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士 - 第2章

老舍

「沒笤帚簸箕耶!」

「嘿!」文博士象忽然被什麼毒蟲叮了一口似的,躥了出去。跑到門口,他又猛的一收步,象在體育館裡打籃球那種收步的樣式:「老楚!老楚!唐先生在哪兒住?」老楚一點也沒着急,無精打采的走出來:「啥?啊,唐老爺,俺領你去。俺認識那個地方;地名,說不上!不是給錢的那個唐老爺?是呀,地名說不上呢!」

文博士一聲沒再出,一邊走一邊心中轉着這句話:這就是你們中國人!這就是你們中國人!好象是初學戲的小孩那樣翻來覆去的念道一句戲詞。出門不遠,看見了些水,他不知道那是大明湖;水擋住去路,他就向南走去;好歹的撞吧,不願和中國人們打聽地方,中國人!再說,在美國紐約、芝加哥那麼大的地方,都沒走迷了過,何況這小小的濟南,不打聽。果然,不大會兒,被他找到了院西大街。街上沒有高樓,沒有先施公司那樣的大鋪戶,沒有鮮明惹人注意的廣告牌與貨物,沒有秩序。車擠着車,人擠着人,只見各種的車輪,各種的鞋,在那窄小的街上亂動亂擠,象些不規則的軍隊拔營似的,連聲響都沒有一定的律動。那些老式的鋪戶,在大路兩旁呆呆的立着,好似專為接受街上的灰塵,別無作用。這種雜亂而又呆死的氣象,使人煩躁,失望,迷亂,文博士沒心去看什麼,只象逃難似的在車馬行人的間隙里擠,小車子木輪吱吱的響聲,教他頭疼。只看了西門一眼,他覺得噁心。

來到西門大街的橋上,看着那道清淺急流的河,他心中稍微安靜了一些。河不算窄,清涼的水活潑潑的往北流,把那些極厚極綠的水藻沖得象一束束的綠帶,油汪汪的,尖端隨着水流翻上翻下,有時激起些小的白水花。四面八方全是那麼擁擠污濁,中間流着這道清水,橋上的空氣使人忽然覺得涼了許多,心中忽然鎮靜一下,象嘈雜胡亂的夢中,忽然看見一道光亮,文博士捨不得再走了。在橋邊立了會兒,他感到一種渺茫的悲哀,一種冷靜的不平。他以為這條水似乎不應在這個環境中流蕩,正如同自己不應當在這個破橋上立着。立了一會兒,因為猜想河水的來源,他想起趵突泉來。是的,這或者就是由趵突泉流出來的;也想起,剛才由會裡出來的時候所看見的那片水或者就是大明湖。這兩個名勝,他都聽人提到過。剛才沒顧得看湖,現在先看看這個名泉吧。

三繞兩繞,他繞到了趵突泉,中國稱得起地大物博,泉水太好了!他立在泉池上這樣讚美。三個大泉,有海碗那麼粗細,一停也不停的向上翻冒,激動得半池的清水都蕩漾波動,水藻隨着上下起伏,散碎的盪成一池綠影。池邊還有多少多少小泉,靜靜的噴吐一串串的小珠,雪白,直挺,一直挺到水面;有的走到半路,傾斜下去,可也滾到水面,象斜放着一條水銀柱;有的走到半路,徘徊了一下,等着旁邊另一串較小的水珠,一同上來,一大一細,一先一後,都把水珠送至水面,散成無數小泡,寂寂的,委婉的,消散。耳聽着大泉的噴吐震盪,目看着小泉的遞送起滅,文博士暫時忘了一切,仿佛不知自己是在哪裡了。忽然聞到一股大蔥味,一回頭,好幾個鄉下大漢立在他身後,張着嘴,也在這兒看泉水。文博士剛忘了一切,馬上又想起天大的煩惱。中國人,都是你們中國人!中國夠多麼富,多麼好;看這個泉,在美國也沒有看見過;再看這些人,多麼蠢,多麼臭;中國都壞在中國人手裡!他捨不得這片水,但是不能再與這群人立在一塊兒看。他恨不能用根棍子把他們都打開,他可以自在的欣賞一會兒。

離開池畔,他簡直不願再看任何東西。那些賤劣的東洋玩具,磁器,布匹,圍具;那些小腳,汗濕透了藍布褂子的臭女人們,那些張着嘴放蔥味的黃牙男子們,那些雞雞嘹嘹的左嗓子歌女們,那些紅着臉亂喊的小販們!他想一步邁出去,永遠不再來,這不是名勝,這是丟人!

走過呂祖殿,大樹下一個卦桌,坐着位很乾淨秀氣的道士,道袍雖舊,青緞道冠可是很新,在樹陰下還微微的發着點光。文博士並不想注意這個道士,可是在這些髒臭的人們中擠了這半天,忽然看見這麼個乾淨的人,這麼好看的一頂帽子,好象是個極新鮮,極難遇到的事,他不由的多看了道士一眼。道士微微的對他一笑。文博士想起來算卦。但是不好意思過去,准知道他要是一立在卦桌前,馬上必定被那些大蔥國民給圍上。他又真想占一卦,這個道士可愛,迷信不迷信吧,大概占課有相當的靈驗。他低下頭,決定還是不迷信,打算從卦桌前沒事似的走過去。看見卦桌上垂着的藍布桌裙,他的心跳得快了一些,由迷信與不迷信的爭戰,轉而感到這個臭社會不給人半點自由,想占一課——直當是鬧着玩——也得被人們圍得風雨不透。正這麼想,他聽到:「這位先生——」語聲很清亮好聽,可是他不敢抬頭,這必是道士招呼他呢。「婚姻動,謀事有成。應驗了請再來談!」他聽明白了這些,覺得有點對不起道士,可是腳底下加了速度。

走出趵突泉,他心中痛快了一些,幾乎覺得中國人也並不完全討厭,那個道士便很可愛。道士的話就更可愛。即使是江湖上的生意口吧,反正他既吃這一行,當然有些經驗,總有幾分可靠。中國的老事兒有許多是合乎科學原理的,不過是沒有整本大套的以科學始,以科學終而已。再說呢,他所需要的也不過是這兩句話——婚姻動,謀事有成——居然沒花卦禮而白白的得到,行,這個道士!這兩句話是種鼓勵,刺激,即使不靈驗也沒大關係,文博士需要些鼓勵;況且道士的話還有靈驗的可能呢!

