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 - 第2章

老舍

別人都以為丁副隊長確是一位少爺,所以為巴結他,或是為譏諷他,都以少爺呼之。現在,咱卻琢磨出他並不是少爺,因為少爺,既上過洋學堂,就不應有個不知到底是哪座高山的名字。這點推論與發現,使石隊長在悶得發慌的時候,得到歡悅與安慰。他狠狠的把石印的,亮紙的帶着油墨味的《濟公傳》拋到老遠去。「真要命!咱老石比濟公還聰明咧!」

但是,平日彼此間小小的故典,到了一同作戰的時節,便忘得乾乾淨淨。什麼話呢,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一塊兒出來作戰的朋友,比親兄弟還親。親兄弟不見得就有生在一塊兒,死在一塊兒的關係!現在,石隊長的心,那顆在見了敵人便堅硬如鐵的心,掛念着丁副隊長,正好象母親惦念着兒女那樣懇切。想到丁一山對文城的熟習,他咧了咧嘴微笑,暗自責備自己「太神經」。可是,丁一山既對文城熟習,就必定有許多熟識的人啊;焉知道他的熟人中沒有漢奸呢?萬一叫奸細認破……石隊長把按膏藥的手移到臉上,遮住了眼睛,仿佛面前有一攤鮮血似的。

好象睡覺撒囈怔似的,他猛孤丁的站起來,想馬上進城去,找丁一山。走了兩步,他又停住。說好了兩點鐘在林中相會,不能自己破壞了預定的計劃。這是作戰,不是鬧着玩!雖然這樣控制住自己,可是心裡依然不安。無聊的揀起兩個松子含在口中,也無濟於事。

有些腳步聲,他極快的藏在樹後。



老鄭極不放心!不放心丁一山。因為一山是夢蓮的未婚夫。雖然是佃戶,在情義上他卻和王舉人是老朋友。他特別喜愛夢蓮。一來,她本人就可愛;二來,她是王舉人的獨女。王舉人有過三四個兒女,都不幸而夭折;只有夢蓮,在提心弔膽的撫養中,長大起來。她是王舉人的掌上明珠,而老鄭也就永遠把她捧在手心上!無論他有什麼一點「寶貝」,象是頭一個成熟了的鮮玉米,或是兩條還頂着黃花的嫩黃瓜,他都極小心的摘下來,用他的最乾淨,幾乎是專為這種事兒預備的白花藍布大手絹,象裹起珍珠與玉釵那麼慎重的包好,給夢蓮送了去。

五十多歲了,老鄭除了眼睛有點迎風流淚,身上沒有一點別的毛病。作活,走路,都和年輕的人一樣,或者比他們還更潑辣一些。矮個子,大腮幫,全身的肌肉都一疙疸一塊的象些個棗木榔頭,腮下稀稀疏疏的一部半長的須,已經半白;在思索事情,或得意的時候,他便用那短棒錘似的手指拇狠狠的擦摸鬍鬚,連腮上都擦紅了。而後,象嚼着一半個米粒似的,嘴唇並得很緊,而腮上微動。在看到夢蓮的時候,他腮上動得特別厲害;他沒有什麼合適的話足以表示出對她的喜愛,只好這麼不言不語的透出愛她的心意來。

從夢蓮幼年直到現在,老鄭老叫她「蓮姑娘」,而不稱「小姐」。夢蓮也知趣,永遠沒喊過老鄭。他永遠是她的「松叔叔」。在她小時候,她管他叫作「松樹叔叔」,因為他住在松林里。長大了,她把「松樹」的「樹」字減去,而他就成了「松叔叔」。每逢在蓮姑娘叫過幾聲松叔叔之後,老鄭便用各種親熱的音調給她說些松林里蟲鳥的故事。他的嘴笨,說不好,說着說着,就停頓下來,而眼睛雖然沒有迎風,也流下了淚,一種快活的淚。

在老鄭喝過兩盅酒,連須子都仿佛發了紅的時節,才偷偷的對人說:「我要是有蓮姑娘那麼一個女兒,就是一口氣把我累死,我也得給她買綢子衣裳穿!」

他的真誠得到了報酬,蓮姑娘把他當作了心腹人。在她十歲的時候,她死了母親,她的房子很大,來往的人很多,可是她感到空虛。只有父親和松叔叔是知心的人。她很愛父親,但是父親似乎還不如松叔叔那麼好。雖然父親是舉人,而松叔叔不識字;雖然父親作過官,而松叔叔只是個農夫;可是松叔叔的簡單就是最高的智慧,他的誠實就是最高的品德。簡單的說,松叔叔的可愛,象一株老松或一塊山石那麼可愛;愛他,而幾乎說不出所以然來。

王舉人作過幾個月丁一山的老師。他很喜愛一山,但是很不喜歡一山的家窮!

