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外 - 第2章

老舍

兩村的村長是最激烈的,不然也就沒法作村長。張村村長的二兒子——張榮——已在軍隊生活過了三年,還沒回來過一次。這很使張村長傷心,怨他的兒子只顧吃餉,而忘了攻擊李村的神聖責任。其實呢,張榮倒未必忘記這種天職,而是因為自己作了大排長,不願前功盡棄的隨便請長假。村長慢慢的也就在無可如何之中想出主意,時常對村眾聲明:「二小子不久就會回來的。可是即使一時回不來,我們到底也還壓着李村一頭。張榮,我的二小子,是大排長。李村里出去那麼多壞蛋,可有一個當排長的?我真願意李村的壞蛋們都在張榮,我的二小子,手下當差,每天不打不打也得打他們每人二十軍棍!二十軍棍!」不久這套話便被全村的人記熟:「打他二十」漸漸成為挑戰時的口號,連小孩往河那邊扔磚頭的時候都知道喊一聲:打他二十。

李村的確沒有一個作排長的。一般的來說,這並無可恥。可是,為針對着張村村長的宣言而設想,全村的人便坐臥不安了,最難過的自然是村長。為這個,李村村長打發自己的小兒子李全去投軍:「小子,你去當兵!長志氣,限你半年,就得升了排長!再往上升,一直升到營長!聽明白了沒有?」李全入了伍,與其說是為當兵,還不如說為去候補排長。可是半年過去了,又等了半年,排長的資格始終沒有往他身上落。他沒臉回家。這事早被張村聽了去,於是「打他二十」的口號隨時刮到河這邊來,使李村的人沒法不加緊備戰。

真正的戰爭來到了,兩村的人一點也不感到關切,打日本與他們有什麼關係呢。說真的,要不是幾個學生來講演過兩次,他們就連中日戰爭這回事也不曉得。由學生口中,他們知道了這個戰事,和日本軍人如何殘暴。他們很恨日本鬼子,也不怕去為打日本鬼子而喪了命。可是,這得有個先決的問題:張村的民意以為在打日本鬼子以前,須先滅了李村;李村的民意以為須先殺盡了張村的仇敵,而後再去抗日。他們雙方都問過那些學生,是否可以這麼辦。學生們告訴他們應當聯合起來去打日本。他們不能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只能以學生不了解兩村的歷史而沒有把磚頭砍在學生們的頭上。他們對打日本這個問題也就不再考慮什麼。

戰事越來越近了,兩村還沒感到什麼不安。他們只盼望日本打到,而把對岸的村子打平。假若日本人能替他們消滅了世仇的鄰村,他們想,雖然他們未必就去幫助日本人,可也不必攔阻日軍的進行,或給日軍以什麼不方便,不幸而日本人來打他們自己的村子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是他們直覺得以為日本人必不能不這辦,而先遭殃的必定是鄰村,除了這些希冀與思索,他們沒有什麼一點準備。

逃難的男女穿着村渡過河去,兩村的人知道了一些戰事的實況,也就深恨殘暴的日本。可是,一想到鄰村,他們便又痛快了一些:哼!那邊的人准得遭殃,無疑的!至於鄰村遭殃,他們自己又怎能平安的過去,他們故意的加以忽略。反正他們的仇人必會先完,那就無須去想別的了,這是他們的邏輯。好一些日子,他們沒再開打,因為準知道日本不久就會替他們消滅仇人,何必自己去動手呢。

兩村的村長都拿出最高的智慧,想怎樣招待日本兵。這並非是說他們願意作漢奸,或是怕死。他們很恨日本。不過,為使鄰村受苦,他們不能不敷衍日本鬼子,告訴鬼子先去打河那邊。等仇人滅淨,他們再翻臉打日本人,也還不遲。這樣的智慧使兩位年高有德的村長都派出偵探,打聽日本鬼子到了何處,和由哪條道路前進,以便把他們迎進村來,好按着他們的願望開槍——向河岸那邊開槍。

世界上確是有奇事的。偵探回來報告張村長:張榮回來了,還離村有五里多地。可是,可是,他攙着李全,走得很慢!偵探准知道村長要說什麼,所以趕緊補充上:我並沒發昏,我揉了幾次眼睛,千真萬確是他們兩個!

