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宮衣 - 第2章

雪滿梁園

皇帝回到內殿,只覺渾身乏力,從架上取下一本摺子,攤開來,卻是前日處罰右相的上諭副本,皇帝提筆將那「一」字亦改作了「三」,叫來李康道:「送去存檔吧。」

玉衣半夜醒轉,只覺臀上炙痛,直如刀挑針剜。渾身上下,亦是沒半寸自在處。口中乾渴得緊,便喚醒塌前睡着的琉璃。琉璃扶她起身,用匙子餵了她幾口水,問道:「典記覺得身上如何?」玉衣道:「並無它事,只是疼得緊。」琉璃安慰道:「典記放寬心,太醫說並無大礙的,只要典記好生將養便是。」玉衣嗯了一聲,又吃了幾口水,見身上已換了一套乾淨中衣,道:「勞煩姐姐了。」轉眼瞥見桌上卻放着那支藤條,心中一滯,道:」把那個拿給我。」琉璃心中只是納罕,取來給她,問道:「這是什麼?」玉衣並不答話,只教琉璃把燈挑亮,見那藤條不過一指粗,約有尺半之長,卻是暗銅色的,表面光滑溫潤便如美玉一般,顯是已然用得古舊,在燈下隱有光華。手柄卻是青銅所制,精美之極,一側篆着兩行銘文,玉衣仔細辨認,卻是:「慎之審之,戒之忍之」八字。另一面側只一個字:祀。玉衣手指撫上那個字,輕輕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延平王卻是次日一早便進宮,待得皇帝下了早朝便過去請安。皇帝睨他一眼,問道:「你聽說了?」延平王點頭道:「是。」皇帝道:「太醫說了只是皮肉傷,沒有大礙的。」延平王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應道:「是。」皇帝卻不再多說,只是屏退左右,問道:「右相府那邊有什麼動靜?」延平王答道:「暫且沒有,臣只聽說右相稱病避朝。」皇帝點頭道:「你看看這個。」說着將一份奏摺遞了過去。延平王起身雙手接了,打開一看,卻是右相的上書,無非說自己德寡識薄,體虛年邁,且貽君父之憂,懇請罷朝告老云云。延平王笑道:「沈宗文這隻老狐狸,這麼些年來上的這種摺子只怕都能砌牆了。」又道:「皇兄怎麼想?」皇帝道:「兵部這次的事,分明是沈宗文的授意。只是如今還不到翻臉的時候。朕也只能說他有失察之過,不過罰他一年的俸,也就過去了。」喝了口水又道:「哪想到玉衣那丫頭,只會給朕惹事。倒是多罰得他幾個銀子,卻還要大內貼錢貼藥去打點那老東西。」延平王笑道:「皇上罰也罰過,打也打過,這次便放過她吧。」皇帝嗯了一聲道:「朕當日答應太傅要好生看承她的,只是她一味的胡鬧,只怕到頭來朕也難以護她周全。」延平王聞言,心下亦是惻然,只是無話可說。皇帝又道:「

兵部的事情,你依舊要盯緊了。黃愈那頭,但有個風吹草動,立即來回朕。」延平王答應一聲,兄弟二人又說了些別的,皇帝見無甚大事,道:「你先下去吧。」延平王站起身來,卻又道:「皇兄,我想去看看玉衣。」他與玉衣雖然素來親厚,只是玉衣身居內宮,總是要先秉明皇帝。皇帝想了一下道:「也好,你瞧瞧她去吧。

」延平王見皇帝並沒有別的話囑咐,便躬身告退。皇帝見他走遠,望着窗外日影,只是發呆。

端妃此日因着頭暈,此時才起身,身旁侍女幫她梳頭,卻是舊日府中帶着入宮的,那侍女笑道:「昨日皇上給府里送的又是山參靈芝,又是金銀珠玉,咱們老爺依舊榮寵不衰呢,可見這次告老的摺子,依舊是要駁回的。」端妃只笑笑,並不說話。那侍女又道:「還有我一早聽人說,程家那丫頭,前日惹得皇上動了板子,昨夜卻又不知怎麼,又打了一次。說是這次打得狠了,起不得床呢。」說着便掩口而笑,面上頗有得色。端妃奇道:「皇上最是寵她,這卻是所為何事?」那侍女笑道:「左不過是輕狂討嫌,連皇上都瞧不過眼了。」端妃只是低頭不語,過了一會,道:「寶絡,等一下你取些棒瘡藥,珍珠粉什麼的給她送過去。」寶絡奇道:「那丫頭和咱們家有仇,平素只是對娘娘不敬,娘娘這又是為何?」端妃道:「叫你送去便了,哪有那麼多話。」寶絡亦不再言,只幫端妃簪上步搖,笑道:「

六宮之內,沒有比娘娘更美的了。」端妃亦是一笑。這時卻聽得有宮女進殿來秉道:「娘娘,聽說劉婉容她,她懷孕了。」端妃只是一呆,將臉轉了過去。寶絡問道:「幾時知道的?多大了?皇上知道沒有?」

那宮女一一說了。寶絡只是勸端妃道:「自先前孝懿皇后崩了,皇上再沒立新後,雖已有兩個皇子,卻也一直不立太子。誰不知道是在等着娘娘的小太子出世呢,娘娘且是這般年輕,切莫心急。」端妃淡淡笑道:「是麼?」又道:「你們先下去吧。」待得二人退出,端妃望着鏡中那張美艷的臉孔,兩行淚水終於滑落。

延平王被琉璃引進屋內,只見玉衣俯臥在塌上,半放着帳子,卻是醒着。笑着問道:「這次知道厲害了吧,皇兄打人素來手黑,看你下次還敢不敢胡鬧?」說着便坐到了琉璃搬來的凳子上。問道:「覺得身上怎麼樣?」玉衣小聲叫道:「王爺??????」延平王笑道:「幾日不見便如此生分了,你還是照從前那樣叫吧。」玉衣道:「皇上不許我那麼叫了。」延平王道:「那咱們只背着他再叫,好不好?」玉衣笑着輕輕點了下頭,道:「祜哥哥。」延平王見她此刻臉色煞白,一雙眼睛仍是腫着,更是楚楚可憐,心中甚是憐惜,問道:「還疼麼?」玉衣微微搖頭道:「不是那麼疼了。」延平王心知他說謊,道:「這事卻也怪我,只是我都替你將皇上引開了,你也不知把幌子裝得圓滿些,竟教看了出來」玉衣笑道:「祜哥哥以前常裝這種幌子麼?」延平王道:「常裝的是皇上,可不是我。」玉衣奇道:「什麼?」延平王道:「沒什麼。」忽然一眼瞥見枕邊的那根藤條,拿在手中細瞧,心下疑惑,問道:「怎麼在你這裡?」玉衣卻不辨他話中蹊蹺,只臉上一紅道:「是皇上給我的。」延平王眉間抽搐了一下,卻笑道:「這是父皇賜給他的。」又道:「那年父皇把他打得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又叫過去好一頓臭罵,然後專門教宗正院做了這個給他。」玉衣倒是從未聽說此事,問道:「那皇上做錯了什麼?先帝為什麼打他?」延平王想起那年的事由,望着玉衣,心中作痛,只敷衍道:「那時我年紀也不大,記不得了。左不過是惹惱了父皇,先帝的脾氣可不是太好。」玉衣嗯了一聲,便不再多問。

延平王望着那根藤條,只正色對玉衣道:「你心裡不要怪皇兄,他都是為了你好。」玉衣眼圈一紅,只是不說話。延平王又道:「你今後也要懂事一些,不要再給皇上添麻煩了。內有端妃,外有右相,你雖只是個女子,只怕他們也要作難。你又一日大似一日,就像前日的事,若是叫別人知道了,那便是死罪,皇上和我都保你不住的。」玉衣點點頭,道:「我記住了。」這時卻見琉璃進來,道:「懿德宮的寶絡過來了。」玉衣奇道:「她來做什麼?」琉璃道:「好像是端娘娘給典記送了藥過來。」玉衣欄上一沉,道:「我不要,就說我睡着了。」延平王吩咐琉璃道:「教她拿進來,就說典記謝過他家娘娘。」又斥玉衣道:「不許再耍小孩子脾氣。」玉衣只是嘟着嘴不說話。寶絡進來,見延平王也在,不免又是一番請安問禮,又問玉衣可好了些,琉璃一一代答。延平王笑道:「回見了你家娘娘,便說我給她請安了。」寶絡連聲只說當不起,如是半日才把她送走。延平王望着端妃送來的東西道:「原來我說的你半句都沒聽進去,你便是要將這些東西扔到井裡頭,也得先笑着接過來。」玉衣答道:「是。我聽祜哥哥的。」延平王卻不敢教她過度勞神,笑道:「你便好好歇着吧,我過幾日再來看你。想吃些什麼,只管告訴琉璃好了。」玉衣道:「多謝祜哥哥。」延平王又囑咐了琉璃幾句,這才出去了。琉璃送走延平王,回來笑着對玉衣道:「皇上便是九五至尊,天生龍威;卻比不上延平王爺年少風流,只幾日不見,便又漂亮了許多。」玉衣笑道:「那我跟他說,教他將來收了你。」琉璃笑罵:「怎麼扯到我的身上來了,我說的是典記。」玉衣頰上一紅,道:「我要睡了。」琉璃也不再多言,只幫她放下了帳子。

