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凡四訓 - 第2章

袁了凡

  儒家思想中有「知命」的思想,《論語》中孔子曾經受到當時一些隱者的譏諷,認為他「知其不可而為之」。這裡,儒家思想是指每個人都有他應該做的,每個人所能夠做的,就是一心一意盡力去做我們知道應該做的事,而不要計較成敗,這就是儒家「知命」的思想。知命就是承認世界本來客觀存在的必然性,不為外在成敗而縈懷牽累,做到這一點,也就能「永不言敗」,也就是儒家所謂的君子。「不知命,無以為君子」。

  了凡先生這裡則是流於宿命的思想,因為從此以後,凡是遇到考試,他的結果名次都如孔先生所事先算定的一樣,不出所料。命運流轉似乎已經毫無懸念。只惟獨在推論了凡先生做廩生領取到國家九十一石五斗糧食就能出貢一點上,第一次出現了差池。因為當了凡先生領到米糧七十餘石時,就被當時掌管一省教育的姓屠的提學批准補貢,這一點似乎算得不甚準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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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果為署印楊公所駁①,直至丁卯年②,殷秋溟宗師見余場中備卷③,嘆曰:「五策④,即五篇奏議也,豈可使博洽淹貫之儒⑤,老於窗下乎!」遂依縣申文准貢,連前食米計之,實九十一石五斗也。余因此益信進退有命,遲速有時,澹然無求矣⑥。

  【注釋】

  ①署印:代理官職。舊時官印最重要,同於官位,故名。這裡指代理提學之職的楊姓官員。

  ②丁卯年:即1567年。

  ③殷秋溟:指殷邁(1512-1581),字時訓,號秋溟,直隸南京人。嘉靖二十年(1541)進士,授戶部主事,歷江西參政、南京太常寺卿。萬曆初年,升南京禮部右侍郎,管國子監祭酒事。

  ④策:古代考試的一種文體。提出問題,要求對答,稱「策問」,回答問題說明見解,稱「射策」、「對策」。

  ⑤博洽淹貫:這裡形容知識廣博、深通廣曉。洽,指對理論了解得透徹。淹,指文義透徹。貫,指功夫一以貫之。

  ⑥澹(dàn)然:清心寡欲的樣子。

  【譯文】

  後來此事果然被代理提學的楊先生駁回,直到丁卯年,殷邁宗師看到我正式考試所作文字的備卷,讚嘆說:「這五篇策論,就是五篇給朝廷的奏議啊,怎麼能讓淵博而明理的儒者老死於窗下呢!」於是便依從屠宗師的申文而批准出貢,連同前邊領取的米一起計算,恰好九十一石五斗。我因此更加相信一進一退,皆有天命,發達的快慢也都各有因緣,所以也就淡泊而無所求了。

  【點評】

  正當了凡先生疑慮猜度之時,其結果是屠宗師批准補貢的文件被楊姓代理提學給駁回了,一直到丁卯年,了凡先生三十三歲上,此時主持教育的殷秋溟在閒暇時不經意地翻閱到了凡先生的舊卷文,不由感慨系之:這五篇策論文章,寫得如此之好,簡直就是五篇朝堂上的奏議!怎麼能讓如此見聞廣博、學識豐富而又有德行的人老於窗下,當一輩子窮秀才呢?中國古代有許多賢人苦讀的事跡流傳。《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所以有「讀《易》,韋編三絕」的事跡。古代的典籍都是書於竹簡之上,而以皮繩穿之成冊,孔子的勤於翻閱致使穿竹簡的皮繩都斷了三次。再如「囊螢映雪」、「懸樑刺股」等均為史上佳話。《晉書·車胤傳》記載「胤……家貧不常得油,夏月則練囊盛數十螢火以照書。孫康家貧,常映雪讀書」,說的是晉代車胤家貧,沒錢買燈油,而又想晚上讀書,便在夏天晚上抓一把螢火蟲裝到紗囊中來當燈讀書;同是晉代的孫康,冬天夜裡利用雪映出的光亮看書,後世以「囊螢映雪」喻指家境貧苦而能刻苦讀書的人生態度。東漢著名的政治家孫敬「懸樑」讀書,戰國時期蘇秦「刺股」勤學,這些都是發奮讀書、刻苦學習的事例。宋代名臣范仲淹讀書時,更是每天清晨煮一些粥,冷凝後劃成四塊,早晚各取二塊充飢,只切幾根鹹菜佐之,這就是所謂的「劃粥斷齏」,艱苦卓絕,終成一代人傑。但是古代讀書人最害怕的就是一輩子終老於窗下,年年硃筆點不到,歲歲名落「孫山」外,唯希望「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從此盡享人間富貴。讀書的旨趣發生了質的蛻變,包括封建統治階層也正是利用這一點來利誘古代讀書人的。宋真宗趙恆有《勸學篇》:「當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我們說「今之學者為人,古之學者為己」。古代人讀書是為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這種以華堂美色、車馬奴僕為誘餌,使得讀書變得愈發功利了,反成為讀書人的思想禁錮,失去了其原初的意義。