李村長也得到同樣的報告。

既然是奇事,就不是通常的辦法所能解決的。兩村長最初想到的是把兩個認敵為友的壞蛋,一齊打死。可是這太不上算。據張村長想,錯過必在李全身上,怎能把張榮的命饒在裡面?在李村長的心中,事實必定恰好調一個過兒,自然不能無緣無故殺了自己的小兒子。怎麼辦呢?假如允許他倆在村頭分手,各自回家,自然是個辦法。可是兩村的人該怎麼想呢?嘔,村長的兒子可以隨便,那麼以後誰還肯去作戰呢?再一說,萬一李全進了張村,或張榮進了李村,又當怎辦?太難辦了!這兩個傢伙是破壞了最可寶貴的傳統,設若馬上沒有適當的處置,或者不久兩村的人還可以聯婚呢!兩村長的智慧簡直一點也沒有用了!

第二次報告來到:他們倆坐在了張村外的大楊樹下面。兩村長的心中象刀剜着一樣。那株楊樹是神聖的,在樹的五十步以內誰也不准打架用武。在因收莊稼而暫停戰爭的時候,楊樹上總會懸起一面破白旗的。現在他倆在楊樹下,誰也沒法子懲治他倆。兩村長不能到那裡去認逆子,即使他倆餓死在那裡。

第三次報告:李全躺在樹下,似乎是昏迷不醒了;張榮還坐着,臉上身上都是血。

英雄的心是鐵的,可是鐵也有發熱的時候。兩村長撐不住了,對大家聲明要去看看那倆壞蛋是怎回事,絕對不是去認兒子,他們情願沒有這樣的兒子。

他們不願走到楊樹底下去,那不英雄。手裡也不拿武器,村長不能失了身分。他們也不召集村人來保護他們,雖然明知只身前去是危險的。兩個老頭子不約而同來到楊樹附近,誰也沒有看誰,以免污了眼睛,對不起祖先。

可是,村人跟來不少,全帶着傢伙。村長不怕危險,大家可不能大意。再說,不來看看這種奇事,死了也冤枉。

張村長看二兒子滿身是血,並沒心軟,流血是英雄們的事。他倒急於要聽二小子說些什麼。

張榮看見父親,想立起來,可是掙扎了幾下,依然坐下去。他是個高個子,雖然是坐着,也還一眼便看得出來。腦袋七棱八瓣的,眉眼都象隨便在塊石頭上刻成的,在難看之中顯出威嚴硬棒。這大漢不曉得怎好的叫了一聲「爹」,而後遲疑了一會兒用同樣的聲音叫了聲「李大叔」!

李村長沒答聲,可是往前走了兩步,大概要去看看昏倒在地的李全。張村長的鬍子嘴動了動,眼裡冒出火來,他覺得這聲「李大叔」極刺耳。

張榮看着父親,毫不羞愧的說:「李全救了我的命,我又救了他的命。日本鬼子就在後邊呢,我可不知道他們到這裡來,還是往南渡過馬家橋去。我把李全拖了回來,他的性命也許……反正我願把他交到家裡來。在他昏過去以前,他囑咐我:咱們兩村子得把仇恨解開,現在我們兩村子的,全省的,全國的仇人是日本。在前線,他和我成了頂好的朋友。我們還有許多朋友,從廣東來的,四川來的,陝西來的……都是朋友。凡是打日本人的就是朋友。咱們兩村要還鬧下去,我指着這將死去的李全說,便不能再算中國的人。日本鬼子要是來到,張村李村要完全完,要存全存。爹!李大叔!你們說句話吧!咱們彼此那點仇,一句話就可以了結。為私仇而不去打日本,咱們的祖墳就都保不住了!我已受了三處傷,可是我只求大家給我洗一洗,裹一裹,就馬上找軍隊去。設若不為拖回李全,我是決不會回來的。你們二位老人要是還不肯放下仇恨,我也就不必回營了。我在前面打日本,你們家裡自己打自己,有什麼用呢?我這兒還有個手槍,我會打死自己!」

