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羔羊 - 第2章

托馬斯·哈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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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人心中都有一個惡魔

《沉默的羔羊》中譯本序

周黎明

每一個社會,無論人口多寡、經濟強弱、素質優劣、居住疏密,都有變態者存在。每當出現連環殺手等聳人聽聞的消息,網絡上總會有人抱怨:某某地方盡出這類怪物。殊不知,這絕不是某地僅有的怪現象。誰能保證自己可愛的家鄉或居住地人人都是靈魂灑滿陽光、樂天助人的「艾美麗」?

深究起來,我們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個變態惡魔,只不過,在正常境遇中,種種變態思想被外界的法律和倫理以及內化了的社會規範所約束罷了,有了想法多半不會去實施,很多想法在潛意識中就被自我壓抑下去了。在戰爭等狂熱環境裡,像虐囚、殺人比賽,甚至人吃人那樣的事情就會幽靈般抬頭。犯下如此獸行的人往往並不是天生「壞人」,而是外界的放任喚醒了他們內心的惡魔。當然,說每個人都會如此蛻變也許誇張,但反觀中外歷史,很多人完全可能從「人」滑落到「獸」的地步。

其實,變態並不是獸行的同義詞,變態是相對於常態而言。在現代社會,人類行為的準則是在不傷害他人的前提下,儘量寬容許多曾經被視為變態的所作所為。但即便是再開明的社會、再健全的心理教育,也不可能完全杜絕所有的內心惡魔咆哮而出,殃及社會。

或許托馬斯·哈里斯是一名動物保護主義者,他看到人類屠殺羊羔以滿足自己口福,找到了這種「常態」行為和萊克特變態吃人之間的暗合。萊克特是小說和電影世界中最迷人的食人族,如果說「野牛比爾」之類是不自覺的惡魔,那麼,他則是一個具有高度自覺性的超級惡魔。他不是因為無法控制自己內心的邪惡而作惡,他永遠是這些邪惡的主人,跟大導演調度群眾場面似的擺布着自己的一舉一動。他不會因為作惡而內疚或恐懼,他非常享受自己的行為。他本身就是研究變態心理的超級專家。

研究犯罪心理,能幫助警方捉拿兇手,但更重要的是,能幫助普通人化解潛在的犯罪衝動。但在文藝作品中構思一個本身是專家的罪犯,就好比把警察局長安排成犯罪集團的幕後黑手,官盜一家,增加了故事的戲劇性,是一種頗為高超的手法,也暗合了人性善惡同居一身的道理。

漢尼拔·萊克特最初出現在1981年出版的《紅龍》中。這部小說已經兩次被搬上銀幕,1986年由邁克爾·曼導演的《獵人者》(Manhunter)並不賣座,萊克特在裡面是個配角。但作者哈里斯事後顯然意識到這個人物實為至寶。到1988年《沉默的羔羊》,萊克特搖身升任男一號,經過1991年安東尼·霍普金斯的銀幕演繹,成為了影史上數一數二的經典惡魔,即那種讓人不寒而慄同時又目不轉睛的高級魔王。如今,我們已經很難想象萊克特不是霍普金斯,他捕捉到了這個人物的靈魂、他的智商、他的敏捷、他的談吐、他的智力遊戲。他是一個惡魔,但他是一個渾身充滿魅力的惡魔,相比之下,007影片中那些懷抱小貓、夢想摧毀世界的則是可笑不可怖的卡通惡魔而已。

《沉默的羔羊》從小說到電影,經歷了短暫的三年時間,這三年中的讀者怎麼看待電影版,我不得而知。但我估計,更多讀者像我一樣,是被電影的名聲推着回頭去看小說的。電影一問世便成為經典,榮獲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改編劇本、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五項大獎。但它並沒有將小說掃進歷史垃圾堆,相反,很多讀者認為小說略勝一籌。文字和影像永遠不可能互相取代,影像的優勢,比如霍普金斯和朱迪·福斯特的表演(尤其是台詞),是我們輕聲閱讀絕對無法再現的;反之,文字能為我們提供更寬廣的想象空間。