他發了兩個電報:向焦委員報告,和向家裡要錢。

到車站取了行李,拉回會所,差不多已是六點鐘了。吃飯,又成問題。老楚不會作飯,他每天只在街上買點鍋餅,大蔥,與鹹菜,並不起灶。文博士把行李放在鋪板上,沒心程去打開,也打不起精神再出去吃飯,呆呆的坐在椅子上。「老爺,」老楚在門外叫,「買個洋燈吧?」

博士沒回答。



正是初秋的天氣,濟南特別的晴美,乾爽;半天的晚霞,照紅了千佛山。文博士在屋中生着悶氣;一陣陣的微風將窗紙上的小孔當作了笛,院中還有些蟲聲,他不能再坐下去。出來,看着天上的晴霞,聽着牆角的蟲聲,臉上覺到那微涼的晚風,心中舒服了一些;下午出去的時候,還覺得有點熱;現在,洋服正合適。是的,中國都好,自己也沒錯兒,就是那群中國人沒希望,老楚是他們的代表!這麼好的天氣,這麼大的博士,就會湊在這個破院子裡,有什麼法子呢?再看屋裡,沒有洋式的玻璃窗,沒有地板,沒有電燈,沒有鋼絲的床,怎能度過一夜呢,還不用說要長久住在這裡!

想來想去,想不出辦法,只好教老楚去買煤油燈,還得買點石灰面灑在牆根去了潮濕。自己呢,還是得出去吃飯,沒有別的方法。囑咐好了老楚,他又順着下午所走的路去找飯館。路上看見好幾個飯館,不是太大,便是太小;那些小的,根本不能進去,大的,可以進去,可是錢又不允許。最後,他找到一家小番菜館,門口豎着個木牌,晚餐才八角大洋。他覺得這個還合適。館子裡一個飯客也沒有,一個穿着灰白大衫的擺台的見他進來仿佛嚇了一跳。桌上的台布與擺台人的衫子同色,鋪中一股潮氣,絕無人聲。文博士的眉又擰在了一起,准知道要壞;在中國似乎應當根本不必希望什麼。沒看菜單,他只說了聲:一份八角的。

刀叉等擺上來:盤子毛邊,刀子沒刃,叉子擰股着。麵包的片兒不小,可是顏色發灰,象剛要凍上的豆腐;一攤兒極小的黃油,要化又不好意思化,在碟心上爬着。文博士的心揪成個小疙疸。等了半天,牛尾湯上來了。真有牛尾,不過有點象風乾過的,焦邊,鏽里兒,湯上起着一層白沫。文博士嘗了一口,鹹得殺口,沒有別的好處。勉強又呷了一口,他等着下面的菜。豬排是頭一個菜,文博士用刀切了半天,他越上勁,豬排也越抵抗,刀子是決不賣力氣。切巴了一陣,文博士承認了失敗,只檢起兩個小干核桃似的地蛋吃了。

下面的菜都和豬排一樣的富有抵抗力,文博士的悲觀是由肚子起一直達到心中;這就是中國人作的西餐!末了,上來一杯咖啡,顏色頗夠得上紅茶,味道可還趕不上白開水。文博士一言沒發,付了錢,走出去。街上的燈光不少,風更涼了一些,車馬行人還和白天一樣的亂擠。他肚中寡寡勞勞,在燈光下,晚風中,幾乎忘了自己是誰,只覺得生命是一團委屈與冤枉。走回大明湖去,他在湖邊上立了一會兒。秋星很明,湖上可很黑,遊艇靜靜的擠在一處,蒲葦與殘荷隨風放出些清香。他深深的吸了口氣,扶着棵老柳往遠處看,看不見什麼,只有樹影星光含着一片悲意。

回到學會,他幾乎以為是走錯了地方:各屋中,連院中,都是人。鑼鼓響着,劇社正在排演;說笑爭吵,畫社正在研究討論;還有許多人,不知是幹什麼的,可是都有說有笑;滿院是人聲,到處是煙氣;屋子都開着門窗,燈光射到院裡,天上很黑,仿佛是夜間海上一個破舊而很亮的船,船上載着些醉鬼。只有文博士的屋裡沒有燈光,好象要藏躲開似的。他叫老楚開門,老楚不知哪兒去了。等了半天,老楚由外面走進來,右手提着兩把水壺,左手提着大小五六個報紙包兒。把水壺與紙包分送到各屋裡去,他很抱歉似的忙着來開門。老楚先進去把燈點上,文博士極不願進去,而不得不進去。屋裡新灑上的石灰面和潮氣裹在一處,聞着很象清潔運動期間內的公眾廁所。

「倒壺水喝?」老楚格外的和氣,長瘦臉上還掛了些笑容。見文博士沒理他,他搭訕着說:「見了唐老爺,別說呀!俺給這行子人買東西,」他指了指院中,「他們說,到節下賞賞,上回五月節,他們都忘記了咱,俺也沒說什麼。去買東西,俺擋不住賺一個半個的;不夠吃的!給老爺買東西,賺一個板就是屌?他們,」他又指了指外邊,「都是有錢的,那唱唱兒的,那畫畫兒的,五毛一筒的煙,一晚上就是四五筒!俺賺他們一個半個的,不多,一個半個的;魚子他媽還捎信來要棉褲呢!」

