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臣 - 第2章

更俗

  譚縱這才覺得這事要不能討個說法就對不起他失足摔死的老子,他老子會死不瞑目。

  多次申訴都沒有給搭理,譚縱這才下了狠心,候着一個機會到那家名叫曼谷皇宮的洗浴中心將當初釣魚誣陷他的那幾個治安隊員跟牽頭的警員劫持住,希望能借媒體揭穿事情真偽討要一個說法。即使早就想到等待他的會是幾年牢獄生涯,但對此時的譚縱也是值得——人窮命賤,又沒有什麼牽掛,不如活得兇狠一些。他自以為計劃周全,與警方派出的談判專家談妥條件後就將剔骨刀丟出窗外,想結束那場鬧劇,卻完全低估這些狗日的心黑狠辣,他們根本就容不得他活。趁他放棄抵抗、放鬆警惕,外面的狙擊手就開了槍,守候在門外的警察也踹門衝進去。他都不清楚有沒有將最後那個警察的喉管捏碎,身上連中了十多槍,手裡的力氣也用盡了,可能沒有殺死,狗日的,還真是有些可惜了……

  夢雖然荒誕,但是感受真實,似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活過一遭,劫持警察又中彈死去而靈魂意外的進入這個叫林縛的青年身體裡——林縛應該已經掉進白水河裡淹死了,他們救上來的是另外一個人。

  過於真實的感受叫人匪夷所思:假若身體裡是那譚縱的靈魂,偏偏又沒有抹掉林縛的記憶;假若只是一場怪誕的夢,卻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就像是換了一個腦子、換了個人——七天前,他不會水性,落下水就像秤砣一樣直往下沉;這時候要不是怕驚嚇到別人,他真想跳下水試一試水性……

  「還是煩請傅爺告訴蘇姑娘一聲,丁大人等着回信呢……」鄭十在船頭催促傅青河。

  外面的說話聲,林縛在船艙里聽得一清二楚,心想這狗日的白沙知縣丁知儒想着討好頂頭上司要蘇湄上岸陪酒還真能找藉口,跑腿的鄭十是白沙縣的刑房書吏,也十分熱衷辦好這趟差遣,在那裡不停的催促。

  過了片刻,艙外傳來一個清柔嬌膩的女子聲音:「煩鄭十爺轉告丁知縣、董府君:蘇湄在這裡停船十日獻藝乞資助捐,是當眾開口許了諾的。現在才第八日,硬是斷了今日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小女子身在賤籍,也不想輕易毀諾,還想請丁知縣、董府君多諒解——丁知縣、董府君若有雅興,蘇湄在舫中煮酒相待,或者等蘇湄兌現過了十天的諾言,再上岸向二位大人賠罪去……蘇湄寫了一張便條,請鄭十爺轉交給二位大人即可。」一番話涓滴不露的拒絕了個乾淨。

  留京江寧的守陵官以及西溪學社的那群士子雖然沒有什麼實權,嘴皮子卻實在厲害,而且敢說,朝野大小官吏都怕有話柄落在他們手裡;林縛心想維揚知府董原到白沙縣來是為視察災情,斷不能為見一個樂籍女子在白沙多滯留三天,當然也不可能登船相見。

  「那我就回稟丁知縣去了……」

  聽着船頭的腳步聲,林縛心想鄭十是知難而退了,過了片刻又聽見蘇湄在外面開口問趙能:「趙能兄弟,林公子身體恢復如何,要不要再請郎中抓兩帖藥?」

  聽着這聲音,林縛眼前浮現一張容顏清麗、風情迷人的面容來——蘇湄十四歲在江寧笈子巷開館獻藝就有清艷之名,艷名遠播的她此時還不滿十九歲——心想:要是在後世,她這樣年紀的少女還是不識世事人情、享受家人與男朋友寵愛的嬌嬌女,此時的蘇湄卻辛苦的周旋於權貴之間,勉強保持出淤泥而不染。

  此時不染,不等於永遠不染,這跟群狼眼睛都盯着一塊肥肉、這塊肥肉能暫時安全的道理一樣,難道這塊肥肉還真的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不成?

