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島 - 第3章

肯·福萊特

到目前為止,已經有九個人說了「但願你們的一切煩惱都是些小問題」這樣了無新意的祝福話。露西握了無數次手,假裝沒有聽到「今晚我可不介意穿上大衛的睡袍」這類粗鄙話。大衛講了話,感謝露西的父母把女兒給了他,仿佛她是個無生命的物件,被包在白色禮品緞內,送給最值得領受的申請人。露西的父親講的話更是俗套得不能再俗套:「我不是失去一個女兒,而是得到了一個兒子。」

一個遠房叔叔從酒吧那邊搖搖晃晃地冒出來,她把他介紹給她丈夫:「大衛,這是諾曼叔叔。」

諾曼拍打着大衛的瘦手。「喂,我的孩子,你什麼時候去執行任務啊?」

「明天,先生。」

「什麼,不度蜜月啦?」

「我只有二十四小時的休假。」

「可是,據我猜,你應該是才剛剛結束訓練啊。」

「是的,不過我原先就能飛了。我在劍橋學會的。再說,戰事這麼吃緊,飛行員不敷使用,我期待着明天就上天呢。」

露西悄悄說:「大衛,不要。」但他沒理她。

「你飛什麼機型?」諾曼叔叔帶着小學生的熱情說。

「噴火式。我昨天就見到它了。可真是個漂亮的『風箏』呢。」大衛不出兩小時就自覺地學會了皇家空軍的全部俚語:「風箏」啦、「柳條筐」啦、「飲料」啦、「匪徒」啦。「它裝有八支槍,時速三百五十海里,能在一隻鞋盒裡轉彎呢。」

「了不起,了不起。你們一定打下過德國空軍的飛機了,是吧?」

「昨天我們擊落了六十架,我們自己損失了十一架。」大衛驕傲地說,如同那些敵機全是他一個人打下來的。「前天,他們跑到了約克郡,我們把他們打得夾着尾巴跑到了挪威——我們自己連一隻『風箏』都沒損失!」諾曼帶着微醺的激動,抓住了大衛的肩頭。他脫口引用說:「『從來還沒有這麼多的人對這麼少的人欠那麼多過。』這是丘吉爾那天說的。」

大衛作出謙虛的微笑:「他大概是在講伙食方面的問題吧。」

露西不喜歡他們對流血和破壞如此輕描淡寫。她說:「大衛,我們現在得去換衣服了。」

他們分乘兩輛車到露西家中去。她母親幫她脫下結婚禮服,說:「親愛的,我不太清楚你今天晚上會期待什麼,不過有些事情你應該要知道——」

「噢,母親,」露西打斷她的話,「你要對我說的事情,足足晚了十年呢。要知道,現在是一九四〇年啦!」

她母親臉微微地紅了。「好極了,親愛的,」她溫和地說,「不過,如果你有什麼話想談,以後……」

在露西看來,說這類事情費了她母親不少力氣,她為自己頂撞式的回答感到懊悔。「謝謝你。」她碰了碰她母親的手,說:「我會的。」

「那我就聽憑你決定了。你要是需要什麼,告訴我好了。」母親吻了露西的面頰,走了出去。

露西坐在梳妝檯前,抬手梳頭髮。她對今天夜裡會發生什麼事情一清二楚。她回想起來她和大衛的第一次,感到一種昏昏然的興奮。

那是一次計劃周密的引誘,不過在當時,露西並沒想到大衛已事先設計好了每一步驟。

那是他倆在舞會上相識一周年後的六月份。那時,他倆已經是每周都見面了,而大衛正和露西的家人一起過他復活節的部分假期。露西的父母對他首肯了:他英俊、聰明,風度翩翩,而且出身於和他們完全相同的社會階層。父親認為他有點自以為是,但母親說,鄉紳對大學生這種偏見有了六百年了,她覺得,大衛會好好對他的妻子,而從長遠來看,這才是最重要的。於是,露西在六月份到大衛家去度一次周末。