二位村長低下了頭去。

李全動了動。李村長跑了過去。李全睜開了眼,看明是父親,他的嘴唇張了幾張:「我完了!你們,去打吧!打,日本!」

張村長也跑了過來,豆大的淚珠落在李全的臉上。而後拍了拍李村長的肩:「咱們是朋友了!」

載一九三八年七月《抗戰文藝》第一卷第十二期

電話

王二楞的派頭不小,連打電話都獨具風格:先點上煙捲;在煙頭兒燒到了嘴唇以前,煙捲老那麼在嘴角上搭拉着;煩灰隨便落在衣、褲上,永遠不撣一撣;有時候也燒破了衣服,全不在乎,派頭嘛。叼着煙,嘴歪着點,話總說的不大清楚。那,活該!王二楞有吐字不清的自由,不是嗎?

撥電話的派頭也不小:不用手指,而用半根鉛筆。他絕對相信他的鉛筆有感覺,跟手指一樣的靈活而可靠。他是那麼相信鉛筆,以至撥號碼的時候,眼睛老看着月份牌或別的東西。不但眼看別處,而且要和別人聊天兒,以便有把握地叫錯號碼。叫錯了再叫,叫錯了再叫,而且順手兒跟接電話的吵吵嘴。看,二楞多麼忙啊,光是打電話就老打不完!

已經撥錯了八次,王二楞的派頭更大了:把帽子往後推了推,挺了挺胸,胸前的煙灰乘機會偷偷地往下落。下了決心,偏不看着「你」,看打得通打不通!連月份牌也不看了,改為看天花板。

「喂,喂!老吳嗎?你這傢伙!……什麼?我找老吳!……沒有?邪門!……什麼?看着點?少說廢話!難道我連電話都不會打嗎?……我是誰?在哪兒?你管不着!」啪,把聽筒一摔,補上:「太沒禮貌!」

「喂,老吳嗎?你這……什麼?什麼?……消防第九隊?……我們這兒沒失火!」

「二楞,着了!」一位同事叫了聲。

「哪兒着了?哪兒?喂,第九隊,等等!等等!……,這兒!」二楞一面叫消防第九隊等一等,一面拍打桌上的文件——叫從他嘴角上落下來的煙頭兒給燒着了。「喂,喂!沒事啦!火不大,把文件燒了個窟窿,沒關係!」二楞很得意,派頭十足地教育大家:「看,叫錯了電話有好處!萬一真燒起來,消防隊馬上就會來到,嘻嘻!」

從新點上一支煙,順手把火柴扔在字紙簍兒里。「喂,老吳嗎?你這……要哪兒?找老吳!……怎麼,又是你?這倒巧!……說話客氣點!社會主義道德,要幫助別人,懂吧?哼!」

二楞的鉛筆剛又插在電話機盤的小孔里,一位同志說了話:「二楞,我可要送給你一張大字報了!」

「又批評我什麼呀?」

「你自己想想吧!你一天要浪費自己多少時間,擾亂多少人的工作呀?你占着消防隊的線,很可能就正有失火的地方,遲一分鐘就多一些損失!你也許碰到一位作家……」「哪能那麼巧!」

「你以為所有的人都該伺候你,陪着你鬧着玩嗎?……」「喂,老吳嗎?」二楞的電話又接通了:「……不是?……你是個作家?……我打斷了你的思路,也許半天不能……那你就掛上吧!等什麼呢?」二楞覺得自己很幽默。然後對要寫大字報的同志說:「多麼巧,真會碰上了作家……」「又冒煙了!」有人喊。「字紙簍!」

「二楞,叫消防隊!」

「不記得號數,剛才那回是碰巧啦!」二楞扑打字紙簍,派頭很大。

載一九五八年六月號《新港》



海上的空氣太硬,丁坐在沙上,腳指還被小的浪花吻着,疲乏了的阿波羅——是的,有點希臘的風味,男女老幼都赤着背,可惜胸部——自己的,還有許多別人的——窄些;不完全裸體也是個缺欠「中國希臘」,窄胸喘不過氣兒來的阿波羅!

