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不開的夏天 - 第2章

道尾秀介

  驕陽似火,當頭灼燒着我的頭髮。我一個人走在樹大道上。

  寬闊的樹大道從校門口一直延伸開去,兩側長滿了高大的樹。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叫「樹大道」,不過我們都這麼叫它。順着樹大道一路走下去,放學回家的學生的身影一點點減少了。這是最平常的光景了。大家都漸漸地走向不同的方向,拐進不同的小街,循着離自己家最近的那條路走去。

  走過右手邊大概位於樹大道中部的兒童公園時,我的眼前已經沒有任何學生的身影了。看一眼公園的鐘塔,大大的指針正指向十二點二十分。

  我一邊走,一邊低頭看帶給S君的東西。因為手出了汗,所以在茶色的信封上印出了手指的痕跡。我擔心是不是把裡面的東西也染上了汗漬,於是就從信封口往裡面看了看。還好作文稿紙還是老樣子。

  《邪惡的國王》。

  我瞟到了稿紙上端作文的題目。

  走到樹大道的盡頭,是一個

T

字形的路口,我拐進了右面的岔路。比起我回家通常走的向左的岔路,這條向右的岔路更加細窄。道路左右兩邊都是豚草瘋長的空地,還有鋪着沙礫的停車場,毫無人氣。

  從左邊的空地上吹過來一陣暖風。我從風中聞到一股令人厭惡的惡臭。

  我用手捂着鼻子,順着風看去。空地上有一輛被遺棄的轎車。看上去似乎已經遺棄在這裡好久了,灰色的車漆已經斑斑駁駁地剝落,車窗玻璃也已經粉碎,大概是什麼人的惡作劇吧。我來到車子近前,從已經沒有玻璃的后座窗向裡面看去。那一瞬間,我好像臉頰被重重地打了一拳一般,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向後翻仰過去。

  有一隻貓死了。

  一隻胖胖的,成年的貓。已被風雨剝蝕得沙沙作響裂開了大縫的車座上,貓的屍體仰面朝天僵在那裡。白色和淺茶色相間的毛已經斑駁脫落,隨處可見粉色的皮肉。貓的雙眼已經乾涸,仿佛埋着兩粒黑色的梅干。半張的嘴的兩端向耳朵方向咧去,好像被切開了一般,那樣子就好像一邊想像着什麼一邊不出聲地笑着。螞蟻不停地從它鼻孔里爬出爬進。

  那屍體一副詭異的模樣,好像是電視遊戲裡外星入侵者的姿勢。兩隻前爪高呼「萬歲」一般舉過頭頂,後爪也同樣被彎成了鈎子的形狀。整個身體呈現出一個「出」字形。貓的前爪似乎可以自然地擺出那種姿勢,可是後爪絕對不可能正常地彎曲成那種角度。顯然後爪的關節被扭曲到了與平時完全相反的方向。那也就是說——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完全不明白。貓的嘴裡好像有一塊白色的東西。我伸出手指,碰了碰——是肥皂。在貓那似乎在笑的嘴裡,塞着一塊乾燥、龜裂的白色香皂。

  「嗚……」

  我終於明白了。這就是那個詭異的行兇方式。

  「啊啊啊啊啊!」

  我下意識地拼命跑了起來。心在胸腔里狂跳,好像要從喉嚨飛出來一般。眼前有一個深深的竹林,在那出現了一個岔路口。向左拐進去,大概不到五米,就有一條細窄的沙土小路伸向竹林深處。S君的家應該就在那條小路的盡頭。無數的綠竹好像牆壁一般佇立在小路的兩邊,我一口氣穿了過去。來到大門前,我累得兩手拄着膝蓋,彎下了腰。頭開始針刺一般地痛。無論怎樣深呼吸,深呼吸,都覺得透不過氣來。

  抬頭一看,已經到了S君的家。

  沒有姓名標牌。右側有一塊長方形的剝落痕跡,似乎原來有個什麼東西被搬走了。滑動鐵門微微虛掩,露出恰好能容一個人通過的縫隙。

  門鈴在門邊上,我試着去按了一下。似乎是裡面的彈簧壞了,按鈕碰到指尖,「噗」的一聲癟了下去,就這麼彈不回來了。也聽不到鈴聲響起。

  就在此時,身邊傳來了一些響動。玄關左邊的寵物房裡,大吉探出半個身子,把頭轉向我這邊。

  大吉是S君養的狗,是一條茶色和白色相間的、瘦瘦的雜種狗。一年級時我初次到S君家來玩兒的時候第一次遇見了大吉。那時大吉還是一隻幼仔,S君告訴我說,不知它從哪兒跑來的。一開始起的名字是

Lucky,不過怎麼看都覺得不太合適,於是就改成了「大吉」。

  大吉匍匐着身子,從喉嚨的深處發出一陣陣低吠。

  我大吃一驚。大吉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我。我還記得前陣子遇見S君帶着大吉出去玩兒,大吉還向我搖尾巴,伸出舌頭舔我的臉。

