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科波菲爾 - 第2章

查爾斯·狄更斯

正如托·斯·艾略特所說:「狄更斯塑造人物特別出色。他所塑造的人物比人們本身更為深刻……只要有一句話,不管是這些人物說的,還是別人對他們的議論,就能使他們完整地再現在我們眼前。」

狄更斯的小說,特別是前期作品,一般都比較鬆散冗長,《大衛·科波菲爾》雖然情節複雜、人物眾多,但在結構上可以說還是比較嚴密完整的。

它以主人公大衛從孤兒到著名作家的曲折經歷為主線,衍生出多個家庭的故事。而作者則巧妙地把這種多層次、多支線的情節故事和主人公大衛的成長經歷結合在一起,使之互相交錯、層層展開,形成一個錯綜複雜、曲折動人的情節網絡整體。而且,由於本書系以第一人稱敘述,在敘事的角度上受到了極大的限制,這給作者的敘述大大地增加了難度,但狄更斯仍能自然地娓娓道來,整篇故事都經由一個遙遠的視角緩緩展開,這也說明作者在敘事藝術方面的深厚功力。

狄更斯是一位有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的偉大作家。他非常強調小說的道德功能和社會功能。在《大衛·科波菲爾》中也可看出,作者力圖找出世人在道德方面的病症以及社會生活的弊端,力求通過小說來培養世人的「道德感情」,完善自己,進而改造社會,導向偉大的文明。狄更斯的獨到之處還在於:他不僅主張小說要喚醒世人對勞苦的小人物的同情,還要激起世人對他們的崇敬,因為他們在經受了苦難之後仍然保持本色,可以從他們那裡發現和學到美德。因此,《大衛·科波菲爾》也像他的絕大多數作品一樣,寫的主要是凡人小事,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個人際遇、悲歡離合、生老病死。作者通過細心的觀察,發揮豐富的想象力,並注入強烈的情感,熱情細緻、廣闊深入地描寫了外部的社會生活與風土人情,從而展示出人物的性格特徵和內心世界。狄更斯也是一位善於駕馭語言的大家,本書語言明快流暢、風格多樣,特別是作者獨特的詼諧幽默,使這部作品具有強大的藝術感染力。正如九十多年前本書最早的中譯者林紓、魏易在譯序中所說的:「此書不難在敘事,難在敘家常之事;不難在敘家常之事,難在俗中有雅,拙而能韻,令人挹之不盡。且前後關鎖,起伏照應,涓滴不漏,言哀則讀者哀,言喜則讀者喜……近年譯書四十餘種,此為第一。」

儘管一百五十多年來,文學思潮變遷更迭,審美情趣和價值判斷的標準不斷轉移,文學批評理論、流派層出不窮,狄更斯卻從未受過冷落,他不但被納入現實主義,也被納入浪漫主義、現代主義的話語,而《大衛·科波菲爾》更被認為是一部真正經得起歷史考驗的經典之作。

宋兆霖

於浙江大學求是村

作者序

我在本書的原序中曾說過,本書脫稿之初,我的心情正非常激動,因此,若想和本書保持足夠的距離,以撰寫這篇正式序言似所必要的平靜來談論這部作品,我覺得並非易事。我對本書的興趣是印象猶新,如此強烈;我對它的心情是喜悲參半——喜的是一個長期的構思終於竣工完成,悲的是這麼多的伴侶就此離我而去——因此,我大有以個人心事和一己感情令讀者生厭的危險。

此外,關於這個故事,凡是我所能說的任何有關的話,我都盡我所能在書中說了。

若要讓讀者知道,在兩年的想象活動結束之時,這支筆是何等憂傷地擱下的;或者,一個作家和他頭腦中想象出來的一群人物訣別時,會怎樣使他感到如同把自身的一部分發落到陰間冥府似的,這對讀者來說,也許是無關緊要的吧。然而,我又沒有別的可以奉告了,說實在的,除非要我坦白承認,說從來沒有人在讀這本書時,比我寫它時,更相信它的真實性了。不過這話也許更無關宏旨。

