蛻 - 第2章

老舍

「因為咱們有一部歷史!」厲樹人低重的說。

「明天是張空紙,咱們拿血寫上字!」金山由樹人的話得到些靈感。

厲樹人沒有再接言,大家靜默,似乎都揣摩着歷史的陰鬱,期待着明日的光明。

第三

1

陰城的秋晴象脆梨般的爽利,連空中的灰塵都閃動出金光。厲樹人們由小屋裡出來,黑暗與光明象刀切的那麼齊整,仿佛是一步就邁到了另一世界。無可抵抗的明亮,好似一下子要射穿他們的全身,他們都趕緊低下頭去,免得暈倒。一夜未曾睡好,肚裡空虛,傷痕疼痛,眼前起了金花,耳中錚錚輕響,他們忘了一切,用了整個生命的力量支持住酸軟的兩腿。

迷迷糊糊的走了幾步,他們的頭上出了些似有若無的虛汗,心中稍微鎮定了一點,開始覺到秋光的明暖;院裡幾株楓樹的黃葉猛的打入他們眼中,使他們莫名其妙的,驚異的,要哭出來。同時,他們忽然憤怒起來,要向那藍的天,金的葉,狂吼怒號;把晴朗靜美變作飛沙走石。不約而同的,他們都加速了腳步,仿佛是要去和誰訴冤或拚命。

迎頭來了那位肥短的長官,臉在陽光之下更顯着油多肉厚。為省走幾步路,他老遠向巡警們搖手。巡警們又把學生送回小屋中。本來都想到堂上去痛痛快快的叫罵一番,泄泄心中的惡氣,誰知又受了戲弄。背倚着牆壁,他們不願把罵話叫給自己聽;不能容忍,而必須容忍,他們無可如何的默默無語。

過了半天,小門開開,兩支帶着陽光的皮鞋邁了進來,剛一進門坎便失去了光澤。一個巡警搬進一個小方凳來,後面緊跟着兩個,一個端着兩盤點心,一個提着把鐵壺,拿着五個粗磁茶碗。這些都放在了方凳上,三個巡警怪不好意思的默默走出去,到院中趕緊交談着,皮鞋發出有力的聲音。

五個人沒覺得什麼不好意思,更無須勸讓,都圍集到六凳附近來。吃與喝並沒給他們任何安慰,可也沒感到污辱,於不知不覺中他們的心鎮定了許多,漸漸的把眼都轉向院中;巡警們並沒把門關好。院中的晴光,引起他們一些渺茫之感,不是思家憂國,也不是氣忿焦急,也不是完全平靜;他們那未能蛻淨的天真的兒氣,又漸漸活動,使他們要跳到院中,得到空氣,日光,與自由。自由與快樂是他們理應享有的;可是困難與掙扎都無情的加到身上來;青春與秋景分占着他們的心靈,他們茫然。

2

快到晌午了。他們又被傳去。這樣的來回擺弄,更激增了他們的憤怒與堅決。同時他們又急願完結了這一幕酸苦無聊的喜劇,願無拘無束的去享受那陽光與自由。青春的活躍與橫來的壓迫,使他們在憂鬱中仍不放棄希望,在義憤里幾乎可恥的想到妥協。

不,不能,決不能妥協!他們必須一拳打在陰城的臉上,使陰城至少也得承認他們的力量與熱烈。即使陰城絲毫不動,一味的頑強,到底他們應當表現自己,表現出民族的青春與血性。

他們決定到堂上去爭辯,去呼號;叫「大老爺求饒」與「容情」是過去的事了;他們絕對不能再用歷史上的恥辱去求苟全,去污衊了新國民的人格。

直爽的扁臉的易風,象籃球隊隊長向隊員們發着緊急命令似的:「叫樹人領頭去說,別亂搶話!」

厲樹人謙卑的,又好象是無所謂的,笑了一下。自負的金山不肯輕易放棄了發言權:「誰有話誰說!」圓眼睛馬上向巡警們掃射,好似向他們挑戰。

曲時人似乎沒有聽見什麼。他非常的睏倦。可是仍自昂着圓頭,用盡力量維持着尊嚴與勇敢,顧不得聽別人的話。平牧乾是唯一的低着頭的,看着自己的走路不方便的腳,眼角撩着男人們的旁影;忘了自己是男的,還是女的;忘了自己有家,還是沒家;茫然的酸辛與愛國的熱烈把兩點淚擠在眼角,不敢流落。