無論是小說版還是電影版,《沉默的羔羊》的精華在於萊克特和史達琳的交鋒,一方是邪惡的諸葛亮,另一方是初出茅廬的劉備,他們的反差非常大,滲透到性別、年齡、個性、為人處世各個層面,這為他倆的互相利用創造了絕妙的條件。萊克特需要從被囚的外在環境上升到控制者的心理高地,他的武器是挖掘並解析史達琳的幼年心靈創傷;而史達琳需要從一個實習生的卑微地位,通過破獲一樁棘手案件,使自己上升到受人器重的聯邦調查局探員,她的手段是借用萊克特的大腦。他們仿佛是一對難捨難分的冤家,互相排斥又互相吸引,那種惺惺相惜的難纏之情到2001年的《漢尼拔》從隱性變為顯性,兩人的感覺幾近戀人。試想,這兩個角色甚至是可以互換的:在欠發達的社會中,出身卑微、從小飽受心理摧殘的農家子弟更有可能心靈扭曲,做出類似馬家爵那樣的事來,而知識淵博、趣味高雅的社會精英,理應是棟樑之材,而不應是社會的白蟻。故事把兩個人物的定位顛倒過來,實屬天才之舉,極具原創性和挑戰性,也是對社會定位和社會偏見的一種顛覆。

電影惜鏡頭如金,男女主角的對話不可能全程展開,很多地方只能點到為止,而小說不受這方面限制,可以更加酣暢淋漓,盡顯這兩個非凡靈魂的風采。他們的鬥智就像阿慶嫂和刁德一在春來茶館裡的對唱,既能像烈酒那樣品嘗,也可以像上等龍井那樣細細回味。電影版是烈酒,它的滲透迅速而全方位,而小說版則像那綠茶,喝一口可以抬頭望遠,慢慢感受其悠長的滋潤。這是茗茶的優勢。

謹以此書紀念我的父親

倘若吾以人之姿態與以弗所之獸類相搏,而死者不能更生,則於吾何益?

《哥林多前書》

我眼前就能看到自己的骷髏,

還用得着去瞧那戒指上的骷髏嗎?

約翰·多恩:《奉獻》

1

行為科學部是聯邦調查局處理系列兇殺案的部門,位於昆蒂科學院大樓的底層,有一半在地下。克拉麗絲·史達琳從聯邦調查局模擬射擊訓練中心的靶場上一路快步走來,到這兒時已是滿臉通紅。她的頭髮里有草,那件聯邦調查局學員的防風衣上也沾着草跡,那是在射擊場一次抓捕訓練中她冒着火力猛撲到地上時沾上的。

外面的辦公室空無一人,所以她就對着玻璃門,就着自己的影子,將頭髮簡單地拂弄了一下。她知道自己不用過分打扮看上去也是可以的。她的手上有火藥味,可已經來不及洗了,該部的頭兒克勞福德說,現在就要召見她。

她發現傑克·克勞福德獨自一人在一個雜亂無序的辦公套間裡。他正站在別人的桌子邊打電話。一年來,她這還是第一次有機會好好地打量他。她所見到的他的樣子,叫她覺得不安。

平日裡,克勞福德看上去像一位體魄強健的中年工程師。他讀大學時的費用很可能是靠打棒球支付的——像是個機靈的接手,由他來擋投手板,對方可就頭疼了。而如今,他瘦了,襯衫的領子那麼大,紅腫的雙眼下是黑黑的一圈。每個能看報紙的人都知道,行為科學部眼下正大背罵名。史達琳希望克勞福德不要開足馬力拼老命,可在這兒,那看來是根本不可能的。

克勞福德突然「不!」的一聲結束了他的電話談話。他從腋下取出她的檔案,打了開來。

「克拉麗絲·M.史達琳,早上好!」他說。

「你好。」她只是禮貌地微微一笑。

「也沒出什麼事,但願叫你來並沒有把你嚇着。」

「沒有。」史達琳想,這麼說並不完全是真的。

「你的老師告訴我你學得不錯,班上排前十五名。」

「希望如此。成績還沒有張榜公布呢。」

「我時不時地會問他們。」

這使史達琳有些吃驚;她原以為克勞福德是個招募新手的警察小隊長,兩面派的耍滑頭角色,成不了什麼大器。

特工克勞福德曾應邀在弗吉尼亞大學講過課,史達琳是在那兒遇見他的。他開的犯罪學課程質量高,她之所以來聯邦調查局,其中就有這個因素。她獲得進入學院的資格後曾給他寫過一張條子,可他一直沒有回音;在昆蒂科當實習生三個月了,也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史達琳是那種不求人施恩、不強求他人友誼的人,但克勞福德這種做法還是叫她感到困惑和後悔。可此刻,她很遺憾地注意到,當他的面,自己竟又喜歡上他了。

