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巴比倫 - 第2章

路內

  「你不是農藥廠的嗎?怎麼把我送糖精廠去了?」

  我爸爸搖了搖頭。這事情說來話長,當年我還在讀初中的時候,我堂哥也是通過我爸的關係,到農藥廠去做一個學徒工。不幸我的堂哥最後成了個黑社會,把車間主任暴打一頓之後揚長而去,被打傷的車間主任跑到我家來評理,他頭纏紗布,左臂打着石膏,耳朵上還有被咬傷的痕跡。我爸爸對他的慘狀無動於衷,我爸爸當時說:「做車間主任就是這樣,怎麼可能不挨打呢?」車問主任哭着對我爸爸說:「路大全,將來你兒子要是進了農藥廠,我就派他去掏大糞。」我爸爸是工程師,和他平級,當然不怕他威脅。但是,這個車間主任後來晉升為副廠長,專管人事和紀律。我爸爸說,要是我去農藥廠上班,最終結果,很可能真的去掏大糞,就算我樂意,我爸爸也丟不起這個人。

  總之,我堂哥和我爸爸合謀斷絕了我的農藥廠之路。不過這也不算什麼壞事,和自己爸爸做同事是一場災難。

  我討厭農藥廠,因為它經常爆炸,還放出二氧化硫氣體。如果你不想聞那種臭雞蛋的味道,就只能期盼着它爆炸,然後停產。如果你不想挨炸,就必須永遠忍受臭雞蛋的味道。這他媽的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它代表着人生的終極悲哀。

  後來我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農藥廠,而是糖精廠,糖精是一種挺可愛的東西,小時候做爆米花都得加點糖精。農藥就不那麼可愛了,吃下去會死掉,偷回家也派不上什麼用場。我問我爸爸:「糖精就是爆米花吧?」

  我爸爸說,放屁,糖精是重要的化工原料,用專業名詞來說,叫做食品添加劑,除了爆米花之外,還能摻進蛋糕、糖果、冰激凌裡面去,用途非常廣泛。糖精廠的效益很好,如果只是做爆米花,怕是早就餓死一半工人了。後來他又說:「你知道這些沒什麼用,你又不是搞產品開發的,老老實實做學徒吧。」我聽了覺得很沮喪,並不是因為做學徒,而是因為糖精,做一個生產糖精的工人真是太不浪漫了,一點沒有神秘感,對女孩子更是缺乏吸引力。我以前跟着堂哥出去,看那撥小青年泡妞,男的一捋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刺青,說自己是跑碼頭的,非常威風。我呢?難道我的未來就是對女孩子說「我是造糖精的」?

  我對我爸爸說:「我不想去糖精廠。沒勁。」

  「那你想幹什麼?」

  「我還是想做營業員。」

  「營業員很有勁?」

  「也沒勁。」

  「瞧你那點出息。」

  我爸爸讓我腦子放清楚點,工廠不是勞教所,招人也是要看成績的。照我的成績,無論做學徒還是做營業員都沒可能,就這張破破爛爛的招工表,還是他用一條中華煙換來的。我爸爸還說,營業員一輩子都得站着上班,工人幹活干累了可以找個地方坐着,或者蹲着,或者躺着,這就是工人的優越性。

  其實我爸爸沒明白我的意思。營業員雖然沒勁,但還能站在櫃檯後面張望,那些形形色色的顧客,總比每天對着一堆機器強。我從小有個毛病,愛斜着眼睛看人,這很有快感,如果是斜着眼睛看機器就會像個十三點。

  當時我姑媽在人民商場做會計,確實曾想把我安插進去,結果人民商場傳來消息:這兩年商品多得賣不出去,顧客除了消費以外,還想看看美女,所以那一年人民商場招的畢業生全是美女。我高中畢業之後的第一個理想破滅了,這個理想是去做營業員。顧客就是上帝,上帝要看美女,我也沒辦法。