3

到了一間屋裡,不象是公堂:桌子上鋪着塊台布,用茶碗底的黃圈與墨汁的點塊組成了自由圖案;桌旁有幾把稀鬆活軟的藝術鐵椅,鐵柜上的鏽厚薄相間,頗似一些花紋。牆上掛着以寫「老天成」與「聚義老號」出名的那位書家所寫的對聯,因裱得匆促一些,象褲管似的卷卷着。

沒有什麼客氣,他們五個都坐下了;藝術鐵椅發出一些奇怪複雜的響聲。坐好,他們的眼不約而同的都看着那副對聯;那些字的肥厚俗鄙,使他們想起那位肥矮多油的長官。「都站起來!」由一條被油膩糊滿的喉中,仿佛還夾着幾塊碎肥肉丁兒,粘糊糊的,疙瘩嚕嗦的,象一口痰似的,噴了出來。

隨着這句話,那個肥矮長官已立在門口,正對着那副對聯。喘了一陣,他喉中又冒出些話來:「誰叫你們坐下的?太不知好歹了,太不知好歹了!」語聲里含着一些哀怨與用油浸透過的怒氣,怒而不暴。

他們都沒動,大家的眼由對聯移到胖子,由胖子移到對聯,仿佛是比較哪個更肥,更俗鄙。對於這兩項俗鄙的東西,他們都不願說什麼,只是感到厭惡,厭惡之中略帶着一點點好玩的意味。

胖子看他們依然坐在那裡,把臉慢慢漲紅,冒出更多的油來。可是,他沒有任何的動作。為保持身份,他本該指揮手下人去強迫他們立起來;為省得着急發喘,他頂好一動也不動;臉紅便是這個矛盾的結果。把胖手放在臉上,卷弄着小油泥橛兒,他也欣賞起來那副對聯。

又待了一會兒,窗外圍滿了巡警。胖子更着急了,他知道局長們馬上就會過末,而這五個不知好歹的東西還紋絲不動的坐着。他想往前來,強迫他們起立,可是腳指頭只在寬大的皮鞋內動了動,並沒邁步;他真着急,也真懶。學生們坐得更隨便了些。看見窗外的武裝警士,那麼多,那麼威武,他們不由得想到些淺簿而近情理的話:「跟日本人講講橫好不好,欺侮幾個學生算哪道威風呢?」無聊的示威只足招來輕蔑,他們故意的做出搗亂的姿態來,以青年的輕狂對付老年的昏庸無理。

窗外許多雙皮鞋的後跟一齊碰了碰,很齊很響。胖子急忙閃在一旁,短臂用力下垂——象兩根木棍夾着一個大油簍。發困的眼也居然露出一些光澤;不知往哪裡看才好,眼珠向左右偷偷的活動,象討人憐愛的母狗似的。

兩位局長來到門前。警局局長是個矮子,制服皮鞋都很講究,臉上掛着煙灰。教育局局長是個高個子,一身頂不起眼的公務員制服,布鞋,臉上老是笑着,笑得沒有因由,沒有間斷,非常的俗氣。

兩位局長在門口謙讓了好大半天。警局局長臉上的煙色越來越灰暗,表示出為盡地主之誼,不能不讓朋友先走;可是也表示出一些勉強,心裡老大不高興,還不能不顯出規矩知禮。論實力,論收入,三個教育局局長也抵不住他一個。階級儘管相同,可是身份的高低還到底在「缺」的肥瘦冷熱上去分。他當然看不起教育局局長。再說,學生們鬧事,本該教育局出頭,但是每一回都須警局去鎮壓,受累,而且費力不討好,等到學生已都拿來,教育局局長才露面,三說五說的把他們帶了走;又省事,又買好;事完之後,至多也不過請警局的重要人員吃頓館子。為這個,他對教育局局長——不管是多麼好的人——總覺得輕微可厭。假若沒有這個可厭的傢伙,好吧,你們鬧吧,該囚的囚,該揍的揍,該殺的殺;再鬧?也得敢!不幸,政府里非有這麼個傢伙不可,於是事情就永遠不能順手,而學生是偷空就鬧騰。看,看這個滿面陪笑的東西!沒辦法!

