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長安 - 第2章

老舍

栗晚成 那也不必!

荊友忠 怎麼?

栗晚成 我問你,假若你是殘廢軍人,現在又調你去學習軍事,你去不去?

荊友忠 只要我還能走能動,我必定去!

栗晚成 好!前些日子,我要求軍政大學——我是軍政大學預科畢業——調我去受訓,現在已經得到指示,教我到中南去集合。你看,我去不去?

荊友忠 你自己要求的,還能不去?不過,你既在這裡學習農業技術,為什麼又要求受軍事訓練呢?

栗晚成 (戲劇地往白牆上一指)看!看!

荊友忠 抗美援朝!栗同志!栗同志!我沒的可說了!你已經是英雄,還要作更大的英雄!太可欽佩了!可是,栗同志,你的身體,身體,行嗎?

栗晚成 我的身體的確不好,可是我作過團參煤長,我會指揮;我有文化,我容易掌握機械化的知識。受完訓,我出去就要打個大勝仗!

荊友忠 對!對!對!我也去要求參軍!

栗晚成 你不用!掌握農業知識、技術,去領導農村互助、增產,支援抗美援朝,也是重大的任務。我過慣了部隊生活,離不開部隊!在教我轉業的時候,我哭了一大場!(掀起褲角)我的腿受了傷,我落過淚嗎?沒……沒有!(急放下褲子,急掀起制服前襟,露出腹部)敵人的刺刀已經刺到這裡,(指腹上的小疤)我眨了眨眼沒有?沒……沒有!我瞪着敵人!拍,拍,兩手槍,把敵人打倒!(急放下衣襟,急指脖子)子彈打進這裡,我昏倒在戰場上。醒過來。我已經是在醫院裡,不能吃,不能說話,不能動,我落過一滴眼淚嗎?沒……沒有!可是,後來聽說我得轉業,我落了淚——不,我大哭了一場,好幾天,我沒有好好地吃、好好地睡!思想鬥爭,強烈的思想鬥爭:想了幾天,我才認識清楚,我必須服從命令,必須轉業。拿了介紹文件,我到了省里,省里把我分配到安康專署,作民政科的科員。科員小嗎?不小!只要能夠給人民服務,什麼工作都是重要的。在安康,我給他們作了不少事!後來,組織上派我來學習,我就來了,一切服從組織!我看得出來,你現在也正作思想鬥爭。可是,你我的歷史不一樣,經驗不一樣,我能作的你未必能作,你能作的我未必能作。拿打籃球說吧,我的腿腳不靈便,打不過你。可是,要是打靶呢,我閉着眼也比你打得准,不是嗎?聽我的話,安心地在這裡學習,對不對?對不對?

荊友忠 你說的很對!很有理!可是,我一旦打定了主意,就不輕易改變。你受過傷,還要去參加抗美援朝,何況我這年輕力壯的人呢!(又要走開)

栗晚成 你又要幹什麼去?

荊友忠 你還猜不着?

栗晚成 我……我猜不着!

荊友忠 (得意地笑了)我去發動大家,組織個最盛大的歡送會!

栗晚成 (假裝不解)歡送誰?

荊友忠 誰?你!你等着瞧吧:干訓班全體同學都得出席,連學院的黨團員、黨團支書都來參加,給你戴上紅花,大家一同照相。然後一齊送你到火車站去!

栗晚成 等一等!等一等!我的事,除了干訓班的支書和學院裡的支書,還沒有人知道。你先別給我宣傳。你現在就去宣傳,萬一他們考慮到我的身體,不批准我去,夠多麼難為情!

荊友忠 有理!有理!好!我暫且一聲不出。不過,萬一我說出去,你也別怪我;理智往往控制不住熱情,是不是?

栗晚成 說真的,友……友忠同志,我怕歡送!

荊友忠 你老是這麼過火的謙虛!

栗晚成 倒不是怕講話,我很會講話,連平支書講話的稿子都由我修正!就是怕說話困難,教大家難過!

荊友忠 先不必顧慮那個!你無須說話;往那裡一站,大家就都得受感動!告訴我,我現在可以替你作點什麼?

栗晚成 唉!你是多麼可愛啊。(思索)那……那什麼,你的頭還疼不疼?

荊友忠 差不多完全好啦!說吧,教我干點什麼?