  九二年的時候,我因為想讀那個免費的化工職大,最終到糖精廠去做學徒。當時,我的高中同學們已經散落在社會的各個角落,他們有的是去肥皂廠.有的是去火柴廠,有的是去百貨店。五花八門,唯一的共同點是:這些工作全都屬於體力勞動,消耗的不是腦細胞,而是卡路里。

  進廠之前,我爸爸向我詳細介紹了化工廠的丁種問題。

  他說,別以為進廠做學徒的待遇是一樣的,化工廠最重要的是分配到一個好工種,這得托人,送香煙,送禮券。我問他什麼是好工種。他說,在化工廠里,生產車間的操作工就是壞工種。這些人必須倒二三班,早班中班夜班,像一個生物鐘完全顛倒的神經病一樣過日子。這是壞工種,當然還有更壞的,比如搬運工和清潔工,但我既然有一張高中文憑,國家就不至於這麼浪費人才,讓我去搬磚頭刷廁所。

  與此相對的是好工種,比如維修電工、維修鉗工、維修管工、廠警、值班電工、泵房管理員之類。這些人,通常都是上白班的,平時或搞維修,或搞巡邏,或坐在那裡發呆,沒有產量指標,沒有嚴格的交接班,這就是工人之中的貴族。

  我爸爸說,一個好工種很重要。比如鉗工吧,平時除了修修廠里的水泵,下班還能在街口擺個自行車攤,替人修車打氣,把一天的飯錢掙回來;再比如電T和管工,可以順便做做裝修,時不時賺點外快。這些都是技術工種,簡稱技工。

  我爸爸分析說,萬一去不了化丁職大,做個技工也不錯啊,一個八級鉗工的待遇相當於高級工程師,或者是副教授。

  我問他:「怎麼樣才能成為八級鉗工?」

  他說:「至少得干三十年吧,什麼機器都會修,還要懂英語。」

  我說:「爸爸,還是換一個吧,做電_丁呢?八級電工?」

  我爸爸想了想說:「我還從來沒見過八級電工。」

  我聽了這話,就再也不想跟他討論什麼工種問題了。

  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記不得是哪一天了,颱風裹挾着稀疏的雨點經過戴城,被打落的梧桐樹葉軟塌塌的貼在路面上。我騎了半個小時的自行車,繞過城東的公路,拐進一條沿河的石子路,來到糖精廠。街上闃無人跡,全世界像是只有我一個人在趕路,風聲竄進我耳中,然後聽見轟轟的巨嘯,把風聲蓋過了,那是糖精廠的鍋爐房在放蒸汽。我看見兩扇鐵絲編成的大門,旁邊還有一扇小門供自行車出入。水泥柱子上掛着一塊慘白的木板,上有一串宋體字:戴城糖精廠。

  人的一生中,總有一些時候是懵頭懵腦的。通常來說。越重要的時刻越容易犯傻,日後回想起來,就有一種做夢一樣的感覺。

  九二年的時候,我懵頭懵腦站在廠門口,恍如夢中,那個如今已死掉的門房盯着我看。我辭職之前,他得了肺癌,在廠門口咳出了一攤血,被送到醫院之後就再也沒回來。九二年的時候他還健在,他叼着香煙問我:「學生意的?」我不知道什麼是「學生意」,他告訴我,工人就是「做生意的」,學徒就是「學生意的」。我問:「你怎麼知道我學生意?」門房說,他站了三十年的崗,要是這點眼力都沒有,這輩子算是白活了。我當時想,你一個看了三十年大門的糟老頭,可不就是白活了嗎?