  殷秋溟再次為了凡先生申請補貢,獲得批准,又一次應驗了孔先生的預言,確實在了凡先生廩米領到九十一石五斗時出貢了。這使了凡先生徹底地相信了命運有定數,不可強求。他這種宿命論的思想又不同於孔子的「知天命」,孔子說「富貴在天」,但重點還是強調「成事在人」,主張「知其不可而為之」,而了凡卻從此了無妄念,與世無所爭,與人無所求。人的一生,從呱呱墜地,就對未來充滿希冀,無數的希望和可能都向我們的生命敞開,正是由於有未知才能使人有前行的動力,了凡先生在這短短的一剎那間,將生命的全程了知,不知是幸運抑或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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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貢入燕都①,留京一年,終日靜坐,不閱文字。己巳歸②,游南雍③,未入監④,先訪雲谷會禪師於棲霞山中,對坐一室,凡三晝夜不瞑目。

  【注釋】

  ①燕都:指燕京。即今北京。燕都因古時為燕國都城而得名。戰國七雄中有燕國,據說是因臨近燕山而得國名,其國都稱為「燕都」。以後在一些古籍中多用其為北京的別稱。

  ②己巳:指1569年。

  ③南雍:明代稱設在南京的國子監。雍,辟雍,古之大學。

  ④入監:稱進國子監讀書為「入監」。國子監,中國古代最高學府和教育管理機構。晉武帝司馬炎始設國子學,至隋煬帝時,改為國子監。唐、宋時期,國子監作為國家教育管理機構,統轄其下設的國子學、太學、四門學等,各學皆立博士,設祭酒一人負責管理。明清兩代,國子監兼有國家教育管理機構和最高學府的雙重性質。明代國子監規模宏大,分南、北兩監,各設在南京與北京。南監建於明太祖洪武十五年(1382),規模尤盛。

  【譯文】

  以出貢的機緣而進入北京,在京師一年,我卻整天靜坐,不看文字。己巳年回來,進入南京的國子監,在還沒有入監讀書前,我先去棲霞山拜訪了雲谷禪師,與他在一間禪室中相對而坐,三天三夜不合眼。

  【點評】

  了凡先生補貢後即成為被選拔入京師國子監讀書的學子,於是他到北京停留了一年。這一年裡,他終日靜坐,無所事事。靜坐實則是儒、釋、道三家共有的修養方法,儒家有所謂「主靜」,有「半日讀書,半日靜坐」;道家有「心齋」、「坐忘」;佛家更講禪定,「戒、定、慧」乃「三學」之一。唐代興起的禪宗,北宗禪和南宗禪對待禪定有着不同的態度,北宗禪神秀一系強調坐的功夫。《六祖壇經》上記載着這樣的趣事,神秀曾派弟子志誠來南方六祖處偷聽法門,結果被慧能發現,反而問詢志誠北宗的教法。志誠言道:「常指誨大眾,住心觀靜,長坐不臥。」慧能則斥之道:「住心觀靜,是病非禪。長坐拘身,於理何益?」並作偈一首:「生來坐不臥,死去臥不坐;一具臭骨頭,何為立功課?」在慧能看來,佛法功夫,在於覺與不覺、悟和不悟的區別,前念迷誤則是凡夫,後念悟道就成佛陀。表明了南宗禪反對不了心性、只能修身靜坐的漸修途徑,提倡直了心性、明徹本源的頓悟之道。

  了凡先生不僅終日靜坐,而且不閱文字,即是不思進取,喪失了求知的欲望。因為既然一切皆是命定的,那麼人為地去求知和作為也都是徒勞和枉然的。此時的了凡先生已深深陷入了為命運所拘的無可奈何之中。