  林縛頭腦冷靜的考慮着蘇湄的事情,越發的肯定自己只是保留了身體的記憶,對蘇湄再沒有那種燒昏頭似的迷戀。心想之前的他還真是燒昏了頭的不知好歹,即使鄉試考中舉人,在林家的處境會有些好轉,也只是林家庶支子弟的身份,就算能當官,也只是地方上末等的小吏。建鄴城裡對蘇湄傾心、覬覦的達官貴人、文人墨客不曉得有多少,此次邀蘇湄到維揚來的杜榮在這些人里都不能算個大角色,他林縛又有什麼資格搏得艷名滿江淮的蘇湄的歡心?再說,蘇湄對此次鄉試高中第一名的解元陳明轍青睞有加,只怕私下裡已有定情,完全沒有半點心思放在他林縛的身上。

  也許對蘇湄來說,等陳明轍來年去燕京會試高中仍念着她的情義娶她做小妾給世間添一段士子佳人的傳奇就已經是她最好的命運了。

  林縛既然對蘇湄沒有了迷戀,自然就能想明白他不應該跟這樣的女子有瓜葛。不管自己是林縛還是譚縱,都算是重新活了一回,可不能白白糟蹋了這個機會,林縛打定主意明日就離開白沙縣,要好好規劃一下今後的人生。

  雖然保留着身體的記憶,但是這個世界讓林縛仍然有着一種隔了層紗的疏離感跟陌生感。就算是陌生的世界,也要好好的掙扎一番,既不能像林縛那麼懦弱而渾湂的活着,也不能像譚縱掙扎在底層被魚肉而沒有反抗之力。

卷一

山海盜

第3章

寄客不知人已非

  「林縛少爺,」青衣小廝推門進了艙室,他手裡端着一碗藥湯,「你該喝藥了,船家一會兒就熬好粥,蘇姑娘也讓人送了半隻烏骨雞過來說是給你滋補身子,我讓船家放粥里一起熬了,等吃過粥你就好好的休息,不再干坐着一熬就是整夜了;好不容易逃過一劫,你再瘦脫了形回去,七夫人肯定要怨我照顧不周……」

  船艙里窗戶緊閉,頓時給濃郁的藥味充滿。

  聽着隨從趙能一聲呼,林縛打了激靈,心裡想道:是啊,不要再想自己是林縛還是譚縱的問題了,即使有再大的不情願,自己在這個世界只能以林縛的身份活着。他下意識的將藥碗接過來,一氣的喝進肚子裡,又喝了一口茶將嘴裡的苦味漱去,這才看了趙能一眼,說道:「我知道了……」

  外面暮色漸濃,船艙里又門戶緊閉,光線很暗,趙能拿出燭台嘴裡低聲咕噥着點了火才離開。

  鄰船又傳來一陣裊裊不絕的琴聲,距今晚開舫獻藝還有些時間,蘇湄已經在畫舫里開始調琴了。

  林縛也無暇去聽,船艙里掛着一柄劍,平時只作裝飾用,他取下來按了劍鞘口上的卡子,劍「鐙」的一聲彈出來,映着搖曳燭火,細細看去,劍只是普通,刃口談不上鋒利,也沒有放血的劍槽。

  林縛持劍做了幾個劈砍刺擊動作,他從來沒有用過劍,也用不慣,真要用武力殺人,感覺還不如二三十公分長的剔骨刀趁手。他這幾天有偷看傅青河教他的兩個徒弟在畫舫的船尾練武。傅青河是江寧有名的武師,看他的架式也知道這個世界並沒有所謂千人敵的傳奇武藝,格鬥搏擊的架式與他記憶中的後世相仿,實際上還不及後世的簡潔實用,林縛判斷要是自己體力能跟上的話,就算現在正面對抗傅青河的那兩個徒弟也沒有什麼問題。