顯然是出什麼事了。克勞福德身上除了他那才智之外,還有一種特別的機敏,史達琳能看出這一點首先是從他的着裝搭配及其衣服的質地上,即使衣服是聯邦調查局工作人員的統一制服。此刻的他整潔卻了無生氣,仿佛人正在蛻皮換骨似的。

「來了件活兒,我就想到了你,」他說,「其實也不是什麼活兒,更確切地說是一份有趣的差使。你把那椅子上貝利的東西推開坐下。這兒你寫着,學院的實習一結束,你就想直接來行為科學部。」

「是的。」

「你的法醫學知識很豐富,但沒有執法方面的經歷。我們需要有六年執法經歷的人,至少六年。」

「我爸曾是個司法官,那生活什麼樣我知道。」

克勞福德微微笑了笑。「你真正具備的是心理學和犯罪學雙專業,還有就是在一個心理健康中心幹過,幾個夏天?是兩個嗎?」

「兩個。」

「你那心理諮詢員證書現在還能用嗎?」

「還可以管兩年。我是在你到弗吉尼亞大學講課之前得到這證書的,那時我還沒有決定要幹這個。」

「雇用單位凍結不招人,你就被困住了。」

史達琳點了點頭。「不過我還算運氣——及時發現並且獲得了法醫會會員的資格。接下來我可以到實驗室乾乾,直到學院有空缺的職位。」

「你曾寫信給我說要上這兒來是吧?我想我沒有回信——我知道我沒有回。應該回的。」

「你有許多別的事要忙。」

「你知不知道有關VI—CAP的情況?」

「我知道那是指『暴力犯罪分子拘捕計劃』。《執法公報》上說你們正在處理數據,尚未進入實施階段。」

克勞福德點點頭。「我們設計了一份問卷,它適用於當今所有已知的系列兇犯。」他將裝在薄封皮里的厚厚一疊文件遞給了她。「其中有一部分是為調查人員準備的,還有一部分是為倖存的受害者準備的,如果有倖存者的話。那藍色部分是要兇手回答的,假如他肯回答的話。粉紅色那部分是提問者要問兇手的一組問題,他以此獲得兇手的反應及回答。案頭活兒不少呢!」

案頭活兒。克拉麗絲·史達琳出於自身利益,像一頭嗅覺靈敏的小獵犬一樣往前聞着什麼。她聞到有一份工作正向她降臨——那工作很可能單調乏味,只是往一個什麼新的電腦系統中輸入原始數據。竭盡全力進入行為科學部對她說來是誘人的,可她知道,女人一旦被拴住做秘書,結果會是什麼樣——一輩子就在這位置上待着吧。選擇的機會來了,她要好好地選擇。

克勞福德在等着什麼——他剛才肯定問過她一個什麼問題。史達琳不得不匆匆搜索自己的記憶。

「你做過哪些測試?明尼蘇達多相人格類型測驗1做過嗎?還是羅夏測驗2?」

「做過,是明尼蘇達多相人格類型測驗,羅夏測驗從未做過。」她說,「還做過主題理解測驗3給兒童做過本德—格式塔測驗4。」

「你容易受驚嚇嗎,史達琳?」

「現在還沒有。」

「你瞧是這樣的,我們對在押的三十二名已知系列兇犯都試着進行了詢問和調查,目的是為一些懸而未決的案子建立一個心理總結的數據庫。其中大部分人都能配合——我想他們的動機是想露露臉吧,不少人是這樣的。二十七人願意合作。四名死囚的上訴尚未裁決,故而死不開口,也可以理解就是。但是我們最想要的一個人的合作還沒能獲得,我要你明天就去精神病院找他。」

克拉麗絲·史達琳胸中咯噔一下感到一陣喜悅,同時又有幾分害怕。

「那人是誰?」

「精神病專家,漢尼拔·萊克特醫生。」克勞福德說。

在任何文明場所,一提起這名字,總是緊跟着一陣短暫的沉默。

史達琳定定地看着克勞福德,可是她非常平靜。「漢尼拔,食人魔王。」她說。

「是的。」

「好的,呃——行,可以。我很高興有這個機會,不過你得知道,我在想——為什麼選我去呢?」

「主要因為你是現成的人選,」克勞福德說,「我不指望他會合作。他已經拒絕過了,但以前是通過精神病院院長這個中間人來談的。我得能對人說,我們已有合格的調查人員前去找過他並親自提問過他。有些原因與你無關。我這個部里再派不出別的人去幹這事了。」