上面這些坦白之言,現在看來,都是真情實話。因此,我對讀者諸君,只需再說一句肺腑之言就足夠了。在我所有的作品中,我最愛的是這一部。人們不難相信,對於我想象中的每個孩子,我是個溺愛的父母,從來沒有人像我這樣深愛着他們。不過,正如許多溺愛子女的父母一樣,在我內心的最深處,我有一個最寵愛的孩子。他的名字就叫《大衛·科波菲爾》。

第一章 來到人間

在我的這本傳記中,作為主人公的到底是我呢,還是另有其人,在這些篇章中自當說個明白。為了要從我的出世來開始敘述我的一生,我得說,我出生在一個星期五的半夜十二點鐘(別人這樣告訴我,我也相信)。據說,那第一聲鐘聲,正好跟我的第一聲哭聲同時響起。

看到我生在這樣一個日子和這樣一個時辰,照料我的保姆和左鄰右舍幾位見多識廣的太太(早在沒能跟我直接相識之前的幾個月,她們就對我倍加關注了)便議論開了,說我這個人,第一,命中注定一輩子要倒霉;第二,有看見鬼魂的特異功能。她們相信,凡是不幸出生在星期五深更半夜的孩子,不論男女,都必定會有這兩種天賦。

關於第一點,我用不着在這兒多說什麼,因為那句預言結果是應驗了呢,還是證明毫無根據,沒有比我的經歷更能說明問題的。至於她們說的第二點,我只能說,要不是我早在襁褓之中就把這份家財給揮霍光了,那就是我還沒繼承到這份遺產呢。不過,現在我沒能擁有這份財產,我絲毫也不抱怨;要是另外有什麼人正享有它,我還衷心歡迎他把它守住呢。我出生在薩福克郡的布蘭德斯通,或者如蘇格蘭人說的「在那一帶」。

我是一個遺腹子。當我睜開眼睛看到這個世界時,我的父親已經閉上眼睛看不到這個世界六個月了。一想到他竟會從來沒有見過我,即便是現在,我也覺得有點兒奇怪。至於兒時看到教堂墓地里我父親的白色墓碑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所引起的種種聯想,以及當我們的小客廳中亮着溫暖的爐火和明亮的燭光,我們家的門窗卻緊鎖,把父親的墳關在門外(有時我覺得這太殘忍了),讓他獨自待在那寒夜之中,這引起我無限的同情。這一切,現在朦朦朧朧地回憶起來,更加使我感到奇怪。

我父親有一位姨母,因而也就是我的姨婆了(關於她,過會兒我還有更多話要說),她是我們家的主要大人物。她叫特洛伍德小姐,我母親卻總把她叫作貝特西小姐,不過,這只是在我那可憐的母親克服了對這位可怕人物的畏懼之心後敢於提到她時(這種時候不常見),才這樣叫她。我這位姨婆曾嫁過一個比她年輕的丈夫,他長得很英俊,但他並不像古訓「行為美才是美」所說的那樣——因為他大有打過貝特西小姐的嫌疑。有一次,為了生活費用上的事兩人發生爭論,他甚至粗魯狠心地要把她扔出三樓窗口。這些脾氣上互不相投的事實,使得貝特西小姐決定給他一筆錢,經雙方同意,兩人分居。然後他就帶着他的錢到印度去了。

我相信,我父親曾經是她所寵愛的人,可是他的婚事把她給深深得罪了,原因是她認為我母親是個「蠟娃娃」。她從來沒有見過我母親,不過她知道我母親還不滿二十歲。我父親和貝特西小姐從此沒有再見過面。父親結婚時,年齡比我母親大一倍,而且身子骨也不大好。結婚後一年,他就去世了。如我前面所說,這是在我出世前六個月。