  一年之後,即隆慶三年(1569),了凡先生回到南京入當時的高等學府國子監讀書。南京乃「六朝佳麗地,金陵帝王州」,是東南形勝,亦是人文薈萃的文化中心。了凡先生此時對於讀書進取已經絲毫不起心動念,他更關注的是人生觀如何為繼的問題,所以他到南京後先行去拜望了當時的佛門高僧雲谷禪師。之前與孔先生是偶遇,而此次見雲谷禪師則是專訪,冥冥中還是與佛有緣,其實是人具備了怎樣的氣稟就會遇到什麼樣的人和事。

  雲谷乃禪師的號,其法名為「法會」,明代憨山德清曾經撰有《雲谷大師傳》。大師早有異志,十九歲便開始行腳參方,遍訪名師問道,於道濟禪師處受教,修習天台小止觀法門。道濟禪師指點他:「止觀之要,不依身心氣息,內外脫然。子之所修,流於下乘,豈西來的意耶?學道必以悟心為主。」說的是不必拘於禪定,而應終於心悟。雲谷禪師也曾一度執迷於道濟禪師的教化之語,日夜參究,廢寢忘食。一天吃飯時連自己吃完了也不知道,一不留神碗掉在地上,當下頓悟,一切放下,放下執着、放下思量、放下分別、放下言語,回歸本心自性了。

  雲谷大師所住棲霞山,古稱攝山,因山上多珍貴草藥,有利於人攝之養生,故而得名。梁朝時武帝曾於棲霞山開鑿千佛嶺,後來日漸荒廢。雲谷大師愛其環境幽深,入山修行。後來雲谷禪師名聲不脛而走,聲震金陵。在當地名流和官員們的助益下,棲霞道場得以恢復。以後的棲霞寺也成為東南古剎,名動一方。

  雲谷大師此時卻隱居於棲霞山深處一個叫「天開岩」的地方,一如既往的清修,對待大眾往往以參話頭來接引,遇到前來拜訪者,往往丟一蒲團請其參「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這種公案在後期禪宗留存的大量語錄中屢見不鮮。如問的最多的有「何為佛祖西來意」、「所傳之法為何」等。就如同學生追問老師什麼是唯一正確的標準答案,其實是拘泥於答案本身。《金剛經》正是教人要掃相破執,《六祖壇經》中南宗禪的思想也是要明心見性。作為一種思維方法,禪宗哲學是引導人去全面整體地把握事物的本質,而非停留於表面。所以佛家讓人要無分別心,不起心動念分別,直視事物本來面目。將生命回歸到「父母未生前」的湛然空寂,老子《道德經》中也有相類似的思想存在。

  了凡先生去參訪雲谷禪師,由於心如死灰,了無生趣,所以他與雲谷禪師在一間房間裡相對而坐,接連三天三夜都沒有合眼,也未曾說過一句話,頗似禪家所說的「不倒單」,仿佛有着高深的道行。

  了凡先生之所以在燕都能終日靜坐,此時又能三晝夜不合眼,可以推論他於靜坐上是修學有年的,加之在認識雲谷禪師之後,又精研天台禪定之學,以至後來總結自己的心得著成《靜坐要訣》一書。該書分為《辨志篇第一》、《豫行篇第二》、《修證篇第三》、《調息篇第四》、《遣欲篇第五》和《廣愛篇第六》。《辨志篇第一》中說要學靜坐,先要認清自己的動機:如果是為名聞利養,那就種下地獄的因;為聰明勝人,那就種阿修羅的因;為畏苦報,那就種人天的因;為疾得涅,那就種小乘的因。所以最好是為了普度眾生而靜坐。《豫行篇第二》中說要使靜坐達到各種禪定成就,首先是要能持戒,使身心清淨,罪業消除,如果只因自感惡業深重而自暴自棄,則可以從觀心入手,了解此心畢竟空寂,一切諸罪,根本性空。可以發起大悲心,代一切眾生懺悔無量無邊重罪,還可以從《華嚴經》的觀點求身心不可得,則戒亦不可得而不住於戒。《修證篇第三》除了介紹一般靜坐要領外,提到靜中種種奇特光景都要識破。《調息篇第四》簡明扼要地描述了修行的次第。《遣欲篇第五》介紹了不淨觀。《廣愛篇第六》則紹述了四無量心,即慈悲喜舍(一為慈無量心,即能與樂之心。二是悲無量心,能拔苦之心。三喜無量心,見人離苦得樂生慶悅之心。四舍無量心,如上述三心舍之而心不存着)。此四心普緣無量眾生,引無量之福,故名無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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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谷問曰:「凡人所以不得作聖者①,只為妄念相纏耳②。汝坐三日,不見起一妄念,何也?」