玉衣身上的傷果如太醫所言,並無甚大礙。在床上躺得幾日,只覺氣悶無聊,偶爾下床走走,卻也漸漸便好了。只是想到自己臥病數日,皇帝並不曾來看過,更無一語關切安慰,心中委屈難過。便只教琉璃數次對李康道自己杖傷未愈,且不能回去當值,只偏勞旁人,多輪幾天罷了。終日只是讀幾頁書,寫兩筆字,又安不下心去;皇帝卻也不去理會她。

如是又過得數日,琉璃見玉衣終日只是閒坐,精神懨懨,便總勸她出去走走。玉衣方始並不熱心,待琉璃說得多了,便也略略動心。琉璃笑着要為她更衣,玉衣卻道不願穿典記宮服,亦不願着自己其它私服。終是哄着鬧着穿了琉璃的侍女宮裝,梳好了頭,又死活不肯琉璃跟着,方才獨自出門。

御花園中亦是春到深處,一派燕語鶯聲,春日暖陽直曬得身上發軟,偶有宮女匆匆而過,亦是無人理會她。玉衣慢慢走着,貪看景色,見那園中桃花灼灼,嬌艷喧鬧得直刺人眼目。只是自己臥床幾日,櫻花卻都已謝了。玉衣站在塘邊,但見薰風乍起,一池水縐,心中悶悶,便索性坐在塘邊石上,脫了鞋襪,將雙足浸在水中,只是發呆。忽聞一嬌媚女聲道:「陛下,你瞧這個。」猛然抬頭,卻見皇帝攜着端妃從池滂假山後轉來。只見皇帝着一身月白直裰,越發顯得長身玉立,舉止風流;端妃卻是桃色宮裝,笑靨如畫。如此望去,正是一對璧人。玉衣一呆,也不顧穿鞋,提腳便走。卻聽皇帝喝道:「站住。過來。」玉衣悻悻轉身,低頭走了過去,對着皇帝胡亂福了一福,口道:「奴婢拜見陛下。」站起身子,只是立着道:「端娘娘春祺。」端妃似卻並不怪她無禮,笑道:「典記春祺。」皇帝見玉衣着着一件碧色宮服,看着卻是太大,只不知是衣寬還是體瘦,裙下卻是赤足,只淡淡道:「典記這又是唱的哪出?踏歌行麼?」玉衣微微冷笑道:「奴婢才識鄙陋,並未聽過這齣戲。只記得四折醉瑤台,卻不知何日才有耳福再聽。」皇帝看她一眼,也沒有生氣,只道:「若是身上好利落了,明日依舊當值去吧。」又道:「你下去吧。」端妃見玉衣走遠,只是笑問:「臣妾陪陛下走了這半日,陛下只是不說話,卻像是心下有事的樣子。」皇帝微笑道:「偏你看得出來,朕不過是為着前朝的事罷了。」

琉璃見玉衣從門外跑進,倒在床上只是蜷着身子,急急問道:「典記怎麼了?身上哪裡不好?」玉衣半晌才低低說道:「琉璃姐姐,我疼。」琉璃忙問:「早不都好了,卻又是那裡疼?」玉衣卻是再沒有答話。

玉衣次日一早卻果真換了衣裳,依舊回清寧宮當值去了。皇帝亦不曾再說些什麼,對玉衣也只是淡淡的,除了吩咐諸事,並無他話。玉衣默默捧書磨墨,卻也少了許多話。只是偶爾偷眼望着皇帝眉梢眼角,再猜不出他心中所想,只是覺得無比陌生。有時望得久了,直疑往日諸事,不過是一場幻夢。

季春交孟夏之際,合宮上下卻是按規矩一齊將羅緞換作了帛紗。皇帝見延平王新換的一襲青色王服,寬身廣袖,越發顯得面似美玉,顧盼生姿。笑道:「父皇常道,玉郎這相貌,將來怕是沒有女子可以作配,不想果是如此。」延平王笑道:「皇兄說笑了。」皇帝問道:「玉郎今年是十七了?」延平王道:「臣今年十八了。」皇帝笑道:「我只怕你自己都忘了。」又道:「這般年紀,也該早納王妃了。」延平王臉上一紅,道:「此事臣事未曾想過。」皇帝道:「朕替你留心過,門下尚書膝下三女,容貌才華皆是上佳,京中聞名,想必你也是聽說過的??????」延平王道:「臣不要。」打斷皇帝說話,卻甚是無禮。兄弟二人皆不再言,只聽得殿外老樹上,卻已是又有了杜鵑啼聲。皇帝沉默半晌,終於開口道:「朕知道你心裡想的,可是她是罪人。」延平王道:「臣只等着沈宗文罷相的那一日。」皇帝氣極,怒道:「連朕都不知要再等多久。」延平王道:「臣不怕。三年五年,臣不信皇兄剷除不了他,臣只等便是了。」頓了半晌,低聲道:「若是皇兄想留她在宮中,臣弟並不敢和皇兄爭的。」皇帝問言,心中驚痛,只是說不出話來,走到延平王跟前,抬手便是一記耳光。皇帝這一掌摑得甚是沉重,延平王頰上登時浮出五道指印。延平王亦不去護痛,只是撲通一聲跪下,叫道:「三哥。」皇帝呆坐在椅上,望着延平王,心中卻浮現起另一張臉,近日正在和自己彆扭,終日只是低頭不語。一邊是自己的摯愛骨肉,一邊卻是無日不在盼她長大的那個人;孰取孰舍,心中絞痛難當。延平王膝行數步,到得皇帝膝下,只哭道:「三哥,我錯了,我再不提此事了。」皇帝卻想起母親過世之時,玉郎年紀幼小,卻已極懂事。父皇對太子規束極為嚴苛,自己犯了過錯,父皇每每要罰,玉郎總在一旁大哭道:「三哥,三哥??????」皇帝回過神來,道:「玉衣是太傅的女兒,朕看她從小長大,待她只是如待你一樣。三哥只是氣你不爭氣,你起來吧。」延平王站起身來,皇帝道:「朕便依你,一切待到除了沈宗文再說。只是不許你冒進浮躁,務需慎之又慎。」