教育局局長早曉得這個,所以老是笑着。自己的差事當然是趕不上警局了,可是地位與身份總是同等的;得罪警局是蠢笨的事,向他求情或道歉也大可不必。多笑一笑總顯着客氣,而客氣與自餒並不是一件事;反之,客氣倒略與虛情假意相近;雖然慮偽是個不甚好聽的字,可是與手段能打到一氣。

彼此謙讓了好久,警局局長的灰臉的表情已帶出點超過於勉強,教育局局長才無可如何的笑得更空洞了些,承認了客位的優越,巧妙的搶了警局局長一肩,只是一肩。

誰也沒注意到五個學生,他倆又開始讓座位。警局局長早看見學生們還安然的坐着呢,可是學生是教育局局長的屬下,他不便於發氣而給朋友以難堪。教育局局長也早看出學生們不肯起立致敬,設若登時發作,而不幸碰了釘子,便更使朋友看不起自己,證實了自己的差事確是沒有多大的威嚴,彼此謙讓,有說有笑,眼睛都不向學生那邊轉動;坐下以後,覺得很自然的大家都在那裡,一點也不彆扭。

仿佛是為增加這點自然勁兒,教育局局長笑着請警局局長訓話。警局局長當然不肯。教育局局長當然再敦促;當然又得到更多的謙拒。實在沒了辦法,教育局局長只好恭敬不如從命的立了起來,笑得微微發僵,而面上的筋肉力求開展。眼睛望着那副對聯,他先活潑靈動的扯了扯制服的下沿,細條的身子向直里挺了挺,象預備作深呼吸運動。而後把肩松下來,右手放在桌布上,手指輕輕敲了敲。

4

教育局局長先捧了警局局長一大場,每句里都有與「十二分」或「竭誠的」同樣或更好聽的字眼;把這一類的詞兒都用淨,他才不得已的作一小結尾。

說到了學生,他十二分的可惜他們把極可寶貴的光陰,用到慰勞傷兵上去,而沒能專心去讀書;倒仿佛他一點也不曉得平津已經陷落。自然他也十二分的同情於他們,因為他們都正在血氣方剛,在行動上難免有失檢點。他十二分的慚愧未能在事前知道,設法避免衝突;這自然不完全是他的疏忽與錯誤,因為他們並不是陰城的學生,因此,他十二分誠懇的希望他們承認,學生與警士之間必是因了誤會而起了小小一點爭執;更非常誠懇的請求警局局長原諒他們。假若可能,他十二分的,啊,希望局長在他們悔過道歉的條件下,釋放了他們;不必對他們太認真了;他們究竟是外鄉人,不能完全明曉陰城的一切,啊,啊,一切,完了。

厲樹人們本預備去到公堂上爭辯,譴責,甚至於不惜叫罵。這種公堂雖然是無理可講的地方,可是多少要有些威嚴;他們願意以硬碰硬,好漢是不怕到刑場上去的,即使死得冤枉。他們沒想到,沒預備,來聽訓話,特別是這樣的訓話。

他們根本不想聽笑話,他們沒心思去笑一笑,而局長的訓話恰好是最沒意思的笑話與扯淡;所以他一張口,他們便叫耳朵停止了作用。這種軟得象糖稀的話引不起他們的駁辯,激不起他們的怒氣,何必去聽呢;聽了不過使他們覺得噁心,髒了他們的耳朵。他們看了對聯,端詳警局局長的臉,手指在台布上亂畫;把無可發泄的怒氣按在心中,而以輕蔑消極的抵抗俗鄙無恥。

訓話完了,他們沒有任何表示。他們想出去散逛散逛;一個局長臉上的煙灰,與一個局長臉上的賤笑,叫他們難以再坐下去。他們決不想說什麼,只求快快的能出去。他們要打,都不願把拳頭打在教育局局長的臉上,那張臉上掛着官場中所有的卑污,與二三十年來所積聚的唾罵。悔過咧,道歉咧,他們全沒聽見。

教育局局長請警局局長訓話。警局局長決定不肯。他知道自己沒有那麼多「十二分」與「熱烈的」,何必當着大家獻醜。他也知道把學生們押起來或揍一頓是更有效的辦法,用不着耍嘴皮子。