  【注釋】

  ①聖者:聖人。《中庸·素隱章》:「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唯聖者能之。」意思是,君子始終依靠中庸之道,即使避開人世,不為人所知,也一點不懊悔,這隻有聖人才能做得到。

  ②妄念:虛妄的意念。佛教意為凡夫貪着六塵境界的心。

  【譯文】

  雲谷禪師問我說:「普通人之所以不能成為聖賢之人,都只因有過分的貪念糾纏。你坐了三天,卻沒有起一絲貪念,這是什麼緣故呢?」

  【點評】

  雲谷禪師對此頗為驚異,認為了凡先生悟性極高,定力非凡。於是便問道:「凡夫俗子們之所以不能成佛稱聖,就是因為妄想、了別、執着等念頭糾纏於心,無法止定,而你在這裡整整靜坐了三天三夜,不見你起心動念,這是什麼原因呢?」所以佛陀可以是聖人,聖人即是對宇宙人生的真相以及事物的因果道理通達明了的人。佛教稱釋迦牟尼為「覺者」,就是覺悟了的人,佛陀覺悟了萬法無自性,從緣而起。覺悟了生死輪轉不息,截斷生死之流,而實無生滅。佛陀是以智慧得解脫的覺悟了的人,是人而非神。凡夫對於宇宙人生是迷誤的,佛教提倡覺悟人生、智慧了脫。儒家也強調內聖外王,但儒家也不輕言稱聖。孔子就很謙遜,他的弟子子貢在他生前稱讚他是「固天縱之將聖」(《論語·子罕》),說上天註定要孔子成為聖人,孔子卻否認這種說法。孔子罕言聖,也輕易不稱人以仁,《論語·公冶長》中孟武伯問孔子,子路、冉求、公西赤有沒有仁德。孔子說仲由可以負責兵役和軍政工作,但至於他有沒有仁德不知道,「由也,千乘之國,可使其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冉求可以做千戶人口的縣長、百輛兵車大夫的總管,但有沒有仁德不曉得,「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公西赤可以穿着禮服立於朝廷之上接待外賓,辦理交涉,至於他有沒有仁德也不曉得,「赤也,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也,不知其仁也」。可見孔子對其弟子一一加以褒揚和點評之後,對於是否可以稱仁這一點還是謹慎和緘默的。因為成為聖人是要對內心進行修煉的事情,絕非外在技能或技藝達到多高超的水準的問題。

  佛教認為妄念即是虛妄不實的心念,亦即無明或迷妄之執念。此系因凡夫心生迷誤,不知一切法的真實之義,內心時時刻刻遍計構畫、顛倒妄想,產生迷誤虛妄情境,生出錯誤思考和心念。據《大乘起信論》載,此妄念能攪動平等之真如海,而現出萬象差別之波浪,若能遠離,則得入覺悟之境界。所以說妄念是我們心中不斷升起和牽扯的念頭。念念不斷、煩惱無盡。如果能追溯到煩惱妄念產生的源頭,我們定會會心而笑,因為原本是空無一物,庸人自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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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曰:「吾為孔先生算定,榮辱生死,皆有定數①,即要妄想②,亦無可妄想。」雲谷笑曰:「我待汝是豪傑,原來只是凡夫③。」

  【注釋】

  ①定數:一定的氣數、命運。謂人生世事的吉凶禍福皆由天命或某種不可知的力量所決定。南朝梁劉孝標《辯命論》:「寧前愚而後智,先非而終是?將榮悴有定數,天命有至極而謬生妍媸?」

  ②妄想:不切實際的打算。

  ③凡夫:佛教認為,迷惑事理和流轉生死的平常人為「凡夫」。

  【譯文】

  我說:「我被孔先生算定了一生,生與死、得意與失意,都各有天定,即使想要妄想,也沒有什麼可以妄想的。」雲谷禪師說:「我把你當作豪傑來對待,你原來卻只不過是凡夫俗子。」