文博士沒工夫聽老楚的話,更沒心同情他。指了指行李,他叫老楚幫助打開。只有一條褥,一床毛毯,他摸了摸,隔着褥子還感覺到鋪板的硬棒。衣箱暫放在桌子上,把書架清楚了一下,預備放洋服褲子,和刮臉的刀與刷子什麼的。屋中的味道,院中的吵鬧,鋪板的硬棒,心中的委屈,都湊在一處,產生了失眠。他奔跑了半日,已覺得很累,可是只一勁的打哈欠,眼睛閉不牢。他不願再想什麼,只求硬挺一夜,明天或者便有較好的辦法與希望,可是他睡不着。一直到十二點鐘,院中的人才慢慢散去,耳邊清靜了一些,床板的硬棒便更顯明,他覺得象一條被棄的屍首,還有口氣兒,可是一點能力沒有,只能對着黑暗自憐自嘆。鄰院的鐘敲了兩點,他還清清楚楚的聽到,沈重,緩慢,很嚴重的一下兩下殺死一段時間,引起多少煩惱!他把毯子蒙嚴了頭,沒有聽到打三點。

第二天一清早,街上賣饊子麻花的把他喊醒。猛一睜眼,屋中的破爛不堪好象一閃似的都擠入他的眼中,緊跟着他覺到脊背與脖子已聯成一氣,象塊從來不會屈轉活動的木板,他又忍了半天,不能再睡,街上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多賣饊子麻花的,也不知道為什麼都一個腔調急里蹦跳的喊,這群中國人!沒法子,他只好起來吧。起來又怎樣呢?這一天,似乎比昨天還壞,還渺茫,沒有一件事是確定的,有希望的。往最小的事上說,他沒法得到一杯熱的咖啡或紅茶,一兩片焦黃的吐司。他硬把自己曳了起來,仿佛曳起一大塊沒什麼用的木頭。

找出由美國帶回來的皮拖鞋與紅地黑花的浴衫,他到院中活動活動,滿院的梨核蘋果皮,已招來不少勤苦的螞蟻,他找了塊較比乾淨的地方,行了幾下深呼吸,脖子漸漸的活軟過來。他很想洗個熱澡。還記得昨天路過一個澡堂。不想去,洗不慣公眾浴池。再一想呢,大概還是非去不可,這個地方決不會忽然有了沐浴的設備。他又冷笑開了,看吧,自己總會不久就得變成個純粹中國人,不然便沒法兒活下去。適應環境,博士得變成老楚,才有辦法,哈哈!他笑出了聲,很響,幾乎使自己有點害了怕。

老楚不知為什麼忽然能這樣驚醒,居然聽見了這個笑聲,一翻身爬起來,登上衣褲,走出來,預備好操作一切:「倒壺水喝?」

文博士笑得更加了勁。他覺得老楚很象個雞,或狗,一爬起來便能作事,用不着梳洗沐浴,也根本沒一點遲累;是的,打算在中國活着得不要一點文化,完全反歸自然。老楚跟野人差不多!他得跟老楚學,什麼學位,衛生,一切不相干,這是中國,這麼一想,他由輕視中國轉而覺得自己太好挑剔了,太文明了,中國用不着他這麼文明的人:「好吧,老楚,打兩壺水去,兩壺!」

不洗澡了,權且用兩壺水對付着擦擦身上,刮刮臉。臉還是要刮的,到野蠻之路也得慢慢的走呀,哈哈!

耗到九點多鐘,文博士想教老楚領路,去訪唐先生。剛要喊老楚,老楚進來了,舉着張名片:「唐老爺!」他的臉上白了一些:「別向他講呀,俺給他們買東西!」文博士看了看那張名片,除了唐孝誠三個較大的字外,還有許許多多小字,一時幾乎不能看清。他正了正領帶,迎出來。唐先生似乎早已拱好了手等着呢,一見文博士出來便連連上下左右擺動,顯出十二分虛假而親熱。他有五十多歲,矮矮的身量,長長的臉,眉眼似乎永遠包陷在笑紋之中;光嘴巴,露着很長的門牙,也在發笑。雖是初秋,他的身上可已經很圓滿,夾袍馬褂成套,下面穿着很肥闊的夾套褲,褲腳繫着很寬的綢帶。衣服都是很好的絲織品,可是花樣很老,裁法很舊,全象是為從箱中拿出來曬一曬,而暫時以唐先生作衣裳架子。

唐先生一定不肯先進屋門,再三再四的伸手,拱手,彎腰,點頭,而且聲明他是地主,文博士是客。他已經覺得十分對不起,沒能早些過來請安,仿佛文博士的行動他都知道似的。讓了半天。唐先生得到勝利,斜着身隨文博士進來。剛到桌旁,唐先生從桌上拿起自己的名片,從新雙手遞過去。文博士連忙把自己的名片找出來,遞過去。唐先生接過去,舉到鼻子附近,預備看官銜的小字;一目了然,只有美國哲學博士一項,他的臉馬上把笑紋都收回去,隨便的把它放在桌上。文博士看了出來這個變化:「唐先生,請坐!」「不客氣吧,」「吧」字顯着多餘而不好聽。