大衛家的住宅是一座維多利亞風格的十八世紀農莊,宅邸呈方形,裡面有九間臥室,外面有一個景色優美的平台。讓露西印象頗深的是,她意識到規劃花園的人十分清楚要在他們死後很久園林才能具有規模。那天氣氛相當輕鬆,他倆在午後斜陽中坐在平台上啜飲着啤酒。就在這時,大衛告訴她,他和大學飛行社其他四個老友已被皇家空軍錄取,將接受軍官訓練。他想成為一名戰鬥機駕駛員。

「我會飛得很好的。」他說,「這場戰爭一旦打起來,他們會需要人手的。他們說,這次戰爭的勝敗取決於空中。」

「很怕嗎?」她悄聲說。

「一點不怕。」他說。隨後他用一隻手遮住雙眼,說:「是的,我怕。」

她覺得他很勇敢,並握住了他的手。

過了不久,他們穿上泳衣,下到湖裡。湖水清冷,但太陽仍然強烈,空氣溫和。他們歡快地拍打着水,仿佛已預感到這是他們孩提時代的結束。

「你是游泳好手嗎?」他問她。

「比你強。」

「好吧,和你比賽,游到島上去。」

小島在三百碼開外的湖中心,是一片高高矮矮的樹木構成的蔥綠。

大衛臂腿頎長,當然是勝利者。露西用自由式游到距小島還有五十碼處,便感到沒了力氣。她改成了蛙泳,可是已經精疲力竭,連蛙泳也游不動了,只好轉過身來,面朝上漂着,大衛早已坐在岸上,海象似的噴着氣,這時又溜回水裡,游着去迎她。他游到她身後,用正確的救護方式,攏住她腋下,把她慢慢抱上岸。他的一隻手就在她乳房下面。

「我喜歡這樣。」他說。她上氣不接下氣,還是咯咯地笑了。

過了一下,他說:「我想我還是告訴你好了。」

「什麼事?」她喘着氣。

「這湖只有四英尺深。」

「壞蛋!」她從他懷裡掙脫出來,噴着水,哈哈笑着,站住了腳。

他握住她的手,領她走出水,穿過樹叢。他指着一株山楂樹下面一條翻了過來、已經朽壞的木筏。「我小時候喜歡劃這條小船到這裡來,身上帶着爸爸的煙斗、火柴和紙包着的煙絲,到這兒來抽煙。」

他倆站在被灌木叢密密實實圍繞着的一塊空地上,腳下的草地乾淨而鬆軟。露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咱們慢慢地游回去吧。」大衛說。

「先不忙說那個吧。」她回答。

他坐到她身旁,吻着她,隨後輕輕向後推着她,直到她仰臥在地。他撫摸着她的臀部,吻着她的脖子,不久她就不再顫抖了。他把一隻手輕柔地、緊張地放到她兩腿間柔軟的隆起部位,她向上拱起下身,願意他壓得更有力些。她把他的臉拉向自己,張開嘴唇,濕濕地吻他。他的雙手伸到她泳裝的吊帶上,從她肩上拉下來。她說:「不要。」

他把臉埋到她的雙乳中間。「露西,拜託。」

「不行。」

他看着她:「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機會了。」

她從他懷裡滾開,並站起身。隨後,由於這場戰爭,由於他那張漲得紅紅的年輕面孔上苦苦請求的神色,也由於她內心裡不肯褪去的激情,她以一個迅疾的動作脫下了她的泳衣,摘下泳帽,讓她那頭深棕紅色的秀髮披到肩上,然後跪到他面前,用雙手捧起他的臉,引導着他的雙唇到她的胸前。

她失去了她的童貞,毫無痛苦而且充滿熱情,只是稍顯太快。

犯罪的滋味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這些事情在回憶中的快感。假如那真是一次計劃周詳的引誘,那麼她就可以被稱為心甘情願的犧牲了——尤其是在最後階段。