  【點評】

  了凡先生說,自己的命運已經被孔先生所推算論定,一生的得意和失落乃至生死大事,都有了定數,且二十年來沒有絲毫差錯,起心動念豈非枉然。生死問題歷來是世人思索的問題。《六祖壇經》中五祖弘忍曾經謂其門人「世人生死事大」,並讓他們運用般若智慧觀照自我本性,作偈了脫生死,並有了神秀的「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以及慧能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兩首名偈。一旦連生死都已算定,那生命也就失去了很多意味。了凡先生已經被算定在五十三歲時終了此生,一生平平淡淡、沒有過失,為命所縛,不得半點自在,實在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凡夫。

  因為了凡先生能三天三夜不動妄念,雲谷禪師以為他是智慧了脫了的,所以雲谷禪師笑道:「我原本將你認定為豪傑丈夫,卻沒想到原來是個凡夫俗子。」佛教中的丈夫指勇進正道修行不退者。人中之最勝者為丈夫。佛身所具之三十二相,即稱大丈夫相,或大人相。佛乃人中之雄,故亦稱大丈夫。「調御丈夫」即是佛的十號之一,意指可化導一切丈夫的調御師。調御一切可度之丈夫,使他們發心修道。凡夫則是沒有悟道的人,《六祖壇經》中說「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是凡夫還是做佛、做豪傑丈夫,都在一念之間,即看是否能明心見性,頓悟成佛。所以凡夫也能成為豪傑,豪傑也會淪為凡夫。《六祖壇經》中說「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沒意智。若輕人,則有無邊無量罪。」六祖慧能初見五祖弘忍時,身穿少數民族的衣服、目不識丁,被人目為「獠」,但恰恰是這樣的一個還未出家,且在馬棚舂米的人卻從眾多弟子中脫穎而出,在見地上勝出當時的上座師神秀,最終繼承衣缽,成為六祖,弘化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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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其故?曰:「人未能無心①,終為陰陽所縛,安得無數?但惟凡人有數;極善之人,數固拘他不定;極惡之人,數亦拘他不定。汝二十年來,被他算定,不曾轉動一毫,豈非是凡夫?」

  【注釋】

  ①心:這個「心」是妄想心。佛教所說的「妄想心」與「妄念」、「妄執」等同義。「謬執不真,名之為妄。妄心取相,目之為想」。

  【譯文】

  我問他原因,他說:「人都不可能沒有妄想之心,於是終究被天地所束縛,那怎麼能沒有定數呢?但是只是凡人有定數;最好的人,定數本來無法拘束他;非常壞的人,定數也仍然拘束不住他。你二十年來的生活,都被孔先生算定,沒有一絲一毫的更動,豈不是一個凡夫俗子!」

  【點評】

  對於雲谷禪師的譏笑,了凡先生忙問其故。雲谷禪師說:人不能沒有妄想心,人無法避免自己起心動念,即以虛妄顛倒之心去分別諸法之相。由於心的執着而無法如實知見事物,產生謬誤的分別。《楞伽經》中說:「妄想自纏,如蠶作繭。」又說:「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人心念的妄想實在是作繭自縛,輾轉生成無量無邊煩惱,反而使得原本清淨的心性陷入命運的流轉,為命運所拘。怎樣才能使得自己不囿於定數?其實只有平凡庸碌的人才會被生命定數拘束住而無法超越。沒有妄念的人堪稱英雄豪傑,他們是能超越命運的。正如佛教中的六道輪迴:即地獄、畜生、餓鬼、人、天、阿修羅等,有善惡等級之別。眾生由其未盡之業,故於六道中受無窮流轉生死輪迴之苦,稱為六道輪迴。而佛陀是智慧解脫,跳出六道輪迴的。