延平王面露喜色,半天才道:「是。」皇帝道:「朕還有事,你先回去吧。」眼見延平王出去,雙手死死撐着那椅子的扶手,只是起不來身,心中只念道

:「罷了,罷了,如此也好。」

玉衣卯時初刻起身,臉上頗有倦色。琉璃想起玉衣昨夜卻似心中有事,輾轉反側,只是不能安枕;又見她連日精神鬱郁,不免嘮叨了許多好話,玉衣只是白口答應罷了。終究是魂不附體,吃飯時還將一碗粥打翻在了身上,手忙腳亂換過衣服,急急往清寧宮去了。皇帝的書房在清寧宮的配殿,其實本朝幾代先皇的書房皆設在清寧宮東側景平殿內,只是皇帝更愛清寧宮安靜,在前殿接見外臣亦是方便許多,故在安慶三年便搬了過來。玉衣到時,見皇帝尚未下朝,便隨手理理桌上公文奏章,然後只是站着想事。皇帝一整日卻並沒有往書房來,玉衣雖見他近來待自己頗為冷淡,心中到底還是盼望能見着他,不免失落已極。直到晚膳過後才聽得有人通秉,心下微微歡喜。皇帝卻攜了一人進來,玉衣一看,只覺兜頭一盆涼水澆下,心底卻有如火燒,又急又痛,只緊緊攥拳,再放開時,手心中儘是指甲的深印。進來的卻是端妃,皇帝吩咐道:「倒茶來。」又笑着示意端妃坐下,道:「愛妃今日辛苦了,陪朕走了這許久的路。」玉衣腦中轟的一聲,驀地想起今日是四月初八沐佛節,皇帝卻是攜着端妃到佛堂禮佛去了。且是後宮進入前朝乃是極為犯忌的事情,而今皇帝竟讓她入了書房,再想起自己幼時種種苦楚,不由心下憎惡之極。這時只聽得皇帝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她咬牙同諸宮人施禮退下,走到門口,忽見一個御前的宮女正要捧茶入內,陡然念及昨夜所思,只靜靜道:「給我吧,皇上叫你們都退下,留我伺候就行了。」那宮女與她素來熟識,不作他想,只道:「辛苦典記了。」玉衣點點頭,接過她手中托盤,進了書房,先將茶奉與了皇帝。皇帝見是她捧茶進來,心下疑惑,卻也並不詢問,只冷眼看她將茶捧與端妃。玉衣此刻卻是心下安靜,道:「娘娘用茶。」手上卻故意一傾,將一盞茶盡數潑在了端妃身上。那茶水雖非太熱,亦將端妃潑得甚是狼狽。玉衣規規矩矩福下身道:「奴婢該死,失手冒犯了娘娘,請娘娘懲處。」只是言語之間並無半分敬意。端妃雖素來對她客氣,此刻亦是撐不住了,臉上抽搐半日,終是作色道:「典記無心之過,本宮並不計較,算了罷。」又對皇帝道:「臣妾且去換件衣裳,告退了。」見皇帝答應,轉身便出了書房。

皇帝只是沉默,玉衣站在那裡,亦是不做聲。過得半晌,才聽得皇帝道:「跪下。」玉衣低頭跪倒,皇帝森然道:「你是成心的。」玉衣道:「是。」

皇帝道:「為什麼?」玉衣道:「我討厭她。」皇帝怒道:「你就是想討打?」玉衣只是不說話。皇帝默了半日,道:「去把藤條取來。」玉衣答了一聲:「是。」

便躬身退出。片刻入得殿來,跪在皇帝面前,雙手捧了那根藤條,一語不發。皇帝只是臉色鐵青,接了藤條在手。玉衣亦不用皇帝下令,便站起身來,除了外服,又過去伏在案上,自己動手除了小衣。皇帝見她如此,分明是與自己作抗,心下怒火更熾,冷笑道:「典記果然聰明,這回倒是輕車熟路,用不着朕動手了。」也不再言語,揚手便打。玉衣雙手抓着案沿,只是咬着牙關。皇帝下手卻甚是不善,連着几杖皆打在玉衣臀峰之上,玉衣痛極,只是悶哼了一聲,卻死忍着不肯呼痛。皇帝只是手起杖落,一時之間,只聽得藤條着肉之聲和玉衣粗重的呼吸聲,不過十數杖,玉衣雪白肌膚之上已是縱橫交錯,綻起條條鮮紅色的杖痕。玉衣只是死命抓那案沿,指節處只掙的雪白,卻終只是睜大眼睛看着地上青磚,額上冷汗涔涔,直透過眉毛,淌入了眼中。玉衣只覺眼中刺痛,盍上雙眼,兩道眼淚終於滑到頰上。皇帝見玉衣痛極,只是死硬着不肯作聲,又重重在玉衣腿上擊了幾下,道:「你便是讓朕打死了你,也不肯認錯嗎?」玉衣吃了這幾下,只是疼得喘氣,並不則聲。皇帝望着手中藤條,怒極只欲再打,忽聞玉衣輕聲道:「祀哥哥,你便打死我吧。」

皇帝聞言一愣,只覺仿似在哪裡聽過這話,手中藤條啪的一聲掉到地上。呆呆立了一會,道:「你起來吧。」玉衣卻疼得動不得,過了半晌,才撐着起身,着好了小衣,雙手只是抖得不聽使喚。皇帝見她連嘴唇都是白的,望着自己,里卻是一種從未見過的痛楚。默了片刻,忽然抄手將玉衣抱了起來,進了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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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前面思慮不周,此處將玉衣生日移到四月十八,不與沐佛節衝突。

皇帝將玉衣放在床上,自己在床沿上坐下來。伸出手去,想了良久終於摸了摸玉衣的頭髮,問道:「到底是為了什麼?」玉衣埋着頭,半晌輕輕答道:「我寧願你打我殺我,也不願你不睬我。」皇帝心中一酸,道:「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懂事?」玉衣道:「難道我在陛下眼裡,永遠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皇帝聞言,心下隱約不安,笑道:「不是小孩子卻是什麼,不然為何天天惹事?」又問道:「疼得很嗎?」玉衣低聲道:「嗯,我心裡疼得難受。」皇帝更不料她會作此回答,過得半晌,只道:「你只要乖乖的,朕還是同從前一樣疼你的。」良久只聽玉衣道:「玉兒就要十六歲了,玉兒已經是大人了。」皇帝心下更驚,生怕她再說出別的話來,只敷衍道:「好了好了,朕不會忘記你的生辰的。你今夜便睡在這裡吧。朕讓人去把你屋裡那個什麼琉璃叫來陪你。」說罷起身要走。玉衣見他只是一味迴避,心中急痛,撐起身來望着他背影道:「陛下真的那麼喜歡端妃嗎?玉兒哪裡比不上她?若不是她,玉兒現在仍舊是太傅的女兒。」皇帝立在那裡,耳邊只是嗡嗡作響,只覺兩手心裡涼津津的,卻都是冷汗。沉默半日,終是冷冷道:「你實在太放肆了。朕同你講過,有的話你可以說,有的話你不能說。看來做這個典記還是抬舉了你,你好好睡一覺吧,從明日起就不必到上書房去了。到弘文館去,多讀兩本書,好好學學君臣之道吧。」玉衣見他走出殿門,一頭栽倒在枕頭上,喃喃道:「多讀兩本書,好好學學怎樣才能不喜歡一個人。」皇帝出到殿外,心亂如麻,亦不願再去敷衍端妃,回到寢殿更了衣便躺下了,輾轉反側又只是睡不安。索性坐起來,耳畔只是聽得:「玉兒已經長大了。」「三年五年,臣只等着便是了。」「玉兒哪裡比不上她?」「三哥,我再也不提此事了。」字字聲聲,但覺一顆心似要生生裂開一般。皇帝抬眼望着桌上宮燈,只是忽然想起了永寬二十四年的夏天。高柳蟬嘶,水涼瓜甜,京中夏日的一切與往年並無不同。只是今年人人皆知,永寬十一年的欽點狀元,又是文名揚於天下的當朝太傅程南山因着蠱惑太子,唆使太子欲圖剪除右衛將軍沈宗文,以逆謀之罪被判了斬首。雖是今上因為太后之病大赦天下改成了流徙,只是在獄中關得甚久,且屢遭刑求,終是沒有出京便去世了。卻到底抄了家,家眷也依律籍沒入官。街頭巷角談及此事,無不唏噓搖頭,只得嘆一句可惜可憐罷了。太子此刻卻跪在景平殿內。宮中人人皆知雖同是先皇后所出的兩位嫡皇子,皇帝對延平郡王十分寵愛,待太子卻素來嚴苛。只是像今日這般的雷霆震怒,卻還是從未有過。太子從東宮被傳到了景平殿,一進殿門便見擺着刑凳刑杖,兩旁侍立的皆是宗正院的黃門。太子心下清楚,只是跪下不語。皇帝問道:「程南山的女兒被你藏在了府中?」太子答道:「是。」皇帝揚手便是一掌,斥道:「逆子!為了保全你的太子名位,朕不知費了多少心思。你居然還不知輕重死活,做出這等事來!」太子叩首道:「兒臣知錯。只是兒臣不會送她回去的。」皇帝怒道:「當日若不是你不知天高地厚,背了朕去端那沈宗文,程南山如何會死,他的女兒又如何會到廣平府去做官婢。如今你不思悔改,竟還敢在這裡和朕來說這種話!」太子道:「現在太傅已死,兒臣也娶了他的女兒,沈宗文若是依舊抓着這件事不肯放,就是真的要謀反了。兒臣??????」皇帝斷喝一聲:「住口!你回去便將那程氏送回刑部去。不然朕今日就把你打死在這裡!」太子叩首道:「求父皇打死兒臣吧,只是恕兒臣不能遵旨。」說罷自己摘了博冠,除了外袍,站起來伏到了刑凳上。只聽皇帝道:「重重打罷,打死了再回給朕。」聲音卻有些疲憊。太子往日犯錯,皇帝亦常常令人刑笞,只是眾人顧及他太子的身份,手下總要省幾分力道,口中也總是錯報數聲。今日這板子卻與往昔不同,下得又重又急,夏日衣物單薄,打不多時衣上便有血痕透出。太子想到府中玉衣,咬牙只是苦忍,暑伏天,一身上下卻被冷汗濕透。只是不知打了多少下,終於暈了過去。宮人將太子送回東宮,太醫來看時,只見由臀至脛,皆是杖痕,無不皮開肉破,將一件月白小衣染得血漬斑斑,試了幾次都不曾能脫得下來。太子醒轉已是一日之後,只聽宮人道昨日皇帝只是連聲喝令重責,終是延平郡王哭着跑入殿來,伏在太子身上不肯起身,皇帝才命停了了行杖。太子這番打挨得卻甚是沉重,又值盛夏,連着高燒了幾日,足躺了半月有餘才漸漸好轉。皇帝再傳他去景平宮,卻只是問道:「你為何不待那程氏到了廣平府,過個三年兩載,再偷偷弄她回來?」太子道:「兒臣怕她年紀幼小,在路上出事,兒臣答應了太傅要保全他的骨血。」皇帝罵了一句:「痴兒。」口氣卻甚是溫和。又嘆道:「承祀,你這性子將來若是要與那沈宗文為敵,卻叫朕如何放心將這江山交給你。」太子叩首道:「兒臣知罪。」皇帝取了那根藤杖出來,道:「這是朕叫宗正院做的,你把它放在書房裡。朕總有打不動你的一天,到時不要忘了朕的話。」