  林縛用不慣劍,不過感覺到兩臂還有些力氣,體力還算不錯,不是那種弱不禁風的無用書生。

  他雖說是江東郡東陽府大族林家的子弟,卻只是普通的旁支子弟,父母也早亡。林縛過世的母親曾是林家家主林庭訓七姨太太顧盈袖母親的伺候丫環,也是顧盈袖的奶娘。在顧盈袖嫁給林庭訓當七姨太太之後,林縛因這層關係能受到本家的照顧,雖說不需要再像以往那麼辛苦,還是需要干力氣活維持生計——也是他考中秀才之後,才有資格從家族裡領取少量的月銀專心讀書;隨行的僕從趙能還是他赴建鄴趕考之時七姨太太顧盈袖支使過來照顧他的。

  林縛想到七夫人顧盈袖,嘴角露出一絲苦笑:顧盈袖只比他大七歲,可以說他跟顧盈袖都是他娘親一手帶大的,要不是顧盈袖家道中落給當時已經年愈五旬的林庭訓納為小妾,林縛只怕此時還會喚她盈袖姐姐。林縛第一次春夢就是顧盈袖入夢,這也讓生性懦弱又重視或者說畏懼禮法的林縛以後極怕與顧盈袖見面。另一方面,顧盈袖在嫁給林庭訓之前性子柔弱溫順,嫁給林庭訓為妾之後,性子卻變得極為堅強,甚至超越妻妾的本分強勢插手家族中的事務,這讓生性懦弱的林縛自然更覺得在顧盈袖面前抬不起頭來。

  雖說蘇湄比顧盈袖更加的明艷清麗,但也有三四分相似的地方,這大概就是林縛初見蘇湄就深陷入迷戀、無法自拔的原因吧。

  林縛微微搖頭嘆息,前世的譚縱因為一個幫警察釣魚的妓女搞得飲彈身亡,這輩子的林縛又迷戀一個樂籍歌姬,這他娘的算怎麼回事啊?還不如回家勾引年輕貌美的七夫人有出息——這也只能心裡想着快活,心知在這個禮法極嚴的世界,這種事情敗露後結局會更悽慘。但是事事也無絕對,本朝太宗皇帝不是公然將兄嫂封為婕妤納入後宮?也沒見誰敢冒着砍腦袋的危險站出來說三道四。

  「我家少爺讓我多謝你家姑娘呢。」這時候外面又傳來趙能跟別人的說話聲。

  「有心感謝的話,還不如快快從眼前消失呢;真要讓一個舉人老爺給淹死,我家小姐回江寧指不定也會給人家的唾沫星子淹死……你也要多勸勸你家少爺。」是個清脆雛嫩的聲音,林宗諱聽了有前世撥打移動查詢台聽人說話的感覺,她是蘇湄的貼身侍女小蠻。小蠻對他這個只是僥倖考中舉人、家世又相當普通的人對她家小姐不知好歹的死纏爛打極為反感,看到也沒有什麼好臉色。

  十四歲的小蘿莉,實在沒有給人可愛的感受,林縛在船艙里聽了小蠻的話搖頭微嘆。

  「他考中舉人之後,脾氣就見漲了,又怎麼是我這個跟從能勸動的?」趙能在艙外無奈的說道,語氣里倒是不掩飾內心的不滿。

  林縛聽了也只是一笑,心想趙能這是在故意說給他聽的。

  趙能是林家的家生子,他趙家三代都給林家當僕人。由於當今社會嚴格的人身依附關係,家生子更能得到主家的信任與重用,林縛在考中秀才之前,他在林家的地位遠遠比不上家生子趙能。