  雲谷禪師接着說:極善的人,福德隨其行善而日漸增長,所以他的命運就不是定數;極惡的人,其原本可能有的福德反而隨着他的造惡而日趨折損,所以他的命運也不能被算定,這一切都要看他們的造業。而了凡先生自從被孔先生算定命數以後,二十年來完全沒有做任何努力而為命運所拘,不曾轉動命運絲毫,實為命數所轉。說到這個「轉」字,《六祖壇經》中有一段記載可以給我們的人生態度和思維方式提供一些啟迪,說唐代有位僧人名號法達,七歲出家,常常念誦《法華經》,已經念誦《法華經》三千部。於是便來參訪六祖慧能,態度十分傲慢和自負,而慧能大師卻一語點破他,說他是「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法達頓然悔悟,感激悲泣,知道自己從過去到現在實在是沒有轉動《法華經》,而是被《法華經》轉動了,誦經陷入了執着的心念,行為流於事物的表相。這就是有名的「誦經三千部,曹溪一句亡」。只有口誦經文而心能行其義,才能夠轉得經文,如果口誦經文而心不能行其義,其實是被經文所轉。了凡先生為命數所拘,心不能轉物,不能有絲毫動彈,所以雲谷禪師說他是個標準的凡夫。《孟子·盡心上》也說:「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整日裡如此作為卻不知其所以,習慣了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一生都從這條大路上走過去,卻不了解人生之道,這樣的人是一般的人。在還未遇到雲谷禪師之前,了凡先生就是這樣的人,雖然知道了自己的命運走向,卻不知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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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問曰:「然則數可逃乎?」曰:「命由我作,福自己求。詩書所稱,的為明訓。我教典中說①:求富貴得富貴,求男女得男女,求長壽得長壽。夫妄語乃釋迦大戒②,諸佛菩薩,豈誑語欺人?」

  【注釋】

  ①教典:佛教的經典。

  ②妄語:佛教所說的十惡之一。就是以欺他之意,作不實之言。

  【譯文】

  我問他:「這樣說來,定數是可以逃避的嗎?」他說:「一個人的命運其實是由我們自己設定的,福也要向自己來求。這是詩書中所說的,確實是明理的訓誡。我們佛教經典中說:求取富貴的就能得到富貴,求取男女後代的也一定能得到後代,求長壽的人也能得到長壽。說謊是佛家的大戒,佛祖與菩薩怎麼可能用謊話騙人?」

  【點評】

  了凡先生聽了這番話以後,向雲谷禪師請教:「人難道可以逃脫命運的安排嗎?」雲谷禪師告訴他:命運是由我們自己造作的,與別人不相關;福報是要自己去求來的。《詩經·大雅·文王》中有:「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說的是我們應當牢記祖先而不要遺忘,努力進德修業。配合天命,自己多多追求福氣。所謂「命由我作」是要求人要通達明了,知道人一生的甘苦順逆,怨天尤人是徒勞無益的,要躬身反省,是否自己造作不善,只有明白了這個道理,才能在此基礎之上改過從善,這就是古聖先賢著述中所說的「福自己求」,我們應當去仔細體會和玩味。這確實是古之明訓,雖然完全肯定和了解命運,但命運是可以改變和改造的。求富貴可以得到富貴,求生男生女、求長壽延年都可以得到。這似乎是說佛教是「有求必應」,這樣理解則又陷入了迷信和功利主義,應該說我們要相信通過棄惡向善、修煉自我、廣種福田,一定會有所回報,得到你的願望。佛經《大佛頂首楞嚴經觀世音菩薩圓通章》中有「我得佛心,證於究竟,能以珍寶,種種供養,十方如來,傍及法界,六道眾生,求妻得妻,求子得子,求三昧得三昧,求長壽得長壽,如是乃至,求大涅槃,得大涅槃。」佛教不會欺騙眾生,佛家的大戒就是反對以妄語來欺誑他人。《金剛經》中有:「須菩提,如來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誑語者、不異語者。」佛說法是真實的,不說假話,說的是老實話,實實在在,是什麼樣子就說什麼樣子。不誑語,是不打誑語;不異語,是沒有說過兩樣的話。

  佛家有「戒、定、慧」三學,廣義而言,凡善惡習慣皆可稱之為戒,如好習慣稱善戒(又作善律儀),壞習慣稱惡戒(又作惡律儀),有防非止惡的功用。在家男女所受持之五種制戒,即:殺生、偷盜、邪淫、妄語、飲酒。所謂妄語即欺誑他人,作不實之言,包括兩舌、惡口、妄言、綺語等。《大乘義章》卷七曰:「言不當實,故稱為妄。妄有所談,故名妄語。」五戒、十戒中都有妄語戒,可見佛家對妄語行為的嚴禁。妄語戒本身也有大小之分,不得聖道而自言得聖道乃是大妄語者,小妄語者則是說其他一切不實的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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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進曰:「孟子言:求則得之①。是求在我者也。道德仁義可以力求;功名富貴,如何求得?」雲谷曰:「孟子之言不錯,汝自錯解耳。汝不見六祖說②:一切福田③,不離方寸④;從心而覓,感無不通。求在我,不獨得道德仁義,亦得功名富貴;內外雙得,是求有益於得也。」

