在老流氓孔建國的小屋裡打拱豬,耳邊傳來劉京偉練功的吼聲。我們樓後有一個水泥壘的乒乓球檯和一個鋼管焊的雙槓,劉京偉一定是在對着水泥壘的乒乓球檯和鋼管雙槓施展鐵砂掌。他的吼聲越來越悽厲,最後終於帶着哭腔撞進小屋,雙手醬紫,右手無力地垂着,和右手腕成九十度角,我想是骨頭斷了。劉京偉哭道:「我按練鐵砂掌的藥方洗手來着,應該金剛不壞呀,怎麼會這樣?大師一定要失望了。」送劉京偉去朝陽醫院的路上,他給我看了貼身藏的秘籍藥方:「川烏一錢,草烏一錢,南星一錢,蛇床一錢,半夏一錢,百部一錢,花椒一兩,狼毒一兩,透骨草一兩,藜蘆一兩,龍骨一兩,海牙一兩,地骨皮一兩,紫花一兩,地丁一兩,青鹽四兩,硫磺一兩,劉寄奴二兩,用醋五中大碗,水五碗,約熬至七碗為度。」

我心裡想,這兩丫的沒精神病才怪,還說我?

13

紅袖招

從東單、南小街、朝外大街那幾條胡同搬出來,我們一家在這幢樓里分得同一單元的兩套房子。父母姐姐住一套在二層的二室一廳,我自己得了一套在四層的獨居。我媽我爸本來很不放心單給我一間,我據理力爭說自己已經長大了,是好是壞就是這樣了,已經談不上變了。退一步說,把獨居給姐姐其實更是兇險,姐姐雖然相貌平平,但越是這樣的姑娘心裡越容易春意盎然,做出引狼入室的事情,如果有一天肚子莫明其妙地大了,是一家人一輩子的噁心。我即使成長為一個混蛋,燒殺擄掠,搞大人家的肚子,最多也就是被人罵上門來。我媽想起她還存了兩箱閃光雷,不怕武鬥,想起我在想象中對付大車、二車的機智果敢,想來想去,也就做主答應了。

我站在陽台上,朝南板樓,南北通透,陽光耀眼,一斜眼就可以望見隔壁單元五層的朱裳家。天氣晴好的日子裡,可以看見她家晾出的衣裳。我分不清哪一條內褲是朱裳的,哪一條是她媽媽的,幾乎是一樣的大小,一樣的純棉質地,一樣的白底粉花,風起的時候,會一樣輕輕地搖擺。我想起青青的酒旗,想起書上念過的一句艷艷的詞:「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我想改天再去東四的中國書店淘淘舊書,看看舊書里有沒有提到過去的青樓,那時青樓究竟有沒有青青的會隨風搖擺的招牌。

14

Thank

you,撒泡尿

在學校上課的時候,我和朱裳坐同桌。我不喜歡看教科書,我喜歡看窗外的楊樹葉子綠了又黃黃了又綠,我喜歡看朱裳油光水滑的頭髮和臉蛋下面青青的靜脈血管。我常常想,朱裳是什麼做的?脈管里流的是血嗎?什麼樣的血和肉,如何摻和起來,如何穿透我的鼻孔和眼睛,能給我這種強烈的感覺?這些問題,數目眾多而強烈,我最後學了生物和醫學,主要是想搞懂這些問題,但是發現現代醫學連感冒都無法預防。

和朱裳坐同桌不是巧合,是我用一本英文原版的《花花公子》、一本香港的《龍虎豹》和班上來自遠郊區縣的一個叫桑保疆的土混混換的。桑保疆有個外號叫「撒泡尿」,新來的外語老師起的。