皇帝燈下思忖往事,但知父親雖待自己與延平王不同,只怕心中還是更愛重自己幾分。想起連日來的事情,只是默默念道:戒之忍之,戒之忍之。

皇帝次日晚上卻又是宿在了端妃的懿德宮中,見她只是神色鬱郁,笑道:「朕已經狠狠的教訓過她了。愛妃不要再往心裡去。」端妃望着身旁皇帝,伸指去撫他眉毛,皇帝只是含笑。端妃輕聲道:「其實臣妾倒有些嫉妒程典記。」皇帝卻只是避重就輕,問道:「你嫉妒她挨了板子?」端妃只是嗔笑,便不再提起此事。只是夜間望着熟睡的皇帝,心道:「你打她貶她,不過是因為愛她護她。此刻你我就躺在一處,我一伸手就能摸得到你,只是你心中可是一分半點是有我的?」

次日待得皇帝走後,端妃從桌上取過一張素箋,提筆寫了幾個字,叫過寶絡道:「將這個送去給老爺。」寶絡答應一聲,依舊是將字紙封在裙帶之中,便出去了。端妃望她出去,只是嘆了口氣



皇帝下了朝見着延平王,問了些六部中的動靜,想了想終是將玉衣去弘文館的事情告訴了他,只道:「玉衣這次實在做得過份,端妃嘴上不說,心裡卻動了大怒。朕想着還是把她打發的遠一些罷了。」延平王奇道:「這次卻又是為了什麼,無緣無故又去招惹端妃。」皇帝敷衍道:「不過是為些小事,她一向如此,只是最近愈發放肆了。」勉強又笑道:「看來果真是女大不中留了。當日留着她在御前胡攪,卻是朕大錯特錯了。」延平王笑道:「她是該得些教訓了。」心中卻知皇帝無非想是將玉衣放得離端妃遠些,弘文館在外宮,自己再去見她也方便了許多。

過得幾日右相卻是稱天恩浩蕩,自己身體已無大礙,便又復朝;皇帝亦着實勉勵了幾句,只是私下裡輕描淡寫地給了兵部批文,借着上次的事不動聲色換掉了幾個京里的總兵。右相亦是心中清楚,只是朝堂之上依舊是一派君睦臣諧的氣象罷了。

此日卻是四月十八,玉衣到了弘文館已是整整十日。那弘文館處在皇城東角,玄色屋頂,前後廣植垂柳,又臨着御溝,不過皆是為着避火,卻也頗是一番清靜氣派。她此次應算是因罪謫貶,在弘文館不過是個普通宮人,管事的黃門卻不曾為難於她,只是安排她整理閣中典籍,並無它事。玉衣倒也不言不語,終日只是在閣中東翻西找,隨便拿幾本書出來看罷了。今日玉衣卻一早便在閣中,只是探着頭不住張望。直等到午時,卻見延平王從閣前匆匆而來。上得閣來,便吩咐身後侍從將一隻匣子給了玉衣,玉衣打開看時,卻是一支碧玉簪,簪頭雕作兩朵芙蓉,一朵盛放一朵含苞,甚是精巧。玉衣拿在手中看時,那簪身通體卻無半點瑕疵,水色流動,仿佛將手心也染成了碧色。微微笑道:「謝謝祜哥哥。」延平王笑道:「好不好看?」玉衣道:「好看的。」延平王見玉衣面上含笑,心下甚是歡喜,道:「

我替你戴上看看。」玉衣笑道:「不,我怕摔壞了,以後穿上好看的衣服再戴吧。」將那支玉簪依舊放回匣中。延平王揚手教那內侍退下,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包裹,打開看時,卻是一盒蜜漬桂圓,笑道:「這是廣和樓的,我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吃,宮中總是做不出這個味道來。」又道:「我揣了一上午,和皇兄說話的時候差點掉出來。」玉衣心下感激,道:「祜哥哥,你待我太好了。」想了半日,終是忍不住問道:「陛下和您說了些什麼,說了一上午去?」延平王笑道:「沒什麼,朝上的事罷了。他如今又到南閣去了,我才跑了出來。」又道:「哦,你是惦記着他的壽禮吧。你放心,短不了你的。」玉衣張了張嘴,終是沒再說些什麼。延平王卻問她過得如何,在弘文館慣不慣,悶不悶,直待了大半個時辰才走。

延平王回到府內,想着上午皇帝和他的密談。皇帝道:「這次撤了幾個兵部的總兵,你也聽說了吧?」延平王道:「臣知道,只是那幾個人在京中又非居要職,換了他們有什麼用,徒惹得沈宗文注意罷了。」皇帝道:「不必着急,且叫他盯着兵部看吧。你給朕看住了吏部的李韻和趙一鳴,早晚朕要先換了他們。除去他們,沈宗文就再無拔員的通道。」又道:「你不妨私底下去見見趙一鳴,他是永寬二十年的榜眼,比李韻早了三年,至今卻還低着李韻兩級。雖都是沈宗文的門生,朕聽說他和李韻素有些齟齬。若是他能為朕所用,事情就好辦多了。」延平王心知皇帝已是想着對沈宗書動手,不知為何卻是心下歡喜。望着庭前茵茵碧草,不由吟道:「記得玉羅裙,處處憐芳草。」碧羅在一旁聽得,笑道:「王爺記錯了,是綠羅裙。」延平王微笑道:「是麼?」

玉衣下值回到內宮,吃罷晚飯只是坐在桌邊,琉璃催了數次也不肯去睡覺。直是望到眼前宮燭燃盡,問道:「琉璃姐姐,你聽那是什麼聲音?」琉璃睡眼朦朧,側耳聽了一下道:「那是丑時的梆子,典記快睡吧。」玉衣輕聲道:「琉璃姐姐不要那麼叫我了。」心中卻想:「原來已是十九了。」

連月來宮中卻再無大事,轉眼間便到了暑伏之際。弘文館四周皆是垂柳,故是一片蟬噪之聲。玉衣閒着無事,只是將閣中書籍一點點搬到外頭,曬了之後又重新按類歸好,數月來卻也將半閣之書收拾得整潔許多。玉衣此刻拾了兩本書,望着那正午驕陽,只是燥熱不安。數月以來,日日只是在想,他事情太多,明日便會過來。待得久了,才知皇帝這回是認真惱了自己。心下如熬如煎,沒有片刻安生。晚上下值之後,只是守在延福門畔,彷徨良久才肯回屋;琉璃見她晚上只是在燈下寫字,奇道:「這字念什麼?典記怎麼只總寫這一個字?」玉衣只是笑道:「這字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字。」只是每每寫滿了一頁,便湊到燈下燒了。玉衣自沐佛節那夜起終是不曾再見到皇帝,也終是安心在弘文館待了下去。只是有時奇怪,不過數層宮牆,卻覺便是隔了萬水千山,若不是隔三差五的見到延平王,直要疑心自己一向便是待在弘文館中,從來不曾見過什麼皇帝,以往的事情,不過南柯一夢罷了。