  【注釋】

  ①求則得之:語出《孟子·盡心上》:「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意思是,仁、義、禮、智,並不是從外面來歷練我的,而是我自己本來就有的,只是不去想罷了,所以說,推求就能得到它,捨棄就會失掉它。

  ②六祖:指禪宗的六祖惠能(638—713),俗姓盧氏,唐代嶺南新州(今廣東新興)人。得黃梅五祖弘忍傳授衣缽,繼承東山法門,為禪宗第六祖,世稱禪宗六祖。唐中宗追諡為大鑒禪師。著有《壇經》。

  ③福田:佛教以為供養布施,行善修德,能受福報,猶如播種田畝,有秋收之利,故稱。

  ④方寸:指「心」。

  【譯文】

  我進一步說:「孟子說:求取的就能得到。這是說求取那些可以由我做主的東西。所以道德與仁義可以努力求取;但功名富貴怎麼求取呢?」雲谷禪師說:「孟子的話並沒有錯,但你自己理解錯了。你沒聽見六祖惠能說嗎,一切行善修德的福田,都離不開自己的方寸之心;如果從自己的心去尋覓,所有的感官沒有不相通的。求取由我做主的東西,卻不只是得到了道德與仁義,也可以得到功名與富貴;內在的修養和外在的價值都能兼而得之,這樣的求,是有益於獲得的探求。」

  【點評】

  了凡先生引用孟子的話進一步追問雲谷禪師,《孟子·盡心上》中說:「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於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求在外也。」說的是追求就能獲得,放棄就會失去,這是一種有益於獲得的積極探求方式,因為所探求的對象存在於自身之內,而探求雖然有一定的方式,得到與否卻一味屈從於命運,這是一種無益於獲得的探求,這是因為所貪求的對象是存在於我們自身之外的。我們可以看出這是儒家思孟學派的重要修行方式,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求有益於得也。了凡先生認為道德仁義可以努力求之,功名富貴乃是身外之物,又怎麼去求呢?他認為孟子說的這一點只適用於道德修養層面,而無法給人生以指導。

  雲谷禪師說:孟老夫子的言論本沒有錯,只是你自己理解錯了。六祖慧能大師曾說「一切福田,不離方寸」。這個「方寸」即是指我們的當下現實之心。禪宗之所以成為中國隋唐以後影響最大、最具中國特色的佛家宗派,就是在於六祖慧能將原始佛教中真如、佛性如來、如來藏、中道實相等抽象的本體變為中國人比較容易接受和理解的心性,將傳統佛教中作為本體的「真心」變為眾生當前現實之心。這一改變具有革命性的意義,稱為「六祖革命」。《六祖壇經·行由品》中提到六祖慧能說「自心是佛,外無一物而能建立」,「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還說「自心常生智慧,不離自性,即是福田」。福田即是能生福德之田,凡敬侍佛、僧、父母、悲苦者,即可得福田,這好比農人耕田,春種秋收,行善修慧就如同下種于田,能獲福慧之報。慧能說自己心中常生智慧,這些智慧不離自性,就是福田。向內心尋覓,就沒有什麼不能通曉順應的,向內心探求,內在的修養和外在的價值都能兼而得之,這樣的求,是正確的探求,是有益於獲得的探求。求道德仁義如此,求功名富貴如此,求學問也是如此。「讀書多節慨,養氣在吟哦」,我們讀書為學也不是為了他人或為了世俗功利,最本質和關鍵的還是提升自我修養,助益道德人生,以此利益社會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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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不反躬內省①,而徒向外馳求,則求之有道,而得之有命矣,內外雙失,故無益。」

  因問:「孔公算汝終身若何?」余以實告。雲谷曰:「汝自揣應得科第否?應生子否?」余追省良久,曰:「不應也。科第中人,有福相,余福薄,又不能積功累行②,以基厚福;兼不耐煩劇③,不能容人;時或以才智蓋人,直心直行,輕言妄談。凡此皆薄福之相也,豈宜科第哉。」

  【注釋】

  ①內省:內心自我省察,自我反省。《論語·顏淵》:「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論語·里仁》:「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②積功累行:長期行善,積累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