文博士的心裡並沒把唐先生放得很高,他看唐先生也不過是比老楚多着一套不合樣的衣裳與不必需的禮貌而已。講到對付上,或者唐先生還是容易拿住的那一個,因為唐先生到底有一套玩藝,老楚根本是個光眼子,象剛出水的魚,什麼也沒有,只是光出溜的一條。他決定把唐先生拿下馬來。唐先生有一套落伍的衣裳禮貌與思想,文博士有一套新從美國運回的衣裳禮貌與思想,這是個戰爭,看誰能戰勝。文博士決不退讓。他要出奇制勝,用西洋人的直率勇敢襲擊唐先生的禮多人不怪。他猛然的把自己的名片抓起來,隨着一聲不很好聽的笑:「我全憑着這個博士!美國總統的榮譽還趕不上個博士。博士就是狀元,我想你應當知道這個。有博士在我的片子上,我就有了一切的資格,唐先生!」

唐先生臉上的笑紋又都回來了,他覺得自己的確有點太猛撞;他決不佩服西洋博士的學問,可是他深知顏惠慶總長與顧維鈞公使就都是博士,這點不假。憑自己的老練與圓滑,今天會鬧個沒臉,他心中有點難過;可是他並不慌亂,知道自己一定會把僵局打開,特別是吃了「博士」的釘子,轉過彎來決不算丟人。他又拱了拱手:「文博士,你不能住在這裡,這要教焦委員知道了,我吃不住。舍下還相當的寬綽,那個,那個,老楚!」意思是命令他馬上搬走文博士的東西。

文博士的臉上照舊很嚴重,可是心裡樂了一下。看,這傢伙的彎子轉得多麼快,多麼利落;這樣的中國人雖然沒有任何價值,可還倒有趣好玩。

「不,我這裡很好,」文博士攔住了唐先生,「剛由美國回來,我願意多吸收一些中國社會情形,多接近民間;也可以說關心民瘼吧!」

「那麼,請簽個字,回來兄弟派人送點——」唐先生想供給狀元是上算的事,況且錢又不是他的。

「不,我已經打電到家中要一點——舍下也還倒過得去!」文博士一點也不示弱。

「賞個面子,文博士!暫收二百吧!」唐先生緊緊的拱手:「學會裡每月有各處的補助,湊在一處也有三百來的塊。月間,由兄弟湊齊匯交焦委員,焦委員可是吩咐過,由他那兒來的先生們可以支用。我這回不等請示,硬作了主意,老兄,博士賞臉。我們都是前緣,博士千山萬水的回來,會在濟南遇到一處,前緣!」

「那麼,我就——」文博士掏出名片,寫上暫借二百元。



拿到二百塊錢,文博士痛快了些。回國來幾個月了,這是第一次勝利。他一點也不感謝唐先生,唐先生不過是他手下的敗將;說不定再玩一兩個小手段,也許就把焦委員所託給唐先生的事全都拿過來:新狀元總得戰敗老秀才,不管唐先生中過秀才沒有。

心中痛快了一些,事事就都有了辦法——英雄的所以能從容不迫,都因為處處順心。文博士到上海銀行開了戶活賬,先存入一百五,要了本英文的支票,取錢憑簽字——在印鑑簿子上簽了個很美而花哨的字,看起庫頗象個洋人的名字。

把支票本放在袋中,身上忽然覺得輕鬆了些,腳步自然的往高了抬。在街上轉了會兒,他覺得不能再回文化學會去,永遠不能再回去,那不是人住的地方。

他找到了青年會。好吧,就是青年會吧。宿舍里的一間屋子每月才二十多塊錢,連住帶吃都有了。再說,還能洗澡,理髮,有報紙看,雖然寒傖一點,到底比學會裡強過許多倍了。他不喜歡宗教,可是青年會宿舍是個買賣,管它什麼宗教不宗教呢!

交了一月的租金與飯費,馬上把行李搬了來,連正眼看老楚一眼也沒顧得;希望永遠不再和老楚見面,就是他將來能把唐先生的事都接過來的話,頭一件事是把老楚開了刀,對那樣的中國人用不着什麼客氣。不要說國內現在只有這麼幾位博士,就是有朝一日,四萬萬人里有兩萬萬位博士,而那兩萬萬都是老楚,也是照樣的沒辦法!老楚這樣的人會把博士都活活的氣死!

文博士把屋中安置好,由箱底上把由美國帶回來的紫地白字的「級旗」找出來,釘在牆上;旗子斜釘着,下面又配上兩張在美國照的像片端詳了一番,心中覺得稍微寬舒了點。吃了頓西餐,洗了洗澡,睡了個大覺,睡得很舒服,連個夢都沒作。

睡醒了,穿好了洋服,心中有點怪不得勁。袋中有幾十塊錢,仿佛不開銷一點就對不起誰似的。想了想,他應當回拜唐先生去。由這件事往開銷點錢上想,想到至少得去買條新領帶;作衣裳還得暫緩一緩。很快活的立起來;把該洗的汗衫交給僕人;腳上拿着勁,渾厚穩重的下了樓。一出門,洋車夫們捏喇叭的捏喇叭,按鈴的按鈴,都喊着「拉去擘!」說得輕佻下賤。有的把車拉過來,攔住他;有的上來揪了他一把,黑泥條似的手抓在洋服上。這群中國人!文博士用他骨胳大且硬的手,冷不防的推了一把,幾乎把那個車夫推了個趔趄。車夫哽了一聲。其餘的都笑起來,一種蠢陋愚頑的笑。笑完了,幾乎大家是一齊的說:「拉去擘!」這是故意的嘲弄。博士瞪了他們一眼,大家回到原處,零落不齊的叫:「兩毛錢擘!看着辦擘!……」他的腦中忽然象空了一小塊,什麼也想不出,只干辣辣的想去抓過幾個來,殺了!太討厭了!正在這個當兒,門內又出來兩位,打扮得很平常,嘴裡都叼着根牙籤,剛在食堂用過飯。有一兩個車夫要往前去迎,別的車夫攔住了他們:「有汽車!有汽車!」果然,外邊汽車響了喇叭。文博士幾乎是和他倆並着肩兒出來的,人家慢條廝禮的上了汽車,往車背上一斜,嘴中還叼着牙籤。文博士在汽車捲起來的土中點了點頭,大丈夫應當坐汽車;在中國而不坐汽車,連拉車的都會欺侮人!中國人地道的欺軟怕硬,拿汽車楞軋他們,沒錯!博士的手不由的動了一動,似乎是扭轉機輪,向前硬軋的表示。