夢蓮喜歡一山,不管他的家窮不窮。

父女之間,因此,起了許許多多的小衝突。衝突雖小,可是與夢蓮的終身大事相連,所以即使是為一杯茶的冷暖,或一頓飯的遲早,而引起的不快,也會把眼淚誘出來,每一件小小的衝突都慢慢發展到婚事上來。王舉人說丁家窮,夢蓮就說丁家曾經闊綽過。王舉人說過去的富不能補救現在的窮,夢蓮說今日的窮或者正好教明天再富。王舉人以為嬌生慣養的夢蓮一定受不了委屈,而嬌生慣養的夢蓮以為只有受點委屈才足以表現出真的愛情來。王舉人,雖然很愛女兒,但在這件事上決定拿出父親的威嚴,不許女兒胡鬧;即使女兒因此終日以淚洗面也在所不惜。夢蓮,雖然很愛父親,但在這件事上決定以不吃飯,不起床,頭疼(真的和假的兩種),落淚等等為反抗的工具,幾乎是故意的使老父親傷心。有一天,夢蓮逃跑了。王舉人發動了不知多少人,到處去找,連河岸上都細細搜查過,可是沒有結果。王舉人一天水米沒有打牙,他很後悔,因為後悔而想到:丁一山那孩子是有出息的。丁家雖然窮,可是王家不是有產業嗎?自己只有這麼一個女兒,為什麼不陪送給她一所房,幾十畝地呢?胡塗!——這回,他罵的不是夢蓮,而是他自己。

當王舉人在家後悔的時候,夢蓮正快活的含着淚與松叔叔談心。松叔叔,在開始,並沒聽清她的話,因為他覺得夢蓮的來訪,至少象一位公主或仙女來到他的茅舍,樂得他說不上話來,也聽不進話去!

「草房!草房!」他連連的說。意思是:他的草房簡直沒法接待一位公主或仙女。他把凳子擦了再擦,才請她坐,他把鐵鍋刷了再刷,才給她燒水。他把珍藏着的一撮兒香片,找出來為她泡茶,而後想起至少須為她煮五個雞蛋——剛下的大油雞蛋。只顧了忙着這些,他只感到耳鼓上受着一些溫美的刺戟,而聽不清她說的是什麼。

慢慢的,水開了,茶泡了,雞蛋已煮好了,而且一讓二讓三讓的使夢蓮沒法不吃點喝點了,他的心才安下去,而請她把話重述一遍。

他聽明白了,夢蓮喜愛丁一山。把十根小棒錘放在磕膝上,腮上微動着,他聽明白了她的話。腮上又動了好多下,他完全同意於她,她應該喜愛丁一山。他本不大認識丁一山,現在,他似乎看見了一位最可愛的年輕貌美的,頭插金花,十字披紅的駙馬爺。

夢蓮說一句,松叔叔點一次頭。把話說完,她得到松叔叔百分之百的同意與同情。

及至她問道:怎麼辦呢?松叔叔直楞了一刻鐘,或者更多一些。他覺得,憑他的歲數與經驗,他一定有辦法,可是,在這一刻鐘的沉默里,他什麼也沒想起來。他的腦子,在這時候,活象一塊木頭,而且是被蟲子盜空了的木頭。最後,他拿出最高的智慧,說了聲:「蓮姑娘,我送你回家吧!」