  我問門房老頭,哪裡是勞資科,我得去勞資科報到。老頭指着一幢辦公樓,那樓正對着廠門,前面有個花壇,種着一棵半死的雪松,枝椏畢露,好像吃了一半的紅燒魚。老頭說,三樓就是。

  我把自行車停在車庫,走上三樓,樓道里非常暗,貼着些標語。勞資科靜悄悄的,只有一個女科員坐在那裡。她見我在門口探頭探腦,就說:「你是學徒T吧?進來填資料。」我走進去,發現她是一個噘着嘴的小姑娘。長得還算端正,尖尖的鼻子,淡淡的眼眉.但不知為何一直要噘嘴,後來發現她天生長成這樣,這就比較可愛了。小噘嘴問我:「你叫什麼名字啊?」我說:「我叫路小路,馬路的路,大小的小。」小噘嘴在一摞報名表里把我找了出來,說:「耶?你這個名字好玩的,路小路。」我說:「你就叫我小路吧。」

  等我填好了一份正式報名表,小噘嘴嚴肅地說:「路小路,去隔壁會議室做安全培訓。」

  我說:「安全培訓是什麼東西?」

  小噘嘴說:「就是給你上安全教育課。在化工廠上班,安全最重要。懂不懂?」

  我說:「懂了。」

  會議室里已經坐着十來個人,後來又陸續進來了幾個人,都是學徒。我在這群人里居然發現了一個高中同學,是我們的化學課代表。化學課代表進化工廠,似乎天經地義。我還沒來得及嘲笑他,門口走進來一個中年男人,頭髮亂成雞窩狀,戴着一副瓶底眼鏡,自稱是安全科的幹部。

  關於安全教育沒什麼可多說的。我進廠之前,我爸爸給我做了些簡單的安全教育,比如生產區禁止吸煙,不要隨便在管道下面走,聽見爆炸聲就撒腿狂奔,遇到觸電的人不能用手去拉他(得用木棍打)。他最拿手的就是讓我頂風跑,嘮叨了上百遍,農藥廠爆炸那次還實戰演習了一回。

  安全科幹部講的知識,和我爸爸差不多,儘是些條例,這個不許那個不許,我聽得昏昏欲睡。後來他說,要帶我們去參觀一下安全教育展覽室。我跟着十幾個學徒工稀里嘩啦站起來,一起走到四樓,進了一間黑漆漆的房間,他把電燈開關一拉,眼前的場面讓我睡意頓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聽他講話。

  這個房間裡貼着各種各樣的事故照片,呈碎片狀或半熟狀的人體,有燒死的,有摔死的,有電死的,還有被割掉一半的手,剝了皮的腿,被硫酸澆得像紅燒肉丸子一樣的臉。這不像是安全教育,倒像是個酷刑博覽會。更有趣的是,其中一張照片上什麼都沒有。我問安全科幹部:「這是怎麼回事?」

  他嚴肅地說:「這是被炸死的人。」

  「人呢?」

  「炸沒了。」

  我看着這張照片,想不出它有什麼教育意義,由於畫面上只有一堆廢磚亂瓦,因此也不具備任何想象的可能。

  安全科幹部看了看我,說:「你好像很喜歡看這個?」

  我說:「還好。像那個什麼,抽象畫。」

  安全科幹部也端着胳膊和我一起欣賞那張照片。後來他居然問我:「你覺得哪種死法比較好?」我一驚,變成了個結巴,話也說不上來。他說,被炸死是很幸福的,被炸死的人,轟的一聲就沒了,不會感到痛苦。碎片是沒有痛苦可言的。被電死的人就很倒霉,尤其是380伏工業用電,人觸電的時候大腦是很清醒的,只是甩不掉那電線,這時候就會知道自己要死了,然後真的就慢慢地死了。電流會使人體處於一種神經抽搐的狀態,屍體擺出各種造型,甚至像雜技演員一樣反弓起身體,腦袋可以從褲襠里伸出來。對於一個即將要死的人,沒有比這個更痛苦的了。還有被軋掉手的人,那種疼痛會永遠留在大腦深處,每次看到自己的殘手,就會起雞皮疙瘩。還有被硫酸澆在臉上的人,那種痛苦,叫做生不如死。

  我聽了這些,身上也起了一層寒慄,但他又安慰我說:「其實,只要按規章制度操作,就不會出什麼事故。出事故的人,十有八九都是違章操作。」我們一直聽到這裡,才算聽到了一點教育意義。但他後來又說:「不過也難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有些人違章操作,自己沒死,倒把別人給炸死了。」