玉衣坐回階前,聽那蟬聲此起彼伏,卻覺得四圍靜得可怕,仿似天地間只剩她一個人,忍不住便想叫喊出聲,只是覺得仿似在哪裡經歷過同樣的情境。思想良久,只覺得那太陽曬得頭腦發漲,卻又不願回到閣子裡去,終是想起自己八歲的那個夏天,亦是和此刻一樣的暑熱。被帶往刑部大獄的途中,京城街道兩邊方方櫻花初綻,此時卻只能聽見鐵窗外的一片蟬嘶。見不着爹爹,只是府中父親的一個姨娘和自己關在一起。母親早喪,只記得那姨娘素日待自己還算親善,心中害怕,終日只是問那姨娘:「爹爹在哪裡?奶奶在哪裡?我們幾時才能回家?」姨娘卻不搭不理,只是飲泣,被她鬧得久了,終是一掌摑在她臉上,道:「你爹爹早死了。你哪裡還有什麼家。」父親平素只如掌珠般寵她,此時挨了打,半日才哭道:「我告訴奶奶去,說你欺負我。」姨娘大笑道:「你當自己還是大小姐嗎,如今不過和我一樣是個賤人罷了。你若有福氣,便到地底下去尋你那奶奶;若沒有福氣,便等着上頭的人來告訴你,看看將來能被哪裡的土埋了罷。」那姨娘的面貌在記憶中早已模糊,只是那比哭還難聽的笑聲卻把她嚇壞了,只是哭得聲嘶力竭:「你騙人,你騙人,我要爹爹。爹爹??????」哭累了便睡了過去,醒來時沒有見到爹爹,只是隱約聽見牢外獄卒在說話:「聽說那程南山撐不過這幾天去了。」「他死在京里也好,省得到那窮山惡水去活受罪。只是可憐了一家老小,那小姑娘才多大。」「定是要送到哪個州府去做官婢了,倒是個美人胚子,呵呵??????」「別說這不積德的話,聽說那程大人是個清官,造孽啊。」自己年紀雖然幼小,卻也隱約知道家裡出事了,爹爹奶奶都不在自己身邊了,一時之間,只覺得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心中害怕之極,只是直起嗓子大叫。牢門被人兜腳踹了一下,罵道:「

顛了嗎?」

幾日以後,有人打開了牢門,問道:「就是她嗎?」一個獄卒答道:「是她。只是這是欽犯的家眷,大人沒有皇上的旨意就要提人,這個??????」那人喝道:「東宮的信綬都在這裡,太子殿下的話和皇上有什麼兩樣?」那獄卒諾諾道:「是是。」那人抱了自己轉身便走,只聽得姨娘尖着嗓子叫道:「大人,大人,那我呢?」那人頭也不回,只是走了。這是自己聽姨娘說的最後一句話,她而今是死是活,活着卻又在何處,卻是再也不知道了。

坐了很久的車,才到了一座很大的院子,比自己家裡要大得多。那人將他帶進一間屋子,稟報道:「殿下,人帶來了。」屋中一個白衣少年轉過身來,看着自己,一張清俊的臉上皆是悲傷,只是強笑着溫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玉衣答道:「我叫程玉衣。」偏頭問道:「你是誰?」想想又笑道:「他叫你殿下,你一定就是太子了。你是我爹爹的學生嗎?」太子笑道:「你很聰明。我是。」玉衣道:「這裡是哪裡,我要回家。」太子心下難過,道:「你就住在這裡,這裡以後就是你的家了。」玉衣叫道:「這裡不是,我要回我自己的家,我要我爹爹。」太子眼中淚下,道:「太傅昨日已經過世了。」玉衣哭道:「你騙我。爹爹怎麼會死?」太子臉上驚痛,低聲道:「是我害死太傅的。」帶自己進來的那個人連忙勸道:「殿下不要這樣說,太傅泉下有知只怕心中不安。」玉衣只是兩手掄成錘子去打太子,哭道:「你是壞人,我殺了你替爹爹報仇。」那人喝道:「不得無禮。」太子卻並不生氣,只對那人說:「你下去吧。這事遲早父皇和右相都要知道的,到時你要好好看顧她,若是父皇不肯放過,你就帶了她走吧。」一手抱了玉衣,再不說話。玉衣只是記得他滿臉淚痕,心下奇怪,終是鬆了拳頭,又哭了一會,在他懷內沉沉睡去。

自己只見皇帝哭過兩次,還有一回便是先帝駕崩的時候。

玉衣只覺頰上有淚流淌,也懶得去揩。當日人人盡言自己有福,天恩聖眷,三春雨露,自己心中也隱約覺得這世上再不會有得不到的東西。只是今日想來,原來亦是什麼都沒有,原來這天地間終是只剩自己一人。

忽聞庭前有腳步聲,卻似越行越近。她生怕被延平王看到自己這副模樣,又多口舌。胡亂擦了兩下眼睛,面上帶笑,問道:「是祜哥哥麼?」

進來的卻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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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此處,發現前文一個bug,就是皇帝的回憶中,太傅託孤時,玉衣是在身邊的。此刻想來,還是像後面這樣處理更合情理,故將前文玉衣哀哭那句刪掉,故未看官莫怪。又,我只是自己在寫這個故事,大家若是能喜歡,我就再高興不過了,因為一向懶散,有時頂別人的文章也是匿名,所以看到大家的留言,感激之餘,心下未免慚愧。那些沒有被我認真頂過的大大,這篇文章就算是給你們的致敬和回禮吧。因為最近事情較多,我只在更新時上網,所以有兄弟的提問和意見,有時並不能及時回復,大家勿怪。我這人雖然慵懶,開始了一件事卻也想着要完成它,且我也被很多木有坑品的大大坑害過(痛啊),所以應該不會棄樓。從現在的情況看,應該是一天一更,我若有空就再多寫些。謝謝你們。

皇帝信步走到中庭,隨手在石凳上撿起一本書,看那簽子上寫着題名類別並版本等等,卻是玉衣極漂亮的一手簪花小楷,微微一笑,便又放了回去。玉衣再想不到皇帝今日會過來,只是覺得似在夢中,喜到極處反倒心下茫然,良久才回過神來,匆匆上前施禮道:「奴婢拜見陛下。」皇帝心裡想的卻是玉衣剛才那聲「祜哥哥」,叫得甚是親密,不知為何只覺悶熱煩躁,道:「你起來吧。朕正好路過,過來瞧瞧。」玉衣卻知弘文館已是靠着宮牆,皇帝並不會順路才到這裡,心下歡喜,道:「謝陛下。」皇帝抬眼看玉衣,不過三月未見,仿似又長高了些,臉頰瘦了,便顯得那眉目似乎也長開了些,只是愈發清秀。不由心中一郁,問道:「在這裡住得可好?」照着玉衣的心思,只是想撲到皇帝懷中大哭,不過因着他幾次三番說自己不懂事,只怕再惹他生氣,終只是規規矩矩答道:「奴婢過得很好,謝陛下垂問。」

皇帝見她似乎也是同自己生疏了許多,只道她因這次的事心中惱了自己,隔了半晌才問道:「承祜常常過來看你的?」玉衣卻怕皇帝怪罪自己,忙道:「沒有,王爺只來過兩三次的。」皇帝見她對延平王只是回護,只覺本應歡喜,心下卻隱隱生痛,終是淡淡道:「看來放你在這裡還是對的,多讀讀書吧,朕回去了。」玉衣望着他的背影,只是想跑過去攔住他,終是死死忍住,眼看得皇帝漸行漸遠,直忍得渾身筋骨皆酸了。