算了吧,不去買領帶了。終日在地上走着,沒有汽車,帶上條新領帶又算哪一出呢?剛才那倆坐汽車的並不怎麼打扮,到底……領帶……哼!

唐先生住在南關的一個小巷裡。胡同很小,可是很複雜。大門也有,小門也有;有賣水的小棚,有賣雜貨的小鋪;具體而微的一條小街,帶出濟南小巷的特色。唐宅的門很大,可是不威武,因為濟南沒有北平住宅那樣的體面的門樓。文博士叫了半天,門內出來位青年人,個子很大,混身很懈鬆;臉上有肉,也不瓷實;戴着眼鏡,皺着眉;神氣象是對某件事很嚴重的思索着,而對其他的一切都很馬虎。接過文博士的名片,看了看:「啊,啊。」啊完了,抬頭看着天,似乎又想起那某件事,而把眼前的客人忘記了。聽到文博士問:「唐先生在家?」他忽然笑了,笑得很親熱:「在家。」說完,又沒有了動作。仿佛是初入秋的天,他臉上的陰晴不定,一會兒一變。

文博士正在想不出辦法,唐先生由影壁後轉過來,一露面就拱起手來:「不敢當,不敢當!請!請!這是,」他指着那個青年,「二小兒建華。」建華眼看着天,點了點頭。

院裡的房子都很高大,可是不起眼。門窗都是一鼻兩眼式的,屋中的光線也不充足。客廳里的陳設很複雜,各式的桌椅,各式的擺設,混雜在一處,硬青硬紅的不調和。由這些東西可以看出唐府三四輩的變遷:那油紅油紅的一兩件竹器代表着南方的文化,那些新舊的木器表示着北方的精神:唐府本是由南邊遷來的,到現在已有六七十年了。由這點東西還可以看出唐宅人們的文化程度,新舊的東西都混合在一處,老的不肯丟掉,新的也漸次被容納。這點調和的精神仿佛顯出一點民族的弱點:既不能頑強的自尊,抓住一些老的東西不放手,又不肯徹底的取納新的,把老舊的玩藝兒一掃光除盡。

牆上的字畫與書架上的圖書也有個特點:都不是名人的傑作,可也不是頂拙劣的作品。那些作畫寫字的人都是些小小的名家,宦級在知府知縣那溜兒,經唐家的人一給說明便也頗有些名聲事業,但都不見經傳。對聯與中堂等項之中,夾雜着一兩張像片,還有一小張油畫;像照得不佳,畫也不見強,表示出應有盡有的苦心,而順手兒帶出一點浮淺的好講究。

掃了一眼屋中的東西,文博士覺得呼吸有點不靈利,象海邊上似的,空氣特別的沈重。新的舊的擺設,桌椅,藝術作品,對他都沒有任何作用,他完全不懂。他只在美國學來一個評判方法:適用的便好。他的理想客廳是明亮簡單,坐的是寬大柔軟的沙發,踩的是華麗厚實的地毯,響的是留聲機,看的是電影名星照片。他不認識唐家的這些東西,也不想去批評,只覺得出不來氣。椅子是非常的硬棒,也許是很好的木料,但是肯定的不舒服。倒上茶來,聞着很香,但是絕沒有牛奶紅茶那樣的濃厚沈重。文博士知道自己在這裡決不會討好,因為一切都和美國的標準正相反:他要是順着唐家人的口氣往下說,一定說不過他們;他要是以美國標準為根據,就得開罪於他們。直着腿坐了會兒,他想好了,與其順着他們說,不如逆水行舟;這樣至少能顯出自己心中不空,使他們聞所未聞。

唐先生只閒談天氣與濟南,不肯往深里說任何事情;新事舊事他都知道不少,但是他不肯發表意見,怕是得罪了人。建華剛在大學畢業,還沒找到事作,可是覺得自己很了不得。他的學識和牆上那些圖畫一樣,雖然不高明,可是願意懸掛出來。聽着父親與文博士談了幾句,他想起個問題:「先生看張墨林怎樣?」他臉上非常的嚴重,以為張墨林的問題必是人人關心的問題,因為他自己正在研究他。

文博士的眉皺上,也非常的嚴重,根本不知道張墨林是個詩人,畫家,還是銀行經理。他決定不肯被人問倒,而反攻了一句:「哪個張墨林?」

唐先生趕緊接了過去:「山東黃縣的一位詞家,學問倒還好,二小兒正在作他的年譜,將來還求指教。」

「那很好!」文博士表示出一定能指教唐建華。「他的著作很難找,有兩三部我還沒見過!」唐建華看着頂棚,心中似乎非常難過,因為這兩三部書還沒能找到。「先生看他的作品,專以詞說,怎麼樣?」

「書是要慢慢找的!」文博士已被擠到牆角,而想閃過去。「當初我在美國想找一部歷史,由芝加哥找到紐約,由紐約又找到華盛頓,才找到了半部,很難!」

「啊!」建華摘下眼鏡,用手絹擦着,一點不肯注意文博士的話。就是博士再談到張墨林,他也沒心去聽。對張墨林的研究,正如對別件事一樣,他的熱心原本是很小的一會兒;不過在這一小會兒里,他把這件事放在眉頭上思索着。