無論如何,中國總算是有了進步。丁——中國的阿波羅——把頭慢慢的放在濕軟的沙上,很懶,腦子還清楚、有美、有思想。閉上眼,剛才看見的許多女神重現在腦中,有了進步!那個象高中沒畢業的女學生!她媽媽也許還裹着小腳。健康美,腿!進步!小腳下海,嘔,國恥!

背上太潮。新的浴衣貼在身上,懶得起來,還是得起,海空氣會立刻把背上吹乾。太陽很厲害,雖然不十分熱。得買黑眼鏡——中山路藥房裡,圓的,橢圓的,放在阿司匹靈的匣子上。眼圈發乾,海水裡有鹽,多喝兩口海水,吃飯時可以不用吃鹹菜;不行,喝了海水會瘋的,據說:喝滿了肚,啊,報上——什麼地方都有《民報》;是不是一個公司的?——不是登着,二十二歲的少年淹死;喝滿了肚皮,危險,海綠色的死!

炮台,一片綠,看不見炮,綠得詩樣的美;是的,殺人時是紅的,閒着便是綠的,象口痰。捶了胸口一拳,肺太窄,是不是肺病?沒的事。帆船怪好看,找個女郎,就這麼都穿着浴衣,坐一隻小帆船,飄,飄,飄到島的那邊去;那個島,象藍紙上的一個蒼蠅;比擬得太髒一些!坐着小船,摸着……浪漫!不,還是上勞山,有洋式的飯店。洋式的,什麼都是洋式的,中國有了進步!

一對美國水兵摟着兩個妓女在海岸上跳。背後走過一個婦人,哪國的?腿有大殿的柱子那樣粗。一群男孩子用土埋起一個小女孩,只剩了頭,「別!別!」尖聲的叫。海嘩啦了幾下,音樂,嘔,茶舞。哼,美國水兵浮遠了。跳板上正有人往下跳,遠遠的,先伸平了胳臂,象十字架上的耶穌;濺起水花,那裡必定很深,救生船。啊,哪個胖子是有道理的,脖子上套着太平圈,象條大綠蟒。青島大概沒有毒蛇?印度。一位赤腳而沒穿浴衣的在水邊上走,把香煙頭扔在沙上,丁看了看鐵籃——果皮零碎,擲入籃內。中國沒進步多少!「哈嘍,丁,」從海里爬出個人魚。

妓女拉着水兵也下了水,傳染,應當禁止。

「孫!」丁露出白牙;看看兩臂,很黑;黑臉白牙,體面不了;浪漫?

胖婦人下了海,居然也能浮着,力學,力學,怎麼來着?嘔,一入社會,把書本都忘了!過來一群學生,一個個黑得象鬼,骨頭把浴衣支得淨是稜角。海水浴,太陽浴,可是吃的不夠,營養不足,一口海水,准死,問題!早晚兩頓窩窩頭,練習跑萬米!

「怎着,丁?」孫的頭髮一縷一縷的流着水。

「來歇歇,不要太努力,空氣硬,海水硬!」丁還想着身體問題;中國人應當練太極拳,真的。

走了一撥兒人,大概是一家子:四五個小孩,都提着小鐵筒;四十多歲的一個婦人,改組腳,踵印在沙上特別深;兩位姑娘,孫的眼睛跟着她們;一位五十多的男子,披着繡龍的浴袍。退職的軍官!