「你們被野牛比爾困死了,還有內華達那些事兒。」史達琳說。

「你說對了。還是剛才說的——大活人沒幾個了。」

「你剛才說明天去——這麼急!手頭的案子有收穫的沒有?」

「沒有。有倒好了。」

「要是他不肯和我合作,你是否還要我對他作心理評估?」

「不要了。萊克特醫生是個難以接近的病人,有關他的評估我這兒多得都齊腰深了,全都不一樣。」

克勞福德搖出兩片維生素C倒入手心,在涼水器那兒調了一杯Alka-Seltzer

5,將藥片沖服了下去。「你知道,這事很荒唐;萊克特是位精神病專家,自己還為有關精神病的一些刊物撰稿——東西寫得很不一般呢——可他從不提及自己那點點異常。有一次在幾個測試中,他假裝配合精神病院的院長奇爾頓——坐着無聊將血壓計的袖帶套到了自己的陰莖上,再有就是看一些破爛照片—接着他就將了解到的關於奇爾頓的情況首先發表了出來,把人家愚弄了一番。研究精神病的學生,雖然研究領域和他這案子沒有關係,他們的信件,他倒都認真答覆,他幹的全是這麼一套。如果他不願和你談,我只要你直截了當地報來,他樣子如何,他的病房什麼樣,他在做些什麼。他的自然狀況,不妨這樣說。注意那些進進出出的記者。也不是什麼真正的記者,都是些超市小報的記者。他們喜愛萊克特甚至勝過安德魯王子。」

「是不是有家色情雜誌曾經出五萬美金要來買他的幾張處方?我好像有那印象。」史達琳說。

克勞福德點了點頭。「我敢肯定,《國民秘聞》已經買通了醫院裡什麼人,我一安排你去,他們可能就知道了。」

克勞福德將身子往前傾,直到與她相距只有兩英尺。她發現他的半截眼鏡使他的眼袋又大了。他最近都在用李士德林漱口水漱口。

「現在我要你全神貫注聽我說,史達琳。你在聽嗎?」

「是,長官。」

「對付漢尼拔·萊克特要十分小心。你和他打交道的手續,精神病院的院長奇爾頓醫生會一一過目的。不要偏離這手續。無論如何,一絲一毫也不要偏離這手續。就算萊克特和你談,他也只不過想了解你這個人。那是一種好奇心,就像蛇會往鳥窩裡探頭探腦一樣。你我都明白,談話中你得來來回回有幾個回合,但你不要告訴他有關你自己的任何細節。你個人的情況一絲一毫也不要進入他的腦子。你知道他對威爾·格雷厄姆是怎麼做的。」

「出事後我看到了報道。」

「當威爾追上他時,他用一把裁油地氈的刀將威爾的內臟挖了出來。威爾沒死也真是奇蹟!還記得《紅龍》6嗎?萊克特讓弗朗西斯·多勒賴德對威爾及其家人下了毒手。威爾的臉看上去他媽的像被畢加索畫過似的,這都是萊克特的功勞。在精神病院他還將一名護士撕成了碎片。干你的工作,只是千萬別忘了他是個什麼人。」

「什麼人?你知道嗎?」

「我知道他是個惡魔。除此之外,誰也說不準。也許你最終能找到答案;我也不是隨隨便便就挑你來的,史達琳。我在弗吉尼亞大學時你就問過我幾個挺有意思的問題。局長要看的是底下有你簽名的親自撰寫的報告—要是報告寫得清楚、簡潔、有條理的話。那由我定了。星期天九點我一定要拿到報告。好了,史達琳,按指定的方案行動吧。」

克勞福德朝她微微笑了笑,可他的眼睛卻了無生氣。

2

弗雷德里克·奇爾頓大夫,五十八歲,州立巴爾的摩精神病犯罪醫院院長。他有一張又長又寬的桌子,上面沒有放任何硬或尖的東西。一些工作人員管這桌子叫「護城河」,而別的一些人卻不明白「護城河」一詞是什麼意思。克拉麗絲·史達琳來到奇爾頓大夫的辦公室時,他依舊在他那桌子後面坐着。

「有不少偵探來過我們這裡,可我記不得有誰這麼迷人。」奇爾頓說這話時依然沒有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