  趙能十四五歲就跟在林家家主林庭訓跟前聽候使喚,今年十八歲的他身材雖說瘦小了些,為人卻機敏知事,這才給七夫人顧盈袖支使過來伺候林縛趕考——趙能對這樣的安排多少有些怨言,只是不敢得罪七夫人,一路上對林縛卻不待見。

  趙能沒有想到林縛吃了狗屎運此次鄉試竟然一舉高中,考中舉人就有當官的資格,以林家的勢力,勢必能保林縛在府縣衙門當個小官吏。想到林縛以後在林家的地位又將不同,趙能的態度才稍稍轉變過來,換作往昔,絕計不會開口喚他「林縛少爺」的;當然,背地裡的怨氣並沒有消掉多少。

  林縛打定主意明天就離開白沙縣,讓蘇湄成為記憶中的過眼雲煙,心想這些天也多受她的照顧,又是送醫又是送藥,衣食用度上還頗為幫襯,總不能一聲不吭就走,再說他不能任趙能這個狗奴才再在外面指桑罵槐的嚼舌頭。林縛將劍丟在桌上,推開艙門走了出來,見蘇湄侍女小蠻小蠻正貼着畫舫船舷探出小半個身子跟趙能說話,朝她說道:「請告訴蘇姑娘一聲,林縛這些天給她添了不少麻煩,打算明天清晨就輕舟逆水回東陽,這些天也多謝她關心了……」

  「呀!」蘇湄的侍女小蠻給林縛突然走出來嚇了一跳,林縛不待蘇湄的侍女回他話,轉頭就朝趙能沉聲喝斥道,「少嚼些舌頭,死不了你!什麼叫我的脾氣見漲了?」

  一路行來,趙能還沒有給林縛這樣惡語喝斥過,突然給他訓斥,一股子邪氣直竄腦門,正要發作,卻見林縛在暮色里盯他看的冷峻眼神跟以往大不一樣,愣了愣,心裡終是明白在外面林縛是主、他是仆,再說林縛考上舉人就不同往昔,鄉試放榜的當日林家在江寧的主事人就特別送來二十銀子花銷——趙能強壓着心頭的邪恨不發作,但是在蘇湄侍女小蠻面前給惡語喝斥的羞恥怎麼也抹不掉,脖子梗都紅了起來,定身站在那裡也不知道如何反應。

  林縛這話也夠含沙射影、指桑罵槐了,蘇湄侍女小蠻臉上也是火辣辣的燙,她總是知道自己跟趙能在背後亂嚼舌頭理虧,心裡想:這沒用的軟腳蝦什麼時候有膽教訓人來了?本來還想出口譏諷他兩句,這時候哪裡會再找沒趣?只說道:「我就告訴我家小姐知道……」

  「麻煩小蠻姑娘了……」林縛拱手作輯,看着蘇湄侍女小蠻進艙室回稟,小女孩子在進艙室前又回頭看了一眼,暮色裏白瑩如玉的小臉,稚氣未脫,烏溜溜的眼珠子像幽處閃亮的星子,肌膚白嫩,五官精緻無一處不妥,真是美人胚子一個,難怪趙能高興在這裡跟她嚼舌頭?想來她也喜歡聽趙能發泄對他的怨氣,這玩藝兒跟同仇敵愾一樣容易起共鳴。

  林縛在船頭等候回音,趙能心裡惱恨又不能袖手離開,黑着臉站在一旁也不吭聲。片刻過後,蘇湄侍女小蠻去而復回,手裡拿了只錦帕紮起的小包袱,她依着船舷對林縛說道:「今天就要開舫了,我家小姐還在沐浴更衣,不便出來跟林公子辭行,這裡有些銀錁子以備路資,希望林公子不要推遲……」她聲音嬌柔的說着話,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似乎在機械的複述蘇湄的原路,想來她是不願意讓她家小姐再資助林縛返鄉路資的。