教育局局長還笑着,可是笑得不大順勁了。眼前是個僵局。他得另想主意,至少也別叫場面上老這麼空寂着。沒立起來,仿佛是順口答音的,他自己又說了話:「諸位都來自遠地,與我並沒有絲毫的關係,我純粹是為幫助。而且我之所以來,也是受各地流亡學生的請託;我是陰城的教育長官,根本,啊,管不着,啊,不該參與諸位的事。我十二分的相信諸位都是很明白,很清楚,很有前途的,青年;我與這位局長是老朋友,極要好的朋友,我們都極希望諸位本着讀書救國的精神,不使自己吃虧,也不叫我們為難。諸位是流亡的學生,我們所以才這樣的優待諸位;不過,假若陰城有朝一日也失陷了,陰城的學生自然也得流亡,這並不算怎麼了不起的事,流亡不能算作一種資格,是不是?我十二分誠懇的希望諸位能明白我們的困難與我們愛護諸位的熱誠,極早的,以誠相見的,結束了這樁不幸的事件!」

說完,他幾乎是含着淚的笑着,希望學生們受了感動而設法下台;他們肯下台,他才能免得當場丟臉。學生們依舊不聲不響。

警局局長沉不住氣了。他真願懲治懲治這群小東西們,可是政府的氣概已被這位會說「十二分」的傢伙泄盡,再施威還有什麼意思呢。算了吧,教他們滾他們的吧,反正日本人來到,這群東西們也是刀下之鬼;一個局長,和這群不知死的鬼們慪什麼閒氣呢?他向教育局長嘀咕了幾句,教育局長眼中媚里媚氣的,連連點頭,仿佛他十二分的能欣賞,接受,別人的建議。

兩位局長退席。

學生們又被押送到小屋裡去。

到差不多快五點鐘了,那位肥矮的長官帶着四個警士,把他們領到大門。誰也沒說什麼,就那麼不清不明的完結了這一案。

5

出了警局的大門,他們不由的感到些快活。看着街上的車馬,天上的斜陽,他們的臉上天真的現出些笑容。可是,走了沒有幾步,那點笑容就被心中的一大團苦惱與困難給吸並了去,象一大塊黑雲卷滅了一片飄浮的明霞。

他們上哪裡去呢?家,回不去。學校,已變成敵人的兵營。錢,沒有。鋪蓋,在當鋪里。除了身上薄薄的一兩件衣服,只剩下一顆熱心與一服熱氣;而這點心氣又不幸的落在了陰城,象一滴開水落在了冰山雪海上。最後,他們心中畫起了一個極可怕極大的問號:國家到底有沒有希望呢?這個疑問使他們顧不得再想警局的那一幕。吃虧也好,受苦也好,只要國家有希望,個人那點點委屈根本不算一回事。國家與個人,在這時候,是那麼密切的聯繫在一處;他們的流亡,因為國土失陷;他們的將來的一切,要看國家能否復興。自己是一棵小草,國家是土地。土地已失了那麼多,而陰城,以對待他們的態度來推論,也難久守。他們的淚沒法不在眼中流轉了;欺侮他們的事小,失去國土的事大;陰城由可恨可惡,一變而為最可愛可貴的了。可是愛莫能助,陰城拒絕着一切;而他們無衣無食無去處。一座活着的死城!他們怎辦呢?往哪裡走呢?走又有什麼用呢?

他們呆立在路旁,極勇敢的落着勝敗興亡之間的熱淚。

第四

1

他們回到流亡學生的住所——一座破廟裡。由教育局局長的話里,他們知道大家曾經營救他們;或者大家還去慰問過他們,而被巡警們擋了回去,他們猜想。想到了這個,他們三步當作一步走的,急快回到廟中,好把熱淚,委屈,和一切要說的話,都盡情的向大家傾倒出來,仿佛大家都是他們的親手足似的。他們沒有錢,沒有鋪蓋,可是准知道一見着大家就都不成問題,大家有主意,有同情,至少會給他們一些吃食,和找一些乾草給他們墊在身底下。一塊鍋餅,一碗水,一束乾草,只須與大家在一處,便是天堂;青年與青年間的同情會把苦難變作歡笑與甜美。

高高興興的,他們進了那座破廟,仿佛是往金碧輝煌的宮殿裡走呢;破牆頭上的秋草,在夕照下,發着些金光,使他們感到痛快爽朗。

院裡,破殿裡,不見一個人,莫非大家都搬走了麼?搬到個更好的地方去了麼?

