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英雄志 - 第2章

更俗

  能遠遠的可以望見東邊地平線上升起的城樓旗杆,眾人懸着的心落下一半。隨之而來的振奮,使大家加緊腳步,眾人希望到城中能喝上一碗熱湯麵,然後就着哪家向陽的牆角美美的睡上一覺。

  越行越近,已能看見城頭衰敗的野草了、從城內露出的疏林的梢頭以及露在梢頭橘紅的朝陽。

  汝愚一夜受寒氣所擾,不能像車中其餘五兒那般黑甜睡去,此時已萎靡不堪。他小心避開橫亂躺着的五兒,挪到車首。

  只見眼前:皚皚白雪披覆山川,一派銀裝素裹、玉樹瓊花的景象,心中為之一振。只見逃難眾人無心賞景,個個垂頭抖抖縮縮的艱難挪行。汝愚心中頓時浸染淒楚,眼淚無聲下落,不禁失聲叫道:「好苦。」

  徐行回頭看着汝愚,長嘆一聲說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這世間自詡英豪者多為桀跖小人,肆意性情,出乎貪利以爭奪天下。這本是朗朗乾坤,卻成此渾濁世間。」

  「子行兄,與更俗說這些做甚?」張伯陽揮動衣袖,吸一口氣,終有什麼東西不能平復,接過徐行話題說道:「子蟾常說,治亂非天也。卻又說,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在也。」

  正說話間,灞陽城西北角騰起一柱黑煙,中間隱然火焰騰騰,馬蹄歷歷雜亂。徐行與伯陽面面相覷,不知又發生了什麼變故。

  「砰」的一聲巨響由遠處傳來,隨之只見城門木屑飛濺,二十餘名玄甲騎士從門洞裡紛亂急馳而出,帶起一蓬飛雪滿天瀰漫,將連城門在內的好大一方空間從逃難眾人眼中掩去。

  徐行立即吩咐眾人散於路側,免遭踐踏。眾人慌亂之間,那隊黑甲騎士已掠至近旁,人皆黑甲黑騎,渾身浴血。手曳長戈,亦通體如墨,只有開刃處銀光團團,與雪光相映,奪人魂舍;臉覆青銅面具,給人以森然可怖的感覺。

  徐行失聲道:「青州鬼騎。」聲音壓抑得細若遊絲,身側張伯陽幾不可聞。那領頭黑甲騎士驚覺般回頭向這邊望來,雙目閃閃精光猶如利刃。徐行終受不住這股有如實質的殺氣,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口角滲出血來。

  騎士嘴角上牽,似笑非笑,古怪之及,恨恨向灞陽城望了一眼,扭頭率隊絕塵而去。眾人卻像巨石從心頭移去。

  張泊陽將徐行扶起,兩人面面相覷。徐行道:「那人應是吳儲,卻不知他為何倉皇逃離自己的地盤。啊,青州有變,許伯當怕是與伊周武聯合用上了釜底抽薪之計?」

  徐汝愚在旁訝然道:「為何只剩二十五人?」

  青州鬼騎環顧之下,眾人莫說有心思去點人數,就是目光相迎也是不敢。張伯陽不禁交口讚譽道:「更俗竟然看清人數,真是不簡單。」張伯陽頓了頓,又不禁疑惑道:「四十九騎只余半數?」須知,吳儲精湛劍術之外,尤擅長戈,奇功絕藝榜稱其天下戈術第一。他從眾人中精心挑選一批資質過人的勇士,訓練戈術,其中傑出的四十九人,人皆黑甲黑騎,臉覆青銅面具,稱之為長戈四十九騎。這四十九擅衝刺之術,如遇戰事,這長戈四十九騎便為青州鬼騎沖陣,或楔入敵陣薄弱之處,將敵陣撕裂,或遇強用強,衝刺敵陣最為頑固之處。長戈四十九騎如長戈刃口,吳儲每每用之摧毀敵手意志。所以青州鬼騎的威名大半是長戈四十九騎樹立的,天下聞之莫不色變。吳儲又不斷訓練後補,遇有人陣亡,立即補上,所以這四十九騎,便像永不會短缺的鋼鐵陣容;然而此時只剩半數,以此看來,青州鬼騎遭此變故,元氣大傷。按此情形,青州多數是發生變故,若吳儲被逐出青州,那青州鬼騎便成歷史雲煙了。張伯陽與徐行相視而嘆,神色之間無奈之極。