這就是那個多事而重要的星期五下午(要是我可以冒昧地這樣說的話)的情況。

那天下午,我母親正坐在壁爐前,身體虛弱,精神萎靡,兩眼含淚望着爐火,為自己,也為那沒有父親、尚未見面的小孩,抱着深為絕望的心情。就在她擦乾眼淚,抬頭望着對面的窗子時,忽然看到有一個陌生的女人往庭園裡走來。

我母親又朝那女人看了一眼,她確信地預感到,這人準是貝特西小姐。這時,落日的餘暉正照射在那陌生女人的身上,灑滿庭園的籬笆。她徑直朝屋門走來,這種凌厲筆挺的姿勢和從容不迫的精神,別的人是不可能有的。

當她走到屋門前時,她的行為再一次證明來的正是她。因為我父親曾經多次說起,說我姨婆的行為舉止,跟常人頗不相同。這時,她不像常人那樣來拉門鈴,而是走到我母親看着的那扇窗子跟前,往屋子裡張望,把自己的鼻尖使勁兒貼到玻璃上,以至於我那可憐的母親後來還經常說起,說她的鼻子一下子就變得又平又白了。

她這一來使我母親大吃一驚,因此我一直確信,我之所以會在星期五出世,完全是得益於貝特西小姐。

我母親驚慌得連忙離開椅子,躲到椅子後面的一個角落裡。貝特西小姐帶着探詢的神情,緩緩地掃視着整個房間,她移動着目光,從房間的一頭開始,直到把目光落到我母親身上。然後她像慣於支使人的人那樣,朝我母親皺了皺眉頭,做了個手勢,叫她去開門。母親去開了門。

「我想,你就是大衛·科波菲爾太太吧?」貝特西小姐說,她的「想」字加重了語氣,大概是因為我母親身上的喪服和她的生理狀態的緣故。

「是的。」我母親有氣無力地回答。

「有一個特洛伍德小姐,」來客說道,「我想你聽說過她吧?」

我母親回答說,她很榮幸,聽說過那個大名。不過她當時只感到不快,並沒有表現出不勝榮幸的心情。

「你現在見到的就是她。」貝特西小姐說。我母親聽說後就低下頭,請她進屋。

她們一起走進了我母親剛才待的小客廳,因為過道那頭那間最好的房間裡沒有生爐火——更確切地說,打從我父親的葬禮以後,那兒就沒有再生過火了。她們兩人坐了下來,可貝特西小姐依然一言不發,我母親極力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沒能忍住,終於哭了起來。

「啊,得啦,得啦!」貝特西小姐急忙說,「別這樣!行啦,行啦!」

可是我母親怎麼也忍不住,直到哭夠了才止住了眼淚。

「摘下你的帽子,孩子,」貝特西小姐說,「讓我仔細看看你。」

我母親對她怕極了,即使她想要拒絕她的這一古怪要求,她也不敢那麼做,於是她就按她的吩咐把帽子摘下了。由於摘帽時兩手直哆嗦,她把頭髮(她的頭髮既多又漂亮)弄得全都披散到臉上。

「喲,我的天!」貝特西小姐叫了起來,「你簡直還是個娃娃啊!」

毫無疑問,我母親看上去是非常年輕的,甚至比她的實際年齡還要年輕。她一面低垂着頭,仿佛這是她的罪過似的,這可憐的人,一面嗚咽着說,她恐怕真的還是個孩子就做了寡婦了,要是以後能活下去,她還得做個孩子氣的母親呢。接着,在短短的沉默中,我母親恍惚覺得,貝特西小姐在摸她的頭髮,而且還感到她的手並不是不溫柔。但是當她膽怯地懷着希望抬頭看她時,卻發現貝特西小姐撩起衣服下擺,坐在那兒,雙手交疊放在一個膝蓋上,兩隻腳擱在爐欄上,對着爐火緊皺眉頭。

