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蒼穹 - 第2章

N·K·傑米辛

你並非真正昏迷。你是一個複雜系統的關鍵部件,而那個系統本身,剛剛經歷過一次影響巨大,但操控極差的啟動流程,然後又經歷了緊急關閉,並且沒得到足夠長的冷卻時間,系統表達不滿的方式,是高階化學相位阻隔和誘變素回流。你需要時間來……重啟。

這意味着你並沒有失去知覺。更像是有時半睡,有時半醒,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話。在某種程度上,你對周邊事物仍有知覺。行進過程中的顛簸,時而發生的晃動。有人把食物和飲水餵到你嘴裡。幸運的是,你仍有足夠的意識咀嚼和吞咽,因為在世界末日期間,積滿火山灰的道路上,實在不適合用引流管餵食。有幾隻手拉扯你的衣服,某物圍住了你的屁股——尿片。此時此地,其實也不適合裹那個,但畢竟還有人願意那樣照顧你,而你也不會介意。你幾乎沒有察覺。在他們給你飲食之前,你不會感覺到饑渴;你的排泄也不會帶來解脫感。生命還在繼續。但它不需要那樣激情地來應付。

最終,醒與睡之間的分野顯得更加清晰起來。然後有一天你睜開雙眼,看到頭頂層雲密布的天空。視野來回搖擺。枯乾的枝條有時會擋住天。透過雲層,隱約可以看到一塊方尖碑的輪廓:那是尖晶石碑,你猜想着。恢復了它通常的形態和巨大體積。啊,還像一隻孤獨的小狗一樣跟着你,因為現在,埃勒巴斯特已經死了。

盯着天空干看,一會兒就會厭煩,於是你轉頭觀察,想搞清楚周圍正在發生什麼。你周圍有人影在活動,夢境一樣,人們都身披灰白色衣裝……不。不對,他們穿的是普通衣物,只是被淺色飛灰覆蓋住了。而且他們都穿了好多,因為天氣冷——還沒有冷到讓水結冰,但很接近了。災季已經延續了接近兩年;兩年沒有太陽。地裂在赤道附近噴出很多熱浪,卻遠遠不夠彌補天上缺少的那顆巨大火球。但畢竟,如果沒有地裂,天氣會更冷——遠遠低於冰點,而不是略高於冰點。小確幸。

無論怎樣,還是有一個灰撲撲的人影看似察覺了你的醒來,或者就是感覺到了你的重心移動。有個裹着面罩,戴了護目鏡的人轉頭回來看你,然後又有臉圍上來。你前方那兩個人在低聲對話,但你聽不懂。他們並沒有說什麼奇怪的語言。你只是沒有完全清醒,而對話的內容也被周圍飛灰的掉落聲吸收掉一部分。

你後面又有人說話。你嚇了一跳,向後看,又是一張配備了面罩和護目鏡的臉。這些都是什麼人?(你想不到害怕。像飢餓一樣,這類俗務現在都讓你覺得有些遙遠。)然後突然一下,你恍然大悟。你躺在一副擔架上——只是兩根棍子,中間縫了一張獸皮,有四個人抬着你行進。其中一個大聲呼喊,遠處又有其他人回應。很多喊叫聲。很多人。

又一聲喊叫,來自更遠處的某個地方,抬着你的人們停下來。他們互相對視,把你放下,整個過程完成得輕鬆又整齊,顯然是協同操作過很多次。你感覺到擔架落在鬆軟的、粉塵狀的灰燼層上面。更下方可能是路面。然後抬你擔架的人們走遠,一面打開包裹,安頓下來,開始例行事務,你在很多個月之前熟悉的那種。中途小憩。

你了解這個。你也應該坐起來。吃點東西。檢查靴子上有沒有破洞,有沒有進石頭子兒,腳上有沒有未被察覺的腫塊,確定你的面罩是否——等等,你戴了面罩嗎?既然其他人都有配戴……你逃生包里有這個的,對吧?但是逃生包哪兒去了?