  徐汝愚見兩人神色,滿心詫異,問道:「青州兵洗掠郡府,使得民不聊生,其勢去,乃是天下幸事,伯父與父親為何會感到可惜呢?」

  「我們哪是為青州鬼騎嘆息啊,只是怕這沖陣之術與碧落戈術,從此在人間煙消雲散。」

  「那吳儲不是剛剛完整無缺的從這裡過去嗎?」

  「這話說來卻是複雜了……」張伯陽待要將這事從頭細細說起,此時城中「嗬嗬」聲起。眾人一起望去。又百餘騎城中魚貫而出,顯是追兵。只是這追兵口中大聲呼喝,行動卻不徐不疾,待行至逃難人群近旁,便不再前行了。

  領頭之人是一個黑盔褐甲的青年武士。面若梟鳥,下顎狹長,鷹鼻若懸鈎,眼如鷹隼,目光掃過眾人,都感到森森寒意。梟面武士面色沉悒的望着遠處馬蹄激起的雪花,又望了望雪地里胡亂跌坐的眾人。若有所悟的策馬行到眾武士右側,傾身向其中一人吩咐數句,便又回到逃難眾人之前。那右側騎士面有不豫,隨即面容一肅,那臥於眉弓之上的長長傷疤尤顯猙獰。只聽他大聲呼道:「常貫,帶上你的人跟我走。」說吧,揮鞭向城門疾馳而去,隨後從眾騎士里風馳電掣般的衝出四十餘人,尾隨而去。

  梟面武士見一干人等離去,嘴角露出陰冷的笑容。逃難眾人不寒而慄,徐行更有大難臨頭的預感。徐行暗中吩咐汝愚回到馬車之上,坐定車頭以待有變。幸好璇璣等五小兒一直呆在車上。徐行卻不敢稍有異動,怕自己一動會提前引發眼前這人的殺機。

  梟面武士大聲說道:「吳儲那狗賊身負重傷獨身逃去,但手下二十五名叛逆都被我斬獲。」將頭微側,眼角餘光見那離去的家將守在城門、城樓內外,除此之外再也不見他人。冷哼一聲,又將目光陰冷投向逃難眾人,說道:「特地向各位借頭二十五顆,讓我好向都督大人交差。不知各位能否應允在下?」說吧,將長戈一揮,身後的家將左右魚貫而出,即將逃難眾人圍在當中。

  徐行知他為掩眾口,決意要殺光這百餘流民。急聲向汝愚說道:「你駕車向吳儲追去,或可逃過一劫。」

  「父親,你呢?」徐汝愚急道。

  「我?你不用擔心我。我和你張伯伯死在一起,做鬼也不會太寂寞。你要記住,不要想着報仇。」說罷,猛地抽出陳昂送於他防身的匕首刺向馬股。

  那馬吃痛曳車從那還完成的合圍中突刺而出,向來時路奔去。

  「大家快逃,眼前這人要殺盡我們。」張伯陽聲音高亢,如老鳳清鳴於烈火。眾人連同兵將俱為之一怔。眾人終於明白過來,那散於四周的兵丁將要幹什麼,已是精疲力竭的軀體,在死亡的威壓下,竟生出最後一股超越尋常的氣力與意志,四下里紛紛尋了馬與馬之間的空隙,欲衝出去。

  張伯陽與徐行攜手站於道中,巋然不動。只希望這無謂的掙扎,能給六子帶來微茫的逃生希望。他們靜靜望着那黑盔將領。死的覺悟使他們的目光更為清冽、柔和,卻令梟面武士不敢逼視。