那天下午在島上,她讓他吃驚了兩次:一次是她要他親吻她的乳房,之後是她用雙手引導着他進入她體內。很顯然,看來這種情況在他讀過的書里沒有出現。而露西則像她的大多數朋友一樣,是從勞倫斯的小說中獲得性知識的。她相信勞倫斯的鋪陳,但不相信他的渲染:他筆下人物之間所做的那回事,看起來挺美的,但應該沒有美好到那種地步;她也並不預期在自己第一次的性經驗中,會有電閃雷鳴似的震撼。

大衛比起她來對性要更無知一些;但他很紳士,而且能從她的愉快中感受到愉快,她相信這一點很重要。

自從那一次之後,他倆只又有過一次。就在他們舉行婚禮剛好一星期之前,他們又做了一次愛,而且由此引起了他們之間第一次口角。

這次是在她父母的家中,在早晨大家都離開之後。他身穿晨衣來到她的臥室,上床躺倒她身邊。這一次,大衛的表現差點改變了她對勞倫斯的看法,但完事之後,大衛卻立刻起身下了床。

「別走。」她說。

「可能會有人進來的。」

「我寧可冒這個險。回到床上來吧。」她覺得暖暖和和、昏昏沉沉的挺舒服,她想要他躺在她身邊,可他卻穿上了晨衣。

「我感到緊張。」

「五分鐘以前你可沒緊張。」她伸手去拉他,「和我躺躺。我想熟悉一下你的身體。」

「我的天,你臉皮可真厚。」

她瞧着他,想弄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等她明白過來他是當真的,就生氣了。「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根本不像是……淑女!」

「你居然說這種蠢話——」

「你的行為像是個——個——妓女。」

她氣呼呼地赤裸着身體猛地跳下床,那對可愛的乳房上下直顫:「你對妓女到底了解到什麼程度?」

「一無所知。」

「你對女人又了解到什麼程度?」

「我知道一個處女應該有什麼舉止!」

「我是……我原先是……直到我遇到你……」她坐到床邊,一下子哭了起來。

口角當然到此就結束了。大衛伸出雙臂攔住她,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也是我的第一個,但我卻不像你懂那麼多,我感到有點困惑……我是說,沒人給你講這方面的任何事情,是吧?」

她抽泣着點點頭,表示同意,她突然想到,真正讓他心煩的是八天之後就要駕飛機去雲層上拼命這件事;於是她便原諒了他,他也擦乾了她的眼淚,重新回到床上,緊緊摟抱着互相鼓勵。

露西告訴她的朋友喬安娜這次口角,但卻把原因說成是大衛嫌她一件衣裙太過暴露。喬安娜說,婚禮前,通常在前一天夜裡,小兩口總會口角:這是考驗他們愛情力量的最後一次機會。

她就要打扮好了,便在穿衣鏡中檢查了一下自己。她的裙裝稍微有點像軍裝:肩頭方方的,還帶有着肩章條,不過下面的襯衫是女式的,以便協調。她在綹綹捲髮上搭配了一頂扁圓無邊的平頂女帽。在這年頭,穿得太花枝招展是不恰當的;不過她覺得現在的裝束已達到了活潑實用兼具動人的效果。目前,這種朝氣蓬勃的樣式正在迅速成為時尚。

大衛在大廳里等候着她。他親吻了她,然後說:「你的樣子棒極了,羅斯太太。」

他們登車返回招待會,向大家告別,之後要去倫敦,在克拉雷奇旅館過夜;然後大衛將驅車前往比金山,而露西則回到家中,她將和她父母一起住。

又是半小時的握手和親吻,然後他倆出門上了汽車。大衛的表兄弟已經把那輛MG敞篷小汽車打點妥當:他們在保險槓綁上了一堆空罐頭和一隻舊皮靴,在腳踏板上灑滿了五彩紙屑,用鮮紅的唇膏在車身上塗滿了「新婚」字樣。

