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香師 - 第2章

沐水游



不說對方這身氣派,單論他能獨占怡心園品茶賞花,便知其身份定不簡單。她雖只是源香院的香奴,卻也知道,有些貴人的身份,不是她們這等人可以打聽的。

起身後,安嵐垂下眼,惴惴不安地道:「不知公子叫奴婢過來,有何吩咐?」

景炎打量了她一眼:「你叫什麼?」

安嵐回道:「奴婢叫安嵐。」

「安嵐。」景炎品了一下這個名字,然後示意她在自己對面坐下,「會煮茶嗎?

安嵐略遲疑地搖頭,景炎卻已將羽扇放在她面前:「看着火,這已是第二沸。」

很是溫和的語氣,卻帶着不容置疑之意。

安嵐看着放在自己跟前的羽扇,心裡不由想着,這會兒陳露應該已將馬貴閒帶到北門,現在她過去,等於是自投羅網,還不如就在此先等片刻。而且眼前這人,她有太多不解和疑惑,於是遲疑了一下,就微微欠身告罪,然後才在對面坐下。

焚香烹茶煮酒賞花都是雅事,長香殿的香使各有所長,源香院的王掌事亦是愛茶之人。每年春夏,殿中都會給王掌事送來新茶,故耳濡目染下,她雖不精,卻也不是全然不會。

這是……龍腦茶!

茶香撲鼻,安嵐心裡生出幾分緊張,龍腦價比黃金,能以龍腦窨出的茶葉,自不會是凡品,她從未烹煮過如此珍貴的香茶,生怕被自己糟蹋了,於是抬起眼,遲疑地看了景炎一眼。卻見對方並未讓她停下的意思,她不敢多言,只得依順拿起旁邊的茶具。

景炎的眼神裡帶着幾分審視,片刻後就知道她說的是實話,果真是不精於茶道,順序錯了幾次,動作亦不到位,但偏偏,自她手裡出來的茶香,卻是恰到好處。

對香味有天生的敏感嗎?

景炎拿起放在自己跟前的那杯香茶,細酌小口,品其香味,一會後才問:「姑娘可知這是什麼茶?」

安嵐回道:「龍腦香茶,銀毫。」銀毫是王掌事常喝的,還賞了一些給桂枝,故而她認得。

景炎點頭:「可知此茶是用何種龍腦熏制?」

安嵐不解的看了他一眼,默了一會才道:「梅花龍腦。」

梅花龍腦產於三佛齊國,生於深山幽谷千年老衫樹,枝幹無損之木的木心才能結出此奇香,大成片者為聖品,稱梅花龍腦,價逾黃金,是朝中貢品,民間有市無價。

除了皇宮,唯長香殿能匯聚天下奇香,而每逢大典,長香殿自是少不了要焚香祭祀。殿中的人聞過此香不稀奇,只是,龍腦按品級論,就有十數種之多,除去大香師和長年炮製龍腦的侍香人,余的人極難只憑聞茶香,就斷定是用何種龍腦熏制。更何況他今日取的茶,龍腦香並不濃,並未喧賓奪主。

景炎放下手裡的茶杯,再問:「姑娘是寤寐林里的香使?還是香殿裡的侍香人?」

安嵐微怔,隨後想起今日出來之前,特意翻出嬤嬤為她縫製的及笄服換上,又找荔枝借了件藍底纏枝蓮紋比甲。這樣的衣着,也就跟香使平日裡的打扮差不多了,唯發上少了些朱釵。

「奴婢是源香院的香奴。」安嵐默了默,還是老實道出自己的身份。

「香奴!」景炎心裡又添幾分訝異,面上卻只是微微一笑,「這麼說,姑娘今日是來這裡辦差的?」

安嵐點點頭:「奴婢是來送香品器的。」

景炎看了看天色,便道:「時候已不早,看來是耽誤你回去的時間了。」

安嵐抬起眼,看着眼前這張跟記憶中一模一樣的臉,欲言又止。

景炎似知她心裡想着什麼,便問:「姑娘認識白廣寒?」

安嵐忙搖頭:「沒有,奴婢只是有幸見過大香師一面。」

景炎微微抬眉:「哦,是何時何地見的?」

「是七年前,奴婢去品香院辦差的時候。」安嵐看着那張臉,只覺得這一問一答,有種說不出的奇怪。

「七年前,那麼久了。」景炎眉眼低垂,嘴角邊噙着一絲笑,如風過湖面,碧水微漣。並非是完美無缺的五官,卻因他這樣的表情,使得那張臉看起來無比俊秀,明明帶着幾分漫不經心,卻又似乎什麼都瞭然於胸。

安嵐心頭微窘,想問他跟白廣寒大香師是什麼關係,忽然有些問不出口,又覺時候當真不早,她再不回去,怕是真的就回不去了。今日出來本就是冒險,還是別再節外生枝才好,於是遲疑了一會,就收住心裡的疑問站起身,屈膝道:「公子若沒別的吩咐,容奴婢告退。」