  林縛鄉試高中之後,林家在江寧的商行掌柜送來二十兩銀子以助行資,近一個月的揮霍,即使還有些剩餘,也在趙能手裡;這種惡僕要好好的教訓,總不能在銀錢支度上受他要挾。林縛也不虛偽客套,從接過銀子,略有些沉手,說道:「請小蠻姑娘轉告一聲,林縛謝過蘇小姐……」心裡想蘇湄不願出來辭行,自然不會是因為她正在沐浴更衣的緣故,大概是不想讓自己繼續對她心生痴想,贈送路資也是她向來對落魄文人的慷慨——林縛看着西邊天際最後一抹有如少女香唇的殘紅,心想此時的自己可不正是落魄之極的文人?

  這會兒,「得得」馬蹄聲傳來,十幾匹高頭大馬踏着河堤溜跑過來,暮色里騎客面目看不分清。轉眼間便到近處,十多匹馬或青或黃或花,擠在渡口岸邊,蘇湄侍女小蠻眼睛尖,嬌聲喚道:「杜大官人,今日怎麼比往時早了一刻?我馬上喚人將梯子放下來。」

  「路上騎了一陣快馬,不覺間就早了片刻,」為首的中年人下了馬,邊應答蘇湄侍女小蠻,邊將馬匹交給隨從,也不等畫舫上的船工將梯子放下來,縱身跳上烏蓬船頭,他身手矯健,穿着青襟短袍,嘴唇留着短髭,下頷無須,正是江寧大商人、慶豐行的大財東杜榮,杜榮跳上船才看到林縛站在船頭,頗為驚訝的問道,「林公子今天總算是出來露面了!怎麼,也要上舫聽聽蘇姑娘的曲子?」往懷裡一摸,又攤開手說道,「沒有碎銀子送你,林公子手腳便捷,還是爬到船頂上聽曲子吧,小心別再跌進水裡去……」哈哈大笑就搭手縱身跳上畫舫。

  蘇湄為賑災在這裡停船獻藝立了個規矩,上舫錢就要十兩銀子,之後的打賞錢隨意。

  林縛考中秀才後,每月才能從族裡領六錢銀子的月錢,十兩銀子對普通人家來說絕對是筆巨資,像畫舫上的船工,辛苦一年才有三四兩銀子、三四千錢的收入。

  林縛手裡的錦帕小包袱略有些沉手,差不多有十兩銀子,他臉皮再厚,難道能拿蘇湄贈送的路資當上舫錢不成?

  蘇湄侍女小蠻跟在杜榮身後討好的說道:「杜大官人不知道,林公子剛剛說了明早就要離開白沙縣,我家姑娘送了些銀錁子給他當路資呢……」

  「蘇小姐理這麼個廢物做什麼?」

  杜榮有壓着嗓子,聲音還是清楚的傳進林縛的耳中。蘇湄侍女小蠻偏偏還回頭看了林縛一眼;趙能這時候就像是杜榮幫他解了氣似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眼跟不屑來。

  傅青河正領着兩名徒弟指揮船工將畫舫兩壁挑檐下的燈籠點起來,杜榮朝他拱了拱手,說道:「傅爺在忙……」傅青河對杜榮沒什麼好感,冷淡的點點頭算是招呼,杜榮的刻薄話他也只當作沒有聽見。

  杜榮平時接人待客都極盡豪氣,是江寧、維揚兩地有名的豪商,也許是林縛對蘇湄死纏爛打讓他心裡厭惡才會刻薄相待。

  換作以前,林縛即使生性懦弱不敢反唇相譏,也會覺得羞辱難堪,這時的他卻沒有什麼感覺,只是冷靜的盯着跳上畫舫的杜榮後背看了一眼,又看向那些個留在岸上的杜榮隨從。十多名漢子都穿着短裝便靴,腰間或刀或劍,都有武器,有人將馬繫到岸柳上,有人跟近岸的船家商議到船上借地歇腳;還有個漢子蹲到水邊捧水洗臉,林縛赫然看見他的衣襟翻起來露出裡面皮甲的一角來,心裡一驚:維揚府境內還算太平,就算偶有匪患,杜榮跑過來聽着曲,護從也不需要衣不解甲、嚴陣以待吧?