  我剛向門邁出一步,大吉就衝出了寵物房,整個身子幾乎要撞到門上,鼻尖從欄杆中間探了出來,拼命地向我狂吠。雙眼死盯着我,露出凶光。

  「這,這是怎麼啦……」

  大吉的脖子上有一條繩索,拴在寵物房旁邊的柱子上。那繩索並不長,所以我想,如果我直接走過玄關的話,大吉應該不會撲上來。

  穿過大門的那道縫,我直接走向玄關。就在這時,大吉繃緊了繩索,拼命向我衝過來,嘴角掛着白沫,瘋了一樣地吠叫。

  門邊上有一個和剛才那個一模一樣的門鈴。伸手一按,這個門鈴倒是響了起來。

  等了一會兒,沒有人應答。再按一次,還是沒有人應答。我又試着敲了敲門。門沒有上鎖。

  「你好!」

  我輕輕地推開一道縫,打招呼說。

  「S君,在家嗎?」

  沒有人回答。光線黯淡的房間裡漂浮着S君從身邊經過時散發出來的那種氣味。

  玄關那裡放着S君的鞋。——S君應該在家吧?

  我在院子裡來回走了走。關上門,循着右手邊的牆壁慢慢地向前走。S君家的院子裡種着數不清的樹。那些樹,與其說是種的,還不如說是自己隨隨便便長起來的。我的心裡總有這麼一種印象。沒人修理的無數的枝葉無邊無際地伸展着。無論高大還是矮小,這些樹木都瘋狂地向四面八方生長着。

  院子外側是一片廣闊的柞樹林,外面圍攏着低竹籬。蟬聲讓人心煩意亂。在蟬叫聲中,混雜着一種輕輕的「咯吱咯吱」的怪聲。好像是被逮住的老鼠發出來的聲音,高高的,細細的,讓人厭惡。

  那是什麼啊?我歪着頭,沿着面向院子的迴廊快步向前走去。

  咯吱、咯吱——

  面向院子的窗戶全都關得死死的,只有最裡面的一扇窗似乎開着。土黃色的窗簾邊緣在窗框下面搖曳。那扇窗子正對的院子裡,可以看到許許多多的向日葵正在盛開。

  咯吱、咯吱吱——

  越往深處走,那詭異的聲音就越清晰。

  究竟是什麼聲音啊?

  我終於站在了最深處的那扇窗前。往屋子裡看了一眼,S君就在屋子裡。

  在驕陽照耀下的明亮迴廊與微微晦暗房間的交界線上,S君俯視着我。S君的眼睛斜視得厲害,因此並不是雙眼直視,而是只用一隻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灰色的

T

恤衫,深茶色的短褲,那模樣和我從教室窗子看到的飄浮在空中的S君幾乎一模一樣。S君的身體正面對着我,可是卻以一種詭異的方式搖擺着,仿佛在畫着一個小小的圓圈。

  「你在幹什麼呢?」

  我問道。S君沒有回答。紫色的嘴唇一動不動。他的脖子伸得長長的,看上去簡直不像人類。

  我的心仿佛從高處墜落一般,嘭的跳了一下。我的呼吸急促起來。牙縫之間,空氣發出尖銳的聲響。S君的雙腳並沒有站在地上。

  「啊——啊——」

  從短褲中露出來的S君的雙腿內側淌出泥水一樣的東西。那東西沿着S君又黑又瘦的雙腿一直流到他光着的腳尖,然後滴落到地上,在榻榻米和門檻之間留下一攤小小的、色彩複雜的水漬。

  我的呼吸忽深忽淺,呼氣的時候,從喉嚨深處不由自主地發出「啊、啊、啊」的震顫聲。高亢的蟬叫聲似乎死命地按着我的頭,將我釘在那個地方,一步也動彈不得。

  一把靠背椅在S君身後倒放着。S君脖子上的繩索懸掛在正上方的格窗上。繩索穿過格窗的柱子,然後斜着向下拉至屋內。拉得緊緊的繩索的另一頭就綁在一個大衣櫥的單扇門把手上。由於承擔着S君的重量,那個拴着繩索的大衣櫥的單扇門大大地敞開着,大衣櫥也稍稍離開了原位。正因為如此,S君的雙腳才差一點兒就要碰到地板了吧。如果大衣櫥再輕一點兒,或者那個單扇門再大一點兒,S君的雙腳怕是就能夠得着地板了。

  從腹腔到胸腔,一種莫名的情感攫住了我。我想靠近S君,可是剛剛要挪動一步,整個身體就開始麻痹起來。雙膝一陣無力,我摔倒在地上。

  膝蓋觸及的地面一直被驕陽灼燒着,本應是滾燙的,可是卻異常冰冷。我雙手扒着迴廊的邊緣,抬頭看向S君。一陣暖風從背後掠過我的頭頂,S君的身體又搖晃起來。咯吱咯吱的聲響好像一把利刃,從上方直直地扎進我的耳朵。S君的樣子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拼命地閉上雙眼,慢慢地仿佛將四肢拾起來一般站了起來。