有人從陰暗、落灰的環境中走出來。高個子,平原人那樣的寬肩膀,身份被衣物和面罩掩蓋,但又可以通過略微打卷的爆炸形灰吹發辨認出來。她在靠近你頭部的地方蹲下:「嗯。真的還沒死哦。看來我跟湯基打賭輸掉了。」

「加卡。」你說。你的聲音比她的更沙啞。

透過她面罩的抽動,你猜她在咧嘴笑。感覺很怪異,她笑了,卻沒有磨尖的牙齒帶出的隱約惡意。「而且你的腦子很可能沒有壞掉。至少我跟依卡打賭是贏了。」她環顧周圍,繼而大聲叫,「勒拿!」

你想要抬起一隻手,抓住她的一條褲腿,感覺像是要移動一座山。你本來就該有移山之力,所以你集中精神,還是讓手臂抬起一半——然後就忘記了你為什麼想要得到加卡的注意。幸運的是,她恰好在此時回頭,看到了你抬起的手。手在抖,很吃力。考慮片刻之後,她嘆氣,然後握住你的那隻手,像是覺得尷尬,就看着別處。

「現在是。」你吃力地說。

「我怎麼知道。我們本來不需要這麼快又停下的。」

你本來想問的不是這個,但是說完那句話太吃力了。於是你就躺在那裡,一隻手被這女人握着,她顯然特別不想這樣做,但又願意向你顯示出同情,因為她覺得你需要這個。你並不需要,儘管你很感激她的善意。

又有另外兩個身影從飛灰中顯現,兩人的體形都很熟悉,足以辨認出來。其中一個是男性,較單薄,另一個是女性,較臃腫。瘦長那個取代了加卡,來到靠近你頭部的位置,俯身摘掉了你此前沒有察覺的護目鏡。「給我塊石頭。」他說。這是勒拿,他不講廢話。

「什麼?」你說。

他沒理你。湯基,另外那個人,用手肘碰了下加卡,後者嘆氣,在包里翻找,直到她找到一塊小東西,遞給了勒拿。

勒拿手裡拿着那東西,掌面貼在你臉上。那東西開始發光,是熟悉的白光。你意識到,這是凱斯特瑞瑪-下城的晶體碎片——發光的原因,是它們接觸到原基人就會發光,而勒拿現在就是接觸到了你。好機智。利用這道光,他俯身察看你的雙眼。「瞳孔收縮功能正常。」他自言自語地咕噥,手在你臉上摸索。「沒有發燒症狀。」

「我覺得頭暈。」你說。

「你活着呢。」他說,就好像這是完全合理的答覆一樣。今天所有人講話你都聽不懂。「運動能力低下。感知力……?」

湯基湊上來:「你之前夢到什麼了?」

這話跟「給我塊石頭」一樣沒頭沒腦,但你還是試圖回答。因為你恍惚得想不起自己能拒絕。「夢裡有座城市。」你喃喃地說。有點兒火山灰掉落到你的睫毛上,你眨眨眼。勒拿給你戴上護目鏡。「它生機勃勃。那兒有座方尖碑,在城市上空。」是上空嗎?「在城裡吧,有可能。我感覺是。」

湯基點頭:「方尖碑很少在人類居住點的正上方停留。我在第七大學的時候有個朋友,就這個問題提出過一些理論假設呢。想聽嗎?」

你終於意識到自己在做蠢事:鼓勵湯基胡扯。你用了極大的力量瞪了她一眼:「不想。」

湯基掃了眼勒拿:「她的頭腦看似沒有問題。反應有點兒遲鈍,也許吧,但話說回來,她一直都這樣。」

「好的,謝謝你確認這個。」勒拿完成了只有鬼才知道的什麼事,重心後移,坐在腳後跟上。「想試試走路嗎,伊松?」

「這個是否有點兒突然啊?」湯基問。她在皺眉,隔着護目鏡甚至都能看出來。「考慮到之前的昏迷等因素。」

「你跟我一樣清楚,依卡不會給她太多時間恢復。這甚至有可能對她有好處。」

湯基嘆氣。但出手幫忙的也是她,當勒拿一隻手攙在你背後,讓你從平躺變成坐起。即便是這點兒小事,也特別費力。你剛剛直起身體,就開始感到頭暈,但眩暈感隨即過去。只是還有不對勁的地方。可能是此前經歷留下的影響吧,你的身體似乎總是佝僂着,你右肩無力,胳膊拖在後面,就好像

就好像它是由……

哦,哦!