酉時延平王被皇帝叫進了宮,太陽已經落下,雖仍是溽熱,但終是可以忍耐了。皇帝見延平王貪涼,只着了一身素色麻葛襴衫,一手裡還不住搖着扇子,笑罵道:「真是愈大愈不懂規矩了,衣服不穿好也就罷了,那扇子有你這麼搖的,就熱成這樣?」延平王只是涎着臉笑,皇帝無法,只得問道:「你見過趙一鳴了?」延平王道:「見過了。」皇帝問:「怎麼跟他說的?」延平王道:「趙一鳴也是個乖覺的人,見臣去找他也就明白了七八分。他平素里只怪沈宗文用李韻來壓他,臣也不過旁敲側擊了些什麼一鳴驚人,封妻蔭子之類的話。」皇帝道:「朕平日裡看去,他也算個明白人,也有些小才幹,不過永寬二十年沈宗文是主考官,趙一鳴附在他門下無非是求個高官厚祿。你這話說得甚好,只是還要慢慢查看他一陣。」延平王笑道:「皇兄也忒精細了,他巴結上皇上捧的就是萬年不破的金飯碗,有這機會,只怕他正在家裡燒香磕頭,謝他祖上積德呢。」皇帝笑道:「話是如此,只是路不得行差半步,人不可用錯一個,還是拿穩了他再走下一步棋吧。」延平王道:「皇兄準備怎樣?」皇帝道:「到時朕再告訴你。」延平王笑道:「皇兄終是信我不過,我又不小了,不會壞了皇兄的事的。」皇帝望他半晌,臉上似笑非笑,道:「不小了?朕倒是聽說近日京中盛傳,延平王爺年少風流,從什麼四全閣買下了他們的鎮店之寶,一時又湊不上那麼多銀子,拖了幾個月,最後竟被人追到王府去討債了。你如今果真是出息了,朕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延平王腦中嗡的一聲,忙道:「皇兄從哪裡聽來的?怎麼會有這種事?」皇帝拈起一本摺子冷笑道:「都被御史參了上來了,王爺還想抵賴?」延平王跪下道:「又不是賴了他的,只是府中的銀子也不知都花到哪去了,臣只說領了今年的俸再還上,那老闆也沒說什麼。」又小聲囁嚅道:「哪個翻嘴嚼舌的,吃着朝廷的俸,盡給皇上報些這種東西。」皇帝喝道:「你還頂嘴?拿那麼貴的東西去送人,你這點時日都等不得,就急着要去下定了麼?」又道:「你自己丟人現眼不打緊,端妃和右相若是知道那是送給玉衣的,只怕就要起疑。你去告訴玉衣,叫她收好了,不要戴出來招搖。」

延平王道:「是,臣弟知錯了。」皇帝道:「依着朕,就該送你去宗正院,好好打一頓板子才是。真是愈大愈不教人省心。」延平王笑道:「教訓臣弟是小事,只是大熱的天氣皇兄不要氣壞身子。況且臣弟挨了板子,皇兄還要貼錢買藥,又給皇兄添事,還是不打得好。」皇帝看着他的樣子,只是好笑,卻仍板着臉說:「以後少在朕面前胡說八道,你再做出這種事來,看朕打不打你。」又道:「到大內去領些銀子,把錢還上。」延平王喜道:「謝皇兄。我就知道三哥心裡最疼我了。」皇帝斥道:「你少嬉皮笑臉,用了多少,將來從你的俸祿里扣。」延平王只是做出一臉哭相,皇帝也不再去理他。只是望他遠去,心中卻道:畢竟是年少的好,少去多少顧忌,承祜,朕還真是有點羨慕你啊。

皇帝此日本已是心事滿腹,晚上亦是默默無言。端妃看他只是不說話,微微笑道:「皇上想是為着前朝的事心煩,臣妾說個笑話給皇上聽吧。」皇帝笑道:「哦,你說來聽聽。」端妃笑道:「皇上莫怪,這笑話是說延平王爺的,臣妾聽說宮裡人說延平王爺被人追債追到府上去了。」皇帝心下一沉,嘴上卻奇道:「

哦,有這回事?」端妃遂將事情前因後果又同皇帝說了一遍,皇帝徉怒道:「承祜這小子越來越不像話了,朕竟不知道他還有這珠玉之好,只是為件玩物也不該這樣丟朝廷的臉面。」端妃笑道:「臣妾倒聽說是件首飾呢。」皇帝心下明白端妃不過是在試探,道:「朕明日就問他去,不像話,如今什麼毛病都學會了。」端妃微笑道:「王爺這般出手,想是要討哪位佳人歡心,不過是風流小過,皇上也不必苛責。」皇帝只是不再說話。

次日上午延平王去看玉衣,見玉衣神色鬱郁,便出言相問。玉衣想了半日方道:「昨天皇上來過了。」延平王道:「那又如何?」玉衣道:「皇上心裡還是惱我,話也不多說,轉了一圈便走了,還是教我留在這裡呢。」延平王勸道:「皇兄那是做給你看的,你還不知道他,其實他心裡一直將你當親妹妹待呢。」玉衣驚道:「真的?」延平王並不知她心中所想,笑道:「皇兄親口告訴我的,還能有假?你不用往心裡去,再說這裡也很好啊。」這時聽得內侍問道:「王爺可在閣中?皇上傳您到上書房去呢。」延平王對玉衣笑道:「皇兄叫我,我先走了。」玉衣望她遠去,口中喃喃道:「親妹妹,原來如此。」

皇帝見了延平王,問道:「錢還清了?」延平王答道:「昨夜回去已是時,臣還沒來得及呢。」皇帝道:「沒去正好。不過這次你這板子想挨也得挨,不想挨也得挨了。」延平王驚道:「為何?」皇帝道:「右相知道了。朕想他是疑心朕私底下把玉衣許了你,叫端妃來打聽呢。」延平王道:「三哥??????」

皇帝笑道:「三哥什麼三哥,自己做得出就要擔得下。你要不今晚回去先準備點藥?」延平王心知無法,只得嘟着嘴道:「皇兄先跟那些奴婢說好吧,若是他們下手沒輕沒重的,打壞了臣弟,將來誰去替皇上跑腿。」皇帝聽得好笑,道:「知道了。」延平王又道:「臣這次丟臉可丟大了,這一鬧出去,叫臣以後怎麼抬得起頭來,恐怕得叫人笑話一輩子??????」皇帝見他只是絮叨,笑罵道:「你再說朕就叫他們倒時着力打了。你這沒上沒下的,也該好好教訓一下了。」延平王這才悻悻住口。

到得次日早朝滿朝盡知延平王為着討自己侍妾歡心,從京中最大的玉器行四全閣賒下了一支價值連城的玉簪,被討債討到了王府去。皇上因着延平王此次丟盡了宗室和朝廷的體面,雷霆震怒,當着朝上文武足足罵了延平王半個時辰,又道為戒後人,終是罰了延平王半年的俸,又教交付宗正院廷杖四十。眾人只是勸不過來,延平王也只是叩頭謝罪而已。下了朝來,只聞眾臣議論紛紛:「小王爺也真是風流,為了個侍妾鬧成這個樣子。」「誒,大人有所不知。王爺寵那女子寵得緊,聽說王府中就她一個妾侍呢。」「還有還有,我更聽說就是為了那個女子,王爺遲遲不肯納正妃呢。」「唉,果真是內有嬖佞,非家國之福啊。」「大人所言甚是。甚是。」延平王走在後面,被幾個內侍押了正往宗正院去,聽得隻言片語,心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宗正院延平王倒不是頭一回來,之前為着宗室譜牒之事也曾走動過一兩次。此刻到得堂上撩袍坐下,見那主事黃門上來見禮,道:「皇上叫你們打我呢,知道罷?」那幾個內侍互看兩眼,對主事黃門道:「皇上下旨送王爺過來,領四十廷杖。」延平王道:「聽見沒有,把板子拿上來呀。」那黃門卻是摸不着頭腦,只是望着那幾個內侍看,內侍無奈道:「皇上確實有旨意。」那主事黃門這才吩咐端了刑杖刑凳過來,對延平王賠笑道:「王爺,這個照規矩是要跪下的。」延平王瞪他一眼,站起身來,從一個太監手裡奪過一條刑杖,拿在手裡掂了掂,心下卻暗暗叫苦道:「竟有這麼重。」將那刑杖又拋回去道:「還請公公手下留情。」

那黃門笑道:「王爺放心,奴才省得的。」延平王道:「伺候本王寬衣吧。」兩個太監上前,幫着延平王除了玉帶蟒袍,延平王望着那刑凳,心下嘆了口氣,終是伏下身去,道:「動手吧。」