我們新來的外語老師,有個小鼻子和彎彎的劉海兒。她的身材很好,一頭黑髮,轉過身子在黑板上寫字,發梢差幾寸幾乎碰到她撅撅的屁股上。張國棟計算過外語老師頭髮增長的速率,預言再過十一天,發梢和屁股就會碰上,劉京偉毫無根據地不以為然,和張國棟打賭,賭一包金橋煙。儘管張國棟的計算沒有問題,但是最後還是輸了。外語老師在她發梢即將碰上屁股的前兩天,把頭髮剪短了一大截兒,「北京風沙太大,頭髮太長像個掃把,替清潔工義務掃地。」她說。外語老師是南方人,英文發音很準,很為之得意,所以中文也是英文味兒的。有一天她看桑保疆總是不積極回答問題,就主動叫他站起來,「這句英文:My

father

joined

the

Long

March,怎麼翻譯?」

桑保疆居然答了半對:「我爹參加了Long

March。」

外語老師甜甜地沖他一笑說:「非常好,基本答對了。正確答案是:我父親參加了長征。Thank

you,桑保疆。」可是聽上去,「桑保疆」絕對是「撒泡尿」。以後我們再也不說謝謝了,一律換成:「Thank

you,撒泡尿。」每到課間休息的時候,滿樓道到處都是,桑保疆拎了個掃把,四處追打,還是追打不過來。

我所在的中學是個市重點,朝陽區唯一的一個,在朝陽區這一畝三分地,牛逼得緊。在我們這批人畢業之後,這個學校連着四年拿了北京市高考的狀元,名聲走出朝陽區,開始在北京市這兩畝六分地,牛逼得緊。我想,這些成績都是源於我們那時候的積累。我們持續的無以聊賴讓那幾棟教學樓含風抱氣,風水極好。成功的果實有個時滯,沒有砸在我們頭上,在我們離去之後,沒頭沒腦地砸在我們師弟師妹頭上,讓他們不知所措。我聽過校長在媒體面前的表白,為什麼會連續四年牛逼再牛逼,校長害羞地嘮叨了十幾分鐘,從孔子之道說到儒學復興說到黨中央說到教育局說到自身努力,沒有一句說到點上。

從初中升高中,我的中考成績不錯,我爸的關係還硬,老師們沒有實現趕我出去的夢想。

中考之前,我三天不大便、三月不窺園,大車、二車駛進樓里的時候,不跑到陽台看她們一清二楚的頭髮分際、分際處青青白白的頭皮、分際兩邊油光水滑的頭髮。但是距離千米,我還是聽得見大車、二車駛過,環佩叮咚,聞見兩個人身上不同的香水氣息和頭髮發出的更加惱人的味道。我的下身不聽我解釋,打個響指,上指青天,像是野狗聽見動靜,迅速地把兩隻耳朵豎起來。我屏息凝神,口念「唵嘛呢叭咪吽,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十四字真言。我想不明白,我好好學習了,早上起來,為什麼我的下體還是天天向上?

劉京偉說,西山大覺寺的那個高僧,小時候也是出了名的淫根禍水,一次遇見一個雲遊的野和尚,說這個小壞種有慧根秀骨,但是前程有限:不是採花失手入大牢,就是被痴情女子騸去男根。唯一的辦法是跟他一起當雲遊的野和尚。劉京偉說,哪天請那個高僧也來勸勸我的父母。我說,去你大爺的,我日你祖宗八輩兒。

我意識到,我必須解決。

我拉上窗簾,窗簾上是紅色牡丹花和綠色孔雀開屏的圖案,窗簾外是楊樹和五層的朱裳家。天氣晴好的日子裡,可以看見她家晾出的衣裳。我反鎖上門,上上門閂。老媽有鑰匙,我多加一個小心。老媽和姐姐在另外一個房間,姐姐在背歷史書,老媽在思考她的商業計劃。