唐先生怕文博士看出建華的不客氣,趕緊問了幾項美國的事。文博士有枝添葉的發揮了一陣,就是他所不曉得的事也說得源源本本,反正唐家的人沒到過美國,他說什麼是什麼。

文博士說完一陣,剛想告辭,建華的弟弟樹華下了學。他是在中學讀書,個子不小,也戴着眼鏡,長得跟他哥哥差不多,只是臉上的肉瓷實一些。他也很喜愛文學,可是接近新文學。經他父親介紹過後,他坐下,兩隻大手在膝上來回的擦。擦着擦着,他想起來一件事:「先生看時鈴兒怎樣?」他習慣的把新文藝作家的名字末尾都加上個「兒」,仿佛是非常親密似的。

「哪個時鈴兒?」文博士很想立起來就走,這樣的發問簡直沒法子應付。

「小孩子愛讀小說,」唐先生又來解圍,「文博士出洋多年,哪能注意到這些後起的小文人們。」

「也別說,」文博士直着脖子說,「我對新文學也有相當的研究;不過,沒有什麼好的作品,沒有!」

樹華的手在膝上擦得更快了,臉上也有些發紅;剛要開口反駁,被老先生瞪了一眼,不痛快的沒說出來。

文博士覺得已經唬回兩個去,到了該告辭的時候了,雖然有許多事還想問唐先生。正想往起立,又進來一位,唐先生趕緊給介紹:「小女振華,文博士。」振華比建華小,比樹華大,個子不象她兄弟那樣高,可也戴着眼鏡。相貌平常,態度很安詳,一雙腳非常的好看。

這樣的增兵,文博士有點心慌,可是來者既是女子,他不能不客氣一些。唐先生這回先給了女兒個暗示:「文博士由美國回來,學問頂好。」

「老三不是想學英文嗎?」她很嚴重的看看樹華。

樹華有志於文學,很想於課外多學些英文,以便翻譯莎士比亞。但是,文博士的輕看新文學使他仿佛寧可犧牲了莎士比亞,也不便於和文博士討教。

文博士一點也不想白教英文,不過既是一位女士的要求,按着美國的辦法,是不能不告奮勇的:「那很好!」「要是文博士肯不棄,」唐先生看出點便宜來,他並不重視英文,不過有美國留學生肯白教他的子女,機會倒是不便錯過,「你們三個都學學吧!那個,文博士,在這裡便飯,改日再正式的拜老師!」

文博士覺得是掉在圈兒里。



唐家的飯很可吃,文博士的食量也頗驚人。唐家全家已經都變成北方人,所以菜飯作得很豐滿實在;同時,為是不忘了故鄉,有幾樣菜又保持着南邊的風味。唐先生不大能吃酒,可是家中老存着一兩壇好的「紹興」。

菜既多而適口,文博士吃上了勁。心中有點感激唐先生,所以每逢唐先生讓酒就不好意思不喝些,一來二去可就喝了不少。酒入了肚,他的博士勁兒漸次減少,慢慢兒的吐了些真話;他的脈算是都被唐先生診了去。

唐先生摸清楚了博士的肚子只是食量大,而並沒什麼別的玩藝,反倒更對他親密了些。唐先生以為自己的一輩子是懷才不遇,所以每逢看到沒有印着官銜的名片便不願意接過來。可是及至他看明白了沒有官銜的那個人,雖然還沒弄到官職,但是有個好的資格,他便起了同情心,既都是懷才不遇,總當同病相憐。況且與這路資格好而時運不見佳的人交朋友,是件吃不了什麼虧的事;只要朋友一旦轉了運,唐先生多少也得有點好處。

唐先生自己沒有什麼資格,所以雖然手筆不錯,辦事也能幹,可是始終沒能跳騰起去。有才而無資格,在他看,就如同有翅膀而被捆綁着,空着急而飛不起來。他混了這麼些年了,交往很廣,應酬也周到,可是他到底不曾獨當一面的作點大事。是的,他老沒有閒着過,但是他只有事而無職。他的名片上的確印得滿滿的,連他自己可也曉得那些字湊到一塊兒還沒有一個科長或縣知事沈重。他不能不印上那一些,不印上就更顯着生命象張空白支票了。印上了,他又覺得難過。

所以他非常喜歡一張有官有職,實實在在的名片。

為補正這個缺陷,他對子女的教育都很注意。以他的財力說,他滿可以送一個兒子到外國去讀書。但是他不肯這樣破釜沈舟的干。一來他不肯把教育兒女們的錢都花在一個人的身上,二來他怕本錢花得太大,而萬一賺不回來呢。所以他教三個兒子都去入大學,次第的起來,資格既不很低,而又能相繼的去掙錢,他覺得這個方法既公平又穩當。現在,他的大兒子已去作事,事體也還說得下去。二兒子也在大學畢了業,不久當然也能入倆錢。三兒子還在中學,將來也有入大學的希望。女兒呢,在師範畢業,現在作着小學教員。看着他的子女,他心中雖不十二分滿意,可是覺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總算說得過去,多少他們都能有個資格,將來的前程至少也得比他自己的強得多。他這輩子,他常常這麼想,是專為別人來忙,空有聰明才幹,而唱不了正工戲。這一半是牢騷,一半也是自慰,自己雖然沒能一帆風順的闊起來,到底兒子們都有學位,都能去正正經經的作點事,也總算不容易。