  這些年來,各地匪患嚴重,商旅私募護衛,雖說與朝廷制度相違背,各地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些地方上的豪族甚至藉口匪患結寨組織私兵,也不見朝廷能夠約束——杜榮畢竟還只是商人身份,十多名護從都攜帶兵刃已經違制了,再公然穿甲,真是跋扈到極點了。

  杜榮那名護衛注意到林縛看他的眼神,只是將衣襟翻下來將皮甲遮住,就轉身走向遠處。

  林縛心想外面那些關於杜榮原本是海盜、上岸後販運私鹽發家後才轉做絲稠行生意的傳聞多半是真的;他也沒有多想,船家將熬好的雞粥端來,他接過來進了船艙。

  蘇湄以江寧六大名妓魁首的身份在維揚白沙縣獻藝賑災還是很有號召力的,林縛在船艙里陸陸續續的聽到有馬蹄車轍的聲音停在渡口,還有些人坐着輕轎而來;畫舫那邊將梯子放到岸邊,那些豪商貴客就不用從烏蓬船這邊借腳跳過去。

  天色黑了,林縛在船艙里聽見幾個漢子上船來,掀開帘子看了一眼,趙能陪着三個陌生漢子有說有笑的坐在船頭甲板上。三名漢子帶着食盒上船來,正往外端小菜,還有兩小壇酒,看見林縛探頭,一名漢子說道:「我們掏不起上舫錢,多謝林公子借地方……一道喝一杯?」

  要是掏不起上舫錢,還想要聽蘇湄唱曲彈琴,便是挨着畫舫的幾葉輕舟上最是方便。

  林縛只當趙能擅自主張讓人上船,拱手說道:「身體初愈,不能喝酒,請尊客自便……」

  這時候岸上還有人想上船來,那漢子出頭拒絕道:「你們上來,給你們喝酒好、不喝酒好?船頭太小,坐不下多少人……」

  林縛心想:這漢子怎麼在這裡充當起主人來了?心裡雖然不高興,但不想給趙能借外人勢的機會,再說他看見其他船好像也有這樣的客人帶酒菜上船,沒有吭聲就退來船艙,隨手將艙門閂上。

  夜裡鄰船琴曲傳來,蘇湄似乎還讓她的侍女小蠻在客人面前初試稚音,聽着軟軟柔柔的曲調,林縛拿了本通史書《春秋通鑑》,也有些分心看不進去。

  雖然只能以林縛的身份活着,還是下意識的將自己當成夢裡後世的譚眾,思考問題猶是如此:除了魏晉之後的五胡亂華,近六七百年來並不是他所熟悉的歷史——沒有南北朝,也沒有隋唐,他對歷史細節也不甚熟悉,看通史書《春秋通鑑》也只知道五胡亂華是一場延續百年的大亂局,五胡亂華後一統天下的帝國是燕,燕續國僅百年,推翻燕是陳。

  歷史已經給塗改得亂七八糟,林縛也只能全盤接受。時至今日大陳王朝也已灰飛煙滅,本朝太祖元拓本為是淮南上陽的元家子弟,前朝末年亂世,時官拜江東鎮撫使的太祖皇帝元拓以江寧府為根據地成就帝業,締造了大越帝國迄今已有兩百年的時光。