你意識到已經發生的變故之後,其他人就不再打擾你了。他們看着你拖起那側肩膀,挺直到最大限度,試圖把右臂移入視野。它很沉。你這樣做的時候肩膀很痛,雖然肩關節的大部分仍是血肉,胳膊的重量會拉扯到那裡。有些肌腱已經變質,但它們仍連接在活着的骨骼上。某種粗糲的結構,在本應順滑的關節中間摩擦。但是,疼痛並沒有你本來預料的那樣強烈,你旁觀埃勒巴斯特的遭遇時,本以為會更糟。所以,這也算是一點兒好事。

那隻胳膊的其他部分——有人已經截掉了你的襯衫和外套衣袖,將之暴露出來的部分,都已經變化到難以認出。它還是你的胳膊,你很確信。除了它還連接在你身體上之外,其形狀也是你認得的那樣——好吧,不像你年輕時候那樣纖柔優雅。你已經粗壯了若干年,這個特徵依然保留在看似豐腴的前臂,以往上臂的些許贅肉上。二頭肌要比以前更明顯;兩年的掙扎求生。手部緊握成拳,整隻胳膊略微在肘部彎曲。你應付高難原基力任務時,的確是習慣握拳的。

但是前臂上那顆黑痣,像小靶心那個,消失了。你無法扭轉胳膊看到反面,所以你用手觸摸。之前某次摔倒留下的瘢痕也已經不見,儘管那兒應該是比周圍更高一點點。這種程度的精細特徵都消失了,混入粗糲又緊緻的材質中,像未經打磨的砂岩。你撫摩它,也許帶一點兒自毀式的滿足,但你的指尖並沒有感覺到任何斷裂跡象;石化的手臂要比它的外表更堅實。顏色是均勻的,整體偏灰的棕褐色,一點兒都不像你的皮膚。

「霍亞帶你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了。」你察看期間,勒拿一直保持沉默。他語調平和:「他說他需要得到你的允許,然後才能,呃……」

你停住,不再試圖搓掉你的岩石皮膚。也許你感到震驚,也放任恐懼奪走了你感到震驚的能力,也許你實際上毫無感覺。

「那麼告訴我,」你對勒拿說。努力坐起,又看到自己的胳膊,這些刺激讓你略微恢復了一些理智。「從你的……呃,專業觀點看,我應該怎麼應對這個?」

「我覺得,你或者應該讓霍亞吃掉它,或者就讓我們中的某個人用大鐵槌敲掉它。」

你表情痛苦:「你沒覺得那樣有點兒誇張?」

「我覺得,更輕量的工具恐怕根本就敲不動它。你忘記了,埃勒巴斯特經歷這種事期間,我有足夠的機會檢查他。」

不知為何,你想起埃勒巴斯特總是要被人提醒吃飯,因為他不再能感覺到飢餓。這事也不是無關緊要,但現在就是突然冒了出來:「他讓你檢查嗎?」

「我沒有給他選擇機會。我需要知道這種事會不會傳染,因為他身上的症狀像是在蔓延。我曾取到過一次樣本,埃勒巴斯特開玩笑說,安提莫尼,就是那個食岩人,可能會要求索回。」

那可不一定是開玩笑,埃勒巴斯特總是面帶微笑講述最可怕的大實話。「那麼,你後來歸還樣本了嗎?」

「你最好相信我歸還了。」勒拿一隻手撫過頭髮,抹掉一小堆飛灰。「聽着,夜裡我們必須把那隻胳膊裹起來,以免它的寒氣導致你的體溫大幅下降。你肩膀上已經有些拉傷跡象,皮膚被它扭壞了。我懷疑它還在導致骨骼變形,肌腱受迫。人的關節天生不適合承受這麼大重量。」他猶豫了一下,「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現在就取掉它,晚些時候再給霍亞。我並不認為……一定要用他的方式處理這件事。」

你覺得,現在的霍亞,很可能就在你腳下的某個地方聽着呢。但勒拿對這件事帶着一份怪異的幽怨。為什麼?你猜了一下。「我並不介意霍亞吃掉它。」你說。你並不只是說給霍亞聽,你是真心這樣想。「如果這對他有好處,又能把這東西從我身上摘除,為什麼不呢?」

勒拿臉上掠過某種表情。他那淡定的面具滑開,你突然察覺,他對霍亞啃食你胳膊的事情感到噁心。好吧,如果這樣說,這事本來就噁心人。但這樣的想法,原本就太世俗,太原始。你完全清楚自己胳膊裡邊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因為你花費過很多小時,在埃勒巴斯特已經轉化過的身體細胞和顆粒之間穿行。看着它,你就能看到那些代表魔法的銀色線條,讓你體內極小的物質顆粒和能量排列整齊,挪動這一塊,讓它跟另一塊對齊,小心地組成一張緊緻的網,貫通為整體。不管這過程是什麼,它就是太精準,太強大,不可能是偶發事件——霍亞吞食它的行為,也不可能是簡單的怪癖,儘管勒拿顯然是這樣想的。但你不知道該怎樣向他解釋,即便知道,你也沒有那份精力。