更好的地方?有什麼地方能比這座破廟更好呢?不知是怎的,他們這樣的喜愛這破廟;假如大家真是搬到個更好的住所去,那隻足以使他們五個人失望。他們幾乎是狂暴的,倔強的,到各處去搜索。他們決不相信,大家會這樣拋棄了他們,至少他們也必須找到一兩個人。他們用意志強迫着自己這麼相信。這麼搜索;必須見到一兩個熟識的臉,把這兩天心中所積儲的話先象暴雨似的傾瀉出來,不管別的,不管別的!

把破廟的每一角落都找到了,找不着一個人。他們默默的,極慢的,往外走。誰也不敢出聲,連咳嗽都不敢,倒好象這是座極高的雪山,一個嚏噴就會崩裂毀滅!在門口,他們遇見了看守破廟的老人。

「他們?」老人想了好一會兒,似乎是想着相隔很久的一件事:「嘔,他們哪?今天晌午都上了火車;聽說是上南京,還是漢口,記不清了!」

撥給流亡學生的車,他們知道,一星期只有一次,而且這一次還不完全可靠。大家不肯放過這次車去,是當然的,誰願久停在陰城呢。他們知道這個,當然也就不怨恨大家的急忙南下。他們對大家沒有什麼不可諒解的,可是他們自己怎麼辦呢?沒辦法!因自己沒有辦法,便不由的把對別人的原諒勾銷,他們覺得世間並沒有同情,沒有義氣,他們是流亡到一座荒島上,連共患難的朋友們也棄捨了他們。他們坐在了廟門外的破石階上。

2

太陽快落下去,一群群的歸鴉扯着悲長的啼喚;緩緩的,左顧右盼的,偵找可以安棲的大樹。他們五個還不如這些烏鴉。住在廟中大概可以沒有問題,可是「住」並不是只有一塊地方的意思。烏鴉是可羨慕的,它們自己帶着羽毛;他們不能就那麼臥在地上,連張可以墊在身下的報紙也沒有。「咱們得先給牧乾想主意!」扁臉的易風向厲樹人說,眼睛故意的躲着平牧乾。「她不應當跟着咱們受這個罪!」厲樹人點了點頭。他同意這個說法,可是想不出辦法來。

平牧乾,正象易風所顧慮到的,想抗議:她「怎麼」不可以受這個呢?不錯,假若有個女同學在一處,她當然能夠更自由更方便一些。可是事實既不這樣,為什麼她就不可以硬挺下去呢?有什麼理由不應當硬挺下去呢?她想到了這些,她有往下硬挺的決心,但是飢餓疲乏已使她講不出話來。不便說什麼,她心中反覺得安靜了一些,象個有決心,不多說話的硬女兒。

「你們在這裡,別動!」曲時人說着,立了起來。「我去碰碰看,我在這裡有個朋友,看他能幫忙不能;你們千萬別動!」他的胖臉上似乎已瘦了一圈,可是還撐着勁兒把眼睜得很大。

走出幾步去,他又回頭囑咐了句:「可是千萬別動!」

曲時人好象把陽光都帶了走,破廟門上紅了會兒,空中已慢慢起了一些停勻的黑影,掩去餘霞的明彩。麻雀們開始在門樓上低聲的啾啾,象已懶得再多談的樣子。「看樣子,我們沒法再往下住。」金山仿佛專為抵抗那漸漸深厚了的黑影似的,揚着頭向空中說:「再有車,咱們就得走。」

「上哪裡去呢?」易風搖了搖頭,語聲很低。

「走也好,不走也好,」厲樹人立起來,兩臂來回掄動着。「在國運不強的時候,個人能決定什麼呢?」

「反正我不預備再去讀書,」金山也立了起來。「我也不能再拿書本!」易風想了一會兒,「哼,我真願意扛起槍來,在黑夜裡,頂黑的夜裡,去打一仗,子彈打出去的時候,發着紅光,象畫上畫的那樣!我的脾氣爽快,最好是去當兵!」仿佛是覺得把自己說得太多了,猛咕叮的他轉了彎:「牧乾你呢?」