我從小就感到有異種能量在老媽身上匯聚。在這個世界上,有人思考,有人便秘,有人匯聚能量。老媽渴望變化,渴望老有事情發生,她日夕在事,無論大小,控制得津津有味。她充滿精力,充滿抱怨,在抱怨聲中,把所有的事情都料理得井井有條。她每天早上替我的饅頭抹上芝麻醬和白糖。每兩天裡外打掃一遍屋子。每三天巡視一通這棟板樓,看看樓前樓後樓道里還有哪些地方可以霸占而又讓鄰里說不出什麼,也讓街道辦事處找不出麻煩。每四天聯絡一次所有核心關係,詢問小區規劃三環路改造污水治理亞運會申請以及黨政要員的變更情況。每五天逼我洗一次澡,檢查我的頭髮修理、指甲修剪、耳屎清除。每六天調解一圈鄰里的關鍵矛盾,提醒大家雨天收衣服,說一些諸如「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忍煙消雲散。七十歲的老頭子跟小孩一樣,跟小貓小狗一樣,看見新媳婦歡喜,歡喜後不管不顧妄圖爬灰,都屬於正常範圍。在理解的基礎上落實行動,先剁老頭子摸新媳婦的手,再剁他丫的小雞雞」之類的話。每七天重新布置一回家具,衣櫃由東搬到西,寫字檯由南搬到北。老媽洞察一切,在一切中發現在當時最弱的一環,然後採取行動,然後再洞察,然後再發現,永遠在憂國憂民永遠在行動。具有這種能量的人,要是多有幾分姿色,就是陳圓圓、柳如是,要是生在古代或是戰亂,就是聖女貞德或是女巫婆。老媽姿色平平,生長在社會主義陽光下,所以老媽寫商業計劃。老媽的商業計劃清辭簡旨,沒有雜碎,商業模式里講的是如何賤買貴賣,財務分析里講的是投多少錢多少時間後收回多少錢。我老媽和張國棟的老媽合夥,販賣銀耳和閃光雷。兩人努力的結果是,本來在北方頗為金貴的銀耳很快比傳統的黑木耳還便宜了,北京市區沒兩年之後就明令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了。至於貯存在張國棟床下的閃光雷,有一天轟然炸響,實現了張國棟用火藥把床炸飛的夢想,張國棟也幾乎成為那個身上綁了四十七隻火箭嘗試升天攬月的萬戶第二,這是後話。

心神忙了起來,國民黨女特務也很少鑽進我的被窩。有一回鑽進來,還是燙了一腦袋卷花頭,上了厚厚的頭油,結在頭上像是鋪馬路的瀝青。但是手裡的小手槍或是避孕套等等古怪東西不見了,女特務手上拿了一把三角尺,不緊不慢地說:「我向前走三步,我向後走四步,我一共前進了負一步。」一遍又一遍。我說,你煩不煩呀?她換了句台詞,還是不緊不慢地說:「從三角形的頂點做垂線,以這條垂線為輔助線。」我動了一個心眼,我問:「女特務阿姨,中考的作文題目是什麼呀?」女特務繼續不緊不慢:「《遊園有感》。」我叫喊,去你大爺的,然後夢就醒了。中考時,作文的題目竟然是《春遊》,我寫道:「公園一角,有個池塘。池塘邊一棵柳樹,池塘里一條金魚。我好似水底魚努力上進,老師和學校好似池邊柳將我指引,為我擋風遮雨。」我的作文得了滿分,托這個滿分的福,我的分數上線了,進入了朝陽區這個唯一市重點中學的高中部,徹底粉碎了七八個高年資老師把我清理出門戶的陰謀。

我理解了,女特務、女流氓、女混混、女妖精都是我們的好幫手。我當時下決心,如果將來決定當個文學大師,一定養兩隻母狐狸激發靈感。後來我做美元的外匯期貨,為了看紐約和倫敦的盤,晝夜顛倒。我也養了個狐狸在我酒店套間的床上,小鼻子尖尖,小奶子點點,腰細而繚繞,臀堅而飽滿。最好的是她的口活兒,舌頭上有倒鈎,跟貓和老虎似的。她天生知道身體所有重要穴位和經絡走勢,舌出如矢,認穴精準,想讓你出來你就出來,想不讓你出來你就出不來。我想不明白大盤的走勢,早上五點鐘,捅她醒來,「是買進還是賣空?」我問。小狐狸眼睛睜也不睜高叫一聲:「買進你大爺!」我就買進。「賣空你大爺!」我就賣空。狐狸畢竟是狐狸,十次有九次是對的。這是後話。