延平王心知掌板的太監已是手下留力,只是素來養尊處優,亦覺臀腿之上疼到不行,心中只是納罕皇帝當年的板子都是怎麼挨下來的。打不得十來下,只是叫道:「停停,本王要歇口氣。」眾人面面相覷,只得停了手。延平王罵道:「連個眼色都沒有,合該在這裡呆一輩子,不知去給本王擰條手巾來?」等得手巾到了,叫人擦了臉上的汗,喘了半日,終是把心一橫道:「打吧打吧,趕緊打完了痛快。」待得那板子再打到身上,心中直將右相,御史連着玉店老闆,掌刑太監皆罵得體無完膚。好容易四十杖打過,眾人上來攙他,延平王只是有氣無力道:「等等,容我再歇會兒。」眾人無法,只得等着他在凳上又趴了半日,又伺候了他喝了幾口茶水,才七手八腳扶他起來,用轎子送出了宮去。回來只是擦汗嘆道:「如今連這差事都不好當了。」

延平王回到府中,碧羅等安排他在塌上躺好,輕輕褪下他小衣,但見臀股之上皆是四指寬的僵痕,高高楞起,青紫交雜。咬牙罵道:「這起子短了命的,怎麼把人打成這樣?」延平王笑道:「這已是給我面子得緊了,要真打的話,我這會子回不回得來還是個事呢。你哭什麼,還不去拿藥過來。」碧羅取藥來為他敷上,延平王只疼得擰眉咂嘴,碧羅問道:「皇上素來寵愛王爺,這次是為了什麼事動這麼大的氣?」延平王道:「沒什麼,辦壞了個差事。」想想又道:「只是對你不住了。」碧羅奇道:「這話又是怎麼說起的?」延平王笑笑,只道:「輕點輕點。」便再不說話了。

不過午後,延平王被杖責的事便傳得宮中皆知,玉衣亦是隱隱綽綽的聽說了,心下焦急,向人問詢,只是弘文館的宮人皆道不知是為了什麼原因。玉衣無法,只是熬到下值,匆匆回到內宮向琉璃打聽。內宮的消息卻是比弘文館靈通許多,宮人們又鎮日無聊,延平王的事情已是被添油加醋傳得打了好幾個來回。此刻琉璃見玉衣問詢,便繪聲繪色對她講起,延平王如何寵愛他的妾侍,如何買了那玉簪,如何被人討上府去,此事如何被皇上得知,皇上如何發怒,延平王如何不肯認錯,皇上如何下令罰俸杖責,延平王如何被打得三魂不全七魄縹緲云云。玉衣見她說得有頭有尾,活靈活現,便如親見了一般,臉上只是敷衍笑道:「原來是這樣。」待得琉璃出去,玉衣忙從箱中取出那隻木匣,打開在燈下來看,心中隱隱只覺不安,忙又合起蓋子,只是將那匣子藏在箱子的最底下。

延平王倒是借着這次的事由,名正言順在府中歇了十幾日。再進宮時,只聞眾宮人只是在自己身後竊竊私語,心中甚是鬱悶,但也無計可施,只能對着皇帝抱怨,皇帝也只是白口安慰他幾句罷了。

延平王再去見玉衣,玉衣卻是紅了眼圈,問前問後。延平王見她如此,心下只覺得歡喜得按捺不住,只是連聲道:「你不必擔心,其實沒有什麼事,那都是做出來騙他們的。」玉衣隔了半晌,從身後摸出那隻匣子道:「祜哥哥,其實你是為了這個吧。」延平王臉上一紅,笑道:「從前成日裡只是教訓你不懂事,這次卻教你看了笑話。」玉衣低聲道:「祜哥哥,我不能要這個。」延平王奇道:「怎麼了?」玉衣道:「這個太貴重,我不能要。」延平王嘆了口氣道:「傻丫頭,這又算什麼東西?」又道:「你不必放在心上,其實皇兄這次打我不是為了這個事,這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只是你收好了它,也先別叫別人看見。」玉衣奇道:「為什麼?」延平王道:「等到將來,終有給太傅報仇的那日,你再戴給我看好不好?」玉衣望着他的眼睛,卻只覺誠摯非常,終於點頭答應道:「好。」

轉眼便金風乍起,黃花滿地,卻已是時近重陽。這日午後一輛青氈小車卻是無聲無息停在了吏部

員外郎趙一鳴府的後門。趙一鳴亦是一早就守在門口。見得車簾掀起,忙上前低聲道:「王爺。」延平王下得車來,看了趙一鳴一眼,道:「不要聲張。」

卻畢恭畢敬打起了帘子,車上下來一人,着一身羽衣襴袍,只是尋常仕子打扮。趙一鳴抬眼一看,只是驚得張口結舌,半晌才叫道:「陛下。」便要行禮。皇帝下得車來,抬手道:「不必了,進去吧。」說罷抬腳進了後門,延平王也跟了過去。趙一鳴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急忙跟了上去。

皇帝笑道:「趙大人這個花園不錯嘛,秋光飽覽啊。」趙一鳴心下只是又驚又喜,忙道:「皇上謬讚,臣不敢當。」皇帝笑道:「愛卿不必拘束,朕不過說想在京中轉轉,是延平王說你家景致不錯,拉了朕過來的。」延平王笑道:「是啊。」趙一鳴心下思忖,隱隱已知皇帝來意,只覺心中狂喜,登時兩太陽都突突直跳。只聽皇帝又微笑道:「愛卿是永寬二十年的榜眼,朕沒記錯吧?朕在東宮時便看過愛卿當年經義,是叫《里仁為美》吧,文采斐然,胸中有大溝壑呀。」趙一鳴再是按捺不住,忙跪下道:「陛下如此厚愛,臣惶恐之極。」皇帝笑道:「誒,起來說話。」又指庭中一株楓樹道:「聽得愛卿善詩,不如以這紅葉為題作一首給朕聽聽如何?」趙一鳴心中思量片刻,道:「臣獻醜了。」吟道:「點染層林盡硃砂,搖落霜葉向誰家。昨宵才嘆三春盡,今朝重見二月花。紅顏不求秋娘妒,青衣何須騷人夸。只為天地少顏色,故拋熱血到天涯。」皇帝聞言,心下暗暗冷笑,贊道:「愛卿果真有七步之才。」君臣二人皆心下雪亮,皇帝又漫不經心的問了些閒話,不過是高堂兒女一類,便起身回宮,趙一

鳴依舊送到後門。

皇帝同延平王回到上書房,笑道:「朕看了他幾個月,是個聰明人。」延平王笑答:「那酸溜溜的話虧他說的出口。」皇帝道:「他心中明白朕的意思就行了。」又屏退眾人,對延平王道,你去如此如此。

延平王心中會意,向皇帝一笑。

(汗,我實在不會寫詩,趙大人這次當真是獻醜了。這個樣子,當年如何中得了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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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不多時,朝中便傳吏部尚書和吏部員外郎二人,素日本只是心中不和,彼此還留着三分面子。這次卻不知為的何事,竟到了冰炭同爐,水火不容的地步,居然公然在吏部大堂上扭打起來,員外郎更是聲稱再不願與吏部尚書同朝為官。皇帝只是下旨申斥趙一鳴,說他有失官箴,但究竟孰是孰非,眾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次日遞上來的奏摺,便有右相提議將趙一鳴改調兵部的事宜。皇帝心下只是冷笑,提筆只回覆說趙一鳴久居吏部,於兵部事務毫無相干,駁了回去。

丟下奏摺,笑對延平王道:「這個趙一鳴還真有些本事,居然就說動了沈宗文給他出這個頭。」延平王笑道:「輕車寶馬,衣紫服朱,換作臣弟也是一樣要挖空了心思的。沈宗文這老狐狸兩個都不想舍掉,自然就只有先換下趙一鳴了,他若能去兵部,沈宗文心裡應該也是樂意得很的。」皇帝冷笑了一聲,道:「他自然樂意。」延平王問道:「皇兄不正要如此麼,為何還駁他的摺子?」皇帝笑道:「急什麼,如今是他求着要鑽朕的套。」又道:「沈宗文這傢伙就已經算是成了精了,只是有一點,太貪心,舍不下到手的東西。」延平王笑道:「正是。」

如是右相再上奏摺,只說趙一鳴永寬朝時在兵部亦是做過兩年叛兵部事,且再放他在吏部,與尚書不能同心,只怕非國家之福云云。皇帝將那奏摺扣了兩日,終是批了下去,教趙一鳴去兵部依舊當員外郎去了。