「我?」她愣了一會兒,好象是沒有聽明白。「我不知道我會做什麼,和應當做什麼。我只覺得我有點用,我也覺得四面八方都等着我去做事——」

「陰城反正沒等着你!」金山的自負和聰明往往逼迫着自己給人以難堪。

「你怎麼知道?」厲樹人把話接了過去。「你不能拿今天的事斷定明天。假如你相信陰城無望,那就是你不相信中國會復興起來!」

易風沒等金山開口,「餓着肚子先別拌嘴!」

「這怎會是拌嘴?」金山反倒把槍口對準了好心的易風。「我不過是那麼一說,誰又真相信——」他把話咽了回去,因為下半句有點自打嘴巴。

大家又都沒的說了,天已黑起來,破廟裡外都非常的安靜。立着的又坐下。仿佛這樣便可以使曲時人早些回來,可是許久許久連個人影也沒有。心裡越急,天上的星越密,密得幾乎使人害怕:漆黑的天上,滿滿的都是細碎閃動的眼睛。「這小子大概不會回來了!」易風對自己念叨着,並沒希望別人答話。待了一會兒:「他也許迷了路!」還聽不到應聲,他決定把話都說給自己聽:「朋友不在家,可能!在家而不願幫忙?或者他獨自留在那裡,把——」

「少咕唧點行不行?」金山沒有好氣的說。「我心裡直鬧得慌!」

易風不再念叨,把頭低下去,閉上了眼,想忍一個盹兒。

廟前的巷裡過去幾輛小車,前後兩個賣燒雞的,人聲與吆喚是那麼清楚,可是他們面前始終沒有人過來,仿佛前巷裡是另一個世界,絕對與他們沒有關係。風漸漸涼起來。風越涼,星越亮,他們心中越發辣。易風的頭上見了一些涼汗。他又想說話,可是只咳嗽了一兩小聲,心裡說不出來的難過。平牧乾也撐不住了:「他怎麼還不來呢?」

她這一句,其實是與易風的話完全一樣,可是由她口中說出,大家立刻都心軟起來,一齊把關切與盼望全表現在言語中;話很多,都不很扼要,可是彼此間增高了同情,象兄弟姊妹那樣互相安慰,而且把抱怨曲時人改為懸念與不放心。

大家正在這麼嘁嘁喳喳的亂說,曲時人突然走到他們面前,使他們驚喜,一齊發問,並且兒氣的拉住他的手與臂。

3

到了洗宅,已差不多是九點鐘了。

洗桂秋——曲時人的朋友——的臉俊美得使人害怕,象電影中以風流漂亮馳名的軟性男明星那樣可怕。明亮的眼,雪白的牙,光澤香潤的頭髮。使人驚異的細嫩白皙的皮膚,加上最講究的西裝,再加上最高傲的淺笑,與最冷雋的話語——句子短,音聲甜脆;他自頭至腳無一處不顯出目空一切,超眾出群的神氣與配合這神氣的修飾。

屋中的擺設布置,都非常的雅潔得體,好象每一件小東西都在感謝它的主人的恩惠而竭誠的為主人服務與捧場。那淺灰地翠竹花樣的地毯,象用那些細潤綿軟的毛兒捧着他的腳,叫他每個腳指都落得舒服合適;別的物件也都這樣從主人得到光榮,然後竭盡才力的散映出效忠的光輝。

曲時人的胖腳首先把地毯上的綠竹葉蓋上了兩個大腳印,洗桂秋的眉微微的一皺。他——曲時人——沒看見這個皺眉,仍然熱烈的,真誠的,嘮里嘮叨的給大家介紹:「厲樹人,學哲學的,好朋友;平牧乾,藝術家;金山,才子,什麼也不學,什麼也都會;易風,英文學系二年級,直爽可愛!洗桂秋,我的好朋友,思想最激烈不過!」「哪裡?坐,坐!」洗桂秋手中松松夾着的煙捲輕巧的向沙發上點動。

大家的手,腳,與心,幾乎完全沒有地方放。臉上的泥,鞋上的土,衣服上的血跡與泥污,本來就足以使一個青年自慚形穢;而這些又是放在這麼明潔的環境中,他們覺得那沙發上是有些刺。特別使他們難過的是洗桂秋,他們的裝滿了憂鬱悲憤的心裡,萬沒想到在這個破亂的國家裡還能有這樣的人存在。由自慚漸漸的變為厭惡對面的那個明星型的青年,他們願意立刻回到破廟去——那裡最宜於他們,正象這裡最宜於這個明星少年。平牧乾極慢而堅決的把腳藏起去。金山卻故意的把兩隻滿是髒土的鞋伸出來。洗桂秋的眼角撩到了這隻鞋,可是輕快的轉向平牧乾去:「妹妹就來陪平小姐。」他的頭微微一點,腮上可有可無的現出一點點笑意,而後把香煙放在唇邊,揚起頭想着一點什麼。