  梟面武士暗罵一聲「該死的。」終於發令:「殺無赦。」語音未落,便騰馬高高躍起。縱過張徐二人之際,揮戈下撩。

  兩道白芒散盡,張徐二人已分別跌落在官道兩側。梟面武士看着徐行臨死眼中泛出的絕望,心中不由騰起一陣快意。暗道想讓六個小兒逃出升天,豈能如此容易。事情敗露,雖有麻煩,但也不足為患。那駕車少年面有死色,似沉疴不起,不足為慮。只是其餘五兒,面貌清秀俊奇,雙目迥然,面臨生死,清明不失。若是遇及名師,不出十年,皆會有不凡的成就。此時不除根,他日不是麻煩得甚。

  梟面武士正要全力催馬,哪知平日神駿卻失前蹄,一個踉蹌,向道旁栽去。早晨眾人群攻吳儲,大半攻勢卻是由這個梟面武士接下來的。

  吳儲碧落戈乃取碧霞滿天之意境,揮戈所指,如晚晴霞燦,那戈所帶動的丹力如堵壓至。力借無可借,御無可御。梟面武士心中難受之極。並且,他座下駿騎也受力不小,當時已有脫力的跡象。然而,這畢竟是出自大月的汗血寶馬,強撐到現在。如是尋常馬匹,怕當時就受力不過,猝死當場。若是梟面武士平日也能發現座騎異常,然則清晨一戰,神志為吳儲所懾。從城中追出已是百般不願,若非怕日後傳入老二耳中遭其恥笑,他連這裝模作樣的追逐也想放棄。根本未曾注意到那馬剛剛騰空一躍,已經是它此時的極限。

  梟面武士雙臂屈伸,如大鳥下翔,甫一觸地,便騰空向後凌躍,揮戈將一匹駿馬上武士撥下,翻身飄上,勒韁強行御上官道。策馬向徐汝愚追去。這紛繁動作俱在電光石火之間完成,梟面武士狀如鬼魅,身形幾不可捕捉。然而,卻是這片刻的耽擱,加上先前的疾行已讓徐汝愚駕着馬車駛出數十丈開外了。

  此時徐汝愚業已命懸一線。雖然沒有目睹父親遭受毒手,但身後不斷有失聲慘叫傳來,間有婦孺驚怖的尖叫,血腥氣息瀰漫,只怕已凶多吉少。徐汝愚感覺天地之間死氣瀰漫,胸壑的悲憤難以抑制,卻又無法發泄。忍不住噴出一口鮮血。此時,他丹府內的陰訣真氣,受死氣催激,全面暴漲,直欲刺破丹府。旬月來,它的丹府深受陰訣真氣折磨,變得堅韌。此路不通,便僻蹊徑,陰訣真寒正如陳昂擔心的那般大肆湧入陰蹺脈、陰維脈中。雖然陳昂貯於汝愚四骸奇經旁脈中的陽訣真炎源源不斷的匯入陰蹺脈、陰維脈消融真寒。但是徐汝愚大周天不通,渾身經脈太過細弱,能夠進入陰蹺脈、陰維脈兩脈的陽訣真炎甫遇陰訣真寒隨即熄滅。雖說也消融不少寒氣,但相比如湍流般湧出的真寒,確實微乎其微。陰蹺脈盆缺穴至梁門穴,陰維脈康泉穴至靈道穴之間陰訣真寒就如澎湃的河水,由於兩端的河道過窄,無法下泄,即潰堤而出。到那時,徐汝愚陰蹺脈、陰維脈俱損,神仙也無力回天。即使雙脈無損,那股奇寒滯於胸腹時間稍長,生機也會隨之停止。

  徐汝愚此時無暇顧及體內的情形,梟面人正驅馬從身後追至,距離漸漸接近。雖然度及自己此遭必死無疑,但也不願喪生梟臉人冰冷的戈下。何況,車中五兒的最後一線生機也系在他的身上。想到這裡,徐汝愚心中生出一股悲壯的情緒。死就死吧,怎麼也要搏一搏。徐汝愚上身探出,右手緊緊拽住車把,以免墜地。左手盡力前伸,一挨手掌觸及馬尾,便反手抓住,按照陳昂傳授的功訣將其貯於四骸的陽訣真火運集到左手二白穴。立時,左手如握炭火,整條左臂如遭火炙。那漸顯頹勢的駿馬卻驟然注入新力一般,兀的提速不少,又將梟面人拉後不少。奇寒久居丹府,徐汝愚漸能忍受。然而經奇炙一激,寒冷如同真物般明晰。兩種極致痛感在他的腦海激盪,終於承受不住,昏死過去。