「扶我起來。」你說。

湯基小心翼翼握住那隻石化的手臂,幫忙支持住它,以免它移動、搖擺,扭傷你的肩膀。她狠狠瞪了勒拿一眼,直到他最終克制住自己,又一次伸手扶住你。兩人協力,你艱難地站起來,但太吃力。你後來已經在喘息,而且兩膝明顯發抖。你體內的血液依然不能全力配合,你一時身體搖晃,眩暈,頭重腳輕。勒拿馬上說:「好啦,我們還是放下她吧。」突然之間你又恢復了坐姿,這次是氣喘吁吁,那隻胳膊突兀地頂在你肩膀上,直到湯基調整好它的位置。這東西真的好重。

(是你的胳膊。不是「這東西」。這是你的右臂。你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右臂。你現在才剛剛意識到,很快就會為它難過,但現在,暫時來說,把它當成跟自己無關的東西,會更好受一些。一根特別沒用的假肢。一顆良性腫瘤,需要儘快摘除的那種。這些都對。但這他媽還是你的胳膊。)

你坐在那裡,喘息着,希望這世界不再天旋地轉,這時你聽到又有人接近。這個人正在大聲說話,招呼所有人收拾行裝,休息時間結束,他們要在天黑之前再走五英里。依卡。你在她足夠接近時抬起頭,就在這個瞬間,你意識到自己把她當作朋友。你意識到這個,因為聽到她的聲音就會感覺很好,看到她的身影出現在飛旋的灰塵中,也感覺那麼好。你上次看到她時,她正面臨巨大威脅,可能會被攻擊凱斯特瑞瑪-下城的食岩人殺害。這是你反擊的原因之一,運用了凱斯特瑞瑪-下城的晶體柱來困住攻擊者。你想要她,還有凱斯特瑞瑪所有的其他原基人,加上凱斯特瑞瑪所有跟原基人依存的其他人,全都活下去。

你微笑,笑容虛弱。你現在本身就虛弱。所以你才真的感覺很受傷,當依卡轉身面對你,嘴唇緊繃,一副顯而易見的厭惡表情。

她已經扯掉了包裹下半邊臉的布片。透過護目鏡,你只能看到她灰-黑色的眼影——世界末日都不能阻止她畫妝,卻看不清她眼睛的其他部分。護目鏡周圍裹了布料,以便擋灰。「可惡,」她對加卡說,「這事你是跟我沒完了,是吧?」

加卡聳聳肩:「說服你之前,是的。」

你在瞪着依卡,怯生生的微笑漸漸冷卻。

「她很可能會完全恢復。」勒拿說。他語調平淡,但帶着一份你馬上就察覺到的小心,走過岩漿湖上空的那種小心。「不過,她還需要幾天時間,才能自己走路。」

依卡嘆了口氣,一隻手叉腰,很顯然是在一系列想說的話之間做選擇。她最終決定的,也是看似平淡的話。「好。我會延長抬擔架人員的班次。但你們也要儘快讓她走路。這個社群,所有人都要盡到自己的義務,否則就會被丟下。」說完她轉身離開。

「是啊,話說,」依卡走遠之後,湯基小聲說,「她對你毀壞晶體球的事,有那麼一點點生氣。」

你吃了一驚。「毀掉——」噢,的確啊。把那麼多食岩人封閉在晶體柱裡面。你的本意是拯救所有人,但凱斯特瑞瑪就是一台機器——還是一台很古老、很精密的機器,你甚至不理解它的運作原理。現在你們上到地面,冒着大雪一樣的火山灰艱難跋涉……「噢,可惡的大地,我真的毀了它。」

「什麼?你之前都不知道嗎?」加卡笑了下。這笑聲有點兒苦澀。「你真的以為我們跑到地面上來,整個社群吃着灰,冒着嚴寒向北趕路,是出來玩兒的?」她大步離開,邊走邊搖頭。依卡顯然並不是唯一為那件事生氣的人。