15

小腿燦爛

中考過後,好些初中一塊混的兄弟沒上成這所市重點,可是劉京偉和張國棟竟然都在。劉京偉的爸爸在那時就已經是什麼董事長了,我過了十年之後才分清楚董事長、總裁、CEO和總經理之間的差別。張國棟臨場發揮比我還好,除了作文沒我高,其他科目的分數都比我高。張國棟沒有後路了,要是考不好,分流到我們隔壁那所臭名昭著的白虎莊中學,他就死定了。我們和白虎莊中學狠狠地茬過幾架,張國棟出手沒準頭,總往手重那邊偏,把隔壁中學的一個小胖子幾乎打殘。而且張國棟個頭太高,一米八五立在那裡,瘦得旗杆似的,所有人都認為他是挑頭的,把所有黑賬都記在他頭上。那邊早就放出話來,叫張國棟走路別落單兒,天黑別出門,關好窗戶。劉京偉陰笑說,張國棟,你到了隔壁中學,就從鳳尾升級成雞頭了,老師就把你當成心腹了,你就當三好生了,定期還有獎章和獎狀,還有女生偷偷愛慕,一邊做習題一邊想着你一邊舔上嘴唇。張國棟說:「我是你大爺,我拜你為師,我拜大覺寺的和尚為師,我送你兩雙襪子,我送大和尚一對尼姑,我院子裡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我送大和尚的一個尼姑大奶,我送大和尚的另一個尼姑也是大奶,我學鐵砂掌,我泡藥水,我一雙鐵掌,我以一當十,我練成了誰也不怕,我成了替死鬼我變成女殭屍鑽你被窩,親你,嘬你,我讓你精盡而亡,我是你大爺。」

我爸爸帶我逛紫禁城,一遍又一遍,尤其是東宮的珍寶館。他常常四處踅摸,眼睛放在一般人想象不到的地方,比如觀音的奶罩,比如大禹治水玉雕的底座。我猜想是在找藏身之處,好在日落之後盜寶。我爸說:「真是好東西呀,好些過去工匠能做出來的東西,現在科學進步了,反而做不出來了。比如那個翠玉白菜巧色蟈蟈。雨天的時候,翠玉的巧色蟈蟈在白菜葉子下面,晴天的時候在白菜葉子上面。真是好東西呀。」我想起了中考前努力學習的張國棟,知道自己不學習就是死路一條。現在要是有皇帝用刀子頂住這些工匠的後脖梗子,做不出來就殺頭,過去能做出來的東西現在一定都能做出來。

高中重新分班,從初中部直接升上來的學生幾乎沒動,新考取的學生隨機補充。好像戰鬥減員後,從周圍村鎮抓來壯丁,補充進來。我和劉京偉、張國棟都是老人了,知道這裡千年的事情,老早就盤踞在教室後排。由於地面熟,感覺什麼都是自己的,一個一個端詳新進的學生。我自然是想看有哪些盤兒亮的姑娘,劉京偉在等那些剽悍凌厲的角色,好收編過來操練停當再去和隔壁中學茬架。他挑着一個練體育的,塊頭挺大,眼睛還挺活。練體育的交代,他最大的毛病是貪吃。小學五年級,他練的是跳高,最高的時候腹躍式跳過一米九。後來胖了,改練短跑,最快的時候跑十二秒之內。後來又胖了,現在改練七項全能。劉京偉說,好,繼續吃,再胖點就只能和我們一起練打架了。張國棟既看好看的女孩,又看能打的男生。張國棟說,除了朱裳,還有一個綽號翠兒的,也考進了我們中學,不知道能不能分到我們班。