  璇璣與四兒坐在顛簸的車廂內,聽着身後親近之人時時傳來遭屠的慘呼,心中悲痛難抑。璇璣與兩個年齡較幼的少兒禁不住暈了過去。只余兩個與徐汝愚年齡相仿的少年,緊緊抓住車廂壁板,扶住另外三人。聽着追兵忽近忽遠的馬蹄,心中驚恐不已,卻又不敢探頭向後觀望。兩人雖然驚恐未定,卻在親人的慘呼聲,臉色漸漸堅毅起來。

  年齡最大一人神色堅定的對另一少年說道:「文長,你來扶璇璣,我看看外面情形如何。」

  名叫文長的少年,接過璇璣,卻再無空手去扶廂壁。一時不慎,額頭砰的重擊廂板之上,一股鮮血沿着眉弓留下。文長無法檫拭,只得任其流經眼角。他緊緊抱緊三人,箕坐車廂內角。肩背緊貼廂壁,雖不時身子騰空而起,頭頂重重撞在頂板上,卻始終一聲不吭。

  年齡稍大的少年移到車廂前面,探身出去張望。見徐汝愚昏倒,忙將他抱住拖進車廂。說道:「他暈過去了。」

  文長問道:「你不用駕車?」

  「韁繩掉到地上了,即使未掉,憑我的車技去駕馭這匹瘋了的馬,還不是形同虛設。是福是禍,就交給這匹瘋馬吧。」說罷,臉上卻絲毫沒有聽天由命神色,上齒緊扣下唇,片刻滲出血絲。恨恨說道:「今日不死,他日必十倍還之。」再無言語。

  徐汝愚昏死片刻即醒,發現身在車廂內,馬車依舊疾馳向前。心想:我都這樣了,馬兒果然沒讓我失望。繃緊的神經一松,又昏死過去。

  催激出來的力道持久不到二百息的光景,馬一頭栽入道旁的雪地里,倒地不起。六兒被拋出車廂,摔在雪地的溝渠上。所幸道側雪厚,六兒未添新傷。

  璇璣及兩小兒已然醒來,駭然驚見馬躺在不遠的雪地上口裡流出白沫,抽搐不已。徐汝愚趴在路基的雪堆上,一動未動不知死活。文長兩人頎身長立身後,面如死灰盯緊前方。璇璣順看去,面色驟然煞白。

  「這般賤種,竟然讓我多費了這些氣力。真是該死。」梟面武士翻身下馬,徐步向六兒逼來。現在,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身後的屠戮沒能參與,現在要好好滿足一下才行。

  走近徐汝愚,梟面人心中恨意不禁大熾。你這賤種垂死也要阻撓我,真是該死。雖然不明其故,梟面人已感覺不到徐汝愚的氣息。然而,心中恨意難消,提戈便刺。雖說毀人屍首,無需尋穴刺下,然則習慣使然,這戈還是刺在徐汝愚臀部稍上的少海穴。只覺一股龐然熱力沿戈直侵太陰肺經,一股聲勢稍弱卻更精純的寒氣緊隨其後。兩股真氣相隔不及一瞬,寒熱交變之速,黑盔騎士如遭雷擊。噴出一口鮮血,藉以減輕所受傷勢。臉色瞬息數變,好不容易將泛涌的血氣押下去。心中驚詫愈盛。

  「驚神訣。」為何這個十歲的幼童身上會有如此駭人的驚神訣丹力?

