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 第2章

道尾秀介



宛如自己已死的感覺。

「我茂……」

洋一郎聽到有人在叫喚,於是抬起頭。他看見水城徹正從黑色花崗石長椅上起身,朝自己走來。水城的妻子惠及獨生女亞紀也在水城身邊。

「水城,你特地趕來?」

「火化時,我希望至少能夠待在靠近咲枝的地方。」

水城撫摸着下巴修得很短的鬍鬚。他的臉孔微黑,顴骨非常明顯。

「剛剛為什麼不進來?」

「不方便進來。撿骨儀式不是只有親人才能參與嗎?」

水城與洋一郎從大學時代就是好友。雖然是同學,但水城曾經重考過一次,所以比洋一郎大一歲,今年應該四十五歲了。兩人從相模醫科大學的醫學系畢業後,一起進入母校的研究所攻讀博士課程(*

日本學校的博士課程分為前期與後期,前期相當於台灣的碩士。)。水城現在依然在大學擔任研究員,而洋一郎則任職於附屬的大學醫院。

「惠說她也想要拜一下咲枝的遺骨。」

水城望向身旁的妻子。惠從剛才就一直看着洋一郎懷裡的骨灰罈。她的下眼眶有黑眼圈,鼻子通紅。由於她的皮膚很白,如今的模樣益發令人鼻酸。惠向着骨灰罈靜靜地合十膜拜,微微吐着氣息,默念咲枝的名字,接着抬起頭望向洋一郎。

「我茂老師,你一定很難過吧?」

「我已經看開了……」

惠與咲枝的關係就像水城與洋一郎,在大學時代是同學。她們在洋一郎及水城成為研究生的第三年才進入相模醫科大學就讀。當時,洋一郎與水城以研究生以助理身份參與了由田地所負責的一年級特別課程,因而結識了咲枝與惠。這兩個女人的風格完全不同,但是同樣擁有姣好的面孔。當時的洋一郎與水城在小酒館各自發下豪語,一定要追到其中一人。結果,兩人都成功地達成了心愿。沒等到女方畢業,洋一郎已經和咲枝結婚,水城也與惠共結連理。基於娘家的經濟狀況以及對未來的規劃,咲枝與惠都在婚後休學了。

由於學生時代的習慣難以改掉,直到現在惠依然稱洋一郎為「老師」。雖然當時洋一郎只是一介研究生而非老師,但大學部的學生多半對研究生以老師相稱。

「凰介一定也吃了很多苦吧?」

惠屈膝把臉湊向洋一郎身邊的凰介。凰介似乎被嚇到似地直盯着惠,他的眼中帶着某種驚慌。洋一郎頗為納悶,凰介從小已經見過惠無數次,為什麼今天突然這麼慌張?

沉默維持了好一會兒。

「凰介,不要緊吧?」

站在惠身旁的亞紀面露擔憂之色問道。亞紀留着短髮,劉海在風中輕輕搖擺。亞紀與凰介也是就讀同一所小學的同學,只不過不同班級。換句話說,這兩個家庭的父親、母親及小孩都是同學,實在是頗為難得的交情。

凰介似乎沒聽見亞紀的問話,只是露出迷惘的神情,目不轉睛地望着眼前的惠。看着凰介那異樣的眼神,惠顯得很困惑。

「吶……凰介?」

亞紀又叫了一次,凰介這時才終於轉過頭來。

「啊……,嗯,不要緊。」

「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例如聯絡老師什麼的,要跟我說喲。」

亞紀的語氣很像成熟的大人,但又沒有盛氣凌人的架子。

「不用了,聯絡什麼的我可以自己做。」

「你什麼時候會來學校?」

「大概下個星期一吧。」

洋一郎曾經打電話給凰介的級任導師,替凰介請了一個星期的喪假。

「喔……,那你不參加運動會了嗎?」

聽到亞紀這句話,凰介發出了「啊」的一聲。

「對了,我都忘了這個星期天要辦運動會了。」

「嗯,看來你沒辦法參加了。」

「凰介,想參加運動會的話就去吧。」

聽到洋一郎這麼一說,凰介露出猶豫不決的表情,過了一會兒還是搖搖頭說道:

「還是算了……」

洋一郎把視線移向停車場,親屬們都站在接送巴士前看着洋一郎等人。

「水城,我們得走了。你是開車來的吧?」

「是啊,停在巴士旁邊。」

水城的黑色奧迪就在接送巴士的後方陰影處。洋一郎等五人便往停車場走去。這個火葬場位於視野良好的高台上,停車場的另一邊就是清朗寬廣的天空。

「謝謝你特地過來,水城。還有惠和亞紀,也謝謝你們。」

洋一郎與凰介坐上接送巴士,水城一家人也坐上奧迪。接下來的行程是在洋一郎的公寓舉行葷食宴(*

日本喪禮習俗中從素食轉為葷食所開的筵席,一般於火葬結束後舉辦。)。喪禮的大小瑣事都是由大姨子房江負責處理。

「亞紀和惠阿姨長得好像喔。」

在搖晃的巴士上,洋一郎轉頭望向隔壁的凰介。

「怎麼突然這麼說?你們不是從小就認識嗎?」

「嗯,是沒錯……,但是我剛剛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她們都穿着黑色喪服吧。眼睛和皮膚顏色也很像。」