他與焦委員的關係,正如同他與別的要人的關係,只能幫忙,而上不了台。誰都曉得他是把手兒,誰有事都想交給他辦,及至到了委派職務的時候,他老「算底」。誰要成立什麼會,組織什麼黨,辦什麼選舉,都是他籌備奔走一切。到辦得有點眉目了,籌備主任或別項正式職員滿落在別人身上。事還是他辦,職位歸別人。他的名片上總是籌備委員,或事務員;「主任」,「科長」,「課長」,甚至連「會計」都弄不到他手裡,雖然他經手不少的錢財,他的最大的報酬,就是老不至於閒着,而且有時候也能多少的剩幾個私錢而不至於出毛病。

當他一見文博士的面時候,「博士就是狀元」這句話真打動了他的心。是的,假若他自己有個博士學位,哼,往小里說,司長,秘書長總可以早就當上了。就拿「文化學會」說吧,籌備,組織,借房子,都是他辦的。等辦成了,焦委員來了,整個的拿了過去,唐先生只落了個事務員。每月,他去到各處領補助費,領來之後留下五十元,而余的都匯交焦委員。創立這個學會的宗旨,本是在研究山東省的歷史地理古物藝術,唐先生雖然沒有多大的學問,對學問可是有相當的尊崇與熱心。及至焦委員作了會長,一次會也沒開過,會所也逐漸的被別人分占了去。唐先生說不出什麼,他沒法子去抗議。也好,他只在會裡安了個僕人,照管着那幾間破屋子,由每月的五十元開銷里,他剩下四十塊;焦委員也裝作不知道。

象這樣的事,他幹過許許多多了。可也別說,就這麼東剩五十,西剩六十,每月他也進個三百二百的。趕上動工程呢,他就多有些油水。家裡的房子是自己的。過日子又仔細,再加上舊日有點底子,他的氣派與講究滿夠得上個中等的官僚。每逢去訪現任的官兒,而發現了他們家中的寒傖或土氣,他就得着點兒安慰——自己雖然官運不通,論講究與派頭可決不含忽!

焦委員確是囑咐過他,有到「文化學會」來的,或是與焦委員有關係的要人由濟南路過,他可以斟酌着招待或送禮。唐先生把這兩項都辦得很不錯。他的耳朵極靈,永不落空;誰要到濟南來,誰要從濟南路過,他都打聽得清清楚楚。那些由焦宅出來的,他知道的更快。他頂願意替焦委員給過路的要人送禮,一來他可以見識見識大人物,二來在辦禮物的時候也可以施展些自己的才能。送什麼禮物全憑送給誰而決定,這需要揣摩與眼光。有一次他把一筐肥城桃送給一位焦委員的朋友,後來據焦委員的秘書說,那位要人親筆寫給焦委員一封信,完全是為謝謝那一筐子桃。這種漂亮的工作,在精神上使唐先生快活,在物質上可以多少剩下點扣頭,至少也順手把他自己送焦委員的禮物賺了出來。

對於招待到文化學會來的人,唐先生說不上是樂意作,還是不樂意作。由焦委員那兒來的人,自然多少都有了資格來歷,他本應當熱心的去招待。可是,因為他們有資格,哪怕是個露着腳後跟的窮光蛋呢,也不久就能混起來,地位反比他自己強;這使他感到不平。況且,誰來了都一支就是一二百,而唐先生自己老是靠着那四十塊不見明文的津貼——或者更適當的叫作「剩頭」。但是繼而一想呢,接濟這些窮人到底比白白給焦委員匯去較為多着點意義,焦委員並不指着這點錢,而到窮人手裡便非常的有用,於是他又願意招待這些人;他恨焦委員,所以能少給他匯點去,多少可以解解恨。

所以,他一看見文博士那張無官銜的名片,他心中就老大的不樂意,又是個窮光蛋!及至博士來了硬的,一點不客氣的說出,博士就是狀元,他心中又軟了,好吧,多給焦委員開銷倆錢,順水推舟的事,幹嗎不作個人情呢。

現在,文博士借着點酒氣,說出心中的委屈,唐先生的腦中轉開了圈圈。這個有博士學位的小伙子是吃完了抹抹嘴就走呢,還是有真心交朋友?假若博士而可靠的話,他細細的看了看女兒,客觀的,冷靜的看了看:現成的女兒,師範畢業,長得不算頂美,可是規規矩矩。假若文博士有意的話,那麼以唐先生的交際與經驗,加上文博士的資格,再加上親戚的關係,這倒確是一出有頭有尾,美滿的好戲!自己的兒子只能在大學畢業,可是女婿是博士,把一切的缺點都可以彌補過來了!

不過,這可只是個就景生情的一點希望與理想。唐先生知道世界上任何一件事都不是直去直來,一說就成的。別的事都可以碰釘子,再說,可不能拿女兒試驗着玩。慢慢的看吧,先把文博士看清楚了再說別的。不錯,這件事並不單是唐家的好處,文博士可以得個一清二白的妻子,還可以得個頭等的岳父兼義務的參謀。可是,誰知道人家博士怎麼想呢,不能忙,這宗事是萬不能忙的。

飯後,文博士開始打聽焦委員給他的那張名單上的人。唐先生認識,都認識,那些人。可是,不便於一回都告訴他。唐先生的語氣露出來:事情得慢慢的說,文博士須常常的來討教;最好是先規定好每星期來教幾次英文,常來常往,彼此好交換知識。文博士一點也不想教英文,可是不便於馬上得罪了唐先生。他看得出來,假若他不承認這個互惠條件,唐先生也許先到各處給他安排下幾句壞話,使他到處碰釘子。虎落平川被犬欺,博士也得敷衍人;他答應下每星期來教兩次英文。唐先生答應了每次授課由他給預備飯。文博士開始覺出來中國人也有相當的厲害,並非人人都是老楚。可是,他也有點願意他們厲害,因為設若人人都象老楚,那還有什麼味兒呢!他預備着開戰,先拿唐先生試試手。他心中說,無論老唐怎麼厲害,反正自己是博士,看誰能把位博士怎樣得了!