  梟面人驚恐未定,身後森然傳來一聲冷哼。梟面人駭然向側旁橫移數丈,抽戈回擊,身體卻繼續向後騰躍。顯他極為憚懼那在他身後冷哼之人。

  冷哼之人是先行離去的青州鬼騎之一,他持戈斜刺雪地,冷視梟面人騰躍擊戈。梟面人揮戈氣旋激揚的漫天雪花卷襲到他的面前竟垂直落下。他面出嘲諷,說道:「伊翰文,你難道只有這點膽量嗎,卻為何專做這等下三濫的事情?」

  「吳儲,不用多說,想拿走我的性命,你也得付出些代價才行。」

  原來,吳儲慮及自己遠遁,可能殃及那伙難民。遂隻身返回一探究竟。恰時救下五兒。

第三章 生機

  原來,吳儲考慮到自己遠遁,可能殃及難民,於是隻身返回一探究竟,恰好救下五兒。

  此時,他將長戈抬起半分,無儔的氣勢如雪芒暴漲。激揚的雪花立時向伊翰文倒灌而去。伊翰的兇殘屠戮引發了他的殺機。

  「你少吹大氣,你力戰未復,又受新創。你的近衛遠在數里之外,我保證在他們趕來之前將你葬身此地,而且我絲毫不損。」

  「你回來不是為了着五個小兒的性命?若我身死,你想我的家將奈何不了你,但他們還能保全嗎?」伊翰文聲色俱厲說道,心知吳儲本是殺人魔王,用這樣的話打動他機會渺茫。然而他出乎意料的返身,讓伊翰文靈機一動,說出這番話來。

  吳儲似乎不為所動,欺身上前。伊翰文暗感無奈,舞起戈花咬牙搶先攻擊。心知若讓對方將攻勢完全發揮出來,同伴趕來自己已然死上幾回了。只見他將戈勢控制在極窄的空間之內,踏着奇異的步法,似沿一條直線卻不斷奇異變幻攻擊角度與方向,身幻戈影向吳儲攻去。

  吳儲暗嘆,能將自己暗留一手的碧落戈與家傳煙波步融合到這種境界,在青年一代中怕是罕遇敵手。若非決意要給伊周武留點麻煩,自己寧可受點傷也要將他除去。

  在伊翰文攻勢將及之際,心神一斂,頓入古井無波的境界。提戈向伊翰戈影空處刺去。

  璇璣五兒受不住漫天氣勁,不住後移,不覺已到十丈之外。眼睛乃是極其柔嫩之物,此處氣旋雖弱卻依然難以承受,然而文長與另一年長少年依舊目不轉睛的盯着已是一團白影的兩人,雙目刺痛,淚下如雨,猶如未覺。

  雙方長戈皆尋對方空處刺去,一次未中即另換角度。兩人激戰雖久,卻一直沒有雙戈相擊的聲音傳出。碧落戈最重戰意,伊翰情知必死,臨死反戈竟將不完全的碧落戈發揮得淋漓盡致,以吳儲之能亦難奪其纓,只是不斷削弱其氣機。吳儲見那戰圈之外兩兒怒目圓睜,欣賞之色溢於言表。無法收之為徒,大感可惜。只見那趴在雪地上的少年明明生機已絕,但是他正處戰圈中心,屍身卻絲毫不受激勁氣旋影響,非但如此,那些氣旋似乎受另一種氣機牽引,聚集在少年周身由其少海穴滲入其體內。伊翰文若能有暇注意到這種情形定會更加驚詫。

  伊氏家將正全力趕來。

  吳儲無暇多慮,全力化解伊翰文攻勢。「錚」的一聲清響,兩人倏的分開,吳儲飄落在徐汝愚身側,戰袍一撩,將其卷上自己的座騎。

  伊翰文姿勢難看的跌落在雪地上,噴出一口鮮血,掙扎着站起來。

  「為什麼不殺了我?」

  「我為什麼還要為伊周武解決麻煩?今日不殺你,不過你也別妄想繼續追擊我。你若不能立即尋地化去我在你體內留下的真氣,那就準備一輩子作個廢人吧。」說罷「哈哈」大笑,顯他對伊翰文毫不在意。

