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文集第十四卷 - 第2章

老舍

再談西紅柿

一封信

百花齊放的春天

暑避

記「文協」成立大會

賀年

檀香扇

會務報告

悼念羅常培先生

青島與我

這一年的筆



立秋後

轟炸

寶地

等暑

我為什麼離開武漢

勤儉持家

鋼筆與粉筆

懷友

梅蘭芳同志千古

《天書代存》序

生日

內蒙風光(節選)

鬼與狐

五四之夜

敬悼郝壽臣老先生

代語堂先生擬赴美宣傳大綱

獨白

南遊雜感

宗月大師

記憶猶新

婆婆話

又一封信

春來憶廣州

我的理想家庭

向王禮錫先生遺像致敬

可喜的寂寞

有了小孩以後

未成熟的穀粒

下鄉簡記

搬家

行都通訊

致陳逸飛先生信

文藝副產品——孩子們的事情

詩人

到了濟南

理想的文學月刊

自述

討論

兔兒爺

敬悼許地山先生

話劇觀眾須知二十則

給黎烈文先生的信

四位先生

滇行短記

夏之一周間

多鼠齋雜談

悼趙玉三司機師

一天

夢想的文藝

家書一封

晝寢的風潮

「住」的夢

母雞

當幽默變成油抹

我所認識的沫若先生

給趙景深的一封信

答客問

不遠千里而來

悼於非閛的畫

一些印象

濟南的秋天是詩境的。設若你的幻想中有個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城樓,有狹窄的古石路,有寬厚的石城牆,環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紅袍綠褲的小妞兒。你的幻想中要是這麼個境界,那便是個濟南。設若你幻想不出——許多人是不會幻想的——請到濟南來看看吧。

請你在秋天來。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終年給你預備着的。可是,加上濟南的秋色,濟南由古樸的畫境轉入靜美的詩境中了。這個詩意秋光秋色是濟南獨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藝術賜給瑞士,把春天的賜給西湖,秋和冬的全賜給了濟南。秋和冬是不好分開的,秋睡熟了一點便是冬,上帝不願意把它忽然喚醒,所以作個整人情,連秋帶冬全給了濟南。

詩的境界中必須有山有水。那末,請看濟南吧。那顏色不同,方向不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發的不同了。以顏色說吧,山腰中的松樹是青黑的,加上秋陽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黑色淺的顏色,把旁邊的黃草蓋成一層灰中透黃的陰影。山腳是鑲着各色條子的,一層層的,有的黃,有的灰,有的綠,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兒。山頂上的色兒也隨着太陽的轉移而不同。山頂的顏色不同還不重要,山腰中的顏色不同才真叫人想作幾句詩。山腰中的顏色是永遠在那兒變動,特別是在秋天,那陽光能夠忽然清涼一會兒,忽然又溫暖一會兒,這個變動並不激烈,可是山上的顏色覺得出這個變化,而立刻隨着變換。忽然黃色更真了一些,忽然又暗了一些,忽然象有層看不見的薄霧在那兒流動,忽然象有股細風替「自然」調合着彩色,輕輕的抹上一層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兒。有這樣的山,再配上那藍的天,晴暖的陽光;藍得象要由藍變綠了,可又沒完全綠了;晴暖得要發燥了,可是有點涼風,正象詩一樣的溫柔;這便是濟南的秋。況且因為顏色的不同,那山的高低也更顯然了。高的更高了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稜角曲線在晴空中更真了,更分明了,更瘦硬了。看山頂上那個塔!

再看水。以量說,以質說,以形式說,哪兒的水能比濟南?有泉——到處是泉——有河,有湖,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麼清,全是那麼甜,哎呀,濟南是「自然」的Sweet

heart吧?大明湖夏日的蓮花,城河的綠柳,自然是美好的了。可是看水,是要看秋水的。濟南有秋山,又有秋水,這個秋才算個秋,因為秋神是在濟南住家的。先不用說別的,只說水中的綠藻吧。那份兒綠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綠色,恐怕沒有別的東西能比擬的。這種鮮綠全借着水的清澄顯露出來,好象美人借着鏡子鑑賞自己的美。是的,這些綠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為誰看的。它們知道它們那點綠的心事,它們終年在那兒吻着水皮,做着綠色的香夢。淘氣的鴨子,用黃金的腳掌碰它們一兩下。浣女的影兒,吻它們的綠葉一兩下。只有這個,是它們的香甜的煩惱。羨慕死詩人呀!