「確實不早了。」景炎也站起身,抬眼往外看了一會,「我送姑娘一程,權當是彌補耽擱姑娘的時間。」他說完,也不待她應答,自顧出了亭子。

安嵐一愣,隨後心裡一亮,忙跟上。

若跟着貴人出去,那走的必是南門,如此倒真省了她諸多麻煩。

坐上馬車後,安嵐悄悄掀開窗簾一角往外看了一眼,離馬車不到兩丈遠的地方,馬貴閒和陳露正並肩而行,兩人似乎在討論着什麼。

剛剛只差那麼一點,她就跟馬貴閒迎面碰上了,真是萬幸……

馬車一路順利出了南門,在源香院前面那條小巷的路口停下時,安嵐這才真正鬆了口氣。

「多謝公子!」下了馬車後,她又朝馬車福了一福。

景炎掀開窗簾:「可趕得及回去?」

「多虧公子相送,趕得及。」安嵐點頭,再看那張臉一眼,終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奴婢覺得公子和白廣寒大香師長得實在是相象,不知,不知應當如何稱呼公子?」

「鄙姓景。」看着安嵐那愣怔的表情,景炎嘴角往上一揚,又道,「在下只是一介商人,日後若有緣再見,姑娘無需拘謹。」

「不知公子可認得……」安嵐還要問,景炎卻只是笑了笑,就放下窗簾,令她的話停在口中,怔怔看着馬車離去。

目送了一會,安嵐再不敢耽擱,收起心裡越來越多的疑問,轉身朝源香院小跑過去,正好趕上院門將關上之前遞上外出的香牌。看門的嬤嬤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暗諷了兩句,便遞還香牌,讓她進去了。

源香院的角燈已亮起,燭火下,院中的花木植草愈顯蔥蘢,院中的小路更顯深幽,而兩邊的走廊盡頭,因燭光照不過去,所以看起來黑洞洞的,像一張噬人的大嘴。

安嵐暗暗握了握手裡的香牌,去找陸香使交差,為今日能出去,她和金雀花了整整一年的積蓄。

「我還當你不回來了呢。」接回自己發出去的香牌,陸雲仙哼了一聲,瞥了安嵐一眼,「被那裡迷住眼了吧。」

安嵐謙卑地垂下臉:「都是托陸姐姐的福。」

有不少香奴因外出辦差,被客人看中,從而脫離奴籍。亦有好些香使被貴人看上,從而進入高門大戶,享盡富貴榮華……這種種境遇,引得源香院內不少人慾要效仿,因此外出辦差就成了香饃饃,很多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寧願倒貼銀子,也要爭搶着出去露臉。其實一步登天,翻身做主的事,哪裡會這麼輕易簡單,但卻沒有人去制止這樣的行為,因這是很多香使的財路之一。

交完差後,剛從陸雲仙那裡出來,還不及回到自個的住處,就被從一旁竄出的金雀給抓住手腕,安嵐嚇一跳,差點將陳露的香牌給弄掉出來。

「你——」金雀看着她,眼睛微紅。

「回屋再說。」安嵐往兩邊看了一眼,瞧見桂枝的身影,忙朝那邊示意了一下。金雀即轉頭往那看了一看,遂翻了個白眼,然後一扭頭,就拉着安嵐離開那裡。

桂枝被金雀的態度氣到,自她認了王掌事做乾爹後,香源居里的人即便不是緊着來巴結她,也不會當面給她擺臉色。唯這個金雀,每一個眼神,都像是挑釁。還有那個安嵐,平日裡倒是不言不語,但那態度,卻更加令她不舒服。

什麼根基都沒有的香奴,也敢這麼桀驁,不知死活!

桂枝咬着牙從廊柱後面走出來,沉着臉想了一會,也轉身離開那裡,朝王掌事住的地方走去。

「我還以為你趕不及回來了!」路上,金雀一邊注意着周圍一邊道,「嬤嬤都有些懷疑出什麼事了呢。」

安嵐忙問:「你說了!」

「我哪裡敢說!」金雀低聲道,「但我都準備好了,你若真趕不及回來,我就找機會將門房那排屋給燒了。」

出去之前,兩人就商議好,若真有個萬一,只能金雀在裡頭冒險起火,唯如此才能給她回來的機會。門房東面的角燈旁的香屋裡,存着兩擔已烘烤乾燥的薰草,不難下手。

安嵐鬆了口氣,低聲道:「幸好趕得及。」

「怎麼樣?拿回來了嗎?」進了房間,將房門關上後,金雀即抓着安嵐問。

這房間除了她和金雀,還有兩個小香奴,只是因為那兩人生病了,暫時搬到別處。因而這屋如今就她倆住着,不過安嵐還是警覺地掃了一下房間,然後才從袖中拿出那張觀音紙:「是這個嗎。」

金雀忙接過一看,隨後點頭:「就是這個。」

安嵐便道:「快收起來吧,要不現在燒了得了,免得以後被人發現,又是一場禍事。」

這張香方是金雀從王掌事那偷來的,她當真沒想到,金雀說偷就偷。只是她們住的房間,無論是房門還是屋裡的箱籠,都不允許上鎖,平日裡桂枝還時不時過來她們這屋巡視。這樣燙手的東西根本沒地方可藏,後來金雀就想到藏在一個空的香盒裡,日後再做打算,卻不想今日那香盒就被陸雲仙拿去用了!