  伊翰文初始接受伏擊吳儲任務時,以為家族開始接受他這個庶出的長子。現在幡然了悟,伊周武為了家族的安定,不惜借吳儲的手將其除去。卻正是如此,吳儲失之大意,面對伊翰文及其帶領的五百名二流家將,沒有多生防備之心,讓其偷襲得逞,左右親近損傷殆半。

  吳儲回身看那五兒,說道:「你們可願跟我走。」

  身前這人毀其家舍,五子哪會願望跟他,卻一時沒有主意,目光一起放在當中身型碩長的少年身上。平時他們以他為長,瞻其馬首行事。

  卻是那叫文長的少年搶先說道:「你毀去了我們的家園,致使我們家人遭逢大難。他日相遇必然刀刃相見,你的恩情我等自是不會領,又怎麼會跟你走?」說罷,走到倒斃的馬前,將馬車轅繩解下套在伊翰文騎的馬匹上。

  馬車輪軸仍精鐵製成,車廂雖四分五裂,但主體仍是完好。五兒攀上車板,徑直離去。

  文長見徐汝愚屍身已被吳儲放在座騎上,雖不明所以,卻也知討不回的,遂未起聲言及。其餘四兒驚恐之餘也沒能慮及。

  伊翰文需全力應付身內吳儲侵入的真氣,且在吳儲監視之下,無法作為,只得任五小兒離去。心中希望家將及時趕到。

  吳儲隨後驅馬離去。

  片刻,伊氏家將趕到。伊翰令其中六人前去追趕五兒。灞橋之前,馬車軌痕與眾多蹄印交錯紛雜。那眾多蹄印顯是吳儲等人留下,追兵不敢逼近。過灞橋之後兩者分開,追及馬車卻空無一人,五小兒已不知去蹤。只是過灞橋已是東海勢力範圍,眾家將不敢久留,返回將詳細情形告之伊翰文。

  伊翰文嘆道:「他日五人之中必有大患。」滿臉無奈。

  徐汝愚將陳昂貯於其四骸的陽訣真炎運集於左手二白空去刺激奔馬,自己承受不住至寒至炎的兩種極致痛楚,昏死過去,命懸一線。其陰訣真寒在陰蹺脈盆缺穴至梁門穴,陰維脈康泉穴至靈道穴之間鼓盪奔行,無處下泄,脈絡即將潰毀。

  陳昂貯於他四骸別經旁脈的真炎卻讓如此危急略有一絲轉機。真炎數日間漸漸沖開經脈中淤郁之處,雖說迂闊遠不及常人,卻讓真炎能在體表之間的別經旁脈中緩緩流動。真炎與真寒是兩種性質截然不同的真氣,天生相互吸引。真炎漸向最近丹府的少海穴匯集,真寒亦愈加接近少海穴的另一側。循環反覆,徐汝愚體兩種迥然不同的真氣俱聚集於少海穴。兩種迥異的極致痛楚如此接近,漸漸匯全成一種更為巨大的莫名的痛楚。徐汝愚久耐真寒,現在業已昏死過去,不然痛也會痛死。卻是這奇異的痛楚激發他最深無意識的求生能力,兩股真氣愈近穴點愈是尖銳,仿佛兩支刺錐,飛速旋轉,以迥異於驚神訣的方式欲圖衝破少海穴。

  將破未破之際,伊翰文提戈刺來。氣機相引,真炎正苦無處渲泄,急沿長戈向其太陰肺經涌去。就在此刻,真寒終於破穴而出,一同湧向長戈。此中情形,恰與驚神訣行運方式一致,伊翰文如受雷殛。陰訣真寒亦還可以,但陽訣真炎仍陳昂貯於其體內,豈是輕易相與。伊翰失之防備,加之兩股真氣以前所未見的方式極速螺旋鑽進,防不可防,生生受了這一擊。這一戈引出且承受了絕大部分真炎真寒,若非如此,待真炎真寒衝破少海穴驟然相遇之際,相融而生的另一種沛然巨力必將少海穴完全破毀。若知他那殘暴一刺卻救了徐汝愚一命,伊翰文一定會後悔死。