天已經快黑了。夢蓮思索了一番,覺得除了接受松叔叔的智慧,還不容易想出更妙的辦法來。

於是,她就好象迷路了的羔羊又找到了老牧人似的,隨着松叔叔與一個破燈籠回了家。

在路上,松叔叔想起來一個超智慧的計策。「蓮姑娘,蓮姑娘!」倒好象蓮姑娘會隨時被周圍的黑影給卷了走似的,他連連的叫着。「蓮姑娘,咱們可以扯謊吧?」

蓮姑娘莫名其妙的輕嗽了一聲——那種婦女特有的,閉着嘴,下巴稍微一低,象在嗓子裡邊敲了一聲小玉磬的嗽聲。松叔叔以為這聲輕美的玉磬是表示同意。「蓮姑娘!咱們扯了謊,我才能對舉人爺說話!」

「說什麼話?」蓮姑娘問。

「你教我說什麼話?」松叔叔故意的賣弄着聰明。「唉!婚姻的事!」她的思考能力也不弱。

「就是啊!」松叔叔把想好了的話故作驚人之筆的提出來:「蓮姑娘!是上吊好還是投河好?」

「誰呀?」她在黑影里有點害怕。

「扯謊呀!」怕把她嚇壞,松叔叔急忙的直說下去:「比方說,咱們說你去跳河,教我給救了。你才有勁,我才有勁!舉人爺要不答應婚事,你,蓮姑娘,就說,今個晚上歇一夜,天亮再去跳河!我就說:蓮姑娘,你要跳下去一個時辰,我才趕到,不就太晚了嗎?這麼一說,舉人爺准得嚇成秀才爺,事情就成了!」

照計而行,事情果然成了功。

老鄭的歡喜是無可形容的!經過好幾天的述說與思索,他決定了可以自居為蓮姑娘與丁一山的大媒!從這以後,蓮姑娘就是買一包糖炒栗子,也把幾個最大的挑出來,給松叔叔留下。

…………

老鄭極不放心一山。一山來的那麼奇突,走的又那麼匆忙,而且在他走後,老鄭還好似聽見了兩聲槍響!不放心!不放心!沒敢進屋子,他把正在林里砍柴的鐵柱——小鄭——找到,囑咐他到路上去看一看;路上若看不到什麼,就進城到王宅,問問蓮姑娘可曾看到了丁一山。



四個在林中放哨的弟兄之一,李德明,看見了鐵柱子匆匆走去,又匆匆的跑回來。李德明,身體象牛而心象狐狸的李德明,不能隨便放過一個可疑的人和半點可疑的事。他迎出林外,把鐵柱子截住,很客氣的把槍杵在鐵柱子的脊背上。鐵柱子是個除了砍柴種地,只會混吃悶睡的傻小子,四肢百體好象都是鐵筋洋灰鑄成的。事情若倒退一年,即使有兩個牛似的李德明,即使有兩把槍杵住他的脊背,他也不能服氣,而必定用他的鐵筋洋灰的身體和槍彈碰一碰!今天,他沒有反抗,因為他在今年正月結了婚。爹爹老鄭在鐵柱子結婚的那一天,就盼望得個肥頭大耳朵的孫子,所以時常用一套簡單而意味深長的話教訓兒子:「不能,不能再混吃悶睡,裝傻充楞啊,鐵柱子!你是有了老婆的人!不能,不能再動不動就掄拳頭;得象個人兒似的,好好幹活,好好的給我生個大頭孫子!別看我還能嚼得動鐵蠶豆,誰知道閻王爺幾時叫我回去呢!沒了我,你就是一家之主了!專憑胳臂粗,拳頭大,不能治家呀!」

這段話,教鐵柱子的鐵筋洋灰的腦子多少要活動活動;而腦子一活動,身體也不知怎的就受了控制,況且,年輕輕的老婆,不管是丑吧,還是俊美,是值得憐愛的,絕對不能用鐵筋洋灰的辦法對待她。她,雖然身體並不弱,可是處處是那麼溫軟,即使他是雙料的鐵筋洋灰,也不能不漸漸的軟化。

所以,他今天沒有反抗。雖然他的臉紅得象蒸熟的螃蟹似的,可是他沒有劈手奪槍,而乖乖的擰着眉毛走進樹林來。兩個人四隻大腳(而且有兩隻是鐵筋洋灰的),把地上的干枝與松花踩得吱吱拍拍的亂響。這,驚動了石隊長。他極快的藏在樹後。