他倆面帶微笑,啟動了汽車,向車後擠滿街道的賓客頻頻揮手。等開出了一英里後,他們停了下來擦拭車身。

他們重新上路時,天已經暗了下來。大衛的車頭燈裝上了防控遮光罩,但他依然開得飛快。露西感到十分快樂。

大衛說:「手套箱裡有一瓶香檳。」

露西打開箱盒,看到了那瓶香檳和用餐紙仔細包好的兩隻玻璃杯。天氣還很冷,瓶塞隨着「砰」的一響,射進夜空。露西倒着酒,大衛點燃了一支香煙。

「我們要趕不上晚飯了。」他說。

「管它呢!」她遞給了他一杯酒。

她太累了,不想喝酒,真的。她有點困了。車子開得快得嚇人。她讓大衛喝了大半瓶香檳。他開始用口哨吹起《聖路易慢四步爵士舞曲》。

在燈光管制下在英格蘭馳騁,實在不可思議。人們懷念戰前的燈光:村舍前廊和農舍窗口的燈光,大教堂尖頂和小客店招牌上的閃光,以及——最大量的——附近城鎮萬盞燈火在遠處低低的天際閃閃發光。即使一個人能夠看得見路,他也瞧不見路標:它們早已全部被拆掉,好讓跳傘而至的德國間諜不辨東西(僅僅幾天之前,在米德蘭,農民們發現了降落傘、無線電和地圖;但由於這些東西四周有腳印,所以當局認定,並沒有人真的在此降落,整個事件不過是納粹故布疑陣,試圖在居民中間造成恐慌罷了)。不過沒有路標也沒關係,反正大衛認得去倫敦的路。

他們爬上一道長山坡。小巧的汽車輕捷地上着坡。露西半睜着眼睛,盯着前面的漆黑一片。山的下坡陡峭曲折。露西聽到遠處一輛車正在接近的轟鳴聲。

大衛快速彎來轉去,敞篷車的輪胎在地上擦着,吱吱作響。「我看,你開得太快了。」露西溫和地說。

車尾向左打滑。大衛換成低擋,卻有些擔心如果剎車,會造成再次打滑。避着光的車頭燈勉強照出了兩側的隔離墩。前方的道路出現了向右的急轉彎,大衛又控制不住後輪了。那條彎道似乎無窮無盡。小汽車滑向一邊,轉了個一百八十度,往回走了,然後在這個方向上繼續打轉。

露西尖叫:「大衛!」

月亮突然露出了頭,他們看見了那輛卡車,正在蝸牛似的吃力爬上山坡,從鼻子狀的引擎罩處噴出濃煙,在月色中一團銀白。露西可以看得見司機的面孔,甚至他的布便帽和鬍子;還能看到他踏住剎車,嚇得大張着嘴。

這時,小車又向前走了。要是大衛能夠重新控制住車子,剛好可以擦過卡車。但他猛打方向盤,踩下了油門,這就鑄成了大錯。

小車和卡車迎面撞在了一起。

4

外國有間諜,所以英國也要有個軍事情報局。但似乎軍事情報局這個名稱太直接,所以人們都喜歡用它的簡稱MI。一九四〇年,MI是陸軍部的一部分。當年,這個機構的編制如雜草一樣蔓延,變得愈來愈大——這是不足為奇的。MI的各單位以不同的序數來稱呼:軍情九處經營從戰俘營通過歐洲淪陷區抵達中立國的逃亡路線;軍情八處監聽敵人電台的訊號,其價值抵得上六個團的兵力有餘;軍情六處則負責向法國派遣特工。

一九四〇年秋,珀西瓦爾·高德里曼教授加入的是軍情五處。在一個寒冷的九月的上午,他來到了設在白廳內的陸軍部。

在和平時期,軍事情報局的人員清一色是軍職人員,但這時高德里曼卻發現,軍事情報局裡增加了許多非軍職人員,而在軍情五處,有一半人都是他的舊識,這使他感到很高興。他第一天到那裡就遇到了好幾個熟人:和他同一個俱樂部的律師、和他是大學同學的歷史學家、和他在同一所大學裡工作的檔案管理員以及他最喜愛的偵探小說家。

上午十時,他被帶到特里上校的辦公室。特里顯然已經工作了好幾小時:從他字紙簍里扔的兩個香煙盒就可以知道。

高德里曼說:「現在我該叫你『長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