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詞 - 第2章

雪滿梁園

  平郡王的辦公地點便在皇帝的眼皮底下,他繁忙的事務和他如今的身份都不允許他再像以前一樣自由的出入內廷。軍機處正在辦理的大事是應當如何應對噶爾丹策零持續的異動,參知政事的寶親王時時會因此事在皇帝的身邊與他碰面,然而也僅此而已。至於他再去樂善堂,已經是八月發表定邊大將軍後,他前來向他辭行了。

  八月間,原本駐烏里雅蘇台的順承郡王錫保因為噶爾丹策零兵越克爾森齊老而不肯馳援,被罷去大將軍後削爵。這種喜歡讓人雪後逢霜式的刻薄是皇帝一貫的作風,眾人並沒有驚訝,但是眾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皇帝為這大清最高的軍職選擇了一個25歲的少年。

  樂善堂內,寶親王請平郡王飲茶,嘴上說:「福彭前程無量,需知這個職務年羹堯45歲才得到,便是岳鍾琪也是到了40歲。」

  福彭卻只是笑一笑,說:「是皇上的恩典。」

  於是他便再說不出話來,就連風刀霜劍,千萬保重一類的套話也是。只是問:「有旨意要去多久?」福彭搖頭:「旨意是接替錫保駐守烏里雅蘇台,不知。」

  他無言的看着他,雖然知道此役的副大將軍是慣於噶爾丹部作戰的額駙策凌,心中驚恐和擔憂還是不能言說。而他也只是心事滿腹的,將他的清茶喝成了酒。桌上的琺瑯鍾已經快要指向下鑰的時辰,他也越來越焦躁,盼望着他能將鬱積在心中的話都說給他聽。

  他想聽些他說些什麼什麼?希望他多珍重?希望他不要擔心?希望他等他平安歸來?無論什麼,只要是他說的就好。

  在最後一刻,平郡王忽然離席跪在他面前,向他叩頭:「臣此去心中並無牽掛,只有一事,不敢不預先煩請王爺操勞體恤。」他伸手去牽他:「福彭和我說話,何必要如此?」福彭避開他伸出的手,搖搖頭,終於開口跟他說出事情的原委:「六阿哥受我阿瑪差遣,前往隨赫德家索取過財物。我只擔心我走後,內務府要查辦此案。如果有此事,懇請王爺在皇上面前保全我家人。」

  他說的六阿哥是福靜,和他一母同胞的親兄弟。隨赫德卻是接任曹寅的江寧織造,雍正五年奉旨抄沒了曹家,而曹家的家財也就此被皇帝賞給了隨赫德。此事干礙非同小可,弘曆不得不先問清:「你實話告訴我,這可是你阿瑪自己要的?」福彭遲疑了片刻,回答:「是替我舅舅家。」他又問:「

你哪個舅舅?」他答:「曹頫。」

「為什麼?」他接着追問,不知想問出些什麼。「追欠的官銀還未完??????」這是他問出的結果。

  不錯,追欠的官銀未完,還有他的兒子曹霑已經長成,需要成家立業了。寶親王看着他,咬牙忍不住要冷笑。

  「糊塗!」不顧福彭即將遠征,他仍然擊案喝罵了出來:「已有旨意叫你阿瑪在府中靜養,他自己既出去不得,為何還要牽扯兒子去做這失心瘋的事!便是你自己,朝廷給的俸祿少了麼?不夠接濟你那勞什子的三親五眷,開口問我要,就低了你的身份麼???

1、紅豆詞

...

  226;??」

  那人是滿面的羞愧和驚惶,嘴唇動了動,似是想分辨,卻到底什麼也都沒有說。他終是不忍心見他這副樣子,最後點頭答應他:「你放心就是。」看到他鬆了口氣,向自己叩頭稱謝,他沒有伸手再去扶他。

  下千兩的聲音在神武門東西兩側的宮牆內迴蕩,他獨自坐在樂善堂內,茶水已涼,心中也有一點點牽絲一樣的痛苦。也許是因為他前程未卜的遠行,也許是因為他行前竟然再沒有一句向自己的問候,也許是因為他方才的神情。

  原來他對他並不是無所求,只是那卑躬屈膝的請求是為了別人。他也不是對所有的人都溫和的疏淡,提起了某些人,他也有熱情如火一樣的關心、痛苦和執念。

  他不知道這事認真查起來是什麼罪麼?不知道皇帝刻薄的性子認真發做起來會是什麼下場麼?