「我們——剛才不是告訴你了?——還沒吃飯!」曲時人絕對的不管什麼是應有的客氣,或者幾乎是故意的假充鄉下佬,假如他也會假充的話。

「就來,就來!」洗桂秋向大家說,表示出鶴立雞群的氣概。然後橫過腕子來,肘平,頭微偏,用看不看並沒多大關係的眼神找到手錶。「還早,剛九點。我一向是十點左右吃夜飯的。」

僕人進來獻茶。

「先吃杯茶,飯後有咖啡。」然後,洗桂秋的眼仍看着大家,而語聲低重了些,表示出是向僕人發令:「去請妹妹!」

僕人象個懂得規矩的大貓似的,輕巧的走了出去。

4

洗桂枝沒有她哥哥的俊美。臉上分明是費盡了工夫修飾的,可是並沒有多少美的效果。眉畫得極細極彎,頭髮燙得非常的複雜,藍眼圈,紅嘴唇;可是眼睛沒神,鼻子小而不很秀氣;使人覺得那一番修飾有些多此一舉,而那又恰好是她自己的事,不便多口。或者他自己也略微知道點這個情形,所以把衣服裁縫得極講究,還隨時的做出許多靈動的身段,要用風度補救姿色上的缺陷;假若這還無濟於事,她最後的一招是用嬌貴傲慢去反抗着一切。

一進屋門,她便奔了平牧乾去,用極嬌婉的聲音,和最柔媚的姿態,坐在牧乾一旁,向她親近。說了些話,看過了自己的細白手指,又拉好了膝上的衣褶,她才向大家淡淡的一點頭,似乎是不屑與他們這群髒小子過話。她的哥哥也就沒張羅給她與大家介紹,仿佛大家必會理解她是他的妹子,而大家是誰便無須叫她勞神了。

坐了一會兒,她把牧乾拉走,去梳洗梳洗。

她們出去,大家想不出有什麼話可講。曲時人既是介紹人,本想說幾句,省得發僵,可是連乏帶餓,他止不住的打哈欠,落着很大的淚珠。大家,象受了傳染似的,也都跟着張開了口。他們恨不能立刻歪在沙發上,睡去;飯吃不吃已似乎沒多大關係了。可是他們必須勉強掙扎着,因為酸困的眼前,還有那麼一位俊美的明星。他們幾乎忘了他是誰,但又必須承認他有一種威力與優越,不能在他的面前太隨便了。這種勉強的掙扎,使他們感到非常的苦痛,好象是受着一種非刑。

好容易,她們回來了。平牧乾的臉上也擦了粉,發上抹了油。洗桂枝懶懶的對桂秋一笑,似乎是說:「看我多麼有本事,連個逃難的女子也能被我打扮得怪水靈的!」牧乾的確是很好看,桂秋對她更客氣了許多,就是厲樹人們也好象忽然看見了一個新女友,把困意消失了一些。同時,他們又想要責難她,不該任着桂枝擺弄。看看俊美的牧乾,他們幾乎要害怕起來,生怕她不再與他們同行,雖然她若不去吃苦受罪,也並不是不可原諒的事。

5

飯後,大家的精神壯起來好多;雖然還很睏乏,可是可以勉強支持一會兒了。飯食很好;惟其因為很好,所以倒引不起大家的感謝。他們根本看不上洗家兄妹這種生活,他們的心完全沒在飲食起居上,他們是流亡的學生;亡國的滋味不是一頓好菜飯所能改變的。

假若洗家兄妹真要得到感謝,那只有一個辦法——允許他們快快去睡覺。可是,桂秋早已決定好要和他們談一談,叫他們知道他是何等的高明與激烈。吃了他的飯,就必須聽聽他的議論,這是一種責任。他們困?他有煮得很濃很香的咖啡,給他們提神。

喝過咖啡,他們的眼都離離光光的睜着,身上酸軟,可是心裡離心離肝來了一股飄搖不定的精神。連洗桂枝沒有精神的眼也放出一些興奮的光兒來。洗桂秋點上了長大香貴的雪茄,噴了一口煙,向大家抿嘴一笑:「時人,請告訴我,你們幾位都站在什麼立場上去救國呢?」他把「救國」兩個字說得特別的不受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