陸雲仙和馬貴閒是表親,那香盒是從金雀手裡出去的,只要被發現,最後肯定會查到金雀這邊,到時她和金雀定會沒命,嬤嬤也會被牽連。

所以,今日無論要冒多大的風險,她都得去將這東西拿回來。

金雀長長地吁了口氣,然後將那張香方放在安嵐手裡:「不能燒,這是我留給你的。」

安嵐沉默地看着金雀。

金雀語意堅決:「有了它,你就能當上香使了!」

第003章

欲望

桂枝走到王掌事院子門口時,被院裡的小廝攔住了。

她抬起漂亮的下巴,表情裡帶着幾分傲然:「讓開!」

小廝微垂下眼,在她露出一抹雪色的胸口那掃了一掃,然後一本正經地道:「掌事吩咐了,現在不許人進去打擾。」

桂枝注意到他的目光所向,嗤的一聲冷笑,挺着胸上下打量了那小廝一眼:「這會兒,是誰在裡面呢?」

小廝垂着眼,不說話。

桂枝嬌哼一聲,往兩邊看了看,此時天已入夜,黃昏的角燈下,此處只有他們兩個。晚風拂過,將她身上的香送到他鼻間,是甜蜜撩人的玫瑰香,香味濃烈且張揚,昭告天下,野心勃勃。

小廝睫毛顫了顫,桂枝上前兩步,臉微微湊近,聲音低啞:「前天,在浴房外面偷看的人是你吧。」

小廝的臉色突地一變,慌忙抬眼看着桂枝:「你,你胡說什麼?」

桂枝有些輕蔑又有些驕傲地笑了笑:「你怕什麼,我又不會告訴乾爹。」

小廝的表情連變了幾變,下意識地要後退,但當他目光落在桂枝那鮮紅嬌艷,散發着誘人芬芳的紅唇上時,他兩腿似突然生了根,半步都挪不了。

桂枝問:「你叫什麼?」

小廝垂下眼:「石,石竹。」

桂枝紅唇微啟:「石竹,我知道,你從兩個月前就開始偷看了。」

石竹呼吸頓時重了幾分,再次抬眼,對上桂枝的眼睛,腦海里就浮現出那一幕幕……

昏黃的燭火下,霧氣騰騰的浴房內,女人赤裸的身軀在眼前晃動,一滴又一滴的小水珠順着白膩膩顫巍巍的胸乳咕嚕地落到滑溜溜的腰肢上,急切地撫過軟嬌嬌的小腹,哧溜地鑽到芳草萋萋的兩腿間……

玫瑰濃烈的芬芳熏得石竹口乾舌燥,他喉結動了動,好一會後,才道:「你,為什麼不,不說?」

「噓……」桂枝豎起食指放在石竹唇上,低聲道,「現在,是誰在乾爹房裡呢?」

石竹額頭上滲出汗:「王,王媚娘王香使。」

「就知道是她。」桂枝嗤笑了一下,手指在石竹下巴上勾了一勾,「我不常能進入這裡,以後,乾爹這邊若有什麼事,還有都跟她們說了什麼,你告訴我,好不好?」

長香殿,是除皇宮御苑之外,天下名流貴子最愛之所。

這裡是最糜爛淫亂,最奢欲無度的天庭;又是最規矩嚴肅,最清貴高華的殿堂。

香院裡男女住處是隔開的,殿內規矩森嚴,絕不允許男女私自往來,若是因此背上淫亂的罪名,即便最後能保住性命,這輩子也翻不得身。桂枝因認了王掌事做乾爹,所以平日裡可以名正言順地進出王掌事這裡,但若王掌事不讓她過來,她是絕不敢持寵硬闖的。

聽到這樣的話,石竹沒有應聲,也沒有避開那勾人的手指。

桂枝又笑了一笑,手落在他的胳膊上,輕輕撫摸着,聲音柔膩:「你偷看我的事,我不會告訴乾爹,就是以後,你想做什麼,我也可以不告訴他。」

溫軟含香的呼吸從鮮艷的紅唇里噴出來,噴到他耳朵上,石竹只覺那隻耳朵連着脖子全都燒了起來,他整個人禁不住顫抖了一下,遂有些慌張地抬起眼,看了桂枝好一會。年輕蓬勃的欲望無處發泄,送上門的誘惑無法拒絕,他喉結上下滾動,片刻後才垂下眼,微微點了點頭。

……

將那張香方重新收好後,安嵐便拿出陳露的香牌,低聲道:「還得找個地方將這個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