  弘曆很無力地想:他又怎麼會不知道?

  次日他以寶親王的身份,出送新任的定邊大將軍,直到百里之外的清河。在回程時,他寫下了幾首贈別詩,其中有這樣的句子:六年此日清河畔,君作行人我獨歸。(16)

  福彭走後兩個月,老平郡王向隨赫德索賄之事果然案發。據寶親王的聽聞,可能是出於莊親王允祿的告發,所以皇帝將此案移交內務府的同時,勒令允祿主審。

  允祿很快的向皇帝匯報了問出的結果:納爾蘇前後共兩次向隨赫德索要銀三千八百兩。至於是給誰,也在訊問過隨赫德及其子富璋後說得很清楚:從前曹家人往老平郡王家行走,後來六阿哥並一個趙姓太監到了隨赫德家看古董,二次老平郡王又使六阿哥同趙姓太監,向隨赫德家借銀使用。

  不但是納爾蘇和福靜,其後更牽扯到了福彭,福靜被問詢時交代:「我大哥哥聽見,即向我說,所借銀兩,務必急速請還,若不還使不得。」又有富璋的證詞:「今年三四月間,小平郡王差兩個護衛到我家,向我父親說:你借給老王爺銀子,我已經知道了,嗣後你這裡若再使人來往,或借給銀子,若教我聽見時,必定參奏。」凡此種種,足可證小平郡王早在半年前便知道了此事,別的暫且不問,知情不報的罪名算是逃不得了。

  他的十六叔允祿,向來和康熙朝廢太子胤礽的嫡長子弘皙過往甚密,宮中甚至一度流傳出弘皙是聖祖指定的太孫的謠言。看來這次的事情,又引涉進去了千絲萬縷的麻煩。

  果然,寶親王馬上就聽說了莊親王給皇帝的上奏,稱訥爾蘇已經革退王爵,圈禁在家,卻又使令其子福靜,私與綏赫德往來行走,索取銀物,殊干法紀。相應請旨將伊等因何往來及送給銀物實情,會同宗人府及該部,提齊案內人犯,一併嚴審定擬具奏。

  顧不得再去計較福彭為何當時刻意隱瞞着不與自己商量,情勢到了這一步,只要皇帝點頭,讓宗人府再行介入,事態將無可收拾。寶親王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前往養心殿,跪在皇帝面前,一遍遍地懇請他放過平郡王父子。與其說是納爾蘇的案子,不如說是寶親王的態度觸怒了皇帝。他冷冷問道:「你如此不顧身份和體面,是為了公心,還是為了私情?」其實寶親王可以冠冕堂皇回答:「臣是憂心定邊大將軍因此事憂恐,不能安心治軍。」但是不知為何,這話他就是說不出口,只能默默地流着眼淚。皇帝勒令他回去,不要再插手這次的事情。他執拗的違背了父親的命令,只是不住的叩頭,直到額角在冰冷的金磚上碰出血跡。皇帝最終失去了耐性,冷冰冰的甩下一句:「你不知自重也隨你,只是仔細髒了朕的地方。」說罷拂袖而去。

  他聽着父親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整個人像被抽空了。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擦乾了眼淚,跌跌撞撞出了暖閣,讓四周人驚訝的看着異日皇帝最心愛的皇子,如同喪家之犬一樣跪在養心殿外,憑人怎麼勸說也不肯離去。

  十一月夜裡的風如同尖銳的刀,直剜到他的骨髓里,剜到他的心裡。他不知道遠隔千里的烏里雅蘇台的夜是不是比這裡更冷,那個人是不是也被一片風雪聲聒碎鄉心,無法成夢。他看着暖閣內的燈始終沒有熄滅,那是他的父親還在批着無窮無盡的奏摺,他聽到父親的咳嗽聲,想起離去前父親臉上似乎是輕蔑,又似乎是失望的神情。還有父親臉上無法掩飾的疲憊。