島那邊起了一片黑雲,炮台更綠了。

海里一起一浮,人頭,太平圈,水沫,肩膀,尖尖的呼叫;黃頭髮的是西洋人,還看得出男女來。都動,心裡都跳得快一些,不知成全了多少情侶,嶗山,小船,飯店;相看好了,渾身上下,巡警查旅館,沒關係。

孫有情人。丁主張獨身,說不定遇見理想的女郎也會結婚的。不,獨身好,小孩子可怕。一百五,自己夠了;租房子,買家具,雇老媽,生小孩,絕不夠。性慾問題。解決這個問題,不必結婚。社會,封建思想,難!向哪個女的問一聲也得要鑽石戒指!

「孫,昨晚上你哪兒去了?」想着性慾問題。

「秉燭夜遊,良有以也。」孫坐在丁旁邊。退職的軍官和家小已經不見了。

丁笑了,孫荒唐鬼,也掙一百五!還有情人。

不,孫不荒唐。凡事揩油;住招待所,白住;跟人家要跳舞票;白坐公眾汽車,火車免票;海水浴不花錢,空氣是大家的;一碗粥,二十鍋貼,連小帳一角五;一角五,一百五,他夠花的,不荒唐,狡猾!

「丁,你的照像匣呢?」

「沒帶着。」

「明天用,上嶗山,坐軍艦去。」孫把腳埋在沙子裡。

水兵上來了,臂上的刺花更藍了一些,妓女的腿上有些灰瘢,象些苔痕。

胖婦人的臉紅得象太陽,腿有許多許多肉摺,剛捆好的肘子。

又走了好幾群人,太陽斜了下去,走了一隻海船,拉着點白線,金紅的煙筒。

「孫,你什麼時候回去?還有三天的假,處長可厲害!」「我,黃鶴一去不復返,來到青島,住在青島,死於青島,三島主義,不想回去!」

那個傢伙象劉,不是。失望!他鄉遇故知。劉,幼年的同學,快樂的時期,一塊跑得象對兒野兔。中學,開始顧慮,專門學校,算術不及格,畢了業。一百五,獨身主義,不革命,愛國,中國有進步。水災,跳舞賑災,孫白得兩張票;同女的一塊去,一定!

「李處長?」孫想起來了:「給我擦屁股,不要!告訴你,弄個闊女的,有了一切!你,我,專門學校畢業,花多少本錢?有姑娘的不給咱們給誰?咱們白要個姑娘麼?你明白。中國能有希望,只要我們舒舒服服的替國家繁殖,造人。要飯的花子講究有七八個,張公道,三十五,六子有靠;幹什麼?增加土匪,洋車夫。我們,我們不應當不對社會負責任,得多來兒女,舒舒服服的連丈人帶夫人共值五十萬,等於航空獎券的特獎!明白?」

「該走嘍。」丁立起來。

「敗敗!估敗!」孫坐着搖搖手,太陽光照亮他的指甲。「明天這兒見!估拉克!」

丁望了望,海中人已不多,剩下零散的人頭,與救生船上的紅旗,一塊上下擺動,胖婦人,水兵,妓女,都不見了。音樂,遠處有人吹着口琴。他去換衣服,噗—嗄—嘟嘟!馬路上的汽車接連不斷。

出來,眼角上撩到一個頂紅的嘴圈,上邊一鼓一鼓的動,口香糖。過去了。腿,整個的黃脊背,高底鞋,腳踵圓亮得象個新下的雞蛋。幾個女學生唧唧的笑着,過去了。他提着濕的浴衣,順着海濱公園走。大葉的洋梧桐搖着金黃的陽光,松把金黃的斜日吸到樹幹上;黃石,濕硬,看着白的浪花。

一百五。過去的渺茫,前游……海,山,島,黃濕硬白浪的石頭,白浪。美,美是一片空慮。事業,建設,中國的牌樓,洋房。跑過一條雜種的狗。中國有進步。肚中有點餓,黃花魚,大蝦,中國漁業失敗,老孫是天才,國亡以後,他會白吃黃花魚的。到哪裡去吃晚飯?寂寞!水手拉着妓女,退職軍官有妻子,老孫有愛人。丁只有一身濕的浴衣。皮膚黑了也是成績。回到公事房去,必須回去,青島不給我一百五。公事房,煙,紙,筆,閒談,鬧意見。共計一百五十元,扣所得稅二元五角,支票一百四十七元五角,郵政儲金二十五元零一分。把濕浴衣放在黃石上,他看着海,大自然的神秘。海闊天空,從袋中掏出漆盒,只剩了一支「小粉」包,沒有洋火!海空氣太硬,胸窄一點,把漆盒和看家的那支煙放回袋裡。手插在腰間,望着海,山,遠帆,中國的阿波羅!…………