在秋天,水和藍天一樣的清涼。天上微微有些白雲,水上微微有些波皺。天水之間,全是清明,溫暖的空氣,帶着一點桂花的香味。山影兒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虛幻的吻着。山兒不動,水兒微響。那中古的老城,帶着這片秋色秋聲,是濟南,是詩。

要知濟南的冬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上次說了濟南的秋天,這回該說冬天。

對於一個在北平住慣的人,象我,冬天要是不颳大風,便是奇蹟;濟南的冬天是沒有風聲的。對於一個剛由倫敦回來的,象我,冬天要能看得見日光,便是怪事;濟南的冬天是響晴的。自然,在熱帶的地方,日光是永遠那麼毒,響亮的天氣反有點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國的冬天,而能有溫晴的天氣,濟南真得算個寶地。

設若單單是有陽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請閉上眼想:一個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藍天下很暖和安適的睡着;只等春風來把他們喚醒,這是不是個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濟南圍了個圈兒,只有北邊缺着點口兒,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別可愛,好象是把濟南放在一個小搖籃里,它們全安靜不動的低聲的說:你們放心吧,這兒準保暖和。真的,濟南的人們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們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覺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們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覺的想起:明天也許就是春天了吧?這樣的溫暖,今天夜裡山草也許就綠起來吧?就是這點幻想不能一時實現,他們也並不着急,因為有這樣慈善的冬天,幹啥還希望別的呢。

最妙的是下點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發的青黑,樹尖上頂着一髻兒白花,象些小日本看護婦。山尖全白了,給藍天鑲上一道銀邊。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點,有的地方草色還露着,這樣,一道兒白,一道兒暗黃,給山們穿上一件帶水紋的花衣;看着看着,這件花衣好象被風兒吹動,叫你希望看見一點更美的山的肌膚。等到快日落的時候,微黃的陽光斜射在山腰上,那點薄雪好象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點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濟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氣。

古老的濟南,城內那麼狹窄,城外又那麼寬敞,山坡上臥着些小村莊,小村莊的房頂上臥着點雪,對,這是張小水墨畫,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畫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結冰,反倒在綠藻上冒着點熱氣。水藻真綠,把終年貯蓄的綠色全拿出來了。天兒越晴,水藻越綠,就憑這些綠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凍上;況且那長枝的垂柳還要在水裡照個影兒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麼清亮,那麼藍汪汪的,整個的是塊空靈的藍水晶。這塊水晶里,包着紅屋頂,黃草山,象地毯上的小團花的小灰色樹影;這就是冬天的濟南。

樹雖然沒有葉兒,鳥兒可並不偷懶,看在日光下張着翅叫的百靈們。山東人是百靈鳥的崇拜者,濟南是百靈的國。家家處處聽得到它們的歌唱;自然,小黃鳥兒也不少,而且在百靈國內也很努力的唱。還有山喜鵲呢,成群的在樹上啼,扯着淺藍的尾巴飛。樹上雖沒有葉,有這些羽翎裝飾着,也倒有點象西洋美女。坐在河岸上,看着它們在空中飛,聽着溪水活活的流,要睡了,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就試試;睡吧,決凍不着你。

要知後事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到了齊大,暑假還未曾完。除了太陽要落的時候,校園裡不見一個人影。那幾條白石凳,上面有楓樹給張着傘,便成了我的臨時書房。手裡拿着本書,並不見得念;念地上的樹影,比讀書還有趣。我看着:細碎的綠影,夾着些小黃圈,不定都是圓的,葉兒稀的地方,光也有時候透出七棱八角的一小塊。小黑驢似的螞蟻,單喜歡在這些光圈上慌手忙腳的來往過。那邊的白石凳上,也印着細碎的綠影,還落着個小藍蝴蝶,抿着翅兒,好象要睡。一點風兒,把綠影兒吹醉,散亂起來;小藍蝶醒了懶懶的飛,似乎是作着夢飛呢;飛了不遠,落下了,抱住黃蜀菊的蕊兒。看着,老大半天,小蝶兒又飛了,來了個楞頭磕腦的馬蜂。