  他不知道究竟哪件更令他心痛。

  夜色漸漸退卻,天漸漸的明亮了起來,淡薄的冬陽投在冷透的身體上,如同萬管鋼針一齊刺下,由刺痛轉為灼痛,灼痛又轉為灼燙,直到最後好像是架在爐火上被燒烤一樣。他想叫人把四周的炭盆擱得離他遠些,卻怎麼都沒有開口的力氣。在無窮無盡痛苦焦躁的輾轉後,手心中突然有了一點愜意的清涼,讓他漸漸安靜了下來。他隱隱約約記得那種感覺。

  今年的早春,他和那人一同在圓明園內泛舟,那天有絲絲的煙雨,他們穿着綠色的蓑衣,迎面是清風,腳下是碧水,天地間那樣的溫柔,他從來都沒有體會過。他問:「江南也不過如此了吧。」他答:「不及。」於是他向他講起了金粉六朝的滄桑,風簾翠幕的風流,以及滿市珠璣羅綺的繁華。

  他同他一樣,自小生長在京城,這一切一定又是聽那黑胖子說的。他說到了忘情處,抬起衣袖,替他拭去了臉上沾染的雨線。

  他不知道那個不經意的動作是怎樣在一瞬間平息了他心中的不滿,繼而讓他欣喜若狂。他握住他的手,許諾道:「那麼以後我們一同去江南看看吧。」

  他的手泛着微微的涼意,恰到好處的中和了他的燥熱,就像現在一樣。

  寶親王驚覺的睜開眼睛,看到的是王妃富察氏熬紅的雙目。她的聲音中帶着隱隱的喑啞哭腔:「王爺?????」他從她的掌心抽回了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又沉沉的睡了過去。

  寶親王一病很久,其間皇帝並沒有遣人來問詢或是賜藥。但是他聽說了皇帝對於平郡王府一案最終處理的旨意:綏赫德著發往北路軍台效力贖罪,若盡心效力,著該總管奏聞;如不肯實心效力即行請旨,於該處正法。

  後面直接綴了「欽此」,絲毫沒有提及納爾蘇或福靜或是曹家,連那三千八百兩銀子也不追還了,他終於徹底安下了心來。

  算是對得起那人了。

  病好了,他想前去向皇帝請安或是請罪,但皇帝總是避而不見。這種冷漠的態度,是從小受盡了父祖寵愛的他難以忍受的。大概這是皇帝能想出的對他最嚴厲的懲罰。

  在乾西二所惶惑的等待中,他聽着窗外凜冽的風聲,用火箸默默地劃着燃盡的死灰,在灰上一筆筆地寫下想念他的詩句:暖閣熏爐刻漏移,閒情萬里憶相知。高齋趣永三餘樂,絕塞風寒列戍悲。約計凱旋應指日,欲緘書寄更無期。難堪剪燭輕吟夜,念到寒更耄幕時。(17)

  劃完了他又有些發呆,因為他不知道那凱旋的指日究竟是何日。直到雍正十二年的炎夏,在一個夜雨中再寫下《夜臥聽雨》時,他仍然沒有回來。

  朱明屆候天方永,如烘暑氣焦塵境。

  座間揮扇手欲疲,林下乘風吹不冷。

  今朝一雨洗煩囂,入夜蒙蒙萬緣靜。

  楊柳蔭中罷暮蟬,梧桐枝上收清影。

  時有匡床高臥人,一杯芳潤澆苦茗。

  夜涼霜簟好安眠,芭蕉滴響殘夢醒。

  醒後悠悠動遠思,思在龍堆連雪嶺。

  如心居士在軍營,年來王事勞馳騁。

  即此清涼夜雨秋,行帳殘燈懸耿耿。

  天心仁愛當偃師,坐看絕地狼煙靖。

  百萬健兒歸故里,靜洗兵戈只俄頃。

  猶憶去年煙雨中,綠蓑共泛滄波艇。

  清宵蝶夢亦偶然,人生何必嘆浮梗。

  借有好風吹送詩,知君應在三秋領。(18)