  這次安全教育對我意義重大,後來我去做學徒工,師傅說我縮手縮腳,一副怕累怕死的腔調。我把這個展廳的故事對師傅們說了,師傅們嘲笑我說,理他幹什麼,那安全科的傢伙是個變態,綽號叫「倒B」。我問他們什麼是「倒B」,他們說,倒B就是很混蛋很沒出息的意思,要是我也這麼混下去。就會贏得「小倒B」的綽號。我聽了,只能強迫自己把展廳的事情忘記掉,可是偏又忘不掉,此事成為我嚴重的心理陰影,直到我看見真的死人、真的斷手斷腳,才漸漸變得像師傅們一樣無畏。

  我當時還問倒B,展覽室里的照片是從哪裡搞來的。他說,不知道是哪個上級部門編的,派發到各個工礦企業,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倒B無疑很會用成語,而且都是八個字的成語)。我不想當「前事」,成為一張扁平的照片,被掛在一個昏暗的展覽室里供學徒工參觀。我問倒B:「這玩意有肖像權嗎?」

  倒B說:「我是管安全教育的,不是管法制教育的。」

  倒B後來寬我的心,和我說起了概率。他說:其實沒什麼好擔心的,本廠開工以來,生產事故比美國企業還少,只有兩個電工出過人命,而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們這些沒有專業技能的普高畢業生,是沒資格去做電工的,只能做做操作工,操作工不會被電死,通常都是被炸死,目前廠里還沒有一個人被炸死過,只有被炸掉一個耳朵的,這說明操作工的死亡概率相當低。

  倒B說,本廠的工人,在馬路上被汽車撞死的有三個,生癌死掉的有一百多個,照這個概率,化工廠的危險性還不如交通事故呢,更比不上癌症發病率,即使不到這裡來上班,也可能被撞死,或生癌。

  他說完就拍了拍我的肩膀,問我:「你知道什麼是概率嗎?」

我說:「知道。就是做除法。」

倒B說:「沒錯,你要學會做分母,別去做那個分子,就可以了。」

  安全教育就這麼結束了,倒B給我們每個人發了一張證書模樣的東西,上面敲着一個藍色的圖章。我不知道此物有何用,是不是有了這個,就能杜絕事故發生,好像以前的紅寶書一樣。倒B說,不是的,這張證書代表我們都受過安全教育了,將來出了事故,死了或殘了,就算我們咎由自取,與倒B本人沒有任何關係了。他把證書發到我們手裡,詭笑一通,很開心地消失了。

  倒B消失之後,小噘嘴告訴我們:明天早上八點鐘準時來勞資科報到,給我們分配T種。之後就放我們回家了。我離開化工廠的時候,還沒到下班時間,外面的颱風依舊猛烈,雨卻停了。我那個高中的化學課代表走出廠門,忽然對我說:「路小路,我想我還是去做營業員吧。」

第二章

水泵之王

  我爸爸說過,在工廠里,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當然也要學會保護自己,遇到爆炸千萬別去管什麼國家財產,頂着風撒丫子就跑,跑到自己腿抽筋為止。除此以外,我必須努力工作,像驢一樣幹活,否則讀職大的理想就會泡湯。

  我說:「爸爸,你一輩子做丁程師,吃屁個苦。你沒資格這麼要求我。」

  我爸爸說:「你知道什麼?我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去做搬運工,搬了整整三年的原料桶。」