「我本來不……」你想說,我本來不想這樣,但住了口。因為你從來都是沒想做壞事,但最終,動機總是無關緊要。

看着你的臉,勒拿輕聲嘆息。「是雷納尼斯毀滅了社群,伊松。不是你。」他幫你重新躺平,但不肯正視你的眼睛。「我們為了自救,讓凱斯特瑞瑪-上城爬滿煮水蟲的那個瞬間,就已經失敗了。它們並不會老實撤離,也不會給這個區域留下任何食物。如果留在那個晶體球裡面,我們就死定了,不管最終是怎樣的死法。」

這是實話,而且完全理性。但依卡的反應證明:有些事情,並不完全是理性的問題。你不能用那樣突然又誇張的方式,瞬間剝奪別人的家園和安全感,然後還指望別人在因此發怒之前,仍然能夠理清責任鏈。

「他們將來會想通的。」你眨眨眼,發覺勒拿正在看着你,目光清透,表情坦誠。「如果我能做到,他們也能。只是需要些時間。」

你之前都沒察覺,他已經克服了特雷諾的心結。

勒拿無視你的凝望,隨後就向集中過來的四個人打手勢。你已經躺好,所以他把你石化的手臂放在身旁,確保它被毯子蓋好。抬擔架的人重新擔起他們的職責,你不得不抑制住自己的原基力,它在你醒着的情況下,會把任何一次顛簸當成地震對待。開始行進之後,湯基的腦袋伸進視野里:「嘿,沒事的。好多人都恨我。」

這個還真是沒有一絲撫慰作用。同樣讓人沮喪的,是你會在意這種事,而別人也能看出你的在意。你以前曾是那樣鐵石心腸。

但是突然之間,你明白了自己改變的原因。

「奈松。」你對湯基說。

「什麼?」

「奈松。我現在知道她的位置了,湯基。」你試圖抬起右手抓住她,肩膀馬上掠過一種感覺,像是劇痛,又像是恍惚感。你聽到耳鳴聲。這並沒有讓你受傷,但你暗罵自己沒記性。「我必須去找她。」

湯基掃了一眼抬擔架的人,然後對着依卡離開的方向說:「說話小點聲。」

「什麼?」依卡完全清楚你要去找女兒的事。這就是你跟她說過的第一件事。

「你要真想被拋棄在大道旁邊,那就繼續說嘍。」

這讓你閉了嘴,另一個原因,是一直要克制原基力。噢。原來依卡已經生氣到那種程度了。

灰塵不斷飄落,最終擋住了你的護目鏡,因為你沒有力氣擦拭它。在隨後的灰暗中,你身體自我修復的需要占了上風;你再次入睡。下一次醒來,你抹掉臉上的灰塵,是因為你又一次被放下,而且有個石頭或者樹枝之類的東西,硌到了你的腰。你掙扎着單肘撐起身體,這樣感覺更舒服一些,儘管你無力做到更多。

夜幕已經降臨。數十人正在某塊聳起的岩石山上準備宿營,周圍是稀疏枯槁的草木,勉強可算是一片樹林。這座石台隱知起來很熟悉,你用原基力探察凱斯特瑞瑪周邊的環境時見過,它幫你確定了自己的方位:一塊新鮮的地質突起,大約在凱斯特瑞瑪晶體球向北一百六十英里處。這讓你得知,你們離開凱斯特瑞瑪的旅程應該是幾天前剛剛開始,因為這麼大一群人,行進速度不可能太快;既然你們在向北行進,目的地也只有一種可能。雷納尼斯。不知為何,每個人應該都已經知道那裡是一座空城,可以居住。或者,他們只是希望那裡是這樣子,又沒有其他希望。好吧,至少在這一點上,你可以讓大家放心……如果他們還肯聽你說。

你周圍的人正在壘起篝火圈、燒烤架、廁所。整個營地的多個地點,都有小堆的凱斯特瑞瑪晶體塊提供額外照明;還有足夠的原基人倖存,讓這些石頭起作用,好事。有些活動效率低下,因為人們還不習慣,但整體來說,各項事務井然有序。凱斯特瑞瑪有相當多的成員熟悉在外旅行,這成了有利因素。但是,給你抬擔架的人離開了你,如果有人要給你生火,送來食物的話,也還沒有開始做。你發現勒拿蹲在另外一組躺着的人旁邊,但他現在很忙。啊,是的;雷納尼斯士兵闖入晶體球之後,肯定有不少人受傷。