張國棟不住在我們樓里,他有事沒事就來找我,說是一起自習,但是進屋就躥上陽台,瞭望朱裳家晾出的衣裳,分辨哪一條是朱裳的內褲。我說我有《武經總要》,裡面有火藥的三種製作方法。張國棟一笑,理都不理我。朱裳偶爾出來,站在陽台上,斜向上看去,裙裾飛揚。張國棟不出聲地傻笑,黑不溜秋的驢糞蛋臉上露出一口雪白的板牙。

後來他和我一起煮掛麵當晚飯的時候說:「小腿燦爛。」然後對我說:「你丫真是有先見之明。」然後說:「要不咱們兩家換房吧。否則我每天來自習。」

這個混蛋最終沒有成為科學家,雖然他上了清華大學,最好的理工科系,學了計算機,會用匯編語言寫8086芯片能使的程序,還在金工實習的時候用車床車了一個現代派的多稜柱體金屬裸體美人。但是張國棟上了三年就被勒令退學了,之後做了導演,電腦一點兒不會使,但是一天用手機發二三十條短信。他留一頭長髮,全是頭皮屑,油乎乎地在腦後扎個小辮兒,常常皺着眉頭思考人生,不用正眼看人。後來一腳踩上雷,拍了個DV片子,到歐洲拿了個什麼獎,莫名其妙紅了起來,上街要戴墨鏡,擔心別人認出來。翻開娛樂小報,常有對他的訪談,最常見的主題是「青春是殘酷的」。能上他戲的女演員都有兩個特點:小腿細細的,小腰窄窄的。

16

丫嘴唇真紅

翠兒當時的名頭比朱裳響亮。

我們小時候,娛樂業不發達,女影星基本都是大嫂以上的打扮,剪個齊耳平頭,偶爾有個把小姑娘在電影裡露頭,也永遠笑嘻嘻的,傻子似的開心。女特務是稀缺資源,聽老流氓孔建國說,演完電影之後都量了三圍、稱了體重、編了號,全國統一計劃調撥,肥瘦搭配。那時候什麼都憑票,布票、油票、面票,最值錢的就是女特務票和金瓶梅票。女特務票和金瓶梅票是等值的,一張女特務票可以領一個女特務,使用一天,一張金瓶梅票可以領一部未刪節的《金瓶梅》,看一輩子。一張女特務票或是金瓶梅票都能換一千斤面票。