  我說:「耶?這事兒你可沒跟我說過。」

  我媽插進來說:「你爸那陣子倒了大霉了,而且不敢說,說出來就要被廠里送去勞動教養。」

我說:「你現在說出來。你們廠要是敢把你送去勞教,我就弄死你們廠長。」

  我爸爸還真搬過原料桶。七一年那會兒,我還沒生,我爸爸當時是技術員,陪我媽去看電影,陡然看見當時的廠長和一個女科員,並且就坐在我家二老前面。我聽說那時候搞男女關係都是在電影院裡,黑乎乎的地方,便於偷偷摸摸,還有人一邊看着《紅色娘子軍》一邊手淫的。很不巧,廠長一扭頭看見了我爸爸,我爸爸沒吱聲,帶着我媽就溜了。這事情過了也就過了,我爸爸和廠長都仿佛它不存在似的,雙方近乎默契地保守着這個秘密。半個月以後,我爸爸去倉庫領材料,農藥廠的倉庫大得很,我爸爸在裡面轉悠了一圈,聽見有動靜,以為是耗子,就走過去察看,先是看見了兩雙鞋,接着看見了一條裙子,接着又看見一個奶罩耷拉在一堆角鐵上。再接着,我爸爸看見了廠長和女科員。我爸爸站在他們和一堆衣服之問,覺得這件事就像做夢一樣。如果你不想捉姦而偏偏兩次捉到了奸,就會有類似的幻覺產生,以為自己在做淫夢。可惜,淫夢之後是噩夢,我爸爸被調到了車間裡去搬原料桶,六十公斤一桶的原料,從車間這頭滾到那頭,每天得滾上一百多桶,差點把腰給廢了。

  我說:「你別說了,我今天就找人去把那廠長給廢了。」

  我媽說:「八百年前的事了,那個廠長後來被抓進去了。」

  我爸爸說,當時要不是忍氣吞聲,就該被那廠長捏造一個罪名送去勞教啦。當時,一個廠長要整一個小技術員,易如反掌,只要在他的抽屜里放幾塊鋼錠,就能以盜竊罪論處,嚴重的還能被判成破壞生產罪,勞教都算是輕的,可以直接被送去勞改。我爸爸做了三年的悶葫蘆,別人問他哪裡得罪了廠長,他就裝成是個白痴一樣想不起來了,這才算躲過一劫。一直到撥雲見日,那廠長被群眾檢舉,判了徒刑,我爸爸才長嘆一聲,從白痴又變回了正常人。

  我說:「爸爸,你真不容易,搬原料桶那會兒還順帶把我造了出來,辛苦了!」我媽聽了,順手在我脖子後面拍了一巴掌。

  我爸爸埋怨我媽說:「當年,要不是你鬧着要去看電影。我怎麼會撞到廠長?」

  我媽說:「你自己笨。在倉庫里看見了裙子奶罩,還非要去看個究竟。你不會跑開啊?」

  我爸爸說:「奶罩上又沒寫他們的名字,我怎麼知道又撞上了廠長?」

  我爸媽要是拌起嘴來,簡直是無休無止。趁這個工夫,我做了一道簡單的算術題:假如讓我去搬一輩子的原料桶,從一九九三年一直搬到二。三三年,在這四十年裡我每天搬一百桶原料,每桶原料重六十公斤。刨去星期天在家休息,我這一輩子就得搬動七萬多噸重的東西。距離倒不是很遠,也就幾十米。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就是把一幢大樓挪到了街對面。這個結論無疑是很悲觀的。

  我受了安全科的教育,其實並不怕自己被炸死。倒B說了,被炸死是一種概率。看了展覽室里的死人圖片,人會產生兩種錯覺,一種是覺得自己明天就會有類似的遭遇,如我的化學課代表;另一種是覺得這事情橫豎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比如我。我堅信此生不可能被炸上天,然後再一片片地落下來,我認為自己會老死在某一張病床上,身邊有我的兒子孫子重孫子,我既不可能是烈士也不可能是案例,我的照片絕無可能出現在全國的化工單位里。但是,另一件事情像夢魘一樣纏繞着我:假如我被分配去做一個搬運工,那就沒有任何概率可言了,這七萬多噸的重量就是我的宿命。

  後來我爸爸說,搬原料桶,如今都是農民工幹的事情,絕對輪不到我這個擁有正宗高中文憑的人來做,這叫人才浪費,國家對此非常重視的。我爸爸拍了拍我憂鬱的後腦勺說:「放心吧,你起碼也是個鉗工。」