真靜。往南看,千佛山懶懶的倚着一些白雲,一聲不出。往北看,圍子牆根有時過一兩個小驢,微微有點鈴聲。往東西看,只看見樓牆上的爬山虎。葉兒微動,象豎起的兩面綠浪。往下看,四下都是綠草。往上看,看見幾個紅的樓尖。全不動。綠的,紅的,上上下下的,象一張畫,顏色固定,可是越看越好看。只有辦公處的大鐘的針兒,偷偷的移動,好似唯恐怕叫光陰知道似的,那麼偷偷的動,從樹隙里偶爾看見一個小女孩,花衣裳特別花哨,突然把這一片靜的景物全刺激了一下;花兒也更紅,葉兒也更綠了似的;好象她的花衣裳要帶這一群顏色跳舞起來。小女孩看不見了,又安靜起來。槐樹上輕輕落下個豆瓣綠的小蟲,在空中懸着,其餘的全不動了。

園中就是缺少一點水呀!連小麻雀也似乎很關心這個,時常用小眼睛往四下找;假如園中,就是有一道小溪吧,那要多麼出色。溪里再有些各色的魚,有些荷花!那怕是有個噴水池呢,水聲,和着楓葉的輕響,在石台上睡一刻鐘,要作出什麼有聲有色有香味的夢!花木夠了,只缺一點水。

短松牆覺得有點死板,好在發着一些松香;若是上面繞着些密羅松,開着些血紅的小花,也許能減少一些死板氣兒。園外的幾行洋槐很體面,似乎缺少一些小白石凳。可是繼而一想,沒有石凳也好,校園的全景,就妙在只有花木,沒有多少人工作的點綴,磚砌的花池咧,綠竹籬咧,全沒有;這樣,沒有人的時候,才真象沒有人,連一點人工經營的痕跡也看不出;換句話說,這才不俗氣。

啊,又快到夏天了!把去年的光景又想起來;也許是盼望快放暑假吧。快放暑假吧!把這個整個的校園,還交給蜂蝶與我吧!太自私了,誰說不是!可是我能念着樹影,給諸位作首不十分好,也還說得過去的詩呢。

學校南邊那塊瓜地,想起來叫人口中出甜水;但是懶得動;在石凳上等着吧,等太陽落了,再去買幾個瓜吧。自然,這還是去年的話;今年那塊地還種瓜嗎?管他種瓜還是種豆呢,反正白石凳還在那裡,爬山虎也又綠起來;只等玫瑰開呀!玫瑰開,吃棕子,下雨,晴天,楓樹底下,白石凳上,小藍蝴蝶,綠槐樹蟲,哈,夢!再溫習溫習那個夢吧。

有詩為證,對,印象是要有詩為證的;不然,那印象必是多少帶點土氣的。我想寫「春夜」,多麼美的題目!想起這個題目,我自然的想作詩了。可是,不是個詩人,怎辦呢;這似乎要「抓瞎」——用個毫無詩味的詞兒。新詩吧?太難;腦中雖有幾堆「呀,噢,唉,嘍」和那俊美的「;」,和那珠淚滾滾的「!」。但是,沒有別的玩藝,怎能把這些寶貝綴上去呢?此路不通!舊詩?又太死板,而且至少有十幾年沒動那些七庚八蔥的東西了;不免出醜。

到底硬聯成一首七律,一首不及六十分的七律;心中已高興非常,有勝於無,好歹不論,正合我的基本哲學。好,再作七首,共合八首;即便沒一首「通」的吧,「量」也足驚人不是?中國地大物博,一人能寫八首春夜,呀!

唉!濕膝病又犯了,兩膝僵腫,精神不振,終日茫然,飯且不思,何暇作詩,只有大喊拉倒,予無能為矣!只湊了三首,再也湊不出。

想另作一篇散文吧,又到了交稿子的時候;況且精神不好,其影響於詩與散文一也;散了吧,好歹的那三首送進去,愛要不要;我就是這個主意!反正無論怎說,我是有詩為證:

(一)

多少春光輕易去?無言花鳥夜如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