但是,我們也有明星。老流氓孔建國出名是因為他知道幾千年來鮮為人知的事情,朱裳出名是因為唱歌。

有一次朝陽區中學生聲樂比賽,街面上所有有頭臉的混混都去看了,人山人海的,我和劉京偉、張國棟皮糙肉厚,不怕挨冷拳冷腿,擠在最前面,我們的襯衫扣子都掉了好幾顆。朱裳吉他彈唱,吉他比她的身體大兩圈,紅棉牌的,古銅色的,還有個背帶,挎在朱裳的脖子上,她的脖子可真白。朱裳頭髮散下來,又直又順,遮住半邊臉和一隻眼睛,沒被遮住的那隻眼睛也低斜,死盯着舞台上的地板決不看人。一條白裙子,從脖子一直遮到腳面,好像個白面口袋,什麼胸呀、腰呀、屁股呀,全都看不見。歌好像都是兩段的,朱裳先用中文唱第一段,再用英文唱第二段,中文、英文我都沒聽懂,歌名好像叫Feelings。她唱英文的時候,眼淚靜靜地流下來,滴滴答答打在吉他上,但是歌聲沒有一絲改變,震了台下大大小小的混混。「這就是傳說中的美女呀!」張國棟嘮叨,充滿他特有的好奇。我看見他嘴張得老大,嘴唇通紅,兩片嘴唇之間由連綿不斷的唾沫絲連接。我抬肘頂張國棟的下巴,他差點咬着舌頭。我覺得朱裳特別做作,裝丫挺的。我伸着脖子看,想看到她謝幕時會不會從裙子底下,露出沒穿襪子的腳,我喜歡看見肉,特別是很多布包着的肉。另一不買賬的是劉京偉,他說,你們這幫人傻呀?人傻沒辦法呀。劉京偉喜歡一個三里屯二中跳俄羅斯舞的,白白胖胖的,個頭老高,瞳孔還是半藍不黃的,聽說是她媽媽的奶奶是俄國人,幾十年前在哈爾濱跳脫衣舞,奶頭通紅,嘴唇通紅,外號紅菜湯。劉京偉說,跳舞的時候,她一身的肉都在動,她的奶長得一定隨她奶奶的奶,小兔子似的東蹦西跳。肚臍眼裡好像真的有個眼珠子,滴溜亂轉。十幾年後的一個冬天,劉京偉拉我去日壇附近一個叫「七星島」的大酒吧,門口斗大的字:「賣淫嫖娼吸毒販毒是違法的」,我們在裡面又一次遇見了這個三里屯二中跳俄羅斯舞的。她穿了一件帶獸皮邊兒的連衣裙,憑着個高奶大臉白,冒充俄羅斯來的,收取一次800元的高價。劉京偉出來的時候可興奮了,口冒白氣,說:「不只是冒充的,有真俄羅斯的,還有蒙古的,捷克的,南斯拉夫的,祖國真是昌盛了,再現大唐盛世,再現大唐盛世。」那天晚上,他說了一百遍大唐盛世,然後就把當時他能挪動的現金都買了B股,然後就發財了,這是後話。

翠兒出名是因為好看,實實在在、簡簡單單的好看。

我和翠兒很熟,我們一起上幼兒園,她第一天就坐我旁邊,兩隻手放在膝蓋上,眼睛乖乖地望着老師。那時候,我在幼兒園門口等她一起回家,多少年後的後來,我被女流氓女強人拋棄之後,翠兒偶爾會把自己借給我抱抱,睡一兩覺兒,幾個反覆,翠兒還險些成為我的老婆。由於翠兒的名頭,張國棟硬要我和劉京偉陪他一起去工人體育場,看翠兒的學校為某屆農民運動會排練團體操。我們坐在空無一人的體育場看台上,劉京偉從來沒見過翠兒,這種無風無情的土混混,在場下幾百個小姑娘里一眼就看見了梳着兩個小辮的翠兒,問我:「那個舉着個大黃麥穗的是不是翠兒?丫嘴唇真紅!」儘管在認識她二十五年之後,翠兒洗完臉,沖我一笑,齒白唇紅,我還會驚詫於她簡簡單單的美麗,繼而感嘆天公造化。

我去過翠兒家,她爸她媽她弟弟都在。她父母都是中學教師,爸爸教體育的,長得像李逵,媽媽教化學的,長得像李逵的大姐。她弟弟曾經和同學到北京郊區的金山玩,丟了一整天之後才找到,找到的時候他的眼神迷離,在草叢裡露出一臉憨笑,同學都說他野豬附體了,從此給了他一個「豬頭怪」的外號。總之,如果翠兒真是她父母的孩子、她弟弟的姐姐,天地間一定存在基因突變這回事兒。

結果翠兒分到了外班,朱裳分到了我們班。安排座位的時候,朱裳坐在了土流氓桑保疆的旁邊。

17

《龍虎豹》

我想坐到朱裳旁邊,我一定要坐到朱裳旁邊。朱裳頭髮散下來很香,油光水滑,又直又順,遮住半邊臉和一隻眼睛。朱裳的媽媽曾經很出名,老流氓孔建國總是提起,是老流氓孔建國眼睛裡的絕代尤物。