  其實,我爸爸還是不能理解一個悲觀者的想法。我把這件宿命的事情想明白了,就知道,即使我做了鉗工,也就是花了一輩子的時間讓幾萬個水泵起死回生;我當營業員是一輩子數人民幣,當科員是一輩子看日晷,當工程師是一輩子畫圖紙,都沒什麼意思。我這個想法不能說出來,因為實在太無趣,無趣得簡直想去死掉算了。

  我會永遠記得去報到的那天,也就是安全教育的次日,我站在勞資科的吊扇下。那個吊扇把所有的熱風都灌到我的腦門上,吹得我暈暈乎乎,好像要升仙一樣。這種記憶由於它本身就近似於一個夢,於是它常常出現在我的夢裡,被我反覆磨洗,成為一個鋥亮的硬塊。

  那天是正式報到,小噘嘴坐在辦公桌後面,我站着。和我一起站着的還有六個男的,加上她,很像八仙過海。小噘嘴很不滿意地說:「怎麼才來了七個人?其他人呢?」

  我實在很想告訴她,那場安全教育課把其他人都嚇跑了,剩下的七個人都是神經異常堅強的,是敢死隊,是強力意志,是他媽的查拉圖斯特拉。我當時覺得這種安全教育也太操蛋了,後來我才明白,倒B其實沒有錯,他的第一輪教育就是考驗我們的神經。那些沒有堅強的神經的人,那些不能死心塌地在化工廠紮根的人,遲早會鬧出生產事故,害死自己,或害死別人。他們會拉錯電閘,放錯原料,拿錯飯盒,而且這種人幹了錯事也不會覺得羞愧,死在他們手裡的人最好自認倒霉。

  小噘嘴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梳着一個馬尾辮,她用一個發套套住辮子,於是這根辮子就不是尖尖的馬尾巴,而是像一根圓溜溜的大紅腸,掛在她的腦袋後面。我搞不清這根紅腸有什麼好看的,但她樂意這樣,我也管不着。小噘嘴穿着廠服,不藍不綠的那種,我注意到廠服上還有一個字母T,就在她左乳靠上的位置。為什麼會有一個T?我反應過來,這是「糖精」的起首拼音。若干年之後我想起這個事情就要笑,一個女孩子家,胸口標着個T,可不是要引起別人的誤會嗎?不過,小噘嘴當時的樣子,還真的像個T,七個大小伙子站在她面前,她居然也無動於衷,臉上的表情相當冷漠,相當不耐煩。

  小噘嘴從抽屜里拿出一疊資料,說:「現在給你們讀一下工廠紀律。」

  她照本宣科把條例都讀了一遍。這本古怪的勞動紀律手冊全是關於懲罰的條例,遲到早退曠工打架抽煙喝酒違章操作。她讀到婚前性行為的時候臉上稍微不自然了一下。婚前性行為也要處分。後來她解釋說:「這本勞動紀律手冊是八五年編的,到現在沒怎麼改過。」最後還有超生,她說,超生必須強制人流。我心想,這關我屁事,誰敢把我送去做人流,我非宰了他不可。

  我的視線越過她,朝窗外看去,我發現勞資科簡直就是一個炮樓,正前方可以遠眺廠門和進廠的大道,左側是生產區的入口,右側是食堂和浴室。在這個位置上要是架一挺機槍,就成了奧斯維辛的崗樓,或者是諾曼底的奧馬哈海灘。這個位置實在是太好了,是整個工廠的戰略要地。很多年以後,我遇到個建築設計師,他向我說起監獄的設計,最經典的是圓形監獄,崗哨在圓心位置,犯人在圓周上。這種設計方式非常巧妙,沒有視覺死角,而且犯人永遠搞不清看守是不是在看着他。一說起這個,我就想到了化工廠的勞資科,我雖然沒見過圓形監獄,但我見過勞資科,確實很厲害,沒有人能逃過他們的眼睛。