  我動了起來,背對着S君,沿着迴廊往回走,鼻孔不停地抽動、痙攣,牙齒不住地打戰。雙腿軟綿綿的,走得跌跌撞撞。那繩索咯吱咯吱的聲響仿佛在背後如影隨形般片刻不停地跟着我。

  走到迴廊的中央,我回頭看了一眼。S君的身影被擋在牆壁的後面,已經看不到了。

  滿眼都是向日葵。這些盛開着的碩大花朵全都朝向S君所在的那個房間。剛才,S君或許並不是在俯視着我,而是俯視着這些怒放的向日葵。想到此,突然淚珠一滴一滴流了出來。

  學校

  教學樓一片寂靜。空無一人的走廊好像是別的建築物的一部分似的。

  我衝進一樓的走廊,推開了教師辦公室的門。

  「什麼事?」

  轉過身問我的是六年級的班主任西垣老師。西垣老師面頰瘦削,戴着一副方框眼鏡。他站起身,皺着眉頭,走到我的身邊。

  「哭了嗎?出什麼事了?你……是四年級的那個——」

  「岩村老師在嗎?」

  我的聲音在發抖。說完,我感到自己的肺葉在不由自主地不停抽動。

  「噢,岩村老師不在。不過,必須找岩村老師嗎?到底出什麼事了?跟我說說。好了好了,別哭啦!」

  西垣老師一邊說,一邊輕輕拍着我的手臂。

  「道夫君,是不是打架了?」

  教音樂的富澤老師也一臉擔憂的樣子走到我身邊。

  「岩村老師今天不回來了。好像有什麼事。」

  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教師辦公室里所有的老師都在看着我。我一時間不知所措。我所看到的一切,究竟應該怎麼說才好啊!

  「哎?道夫,你在這兒幹什麼?」

  背後傳來一個聲音。我回頭一看,是岩村老師。

  「啊,岩村老師!辦完事了?」

  「沒有啊,我本來是跟人約好見面的,人家好像有事不能來了,所以就回來了。而且,實際上,我還真是有工作沒做完。你可別說出去。」

  「今天你是開車來的吧?」

  「可不是嘛。本來打算和約好的人一起開車出去的。真是失算了!要是早知道這樣,我像往常一樣坐電車上班就好了!」

  說完,岩村老師轉向我。

  「對了,道夫,剛才不是在校園裡碰到你了嗎?你不是要去S家嗎?怎麼了?你怎麼哭了?」

  「老師,那個……」

  一開口,我卻結結巴巴說不出來了。如果在這兒就把S君的事情說出來,肯定會引起極大的騷動。我感到肺葉又抽動起來。岩村老師環視一下四周,撫着我的肩膀說:「要是你覺得在這兒不好說的話……好吧,咱們到那兒去,來,過來!」岩村老師把我領到了教師辦公室裡面,打開一扇門牌上寫着「接待室」的門,和我一起進去。他讓我坐在皮沙發上,自己在我身邊坐下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着把剛才在S君家中看到的一切都對岩村老師講了出來。說着說着,眼淚又流了出來。

  「這,這都是真的嗎?」

  聽到一半兒,岩村老師就開始欠起身,等我說完了,他已經站了起來,用一種嚴肅的表情俯視着我。我咽了一口混雜着眼淚的唾液,點了一下頭。

  「天哪!這太嚴重了……這,這太嚴重了……」

  岩村老師就這麼一直看着我,用手擦了擦額頭。

  「老師現在就到S的家去一趟。你現在就回家。啊,不——等一下。我得找個老師送你回家。對,這樣比較好。」

  岩村老師走出接待室,和什麼人小聲說了幾句。此時,許許多多極力克制的聲音混在一起傳入我的耳中。那嘈雜聲時而大起來,但是馬上又低了下去,並且持續了一會。

  不久,一陣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接着傳來一陣敲門聲。

  是校長的聲音。剛才傳來的敲門聲就在這個接待室的對面,應該是校長辦公室吧。

  岩村老師在門口探進半個身子,向我招了招手。我站起來,一走出接待室,就看見了校長嚴肅的面容。自從去年有一個學生遭遇交通事故以來,這是第一次看到校長這副表情。其他的老師都聚集在校長的身邊。所有人都把視線落在了我身上。

  岩村老師夾着自己的皮包。

  「道夫,老師這就到S家去。富澤老師送你回家。你爸爸媽媽在家嗎?」

  我搖了搖頭。這個時候只有美香在家。

  「三點以後,媽媽應該就能回來了。」

  「現在還不到一點啊——還有時間。你媽媽在上班嗎?」

  「在打工。在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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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站前的意大利麵餐館。」

  「知道電話號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