「嗯……或許吧。」

「亞紀長大以後也是個美女嗎?」

「爸也不知道,或許不是。」

巴士由高台上沿着坡道緩緩下行,車上的親屬個個沉默不語,偶爾發出極細微的低語。

「爸爸,你請假到什麼時候?」

「跟你一樣,一個星期。這段期間,爸請田地老師幫忙照顧病人。」

「照顧什麼病人?」

「就是爸爸負責診療的病人呀。」

聽到洋一郎這麼說,凰介的表情瞬間變得很不安。

「爸……」

「你還記得田地老師吧?」

「啊,嗯……,守靈夜那天他也來了。」

田地是洋一郎及水城在學生時代的恩師。當時的他是醫學部部長,目前在大學任教,同時也是洋一郎的同事,在大學附屬醫院當兼任醫師,年紀快七十了吧。

兩人不再說話。洋一郎任由身體隨着車體搖晃,雙眼茫然地望着咲枝的骨灰罈。

「田地老師的臉,好像上下顛倒了。」

凰介突然蹦出這麼一句話。一時之間,洋一郎聽不懂他的意思。

「上下顛倒……」

想了一下,終於懂了。凰介說的是田地蓄着白胡,頭頂卻光禿禿的這件事。真會開玩笑啊,洋一郎不禁轉頭望向他。不過,兒子的表情卻非常認真,原來他只是坦率地說出了內心的感想。洋一郎心中不由得湧起一陣笑意。

一瞬間,從雙唇之間發出來的卻不是笑聲,而是哽咽。

不知不覺,洋一郎嚎啕大哭起來,淚水完全無法停止,原以為已經用完這輩子的悲傷,如今再度湧上心頭。

原來悲傷只是被壓抑了……

這時,洋一郎終於理解這個事實。而且壓抑悲傷的力量是如此脆弱,只要受到其他感情的稍微牽動,便會潰堤瓦解。

「爸……」

凰介把手放在洋一郎的喪服袖子上,他想要激勵父親,想替父親打氣。但這反而讓洋一郎的情緒更加沸騰。

洋一郎像個孩子般不停地哭泣,直到進了家門。

(二)我茂凰介

五月八日,星期一的正午過後。

凰介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茫然地望着身穿圍裙的姨媽。房江身上這條圍裙是咲枝留下來的,由於是有袖子的全罩式圍裙,被肥胖的房江穿在身上,看起來跟以前的形狀完全不同。房江與咲枝雖然是姐妹,但無論長相、聲音、體格等各方面都有天壤之別。

或許不像比較好……。凰介突然有這種想法。如果家裡有一個長得很像母親的人,一定會讓自己坐立難安吧。不但如此,還會比現在更思念母親。凰介可是哭了好久,不斷地捶打膝蓋,才終於接受母親已不在人世的事實。

人死了之後,會變成什麼呢?

以前,凰介曾經問過咲枝這個問題,這不是什麼含義深遠的問題。那天下着細雨,咲枝與凰介並肩拿着傘,正要到百貨公司買新鞋。那時,凰介剛升上二年級,所以是三年前。三年前正是咲枝檢查出體內癌細胞再度復發的時期,只是不知道在那之前還是之後。

以當時咲枝的回答來推測,應該是之後吧。

原本一開始的問題是「貓咪死了之後會變成什麼」。從道路的另一側迎面走來幾個小學生,一邊踩踏地上的水窪,一邊高唱着亂改歌詞的「踏貓」(日本著名的兒歌)。五音不全的歌聲逐漸遠去,凰介只聽懂歌詞的一部分。

「貓咪死了以後,會變成什麼呢?」

對於凰介這個天真的疑問,手持雨傘的咲枝微微傾着腦袋,一邊俯視凰介一邊思考該怎麼回答。

「貓咪其實並沒死呢。」

凰介無法理解這個答案。咲枝眯着眼睛接着解釋:

「貓咪其實沒有被踩到,所以沒死。那首歌是騙人的。」

「騙人的?」

「對,騙人的。」

原來是騙人的。天真的凰介相信了。既然是騙人的,那就沒有必要問死了之後會變成什麼,就算知道也沒有意義。

兩人繼續在雨天的路上走着,這時,凰介的腦海里又浮現另一個疑問。數年前,凰介曾經參加過爺爺的喪禮。爺爺的死不是騙人的,他真的死了。包括洋一郎、咲枝以及所有親戚都這麼說。

人死了之後,會變成什麼呢?

在百貨公司買了鞋子,離開收銀台時,凰介問了咲枝這個問題。這次,咲枝立刻給了他一個答案。

「就不見了。」

人死了之後,就不見了。

原來如此,爺爺的確不見了。

「不見了以後,會變成什麼呢?」

凰介問了這句話之後,咲枝轉頭看他,將手掌放在他的臉頰上,微微湊近。每當咲枝打算對凰介說重要的話時,總會做出這樣的動作。凰介擅自拿出廚房的菜刀來研究時、凰介說謊沒去上游泳課時,咲枝都是以這種方式循循告誡。

「不見了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