好吧,你並不需要火堆,你也不餓,所以暫時來說,其他人的漠視並不會讓你煩惱,除了情感上。你真正在意的,是你的逃生包不見了。你把那個背過了半個安寧洲,曾把你的等級戒指藏在裡面,甚至當食岩人在你房間裡變身的時候,你都把它搶救了出來,沒有燒成灰。那裡面並沒有太多對你來講重要的東西,但那個包本身有某種情感上的價值,就現在來說。

好吧。每個人都會失去某些東西。

突然有座山,壓在你對周邊環境的感知里。儘管有種種不如意,你還是察覺自己在微笑:「之前我還納悶兒呢,你什麼時候才會現身。」

霍亞站在躺着的你的身旁。看到他這副模樣,還是會讓你受到驚嚇:一個中等身量的成年人,而不是一個小孩,脈絡分明的黑色大理石身體,而不是白皙的肌肉。不過,出於某種原因,倒是很容易感覺到他還是同一個人——同樣的臉型,同樣詭異的冰白色眼睛,同樣無可掩飾的怪異,同樣會時不時閃亮的奇思妙想——就像你過去一年熟悉的霍亞一樣。到底是哪裡發生了變化,讓你覺得一名食岩人不再陌生呢?他的變化或許只是表面。而你的一切都在變。

「你感覺怎樣?」他問。

「好些了。」你改換姿勢仰視他,那隻胳膊就在妨礙你,不斷提醒着你和他之間不成文的約定。

「是你跟他們說了雷納尼斯的事?」

「是的。而且我正在引導他們去那裡。」

「你?」

「在依卡能聽到的範圍內。我覺得,她更喜歡自己的食岩人作為隱秘的威脅存在,而不是活躍的盟友。」

這讓你疲憊地笑了一聲:「你實際上真是盟友嗎,霍亞?」

「對他們而言不是。不過,依卡也清楚這一點。」

是的。這很可能就是你現在還活着的原因。只要停止保證你安全,有飯吃,霍亞就會幫忙。你們又回到了大路上,一切又都成了可惡的交易。曾經稱作凱斯特瑞瑪的社群還在,但已經稱不上是真正的社群,只是一幫目標接近的旅行者,共同協作謀生。也許等到以後,它還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社群,只要再找到一個新的家園來守護。但暫時,你明白了依卡憤怒的原因。人們失去了某種美麗又完整的東西。

好吧。你低頭看看自己。現在的你,也已經不再完整,但你剩餘的部分仍然可以強化;你很快就可以去追奈松。要先解決當務之急。「我們要做了嗎?」

霍亞靜默了一會兒,沒說話:「你確定?」

「現在來說,這隻胳膊對我完全沒用。」

你聽到極細微的聲響。石頭摩擦在石頭上,緩慢又堅決。一隻極為沉重的手掌放在你轉化了一半的肩膀上。你感覺,儘管重量驚人,這觸摸對食岩人來講,已經是相當溫柔的了。霍亞對你很小心。

「這裡不行。」他說,然後就把你帶入了地下。

過程只有一瞬間。他在地下穿行總是很快,很可能因為:如果時間久了,你就很難呼吸……或者保持理智。這一次,也不過是視線模糊,有運動感,眼前閃過一片黑暗,然後有泥土氣息,比酸性灰塵更濃重些。之後,你就躺在了另一座石山上——甚至可能是凱斯特瑞瑪人紮營的同一座山,只不過離營地更遠。這裡沒有營火;唯一的光源,是頭頂濃雲上反射來的血色光芒,來自地裂。你的雙眼很快適應了環境,儘管周圍除了石頭和附近樹木的黑影,本來也沒什麼好看的。然後還有一個人影,正蹲在你身旁。

霍亞溫柔地雙手捧起你石化的胳膊,幾乎是很崇敬的模樣。你情不自禁地感覺到這一刻的莊重。為什麼它不能莊重呢?這是方尖碑們要求的犧牲。這是你為女兒的血債必須償還的,那一磅肉的代價。

「這件事並不是你想象的樣子。」霍亞說,有一瞬間,你擔心他能讀取你的內心。更有可能的原因,是他真的像群山一樣古老,而且能讀懂你的表情。「你看到的是我們失去的東西,但我們也在得到。這並不像表面看起來的那樣醜陋。」

看來,他是要吃掉你的胳膊了。你對這個沒意見,但你想要理解。「那麼,這到底算什麼?為什麼……」你搖搖頭,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問什麼。也許重要的不是為什麼。也許你就是不可能理解。也許這些事,本來就不該講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