  那天,我想着想着就走神了。小噘嘴說:「路小路,鉗工班。」

  我問她:「你講什麼?」

  小噘嘴不耐煩地說:「分配_T種你走什麼神?你去鉗工班報到!」

  我心想,爸爸,你的香煙和禮券沒白送,我就指望着你把我送到化工職大去啦。

  散會之後,小噘嘴把我留了下來。小噘嘴說:「路小路,我在讀勞動紀律,你怎麼可以不認真聽呢?你這種小學徒是很容易犯錯誤的,不要把工廠當成自己家。噢,當然,愛廠如家也是應該的,但是不可以像在家裡一樣自由散漫。你是普高畢業的,成績義很差,本來應該和他們一樣去做操作工,但是分配你去做鉗工,不用倒三班,這是很不錯的。你要珍惜這個機會。」

  我說:「是,科長。」

  小噘嘴說:「我不是科長,胡科長開會去了,讓我代辦這些工作,讀勞動紀律。」

  我說:「勞動紀律手冊發下來看看就可以了,對吧?」

  小噘嘴說:「勞動紀律手冊,人事科可以發下來,勞資科就必須讀給你們聽。這是廠里的規定。」我聽了這話,搞不清所以然,假裝搞懂了,頻頻點頭。我覺得她年紀不大,就這麼教育我,很不應該。但我天生喜歡被小姑娘教育,最好溫柔一點,再溫柔一點,你可以說我犯賤,作為一個鉗工學徒我也只有這麼點愛好了。

  後來我問我爸爸,人事科和勞資科有什麼區別。我爸爸說,人事科是管幹部的,勞資科是管工人的。好比我是一個學徒,就得去勞資科報到,而大學生是幹部編制,就得去人事科報到。從字面上就能看出來,人事科管的是「人」,勞資科管的是「勞」。我爸爸說,幹部的文化程度比較高,可以讀懂那些勞動紀律,工人反之,就得一條條念給他們聽。道理簡單得很,不應該想不通。

  「這算不算搞歧視?」

  「等你混上幹部編制,你就不覺得是歧視了。」

  化工廠分為兩部分,東邊是生產區,全是車間.西邊是非生產區,包括科室大樓、工會小樓、澡堂、食堂、宿舍、機修車間,還有花房和一個碩大的車棚。生產區與非生產區之間的區別在于禁不禁煙。在生產區里抽煙會被課以重罰,屢犯者警告處分直至開除不等。

  鉗工班在生產區的外圍,那裡可以抽煙.這也是鉗工們自豪的因素之一。

  我回憶起鉗工班,那是一個鐵皮房子。關於鐵皮房子的量詞,我花了十年時間也沒能想明白,用「幢」或「棟」,似乎太雄偉了,用「間」又太小。簡而言之,那是一個用鐵皮焊出來的房子,大約有j百平方,鐵皮房子裡有幾張厚重的工作檯。台沿上安裝着幾個台虎鉗。除此之外.還有一台車床、一台刨床、一台鑽孔機。東北角上是用三合板擋起來的一個休息室,工人在裡面換衣服,抽煙,打牌。

  我去鉗工班報到,手裡還拎着新發的勞保用品,兩套工作服,一雙勞動皮鞋,四副紗手套。進門之後,聽見嘩啦啦一陣巨響,有一塊鐵皮屋頂被風吹走了,它像一個脫了線的風箏遙遙而去,在天空中快樂地翻滾着,越飛越高。有個老工人目送着這塊大鐵皮說:「不知道哪個倒霉的會被它砸中。」

  我問他:「師傅,這兒是鉗工班嗎?」

  他說:「你新來的?去裡面報到吧。」

  我拎着勞保用品往裡走。一群泥猴一樣的工人叼着香煙,坐在那裡審視我。後來我見到鉗工班的班組長,他是個言辭木訥的紅臉大漢,他說他叫趙崇德,旁邊的工人就大聲說:「小子,你叫他德卵。」

  我衝着班組長鞠了個躬說:「趙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