  寶親王書學趙子昂,此時筆意的圓柔婉媚已經有些趙書的形象,他錄下這首長詩,還有些別的話,差人給他送去。

  沒有等到他的回信,這一年他率將軍傅爾丹赴科布多截擊噶爾丹部的北路駐軍,征途艱險,大約並沒有收到。

  不過寶親王聽說了皇帝的旨意,因為噶爾丹部大敗,欲同喀爾喀部議和,年底定邊大將軍即將回京。他於是又有了細細的喜樂和希望,等待了太久,鬱悶了太久,初時的痛苦反倒不值一提了。想着他回來後,都要同他說些什麼?說說他新尋到的《奉橘帖》,說說那帖子上「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的平淡佳趣,問問他塞外的風光,軍旅的生涯,問問他有沒有收到他的詩。(19)

  他們可以抵足而眠,聽着窗外的雨聲相和,慢慢的訴說,說着說着就各自睡去,就像他們年少時常常做的那樣。

  最終哪件事寶親王都沒有說成,定邊大將軍匆匆返京,在次年年初又匆匆被調往鄂爾坤,皇帝命令他在額爾德尼昭之北築城。他們沒能夠會晤。

  只有在新年時,他給了他一封例行公事的請安信,寶親王忍了下了,他想:非常之時,只要知道他平安就好。

  他沒有再等待太久,這一年,就是雍正十三年的八月,皇帝突然暴卒,內中秘辛不足為外人道。他們終於在大行皇帝的喪儀後見面,這時候正大光明匾下的密匣已經開啟,和碩寶親王弘曆即皇帝位,以明年為乾隆元年。

  年輕的嗣皇帝是以勤王的名義召回的定邊大將軍福彭。他黑了許多,被一身縞素襯托着,尤其顯得氣色越發的難看。回來後,他沒有主動求見新皇帝,而皇帝一開始也並沒有太在意:初登大寶,事務實在太多,而且他剛剛回京,家裡也需要安置。但是沒有忘記表示對他的恩寵,在他卸去了大將軍一職後,皇帝命他和莊親王一同協辦總理事務,此位同於宰相。

  他上了一份例行公事的謝恩和請安折,皇帝忍了下來,他想:不忙,可以再等等。

  其後又讓他擔任了正白旗的滿洲都統,意猶未盡,很快就又轉成了正黃旗。

  其後他又上了一份例行公事的謝恩和請安折,皇帝又忍了下來,他想:自己的脾氣確實比少年時要好得多了。

  御前行走的平郡王,比較起年少的時候,話則更加少了。除了聽他匯報和請示公務,皇帝幾乎聽不到他別的言語。有時不得不事無糜細的發問和提醒,才能引他多說出幾個字來。自然也一直沒等到他主動的求見。

  到了乾隆元年的暮春,算來他們已經整整分別了三年,皇帝的好脾氣和耐心終於用盡,同時他也悟出了自己的失誤:如今他們的身份和從前不一樣了,他是君他是臣,他怎麼可能先來找他,說那些他認為是禮數以外的事情?

  這個想法讓皇帝又懷抱上了新的希望,於是在某個春日的午後,他在剛剛重新修繕過的養心殿召見了福彭。他行過禮,很恭謹的退到一邊,皇帝叫他坐下,他謝恩後便很恭謹的坐下,等待皇帝的發問。

  皇帝默默地打量着他,注意到他的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魚尾紋。他確實黑了,不光是黑,而且顯得有些黯淡,從膚色到神情都給人一種提不起精神的感覺。昔日那種溫潤的光華隱退到了壓抑的程度,他不再是青瓷,而變成了一塊上古的玉,奉在神壇上作為禮器使用的那種。

  皇帝算着他的年紀,他只大他三歲,今年剛剛二十八歲。還正是盛年。

  這個數字沖淡了那種黯淡帶給他的些少恐慌,他安下心來,笑着問道:「福彭這些年可好?」

  若是對於別人,這句話純粹是句廢話,因為公務的關係,這大半年來他們幾乎日日都要見面。但是對於他來說則不是,皇帝認為以他們的心意相關,這句話已經可以含納自己一切想問的意思。