我用一本英文的《花花公子》、一本香港的《龍虎豹》和桑保疆換取坐到朱裳旁邊的權利。

《花花公子》是老流氓孔建國送我的,《龍虎豹》是劉京偉從他爸爸床底下偷出來的。這兩本雜誌,本來我一本也不想給桑保疆這個土混混。其實那本《花花公子》我已經熟得不能再熟,那期主打一個巴西美女,一頭黑色捲髮,乳房仿佛臉盆大小,腰卻很細。我每看到這兩個臉盆大小的乳房,就想起心裡的那個陰謀理論:這裡面一定有陰謀,同樣是十斤肥肉,扔在肉鋪里就沒人要,添上一個奶頭就讓人熱血沸騰,為什麼呀?我一閉眼,想回憶起哪個姿勢,巴西美女就會在我腦海里擺出哪個姿勢,完全不需要雜誌的幫助。在腦海里,我傾向於把她的乳房想象得小一些,我擔心她的腰太細,可能不堪重負而折斷。我還可以在腦海里進行剪接,把巴西美女的某些部位和大車、二車、女特務以及朱裳媽媽的某些部位交換、對接、重新組合,朱裳媽媽和巴西美女的巨乳最不般配,好像硬把豬肉往孔雀屁股上貼似的。但是這本雜誌有紀念意義,而且印刷精美,還是英文的。中考的時候,考我們「興奮」的英文拼寫,我閉着眼就寫出來了。那本《龍虎豹》就更不想給桑保疆了。比較巴西美女,我更喜歡亞洲姑娘,頭髮是黑的直的,奶大得也比例合適,不像注過水或是充過氣,大猩猩似的。那期《龍虎豹》主打一個香港肥婆,充分體現香港人的誠懇求實心胸坦蕩。那個肥婆自稱「四眼狗」,戴副眼鏡,手抓兩沓港幣,在銀行做出納,人生最大理想是每天經她手數過的錢都變成自己的。

一天傍晚,我把土混混桑保疆約到操場西南角,那兒有棵巨大的白楊樹,風吹過來嘩嘩響,葉子一面光滑油綠,一面絨毛嫩綠。我從書包里掏出厚厚一本內衣廣告,用《人民日報》包了封皮,好像一本精裝習題集。從我爸爸那裡順來的,他做服裝進出口,時常有這些東西。

桑保疆一頁一頁,仔細看完,數着手指頭說:「一共五個女的,來回換衣服,沒意思。我不和你換。」

「為什麼?這本東西還有一個兩尺大的附頁,美國美女!你去過美國嗎?多大的奶子呀!比你們太陽宮土地奶奶的都大!上面還有日曆呢!今年的。今年還沒過完,還能再用三四個月呢。你又看美女,又知道了日期,多好!」

「不換。這裡面全是內衣,我不愛看包着的,我愛看沒東西包着的。」

我清清楚楚看見桑保疆兩腿之間從無到有,由小變大,現在襠里仿佛藏了一頭小豬,豬鼻子挺挺的。我看不見人們的靈魂,但是,隔着褲襠,我看得見他們的陰莖。我後悔不應該讓桑保疆看到內衣廣告的全部內容。

「這已經是包得少的了。你去查《辭海》《新華字典》,上面講人體的圖解,女的都穿着跨欄背心!你連肚臍都看不見!」

「不換。我聽說你有什麼都不穿的。」

「你要用想象力,你合上書,一想,什麼衣服呀褲衩呀,就都沒了。」

「我又不像你,反革命意淫犯。」

「這是功夫,這種想象力對你作文很有幫助的。有了這種想象力,你做作文再也不用每次都寫:我爸爸是個鄉上的幹部,他最早的職務是婦女主任。」

「像你這樣的壞人才能寫好作文呢,我不抱希望了,我專心學好數理化。沒有不穿衣服的,我就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