栗晚成 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我自己能辦,實在不想麻煩你,可是,可是……

荊友忠 說吧,說吧!

栗晚成 我兩個星期以前就對平支書說過,能不能給我作一對拐子?

荊友忠 什麼?

栗晚成 拐子。我的腿不是不方便嗎?架上拐……

荊友忠 我明白了!往下說!

栗晚成 平支書已經答應了,可是到今天還沒作來,也許他早忘了這件事,我不好意思去催他。

荊友忠 官僚主義作風!

栗晚成 同志,不要這麼隨便批評領導!你知道,平支書有多麼忙!

荊友忠 官僚主義者都愛強調自己事情忙!我跟他說去!

栗晚成 要好好地說,不要鬧氣!

荊友忠 我知道!可是,他是黨支書,他也應當懂得怎麼接受批評!

栗晚成 算了!算了!你不用去了。我不願意教任何人懷疑我挑撥離間!

荊友忠 誰能那麼懷疑你呢?別怪我說,你這麼顧慮這個那個的,簡直有點不大象個老戰士了!

栗晚成 你、你、你不曉得,一個戰士要多麼細心,在戰場上,有時候多眨巴一下眼睛就會有生命的危險!

荊友忠 對!對!你說的對!我希望,不久我就也會去受炮火的鍛煉!

〔程二立,一個十三四歲的農家少年,象大人似的腰裡掖着一把斧子,肩上扛着一條桃木棍,急急忙忙地走來。

程二立 栗叔叔,(拿桃木棍給栗晚成看)看這個行不行?

栗晚成 二立!(接過棍子)行!行!(試着拄了拄)分量合手,長短也合適!二立,你真是好孩子,我謝謝你!

程二立 (很喜歡)看,上下一邊粗,連一個癤子也沒有!可惜,沒法子彎出個把兒來!

栗晚成 這就很好!看,(拄着棍子走了幾步)三條腿比兩條腿好多了!

荊友忠 哼,幹部們對你還不如這位小朋友呢!(親熱地問程二立)你叫二立?在哪兒住啊?

程二立 程家莊的,程二立,你知道他是英雄嗎?你也愛英雄嗎?(沒等回答,轉向栗晚成)栗叔叔,你答應我的事呢?

栗晚成 (急向袋裡摸)我也不失信!刻好了!(摸出一個木頭圖章)你看,這是「程」,這是「二」,這是「立」。

荊友忠 栗同志,你還會刻圖章?真是多才多藝!

栗晚成 初學乍練,刻不好!只有二立能欣賞我這點技術。

程二立 有個這個,我就跟大人一樣了。我哥哥再來掛號信的時候,(摹仿郵遞員的語調)「程家的信,拿戳子!」我就可以打上這個了!

荊友忠 你哥哥在哪兒?

栗晚成 他哥哥是志願軍!二立,你打聽明白沒有啊?(對荊友忠)你看,我要是能夠到朝鮮去,很可能見到他的哥哥呀。

程二立 你一定要去看看我的哥哥,爸爸媽媽都說,請你到我們家裡去一趟,當面托咐托咐你。(很小心地從懷中掏出來一張相片。相片用厚紙包着,他小心地打開紙包,取出相片。驕傲地)看,這就是他!〔栗晚成接過相片看,荊友忠也湊過來看。

栗晚成 二立,你哥哥多麼體面,跟你長得一樣!好好地保存着,別弄壞了!他到底是在……

程二立 ……在十二軍三十五師一○三團,記住了!你說一遍!

栗晚成 十二軍三十五師一○三團,程大立。對不對?

程二立 對!這個番號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栗晚成 (遞迴相片,對荊友忠)你看,小朋友的警惕性多麼高!(對程二立)小朋友,放心吧,我自己也是軍人!

程二立 你什麼時候上我家裡來呀?

栗晚成 星期天來,好不好?

程二立 好!我早八點來接你,謝謝你給我刻戳子,叔叔!

栗晚成 謝謝你的桃木棍,二立!

程二立 再見!(對荊友忠)再見,同志!(下)

栗晚成 友……友忠同志,不必再對支書提作拐子的事吧,有這根棍子就可以將就了。

荊友忠 你可以將就,領導上可不該不格外照顧你,這是兩回事!還有別的事嗎?