  太祖元拓初稱帝時,建都江寧;為抵禦北方異族,太宗皇帝遷都到河北燕山府,更名為燕京,又以江寧為留京,時稱南京——這倒跟後世記憶里的南京重合。

  林縛亂翻着通史書《春秋通鑑》,對這陌生的歷史一時半會也理不清楚,因為沒有公元紀年法,史書記載的帝號紀年又有些複雜,只能大致估算此時差不多相當於宋朝初年。由於經過三個陌生的皇朝統治,政治、經濟以及軍事形勢都跟他模糊記憶里的宋朝初年迥然不同。

  床頭除了幾本史書外,還有一大堆雜書,文人士子案頭常備的詩書倒是沒有幾本。

  說起來,林縛在林家也只是性子懦弱了些,疏於科考常用的詩文,但他的學識不差,尤擅雜學,更喜歡研習兵法,時常幻想做一個開疆拓土的帥臣。但就他懦弱的性子,這些也僅僅是存於他腦子裡的幻想罷了,他甚至都怕說口惹來別人的嘲笑。

  想着自己的前世今生,林縛也搖頭苦笑,兩種截然不同的記憶,兩種截然不同的性子,他最終會給揉成什麼樣的人?

  也不曉得什麼時分,聽着聲音,客人們陸續離舫散去,還聽到杜榮在岸上辭別、率眾騎馬遠去的聲音。

  上船借地方聽曲的那三個漢子興致還沒有消,繼續邀趙能、船家在船頭喝酒;他們也照顧林縛,說笑聲頗小。林縛也不是壞他人興致的人,想着明天還要趕早吩咐船家放舟遠行,就解了衣裳吹滅燭火先上床休息了。

  正要入夢間,林縛聽着船艙外有些異響,警覺的坐起來,越聽越不對勁,小心貼着船艙木板門縫往外看去。一看大驚失色,只見先前上船飲酒的兩名漢子站在船頭,一人拿刀壓在趙能的脖子梗上,一人拿刀逼着船家去將纜繩解開,還有一人不知所蹤。

卷一

山海盜

第4章

夜寇為佳人

  天空秋月明亮,照得白水河渡口明如白晝,林縛看着黃昏時分上船借地聽曲的兩個漢拿刀將趙能跟船家劫持住,心裡大驚,下意識的閃過一個念頭:水匪劫船!心裡卻又有疑惑,他這艘烏蓬船有什麼好劫?

  烏蓬船的纜繩已經給解開,正緩慢的離開岸邊,林縛隔着門縫看到對面的那艘漁船也給解開纜繩往白水河中央飄去,借着月色,看見糧船船頭蹲着五六個暗影,看不清楚誰是船家誰是劫匪。

  船艙里門戶緊閉,外面月光明亮,艙里卻漆黑一片,林縛記得劍就掛在對面的壁上,小心翼翼的將衣服紮緊,默算到窗邊的距離,腦子裡盤演着在黑暗中怎樣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將劍拿到手然後從木窗翻跳到河裡去……不過從門縫裡看不到蘇湄畫舫的情形,也不清楚這次到底有多少水匪劫船,林縛耐着性子貼身站在門後,心想:也許要趁亂跳下水才是最好的選擇。

  林縛還想靜待時機,船頭那兩個漢子卻不想給他這個時間,拿刀逼着趙能的漢子臉上有道貫穿鼻子的傷疤,他問另外一個人:「你說那個軟腳蝦醒過來沒有,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言語之間倒不怕林縛醒過來。

  林縛聽了暗驚:趙能黃昏時給他訓斥了一頓,不應在外人面前再亂嚼舌頭,這兩人似乎對之前的他頗為熟悉?

  「軟腳蝦對那娘們一片痴情,發起瘋來真難預料,還是小心好……」另一個漢子臉形精瘦,眯眼看向河岸——這時候連岸還不夠遠,蚊頭山救災營邊上就駐紮着白沙縣近百名刀弓手——董原擔任維揚知府之後,對維揚各縣刀弓手等治安力量的訓練極為重視,甚至有意訓練出一支精良的地方軍隊——精瘦漢子對白沙縣的刀弓手還頗為忌憚。再說董原素有威名,他人就在白沙縣,要是現在就驚擾起來,今夜的事情未必能成,想到這裡,他給傷疤臉遞了個眼色。

  躲在船艙里的林縛聽他們說了這些話,心頭一驚,心道:他們意在蘇湄?