「我的老天爺,」貝特西小姐突然說,「為什麼叫作鴉巢呀?」

「你是說這房子嗎,姨媽?」我母親問道。

「為什麼叫鴉巢?」貝特西小姐說,「要是你們兩人中有一個懂一點兒真正過日子的道理的話,把這叫作廚房[1]要合適得多。」

「這名字是科波菲爾先生取的,」我母親回答說,「在買這座房子的時候,他一直以為這附近有烏鴉呢。」

「那些烏鴉到哪兒去了?」貝特西小姐問道。

「那些什麼?」我母親正在想着別的什麼。

「那些烏鴉呀——它們怎麼樣啦?」貝特西小姐問道。

「打從我們搬來這兒住那天起,就從來沒有見過什麼烏鴉,」我母親說,「我們原以為——科波菲爾先生原以為——這兒會有一大窩烏鴉;其實這些全是些很老的老巢,烏鴉早就不要它們了。」

「完全是個大衛·科波菲爾!」貝特西小姐叫了起來,「徹頭徹尾的大衛·科波菲爾!附近一隻烏鴉都沒有,他卻把這房子叫作鴉巢,他相信一定會有烏鴉,因為他看到有幾個鴉巢。」

「科波菲爾先生,」我母親回答說,「已經去世了,要是你在我面前數落他……」

我想,我那可憐的親愛的母親,有一會兒一定想要狠狠揍我的姨婆一頓,不過像她那天下午的那副樣子,即使她受過很好的訓練,我的姨婆也只需一隻手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她給制伏。可我的母親只是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這念頭也就跟着煙消雲散了。隨後她便溫順地重又坐了下來,接着就暈過去了。

待她醒過來時,或者是貝特西小姐把她弄醒過來時,反正不管怎麼樣,她發現貝特西小姐正站在窗前。這時,黃昏已逐漸變成黑夜,她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對方,要不是靠了火爐的亮光,她們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我說,」貝特西小姐走回到椅子跟前問道,仿佛她方才只是偶爾看了看景色,「你預計在什麼時候……」

「我全身都在發抖,」我母親結結巴巴地說,「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啦。我看,我一定快要死了!」

「不會,不會,」貝特西小姐說,「喝點兒茶吧。」

「哎喲,哎喲,你說喝茶對我管用嗎?」我母親不知所措地叫喊道。

「當然管用,」貝特西小姐說,「你這只是在胡思亂想罷了。你管你的女孩叫什麼?」

「我還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呢,姨媽。」我母親天真地回答說。

「你剛才說不知道是不是生個女孩,」貝特西小姐說,「我可一點兒也不懷疑,一定是個女孩。這樣吧,孩子,從這個女孩降生的時候起……」

「也許是個男孩呢。」我母親冒昧地插嘴說。

「我告訴你了,我有一種預感,這一定是個女孩,」貝特西小姐回答道,「別跟我拌嘴啦。從這個女孩降生的時候起,孩子,我打算就做她的朋友,願意做她的教母,我求你把她的名字取作貝特西·特洛伍德·科波菲爾。這個貝特西·特洛伍德可一輩子都不應該犯錯啦。她的感情也不應該再濫用啦,可憐的孩子。她應該好好地受到教育,好好地受到保護,不讓她愚蠢地去信賴那些不應該受到信賴的人。我一定要把這當作我自己的責任。」

貝特西小姐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每說一句,她的頭都要抽動一下,仿佛她自己的宿怨舊恨正在內心發作,因而她得極力克制住自己,不讓它們表露得過於明顯似的。至少我母親在暗淡的火光中看着她時,心裡是這樣想的。不過當時我母親太怕貝特西小姐了,自己的身子又極不舒服,加上又過於順從和過於慌張,什麼都沒能看清,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大衛待你好不好,孩子?」沉默了一會兒後,貝特西小姐問道,她那頭部抽動的動作也逐漸停歇下來,「你們在一起過得快活嗎?」