載一九三五年九月一日青島《民言報》《避暑錄話》副刊第八期

番表——在火車上

我倆的臥鋪對着臉。他先到的。我進去的時候,他正在和茶房搗亂;非我解決不了。我買的是順着車頭這面的那張,他的自然是順着車尾。他一定要我那一張,我進去不到兩分鐘吧,已經聽熟了這句:「車向哪邊走,我要哪張!」茶房的一句也被我聽熟了:「定的哪張睡哪張,這是有號數的!」只看我讓步與否了。我告訴了茶房:「我在哪邊也是一樣。」

他又對我重念了一遍:「車向哪邊走,我就睡哪邊!」「我翻着跟頭睡都可以!」我笑着說。

他沒笑,眨巴了一陣眼睛,似乎看我有點奇怪。

他有五十上下歲,身量不高,臉很長,光嘴巴,唇稍微有點包不住牙;牙很長很白,牙根可是有點發黃,頭剃得很亮,眼睛時時向上定一會兒,象是想着點什麼不十分要緊而又不願忽略過去的事。想一會兒,他摸摸行李,或掏掏衣袋,臉上的神色平靜了些。他的衣裳都是綢子的,不時髦而頗規矩。

對了,由他的衣服我發現了他的為人,凡事都有一定的講究與規矩,一點也不能改。睡臥鋪必定要前邊那張,不管是他定下的不是。

車開了之後,茶房來鋪毯子。他又提出抗議,他的枕頭得放在靠窗的那邊。在這點抗議中,他的神色與言語都非常的嚴厲,有氣派。枕頭必放在靠窗那邊是他的規矩,對茶房必須拿出老爺的派頭,也是他的規矩。我看出這麼點來。

車剛到豐臺,他囑咐茶房:「到天津,告訴我一聲!」

看他的行李,和他的神氣,不象是初次旅行的人,我納悶為什麼他在這麼早就張羅着天津。又過了一站,他又囑咐了一次。茶房告訴他:「還有三點鐘才到天津呢。」這又把他招翻:「我告訴你,你就得記住!」等茶房出去,他找補了聲:「混帳!」

罵完茶房混帳,他向我露了點笑容;我幸而沒穿着那件藍布大衫,所以他肯向我笑笑,表示我不是混帳。笑完,他又拱了拱手,問我「貴姓?」我告訴了他;為是透着和氣,回問了一句,他似乎很不願意回答,遲疑了會兒才說出來。待了一會兒,他又問我:「上哪裡去?」我告訴了他,也順口問了他。他又遲疑了半天,笑了笑,定了會兒眼睛:「沒什麼!」這不象句話。我看出來這傢伙處處有譜兒,一身都是秘密。旅行中不要隨便說出自己的姓,職業,與去處;怕遇上綠林中的好漢;這傢伙的時代還是《小五義》的時代呢。我忍不住的自己笑了半天。

到了廊房,他又囑咐茶房:「到天津,通知一聲!」「還有一點多鐘呢!」茶房瞭了他一眼。

這回,他沒罵「混帳」,只定了會兒眼睛。出完了神,他慢慢的輕輕的從鋪底下掏出一群小盒子來:一盒子飯,一盒子煎魚,一盒子醬菜,一盒子炒肉。叫茶房拿來開水,把飯沖了兩過,而後又倒上開水,當作湯,極快極響的扒摟了一陣。這一陣過去,偷偷的夾起一塊魚,細細的咂,咂完,把魚骨扔在了我的鋪底下。又稍微一定神,把炒肉撥到飯上,極快極響的又一陣。頭上出了汗。喊茶房打手巾。吃完了,把小盒中的東西都用筷子整理好,都聞了聞,鄭重的放在鋪底下,又叫茶房打手巾。擦完臉,從袋中掏出銀的牙籤,細細的剔着牙,剔到一段落,就深長飽滿的打着響嗝。