  絡腮鬍子會意笑起,胳膊彎勒住趙能脖子,沉聲威脅道:「要想不死,吃住痛不要亂叫!要是亂叫,爺一刀生剁了你!」將刀柄反過來一擊狠狠的打在趙能的太陽穴上,趙能只發出一聲悶哼,身子就軟軟的倒了下去。看絡腮鬍子將刀伸進門縫想將門閂挑開,林縛稍退半步,待門閂將給挑開時,一把抓住刀尖背,一腳踹去,將刀齊門縫處踢斷,外面那漢子猝不及防,手裡拿了把斷刀跌了進來。

  那漢子陡然進入黑暗的環境裡,兩眼一抹黑;林縛卻適應了暗處的光線,出手擒住絡腮鬍子拿斷刀的手腕,兩指戟開朝他的眼睛猛戳過去。

  傷疤臉也是了得,眼睛給戳中,痛得發出殺豬似的慘叫,手腕卻從林縛的手裡掙扎開,連沖帶撞往船艙里角跳去,兩眼窩子鮮血直流,手裡的斷刀還在,亂舞着不讓林縛逼進,朝船艙外大叫:「老彪,點子硬,我眼睛給戳瞎了,快進來救我。」

  「叫你娘的小心些,鬧這麼大動靜,驚了畫舫,趙老大要提前動手……」外面精瘦漢子沉聲喝道。

  林縛跳過去將艙門閂住,希望能阻外面精瘦漢子片刻;手裡剛將劍取下來,就聽一聲慘呼傳來,想來船家小命不保,林縛也不管其他,揮劍當刀朝艙室角里的那漢子劈去。

  那漢子眼睛給戳得流血,看不見手中斷刀長短,聽着風聲抬手就招架,擋了個空,給鋼劍硬生生的劈進他的眉骨。劍給骨頭卡住,林縛力氣不夠抽不動劍,聽着背後撞門的聲音,沒有絲毫的猶豫,撿起斷刀翻窗就跳了出去,身子扎到水裡,潛到船尾木櫓下才浮出水面換氣。

  這時候渡口上的幾艘船連同畫舫離開了河堤都有七八十米遠,驟然大亂起來,有兩艘船還起了火,眨眼之間就將河水夜色燒得通紅透亮。不斷有人被砍翻落水,一艘鷂子船有兩名弓手引箭搭弓注視着水面,林縛藏在木櫓後不敢出頭,一會兒聽見有人跳上烏蓬船來問話:「陳彪,怎麼回事?」

  「虎子失了手,軟腳蝦跳下去水去……」聽着是精瘦漢子的聲音。

  「娘的,虎子怎會失手?」

  「虎子進艙殺人,就被偷襲,我進去看,他眉上給一柄鐵劍劈中,窗子開着,人已經不見了……要不要派兩個人下水去追?」

  「軟腳蝦在水裡是個秤砣,死得更快,不要理他……快上畫舫,不能讓畫舫劃靠岸。」

  林縛此時自鼻尖下的身子都浸在水裡,哪裡有半點落水秤砣的樣子?

  這邊的動靜,也驚擾了岸上,墳頭山上的救災營到渡口次第點了許多火把,能夠看見幾十個黑影往渡口這邊奔跑,看他們手裡都拿着兵器,正是駐紮在山上的刀弓手;驚醒的災民們也漫山遍野的幫腔大叫:「董使君在,水匪竟敢來送死!」「董使君言,殺賊人賞銀子。不管官民,殺一賊人,賞銀十兩。」也有膽大的災民跟着刀弓手往渡口亂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