從樹後看明白了來的是李德明,石隊長極自然的走過來,倒好象從家裡出來,要到外面看看天氣那麼自然。「幹嗎的?」他問。

「還沒問呢!出來進去的,見鬼見神的,我怕他不地道!」

李德明這樣的報告,把「報告隊長」與敬禮都免去。「你是誰,老鄉?」石隊長的石頭臉上裂開幾道笑紋。「我們也都是莊稼漢兒!」

鐵柱子看了看石隊長,看了看李德明。李德明這時候,也把笑容擺出來,而且把槍藏在背後。鐵柱子臉上的紅色減去了一二分。他指給他們:「那裡的草房就是咱的家。」他告訴他們:「咱是去找丁一山的。」

「丁一山?」石隊長的心幾乎要從口裡跳出來。可是,他用力把它咽了回去。而且臉上裂出更多的笑紋來。他抓了抓頭,把左顴骨仰起向着天,假裝在思索:「丁一山?是不是王村那個丁一山?」

「不是!」鐵柱子的鐵筋洋灰的嘴是不說假話的。「他是王宅姑老爺!」「城裡的王宅?」石隊長順口答音的問。「王舉人的女兒給了他,還沒娶。」鐵柱子得意的補上一句:「咱爹是媒人!」

「唉!真要命!」石隊長心中不十分的舒服。早知道丁一山有個未婚妻在文城,他決不許一山跟他一同來。「你幹嗎去找他呢?」

「咱爹不放心!」

「為什麼不放心!」

「他到咱家來過,連口水都沒喝就走啦!」

「真要命!」石隊長心裡說。而後笑着問:「所以你爹不放心?」

鐵柱子點了點頭。「咱爹教咱去看看。」

「看見他沒有?」石隊長的心又要跳出來。

「看見了!」鐵柱子的黑臉上起了一層白色的小米粒。「在那兒?他幹什麼呢?」石隊長是用笑容去緩和話語的急切,可是——假若鐵柱子稍微精明一點,必定能看出來——笑得已極不自然了。

「他在大槐樹下面躺着呢!」

「什麼大槐樹?躺着?」石隊長臉上的笑容一點也沒有了,象要生吞了鐵柱子似的張着嘴,向前湊了一步。

「離東門二里來地,有兩棵老槐樹,時常有人在那裡上吊!」鐵柱子臉上的小米粒更多了些,米粒上的小毛都豎立起來。「丁一山在樹下躺着,大概是死啦!」

「死啦?」石隊長的嗓子象忽然被什麼堵住了的樣子,眼睛釘在鐵柱子的臉上,半天不能轉動。

忽然,他抓住鐵柱子的胳臂,聲音極低的說:「你知道,丁一山是我的好朋友嗎?告訴我,他怎麼死的?不知道,就猜猜看!」

「咱猜不着!」鐵柱子把胳臂奪出來,「走!問咱爹去!」「李德明!」石隊長的聲音是由牙縫裡擠出來的,牙已咬緊。「教大家趕緊進城!對誰也不准說,不准說——聽明白了,不准說——丁副隊長的事——大家一知道,就必立刻想報仇,忙中生錯,事情准糟!聽明白沒有?」

「明白!」李德明無心中敬了禮,把槍狠狠的插入腰裡,三步當二步的走去。

「走!找你爹去!」石隊長命令着鐵柱子。

老鄭正在門外,背着手來回的走呢。假若心情是可以用尺量的,他對一山的關切應當和右隊長的同一尺寸。他並不特別喜愛一山,但是一山是蓮姑娘的未婚夫,他就不能不另眼看待了。愛陽光的也就愛月光,雖然明知道月光是由太陽借出來的。

看見鐵柱子,他匆忙跑過來:「怎樣?怎樣?」「完啦!躺在大槐樹下面了!」

老人的迎風流淚的眼,這時候,並沒有淚。反之;倒好象幹得發癢似的,他用手掌使勁的揉了揉,把眼睛揉紅。象要嚼碎一粒砂子似的那樣用力的咬着牙,連顴骨上都微微的動彈,他的心中着了火!「我的錯!我老糊塗了!我應該送他進城!」說着說着,他象全身都軟了似的,慢慢的坐——不是坐,他是癱在了地上。「蓮姑娘怎麼受得了呢?」「老大爺!」石隊長也坐在了地上。「老大爺!我姓石,丁一山的朋友!我同他一道來的!」