栗晚成 想起來了。你會寫蠟板不會?

荊友忠 會呀,而且寫得相當的好。

栗晚成 好極了!跟我來,你給我印幾張表格。我是支部的組織委員,在我到中南去以前,我得把這裡的黨員的一切文件都整理好,清清楚楚地交代出去。

荊友忠 你這種負責的精神,真值得學習!馬上就去吧,還等什麼呢?

栗晚成 你的頭疼真好了嗎?

荊友忠 完全好啦,真的!

栗晚成 走!(邊走邊說)友忠同志,你是這麼熱誠,這麼積極,為什麼不爭取入黨呢?

荊友忠 我要先爭取立功,然後入黨!

栗晚成 你想的對!我就是在淮海戰役立了功,才入黨的。(與荊友忠一齊進入院內)

〔平亦奇和楊柱國從院旁的小道走來。他們是由學院裡來的。平亦奇是干訓班的黨支書,楊柱國是學院的黨支書。平亦奇有二十七八歲,身量不高,很壯實,很活潑。楊柱國有三十歲左右了,高身量,相當的瘦,但全身都象很有力量,說話響亮,非常爽直可愛。

平亦奇 你想可以批准他到中南去?

楊柱國 除了他的身體不大好,沒有別的理由不准他去。我親自跟他談談,問問他身體能不能支持得住,好不好?

平亦奇 對!我必須說,我們對他照顧得不算太周到。哼,他要一對拐子,到今天也還沒有做來。

楊柱國 不能藉口工作忙就原諒我們自己,可是咱們真忙也是事實,不是嗎?(為欣賞自己的辯才,笑了兩聲)這一個多月,他給你的印象怎樣?

平亦奇 不壞。他非常地守紀律。

楊柱國 受過部隊訓練嘛。

平亦奇 對人,他非常熱情。

楊柱國 我雖然只見過他兩面,他給我的印象是:老成持重,謙虛熱情。

平亦奇 可是,他獨自一個人呆着的時候,往往好象鬱鬱不樂。我老想跟他好好談一談,可是總找不出時間來。

楊柱國 那是可以理解的。他本來是個知識分子,難免多憂多慮。我想,他一定常常作激烈的思想鬥爭。你看,一個知識分子參加了部隊,受了幾處傷,還要爭取去參加抗美援朝,他的心裡能夠平靜無事嗎?我也看出他一點毛病,他愛自我宣傳。可是,又一想呢,一個知識分子上過戰場,立了功,當然會特別感到驕傲,愛宣傳自己的功勞,而且誇大地宣傳。你說是不是?

平亦奇 對!說真話,我簡直不知道怎樣對待他才好!他是個英雄啊!柱國同志,他給咱們看的文件是二野軍政大學組織部來的,你看了嗎?

楊柱國 我看了那個文件,最初覺得不大對頭。可是繼而一想,他是到中南去受訓,受訓的事也許由軍政大學負責組織、布置。不是嗎?你看了沒有?平亦奇 還沒有。我看哪,部隊有部隊的一套規矩、辦法,咱們不大懂,就批准他去吧!

楊柱國 我先跟他談一談。看他自己怎麼說。〔栗晚成由院中走出來,拄着那條桃木棍。看見他們,他急往前趕。楊柱國、平亦奇趕緊往前迎。平亦奇 慢着!慢着!留神你的腿!

栗晚成 (沒理會平亦奇的勸告,直撲過楊柱國去。他的熱烈是不易形容的)楊同志!楊支書!(他緊張、熱烈,可是還有禮貌,直到楊柱國伸出手來,他才敢去握手,握得親熱)

楊柱國 怎樣啊,身體好些嗎?

栗晚成 好一些。(只這麼簡單地回答,不敢再多說,表示他對黨支書的尊敬)

楊柱國 到中南去受訓,你的身體支持得住嗎?

栗晚成 我要求批准我去!我去,不必下操,我主要的是去學指揮藝術。

楊柱國 只要你覺得能夠支持,我一定尊重你的志願!老平,你看怎樣?

平亦奇 我也願意尊重栗同志的意見。

楊柱國 好吧!那麼你就把咱們給他轉關係的文件預備好,交我簽字。

平亦奇 對!(問栗晚成)你打算什麼時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