「我們很快活,」我母親說,「科波菲爾先生待我真是太好了。」

「哦,我看他是把你慣壞了吧?」貝特西小姐說。

「現在在這艱難的世界上,我又成了孤身一人,一切都得靠自己了。是的,我怕他真的把我給慣壞了。」我母親嗚咽着說。

「你這樣會把自己弄病的,」貝特西小姐說,「你要知道,這對你自己,對我的教女,都沒有好處。行啦!你不許再哭了!」

這一理由對使我母親平靜下來起了一些作用,不過對她的身子越來越感到不適也許起了更大的作用。接着是一陣沉默,只是偶爾被貝特西小姐突然發出的「嘿!」聲打破,她坐在那兒,兩隻腳仍擱在爐欄上。

「我知道,大衛曾花錢給自己買過一筆保險年金,」過了一會兒,貝特西小姐說,「他是怎麼給你安排的?」

「科波菲爾先生,」我母親答說,說話已感到有些費勁兒,「對我非常關心,為我安排得很周到,把其中的一部分年金劃歸給我繼承。」

「多少?」貝特西小姐問道。

「一年一百零五鎊。」我母親回答。

「他原本會幹得更壞呢。」我姨婆說。

「壞」這個字用得正是時候,我母親這時的情況正是壞透了,拿着茶盤和蠟燭進來的女僕佩格蒂,一眼就看出她如此難受是怎麼一回事——要是當時房間裡光線較亮的話,貝特西小姐本當早就可以看出來的——佩格蒂急忙把她扶到樓上臥室,並且立即打發她的侄子漢姆·佩格蒂去請護士和醫生,她沒讓我母親知道,已經把漢姆藏在我們家好幾天了,為的就是在緊急時刻供作差遣。

當那兩位聯手的重要人物在幾分鐘內相繼到來時,看到一位表情矜持的陌生女人坐在壁爐前,左臂上繫着帽子,耳朵里塞着棉花,他們都大吃一驚。佩格蒂對她一無所知,我母親也從來沒有說起過她,她坐在小客廳中,完全是個神秘人物。儘管她口袋裡裝了一大堆棉花,耳朵里也塞得滿滿的,但是這絲毫無損她神態的威嚴。

齊利普醫生去過樓上後又下來了。據我猜測,他一定想到,自己有可能得跟這位陌生太太面對面地在這兒坐上幾個小時,便加倍小心,極力表現出懂禮貌和討人喜歡的樣子。在男性中,他稱得上是個最溫順的人,也是小個子中脾氣最好的人。他連進出房間時都側着身子,以便少占點兒地方。他走起路來腳步很輕,簡直像鬼魂,而且走得比鬼魂還慢。他把頭低垂向一邊,部分是為了謙遜地貶低自己,部分是為了謙遜地討好別人。別說他對狗都不曾說過一句難聽的話,就連對瘋狗都不會說一句難聽的話。即使非說不可,他也只會溫和地對它說上一句或者半句,或者是一句的一部分,因為他說話也像走路一樣慢騰騰的;可他絕不會對它說出難聽的話,也絕不會對它發火動氣,不管是為了什麼人世的理由。

齊利普先生把頭側在一邊,溫和地看着我的姨婆,微微地對她鞠了一個躬,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示意對方耳朵里塞着棉花。

「是有點兒局部發炎嗎,小姐?」

「什麼!」我姨婆回答,一邊像拔塞子似的把棉花從耳朵里拔了出來。

齊利普先生被她這一突然的舉動嚇了一大跳——這是他後來對我母親說的——幾乎弄得張皇失措了。可他還是和顏悅色地重複問了一句:

「是有點兒局部發炎嗎,小姐?」

「胡說!」我姨婆回答了一聲,又一下子把棉花塞回耳朵。

齊利普先生碰了這個釘子後,什麼事也不能做了,只好坐在那兒,怯生生地朝她看着,她則坐在那兒看着爐火,直到他又被叫到樓上去。

性情溫和的齊利普先生即便在別的時候會記仇,在這種時候他也絕不會對人懷有惡意的。所以他的事情剛一辦完,就側着身子走進小客廳,用他那最和藹的態度對我姨婆說:

「啊,小姐,我很高興,向您道喜啦。」

「她好嗎?」我姨婆問道,她交叉抱着雙臂,一隻胳臂依舊繫着帽子。

「哦,小姐,我想,用不了多久,她就不會有什麼不舒服的,」齊利普先生回答說,「在這樣悲慘的家庭境況下,對一個初次做母親的年輕女人來說,我們所能期望的,這已經是夠好的了。您如果現在要去看她,小姐,絕沒有什麼妨礙,也許對她還有好處呢。」

「她呢,她好嗎?」我姨婆突然厲聲問道。

齊利普先生把頭更加側向一邊,像一隻討人喜歡的小鳥一樣看着我姨婆。

「那孩子,」我姨婆說,「她好嗎?」

「小姐,」齊利普先生回答,「我以為您已經知道了呢。生的是個男孩。」

我姨婆聽了一言不發,而是抓住帽帶,提起帽子,把它當作投石器似的,朝齊利普先生的頭打了一下,然後戴上打癟的帽子走出去了,從此沒有回來。她就像一個心懷不滿的仙子,或者像人們認為我能看見的鬼魂一樣,不見了,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

第二章 初識世事

當我回顧久遠的過去,追憶起自己童年那段渾噩歲月時,首先出現在我面前的清晰形象,一個是滿頭秀髮、體態仍如少女的母親,一個是毫無體態可言的佩格蒂。佩格蒂的眼睛黑極了,黑得幾乎使整個眼睛四周的臉都映黑了。她的雙頰和兩臂則既紅又結實,因而使我感到奇怪,為什麼鳥兒不來啄她,而偏愛去啄蘋果呢。

一天晚上,剩下佩格蒂和我兩人坐在小客廳的壁爐前。我給她念了一篇有關鱷魚的故事。我一定是念得過於清楚了,要麼就是這可憐的人聽得過於認真了,因為我記得,待我念完以後,她竟然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象,認為鱷魚是一種蔬菜。這時我已經念得很累,困極了。可是,這次作為一種特別優待,我已得到母親允許,可以坐到她從鄰居家消夜回來,(當然啦)我寧可坐在這兒困死,也不願上床去睡。可我當時實在困極了,只見佩格蒂變得越來越大,大得都不成樣子了。我用兩個食指使勁兒把眼皮掰開,堅持着看她在那兒做針線活,看她那一小塊用來擦線的蠟頭兒——它已經用得很久了,渾身上下全是皺紋!——看她那碼尺「住」的草頂「小房子」,看她那繪有聖保羅教堂(有一個紅色的圓屋頂)帶滑蓋的針線匣子,看她手上戴的銅頂針,看她本人,我覺得她非常可愛。我當時簡直困極了,我知道,要是有那麼一會兒什麼都看不見了,那我就完了。

「佩格蒂,」我突然問道,「你結過婚嗎?」

「天啊,大衛少爺,」佩格蒂回答說,「你怎麼會想到問起結婚的事來呢?」

她回答時顯得這般吃驚,把我都給嚇清醒了。接着她停下手中的針線活,看着我,把針都拉到線兒盡頭了。

「你到底結過婚沒有呀,佩格蒂?」我說,「你是個很漂亮的女人,是不是?」

我當然認為,她和我母親的樣子不同,不過在另一種美里,她是一個很好的典型。在我們那間客廳里,有一張紅色天鵝絨面子的腳凳,我母親在那上面畫了一束花。依我看來,那腳凳的底色跟佩格蒂皮膚的顏色是一樣的,雖說凳子光滑,佩格蒂粗糙,不過這沒有多大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