由唐家出來,他覺得心中充實了些,仿佛是已經抓到了點什麼似的;無論怎說吧,拿到老唐就得算是事情有了頭兒,不忙,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能利用老唐就能在濟南立住了腳,這不會錯!

回到宿舍,青年會的幹事過來拜訪,請他作一次公開的演講。他不願意伺候青年會的幹事,可是這總得算頭一次有人表示出敬重博士的價值,似乎又不便嚴詞拒絕。再說呢,開始在濟南活動,而先把名聲傳出去,也不能算完全沒有作用。他答應了給講一次「留美雜感」,既省得費工夫預備,又容易聽得懂。答應了之後,他不但不討厭青年會幹事了,反倒覺得痛快了些;那個幹事開口博士長,閉口博士短,使他似乎更當信賴自己,更當拿起些架子,「博士」到底比什麼也響亮受聽。假如人人能象青年會幹事這麼敬重他,他豈不馬上就能抖起來;他幾乎有點要感激那個幹事了。

為這個講演,他想應當去裁一套新洋服。頭一次露面,他得給人們一個頂好的印象,不但學問好,人也漂亮。誰曉得由這一個演講會引出什麼好機遇來呢?即使是白受累,什麼也弄不到,那也沒什麼,新洋服是新洋服,總要裁一身的。剛才要買條新領帶而打了退堂鼓,現在決定了去作新衣裳,到底青年會幹事不是完全沒用,會幫助自己決定了這件事。決定作一件事總是使人痛快的,他不再去思索,就這麼辦了。

到閱報室去看了會兒報,國事,社會新聞,都似乎與他沒什麼關係。隨便的看完一段,他就想到洋服的顏色與式樣上去;這身新洋服是新生命的開始,必須作得便宜,體面,合適。把自己先打扮好了再說,自己是一切。想了會兒,再去看一段報,他覺得那最悲慘的新聞,與最暗淡的消息,都怪有趣,仿佛是讀着本小說那樣可以漠不關心。

看完報,櫃檯前面已經放好「文博士主講」的廣告牌。他只看了一眼,大大方方的走出去,怪不好意思,可是挺快活。



洋服做好,文博士有點後悔,花了七十多塊!原本沒想花這麼多錢,可是選擇材料的時候,西服店的老闆看了看博士身上的那件:「嘔!先生,這是外國裁的,還敢請你看次等的材料?!」他只好選了較好的料子——還不是頂好的。到底是站在洋面上的,洋服店的人就多知多懂一些,知道什麼是好壞;多好的西服教老楚看見也是白饒。文博士非花七十多塊不可。

及至把衣裳取了來,式樣手工都很不壞,可是他到底覺得太貴了些。既然在衣裳的作法上找不出毛病來,他轉而懷疑衣料是否地道。濟南沒有什麼可靠的地方,沒有!他看出來,這裡只有兩類人,老楚是一類的代表,唐先生是另一類的代表;西服店的人和唐先生是同類,狡猾,虛詐。一位博士而陷落在這兩類人中,沒辦法!

穿上新洋服,他到唐家去教英文。已教過兩次了,建華是眼看頂棚,大概還是想着張墨林的問題。樹華的手搓着膝磕,也許是還恨着文博士的輕視新文學。只有振華很用心;就是不用心,至少她的態度是那麼安詳,不至使文博士太難堪了。他不想再白跑腿,可是又不肯輕易放棄了唐先生的那些可貴的知識。唐先生非常的客氣,茶水飯食都給預備得很好,就是來到真事兒上不願多說。至少他的打算是這樣:即使拴不牢這位博士,反正也得先把他鼓搗熟了再說;先把文博士弄成唐家的頂熟識的朋友,再放鬆了點兒手,也總好辦一些。對於子女熱心學英文與否,他倒不十分關心,他就是願意文博士常常的來,只要博士肯勤來便有辦法。

這天——文博士穿上新洋服這天——建華照了一面,說有點頭疼,請假。樹華沒回來,因為學校里開運動會。唐老先生也沒露面,只有振華獨自陪着文博士。文博士有點不好意思。設若這是在美國,他很有辦法對待她;可是她是個中國女子。他知道中國女子都是唧唧嚵嚵的不大方,根本招惹不得。他必須謹慎一些,不能象在美國那樣隨便,一也不是為振華設想,而是怕誤了自己的大事——他不能隨便的交女朋友而弄壞了名譽。多喒他見着十萬八萬的錢,他才能點頭答應婚姻大事。

談了幾句,他覺得振華也有點可愛,她的態度是那麼安詳,簡直和美國女子完全不同。這點安詳的態度似乎比西洋女子更多着一些引誘的能力;一個中國人由不的愛看一張山水或一條好字,中國人也由不的喜愛女性的安詳。她的相貌很平常,可是那點安靜勁兒給她一些尊嚴,尊嚴之中還有點嫵媚,象一朵秋天的花,清秀,自然。說話的時候,她的臉愛偏着一點,不正面的對人笑,可是嘴角上老掛着點和藹的笑意。十分安定的坐着,一雙極可愛的腳自然的在長袍下面露着,象大葉子下一對挺美的銀瓜似的。

文博士很願意吃唐家的飯,但是他敷衍了幾句,就告了辭:「下回再學吧,密司唐,還有點事。」

她很大方的替她的弟兄道歉,並沒十分留他。

他心中老大的不得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