玉衣並不知朝中變動,只是覺得近月來延平王往弘文館卻不如從前頻繁了,心下輕鬆之餘卻也夾着些許失落。只覺身處枯井之中,已被眾人遺忘,時光亦不再流逝,整個人都是空蕩蕩的。這日午後,玉衣只是在閣中臨帖,延平王卻匆匆上來。玉衣奇道:「祜哥哥倒是許久沒來了,可有什麼事情?」延平王笑道:「聽你這話,是在埋怨我麼?」玉衣忙道:「怎麼會呢,祜哥哥定是有正經事情要做的。」延平王道:「你猜得不錯,皇兄叫我兼了樞密院的副知院事,近日還要到禁軍中去呢。」玉衣心下思忖,忽道:「難道陛下要??????」延平王微笑道:「你心中明白便可,萬萬不可聲張。」玉衣喜道:「是。」延平王望着玉衣,只覺心中喜樂無盡。玉衣道:「祜哥哥在想些什麼呢,好不容易來了,也不跟我說說話。」延平王笑道:「你急什麼,要說話以後有的是時候,何必爭這一時片刻?」玉衣聞言只覺奇怪,心中隱隱不安,強笑着問道:「為什麼?」延平王望着她笑,只是不再說話。

玉衣待延平王走後,心裡只是突突亂跳。想着皇帝近來的態度,延平王親密的眼神,上次的玉簪明明是送給了自己,皇帝卻向外稱是送了妾侍。是延平王騙了皇帝?玉衣心中卻知延平王從未有隻言片語對皇帝說過假話。那麼,便是皇帝有意如此說,忽想起延平王上次的話:「那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終有給太傅報仇的那日,你再戴給我看好不好?」心下一個猜想隱隱成形,待得冒出腦海的那刻,只覺如五雷焚頂一般。兩手只是亂顫,心下念道:「他若果真如此,我便,我便??????」

待得此夜戌時,玉衣心知皇帝此刻定是在慶寧宮書房內,只是匆匆去了。到的宮門前自然被內侍攔下,卻是素日熟識之人。玉衣求道:「煩請公公去請李公公出來,我有要事。」那兩個內侍互看一眼,終是答應了。李康出得殿來,見到玉衣,奇道:「典記不是應在弘文館嗎,找咱家卻有何事?」玉衣道:「務請李公公去稟報皇上,我有要事求見。」李康問道:「何事?」玉衣道:「公公勿問,我要親自稟知陛下。」李康見她不肯說,只得進去了。片刻出來,玉矣急問道:「

如何?」李康道:「陛下說典記已是弘文館宮人,進書房卻是不合規矩。果有要事,便由老奴傳達便是。典記究竟何事?」玉衣只道:「我要親自告訴陛下,陛下不肯見我,我便跪在這裡等着吧。」說罷退後幾步,跪在了清寧宮後殿的階前。李康無奈,只得又進去了。

皇帝問道:「她果真如此說?」李康道:「是。如今正在殿前跪着呢。要不老奴去叫她回去。」皇帝默了片刻,道:「你叫她進來吧。」

玉衣進得書房,只覺不過數月,卻似已隔幾世。書房中只有皇帝一人,見她進來,問道:「你有何事?說吧。」玉衣也不見禮,只是靜靜站着望着皇帝。皇帝亦不怪罪,便由她站着,玉衣卻見皇帝難得的溫和,心中略略作酸,終是問道:「陛下,奴婢過來問一件事情。」皇帝心中惻然,道:「你問。」玉衣思忖半日,終是開口:「陛下是不是對王爺說過些什麼?」燈下皇帝只是沉默,玉衣心中只抱着萬一的僥倖,只望他說句:「你是什麼意思?」不然就斥她放肆,趕她出去。可是皇帝只是默着,玉衣的心亦是一點點地沉下去,終是聽得皇帝低聲道:「你既都已知道了,還來問做什麼?」殿內本是宮燭高燒,玉衣卻只覺眼前一黑,耳邊只是轟響,隔了半天終是從喉底擠出幾個字來:「我不願意。」只覺得那聲音都已不是自己的。皇帝淡淡道:「為何?作延平王妃委屈你了麼?」玉衣眼中淚下,道:「我不願做什麼王妃,我只想留在你身邊做個典記。」皇帝淡淡笑道:「別胡說,還是跟小孩子一樣,哪有在朕的身邊呆一輩子的道理?」玉衣只見燈下他臉上神情疲憊非常,記憶中的皇帝從來沒有這副樣子,不由心中着慌,道:「為什麼,你明明知道我對你的心的。」皇帝只是覺得心中悶痛,直欲作嘔,半晌才道:「你是太傅的女兒,朕素來待你只如待玉郎一樣,別的事情從未想過。」又道:「你還小,若是朕從前做過什麼教你誤會的事,你也別放在心上。」玉衣眼中帶淚,卻微微笑道:「

我不信。」說罷便動手解宮裝脅下的帶子,皇帝驚道:「你做什麼?」玉衣道:「陛下不總說我是個小孩子嗎?我就讓陛下看看,我已經長大了!」那件蓮青宮裝的上衣並着月白中衣悄然從肩頭滑落,皇帝只見她雪白雙肩,在燈下直如珠玉一般,熠熠生輝,心中只是驚惶得不知所措。見她依舊沒有停手,上前幾步,抬手便是重重一記耳光,斥道:「朕教養你這許多年,竟就將你教得毫無廉恥?太傅若活到今日,只怕也要被你活活氣死!」玉衣抬起頭來望着他,並不哭鬧,皇帝見她清水一般的眼中光芒一點點地黯了下去,只覺平生從未見過如此絕望的一雙眼睛,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開口。玉衣默默地拉上了衣服,轉身便走。忽聞皇帝道:「站住,你回來。」玉衣呆立半晌,終是提步再走,只聽身後皇帝又道:「玉兒,你回來。」聲音又是溫和又是疲弊。

皇帝上前來牽了她的手,將她領到案前坐下,自己亦坐了。道:「玉兒,不要做傻事。朕不該那麼說話。」玉衣見他只是連聲喚自己乳名,心中再也忍不住,只是撲到他懷中縱聲大哭。皇帝亦伸手抱住她,溫言勸道:「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你再忍忍,就要過去了。」玉衣只覺那懷抱溫暖異常,心中只願天長地久,永遠此時此刻。半晌才輕輕道:「祀哥哥,你記不記得剛接我去的時候,也是這般抱着我的。」皇帝點頭笑道:「記得。你還說要殺了朕。」玉衣道:「我那時不懂事。但是如果知道今日會如此,我只願當時便死在刑部牢中。」皇帝心中驚痛,伸手推開了她。玉衣倚在皇帝足邊,抬頭悽然道:「祀哥哥,你說的都是真心話嗎?你的心裡真的只把玉兒當成妹妹嗎?」皇帝點了點頭。玉衣又問:「你讓我去弘文館,就是為了常教祜哥哥看我去?」皇帝又點了點頭,望她良久,終於輕輕開口道:「是朕對你不起,當年若不是朕年少輕狂,你不會家破人亡,也不會受這種種苦楚。」玉衣正欲開口說話,皇帝又道:「朕心中一直對太傅有愧,對你有愧,所以只想能夠好好補償你。承祜是朕看到大的親弟弟,對你又是一片赤誠,想必你亦心中有知。把你託付給他,朕就放心了,朕想太傅一定也能放心的。玉衣,朕愧對太傅,這麼多年,從不曾有一日能安得下心來。朕只是想讓你過得好,想完成當年對太傅的承諾,只是想心裡能安靜下來。這許多年來,朕實在是太累了。玉衣,不要做傻事,答應你祀哥哥好不好?」

玉衣只覺皇帝望着自己的眼中又是疲憊又是溫柔,那言語中居然還帶着求乞的口氣,自己卻從來連想都不曾想過。平素只想着能躲在皇帝懷中,便再也不用懼怕風雨,此刻卻只想將皇帝摟入自己懷內,心下卻是對他說不出的疼惜。良久玉衣開口問道:「我同祜哥哥在一起,祀哥哥就能放心了嗎?」皇帝微微笑道:「是。」玉衣站起身來,靜靜望他半晌,只想將他的樣子刻入心底,終於端端正正向他行了大禮,道:「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