「快到天津了吧?」這回是問我呢。

「說不甚清呢。」我這回也有了譜兒。

「老兄大概初次出門?我倒常來常往!」他的眼角露出輕看我的意思。

「噯,」我笑了:「除了天津我全知道!」

他定了半天的神,沒說出什麼來。

查票。他忙起來。從身上掏出不知多少紙卷,一一的看過,而後一一的收起,從衣裳最深處掏出,再往最深處送回,我很懷疑是否他的胸上有幾個肉袋。最後,他掏出皮夾來,很厚很舊,用根雞腸帶捆着。從這裡,他拿出車票來,然後又掏出個紙卷,從紙卷中檢出兩張很大,蓋有血絲胡拉的紅印的紙來。一張寫着——我不准知道——象蒙文,那一張上的字容或是梵文,我說不清。把車票放在膝上,他細細看那兩張文書,我看明白了:車票是半價票,一定和那兩張近乎李白醉寫的玩藝有關係。查票的進來,果然,他連票帶表全遞過去。

下回我要再坐火車,我當時這麼決定,要不把北平圖書館存着的檔案拿上幾張才怪!

車快到天津了,他忙得不知道怎好了,眉毛擰着,長牙露着,出來進去的打聽:「天津吧?」仿佛是怕天津丟了似的。茶房已經起誓告訴他:「一點不錯,天津!」他還是繼續打聽。入了站,他急忙要下去,又不敢跳車,走到車門又走了回來。剛回來,車立定了,他趕緊又往外跑,恰好和上來的旅客與腳夫頂在一處,誰也不讓步,激烈的頂着。在頂住不動的工夫,他看見了站台上他所要見的人。他把嘴張得象無底的深坑似的,拚命的喊:「鳳老!鳳老!」

鳳老搖了搖手中的文書,他笑了;一笑懈了點勁,被腳夫們給擠在車窗上繃着。繃了有好幾分鐘,他鑽了出去。看,這一路打拱作揖,雙手扯住鳳老往車上讓,仿佛到了他的家似的,擠撞拉扯,千辛萬苦,他把鳳老拉了上來。忙着倒茶,把碗中的茶底兒潑在我的腳上。

坐定之後,鳳老詳細的報告:接到他的信,他到各處去取文書,而後拿着它們去辦七五折的票。正如同他自己拿着的番表,只能打這一路的票;他自己打到天津,北寧路;鳳老給打到浦口,津浦路;京滬路的還得另打;文書可已經備全了,只須在浦口停一停,就能辦妥減價票。說完這些,鳳老交出文書,這是津浦路的,那是京滬路的。這回使我很失望,沒有藏文的。張數可是很多,都蓋着大紅印,假如他願意賣的話,我心裡想,真想買他兩張,存作史料。

他非常感激鳳老,把文書車票都收入衣服的最深處,而後從枕頭底下搜出一個梨來,非給鳳老吃不可。由他們倆的談話中,我聽出點來,他似乎是司法界的,又似乎是作縣知事的,我弄不清楚,因為每逢鳳老要拉到肯定的事兒上去,他便瞭我一眼,把話岔開。鳳老剛問到,唐縣的情形如何,他趕緊就問五嫂子好?鳳老所問的都不得結果,可是我把鳳老家中有多少人都聽明白了。

最後,車要開了,鳳老告別,又是一路打拱作揖,親自送下去,還請鳳老拿着那個梨,帶回家給小六兒吃去。

車開了,他扒在玻璃上喊:「給五嫂子請安哪!」車出了站,他微笑着,掏出新舊文書,細細的分類整理。整理得差不多了,他定了一會兒神,喊茶房:「到浦口,通知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