  真炎真寒一去,徐汝愚相比以前經脈雖略有拓展,然猶不及常人。並且盆缺穴至梁門穴間的陰蹺脈,康泉穴至靈道穴之間的陰維脈已有破損,雖不用立時死去,但能否活到成年仍是未知。只是少海穴新開未閉,丹府之中又空空蕩蕩,待吳儲與伊翰相爭之際,開始本能引納溢離的氣勁。被吸納的氣勁偏寒,匯入丹府。相應的,丹田之中亦漸生陽火,別於以往甫生即息,漸生漸旺,終成至陽真氣分入陽蹺陽維二脈,上行匯至百會穴又分入經處奇脈與任脈之中下行。而納入丹府的真氣在其間飛旋瞬息轉化為至陰真氣,分行陰蹺陰維二脈,匯至足下湧泉,復分行經外奇脈與督脈之中。至陽至陰真氣在經外奇脈之中鶴頂穴相合成至純真氣,其性亦陰其性亦陽。這股真氣轉行帶脈衝脈之中,再由帶沖二脈行之四骸,至此完成一周天。

  徐汝愚周身經脈細弱,流經全身真氣微弱幾不能察覺。已是真正意義上的驚神訣了。奇異之處,那真氣行經穴脈之際,竟是螺旋飛轉。

  但是吳儲與伊翰爭鬥一止,徐汝愚體內的真氣便無人牽引而靜止下來。其神經一直停滯在適才巨大的痛楚之中,也正是這種痛楚讓徐汝愚不願醒來。終究會不會醒來,還不得而知,但剛剛奇異的真氣已使其保留住一絲生機。

  引己矚目的少年終不過是一個大周天不通的廢物,吳儲笑得有些無奈。若非他高明之極,察覺到似有似無的一絲生機在他丹府之間極緩運行,此時徐汝愚早被當作一個死屍棄於道側。

  吳儲將徐汝愚綁在馬背上,帶領剩餘的二十四名長戈騎士緩緩繞過白石城向江津行去。

第四章 江津渡

  過白石府經過翠屏山時,眾人停下,稍作整頓。

  翠屏山上遍野松柏,新細似幼兒手臂,粗壯需數人合抱,皆通體筆直,如刺雲天,在嚴寒季候,依舊青翠欲滴。此時正是清晨,朝陽潮紅似血,澗泉奔行如故,水聲在嚴寒中猶為清冽。吳儲一時神思遠馳,卻守心如一,一條奔騰跌宕的山溪明晰顯現眼前,分外動人。

  忽然心神一動,一名親衛來到身後。與以往不同,腦海竟清晰呈現他恭敬垂立的影像。吳儲心堅死志,被這山間充滿生機的景致催發,終於達到止水如鑒的境界。若能尋地潛修時日,將這領悟完全轉化為戰力,天下間又將出現一名宗師人物。

  心知自己多年來為仇恨蒙蔽,多造殺戮,三府八邑間出於已手的孤魂野鬼數不勝數,達到這種心境的機會實是渺茫。心神一岔,頓失止水如鑒的境界。心中轉思,老天能讓我有生之年一窺最高武學的堂奧,已是待我不薄。於是將心結放下。

  吳儲攸然轉身,對身後親衛說道:「蒙亦,我等就在此處分別吧。你們把大宛一同帶去荊越吧。」

  大宛乃是吳儲的坐騎,此時他竟似在囑託後事。

  「主公,讓我等陪你一同去吧。」

  「伊周武一定會將你我逃脫的事情知會張東,你我同行,定然會被張東提前發現行跡。再說,你們跟隨我十餘年,功名未成,卻留下青州鬼騎的惡名。我已誤你們太多,你們除去面具,在荊越或隱或仕,應當另有一番天地。」

  「主公待我們恩重如山,若非主公收留蒙亦並傳授武藝,蒙亦早就是這山河間的一縷遊魂。」

  說罷,與眾親衛環跪四周,齊聲道:「主公待我等恩重如山,請讓我等相隨為主母報仇。」

  「你們起來,我意已決。此番若能身免,我自會前去與你們相會。一同造就一番事業。」

  說罷,轉身望向茫茫山外,一股悲涼油然直浸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