  他低頭,簡短而不失禮數的回答:「臣很好,謝皇上垂問。」

  他等了半日,其間喝掉了半盞茶,也沒有等來下文,這才能確定他已經說完了,而且並沒有什麼欲言又止的猶豫和糾結。

  不是不知道他一貫的涼薄,也不是不習慣他一貫的涼薄,是不知道他的涼薄竟到了如此喪心病狂的程度,也不曾習慣這種喪心病狂。多少年來辛苦壓抑下的委屈和不滿在這一刻在皇帝的體內盪氣迴腸。他砸掉了那隻茶杯,又向聽到響動試圖探頭探腦進入暖閣查看的人扔出了一隻價值連城的畫琺瑯瓷瓶。伴着清脆的碎裂聲,那人涼薄的眼波中,倒影出了他額上暴出的青筋,扭曲的面孔,和為怒火燒得通紅的雙目。他就帶着這樣一副尊容,拎起了他衣領,開始向他滔滔不絕的控訴。他在烏里雅蘇台的時候他是如何擔憂,一支冷箭,一場風寒都可以讓他們永遠隔絕。他替他和他家和那黑胖子去向父親求情時是壓抑了心中多少的恐懼,他湮夜跪在養心殿外是多麼的屈辱,他的冰涼的淚水是如何在眼眶裡就被寒風吹乾。還有他想都不敢的,因為他,先帝是不是直到臨終前還帶着擔憂,不敢放心的將大清交到他的手中?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嘶啞,而且發現無論是漢語、滿語、蒙語、回回語或是藏語,都不足以表達他心中的憤慨,於是他乾脆奮力扯開了他的衣襟,就勢將他壓在炕桌邊,不管使出什麼手段,都要逼迫他哭嚷、求饒,逼迫他說出他心中和自己對等的思念,逼迫他收起目光中那永遠帶着隔閡的疏淡和那副貌似忠良的溫和。

  皇帝喝了一口涼茶,發現那隻杯子仍然抓在自己的手中,很滑稽的完璧着,那快意恩仇的一切都不過是存在於臆想。他纖長的手指無力的從杯沿上滑了下來,然後很寡淡的說了一句:「朕也,還好。」

  不知怎麼,當了皇帝,膽子似乎反而越來越小了。

  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他又找出些話題來:「朕的集子已經叫人去刻板了,年底就能印出來,朕想了想,名字不必奇

1、紅豆詞

...

  巧,就叫《樂善堂集》罷。」

  平郡王自然和以往一樣稱善,又說了些公事,他便勒令他跪安。然後一個人慢慢躺下,輕輕念叨了一句:「福彭??????」這兩個字的發音讓他感到無比的生疏,居然是在嘴上和心間念了那麼多年的。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

  自以為此事中很好的掩飾了自己的脾氣,並且保留了自尊的皇帝開始張羅着刊刻他的詩集,又親自為它做了一篇御製序。與皇帝和眾人相比較起來,平郡王的序就越發顯得敷衍,但是皇帝還是沒有捨得把它刪掉,依舊附在了前面。集中署名贈送平郡王的詩即達40餘首,次年春天《樂善堂集》刊行後,他立刻賜了兩部給福彭。

  也許是因為被作詩者的情誼感動,也許是因為被詩文提醒而記起的過去的年少時光感動,平郡王這次的謝恩折也稍稍比往常逾矩了一些,在感恩及表忠心之後,他又寫道:「俾臣以弱齡猥蒙聖恩,得侍龍潛於朝夕,如天之幸,雖人事浮隔,未敢稍忘。」

  這不符合程式的一句話,讓皇帝心情大好,他命人不必將摺子存檔,放在手邊翻來掉去看了幾天。而這時候他也一廂情願的為福彭的冷淡找出了新的藉口:他已經快到而立之年了,少年時代的輕狂,總有一天是要慢慢減退了的吧。他比他年長,這一天自然也比他到得早。

  皇帝想,或許這樣這沒什麼不好,他就在他面前,天天都能看見。他想和他說話就能馬上說上,雖然少了幾句,終歸要比他在烏里雅蘇台時要好多了。而且他還是盡心盡力的為他辦理着各種差事,就算只是在公事上,但是這種予取予求的態度,仍然讓他想到從前許多快樂的時光。

  他對他的要求,實在已經降到了最低。即使是這樣,他還是希望能夠就這麼湊合着維持下去。

  他在乾隆三年將他從總理大臣擢升為議政,作為給他的而立之年的禮物。他想,有了這些輝煌的經歷,他將來可以和自己一起彪炳青史了。

  如果沒有弘皙逆謀一案,沒有那混賬曹家和此案千絲萬縷的牽扯,他也許一世都不會發覺那個殘酷的事實,或者說,至少沒有必要血淋淋的去直視。所以多年以後,拿着那黑胖子寫的書,他仍然覺得自己今生遇上這家人是無比的晦氣。

  乾隆四年的初秋,北京城裡的樹葉剛剛開始在早晚漸涼的風中飄落時,皇帝以「諸處夤緣,肆行無恥」為名,將正黃旗滿洲都統弘升革職鎖拿。弘升是恆親王允祺之子,在本案中不過是被皇帝用來殺了儆猴的雞。不過皇帝的初衷也不過止於此,他以為眼下懲治了弘升,已足以給他夤緣諂事之人一個警告。

  此人便是弘皙,康熙朝廢太子,被先帝追封的禮密親王胤礽的長子。當時聖祖雖然廢棄了胤礽,但是仍然十分鐘愛這個嫡長孫。康熙末年,聖祖為廢太子在京郊鄭家莊興築王莊,耗費銀近三十萬兩。雍正元年,已經獲封理郡王的弘皙從宮中移居此地。雍正八年,更被推恩加封為理親王。自此,眾人皆以為源自康熙四十七年以來,紛擾不堪的奪嫡終於有了收煞。

  皇帝一開始也是這樣認為的,雖然他素來知道這位堂兄似乎因為自己無可挑剔的出身和聖祖曖昧的態度,仍然對乾清宮有着種種意淫不足為奇,但是以他膽量,也僅僅只能止於意淫。而一向與他交往的那些人,也都是些最不長進的無賴宗室,所謂蛇鼠一窩即是此意。既然是一窩蛇鼠,又何需太過在意。

  仍然抱着親親睦族之意的皇帝此時不知事情絕非他想象的那麼簡單。

  十月初,宗人府上奏,稱理親王弘晳與莊親王允祿、前正黃旗滿洲都統弘升、老怡親王之子弘昌、弘晈等宗室子弟「結黨營弘,往來詭秘」,議請分別懲處。皇帝命福彭等人審理此事,最終決定免去莊親王的親王雙奉及議政大臣各職,又將弘昌等人革爵,弘升圈禁。對於弘皙的懲罰,是革去親王爵位,仍住鄭家莊內,皇帝自以為處分並不為重。

  這是十月十六日,平郡王福彭毫無預兆的向皇帝遞上了一封奏摺,上稱:「臣治下包衣人李如蕙、披甲人奚受,私赴外縣生事,請旨革職,交部治罪。」又引罪說:「至臣約束不嚴之咎,亦請皇上交宗人府議處。」

  事出突然,皇帝當日並沒有細問,也只覺得福彭不過仍然是在和自己打着官腔,便也冠冕堂皇的批覆道:「平郡王不必交該衙門議處。「只是為了避嫌,讓他暫且離開了主審的位置。

  然而緊接着,巫師安泰供出弘晳曾向其問詢「準噶爾能否到京,天下太平與否,皇上壽算如何,將來我還升騰與否」等語,再細細訊來,正是乾隆三年七月間嫡長子永璉薨逝時事。皇帝的勃然震怒始於此時,去年他最心愛的兒子去世,讓他經歷了成為皇帝以來最大的痛苦,他悲傷無盡的從正大光明匾後取出了永璉的名字,下令輟朝七日,又將早夭的嬌兒追贈為端惠皇太子。而這類喪心病狂之徒,竟於君父哀痛,儲位中空之時,出此大逆之言,懷此犯上異志,這是皇帝全然無法忍受的,他下旨再加嚴查。然後便是他全然沒有料到的結果。弘皙仿照國制,在府中擅設立內務府,下屬機構會議、掌儀等司且不說,弘皙有意行刺且不說,與平郡王屬下李如蕙相交滋事的,聽聞竟然便是曹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