老人眨着迎風流淚的眼——現在可有了淚——無精打采的看了看客人。看明白了,他的腮上慢慢紅起來:「他的朋友?一道兒來的?你為什麼不同他一塊兒進城?我問你!」小棒錘似的手指幾乎——要不是石隊長躲的快——截在客人的右眼上。

「老大爺,你看哪!」石隊長指了指胸前的膏藥。「我走的慢哪!」

老鄭的眼剛看到膏藥,便相信了石隊長的話。

「老大爺,那是怎回事呀?」

「丁——」老鄭不往下說了。丁一山囑咐過他,不許把他與王宅的關係說給任何人,而不提出王宅,話又無從說起。「老大爺,我是丁一山頂好的朋友,他的事我都知道!他是王舉人的姑老爺。」石隊長看了看在一旁咬着手指甲,呆立着的鐵筋洋灰。

鐵柱子也不知怎的感覺到不好意思了,搭訕着走開。「你都知道?」老人要問個水落石出。

石隊長點點頭:「你老人家是大媒。」

「大媒」象一把鑰匙,咯吱一聲把老人的心打開。他把一山如何來到,如何急忙的走去,和如何他——老人自己——仿佛聽見兩聲槍響,詳細的說了一遍。

石隊長的脊背上爬動着一股涼氣,心中冒着一股熱氣,這兩股氣仿佛在身上的某處碰到一塊兒,教他打了個冷戰。「老大爺,你看這是誰幹的?」

「什麼誰幹的?」老人的腦子裡只有個滿臉是淚的蓮姑娘,簡直沒心思再想別的。

「誰打死一山的?」石隊長几乎是喊着,這樣的問。把話喊出來,他急忙往左右望了望,很後悔這樣失去控制自己的力量。

老人想了想:「我不能血口白牙誣賴好人!可是,丁姑爺要是教文城裡的人打死的,那就一定是劉二狗!」「劉二狗?」

「唉,唉!」老人連連的點頭,「我知道,他要從丁姑爺的手裡搶走蓮姑娘,我知道!」

「他是幹什麼的?」石隊長心中很着急,不為蓮姑娘,而是為眾弟兄。假若劉二狗是給城內敵軍作事的,恐怕大家就難得進城了。

「他,二狗,在日本鬼子——」老人說到這裡,把聲音放得極低,倒好象四圍的松樹也有耳朵似的,「來到以前,他什麼事也沒有。日本鬼子進城以後,他不知怎的就當了王舉人的蜜——蜜……」老人說不上來二狗的官銜,只知道那是個與蜜有關係的東西。

「秘書吧?」石隊長想幫忙解決這問題。

「不錯!不錯!是秘書!」

石隊長心中安定了一點:「他不帶兵?」

「不!不!他是文的!」

石隊長立起來:「老大爺,你很愛蓮姑娘吧?」老人也立起來:「比親女兒還親!」

「好!我和丁一山比親兄弟還親!我馬上進城,你敢去不敢?」

「我一定得去看看蓮姑娘!」

「見了蓮姑娘,你給我說一聲,告訴他,我是丁一山的好朋友,好不好?」石隊長想在王宅安下「埋伏」。老人揉了揉眼,不客氣的打量了石隊長一番。「我看你是個好人!可以!」

「一言為定!咱們在城裡見!」說罷,石隊長邁開大步,往松林外走。

「嗨!」老人在後面喊:「走慢一點!你的瘡!」石隊長的臉幾乎發了紅。殺住腳步,回頭含笑的說:「不要緊了,老大爺!膿已經流出來了!」又走了兩步,補上個「真要命」!

老遠,他就看見了那兩株「老而不死」的大槐樹!他的胸中象有一鍋滾水。「鎮靜!鎮靜!老石!」他低聲囑咐自己。他切盼能看到一山屍,好面對面的告訴一山:「老石會給你報仇!」他又切盼屍首已經挪開,因為他不能保險不去抱着屍身大哭一場!

到了槐樹下,沒有屍身。他的一對老鷹眼轉了兩三次,就看到樹下一片未乾的血跡,低着頭,咬着牙,把淚咽到肚內,他不敢抬手,不敢停步,而使心中的右手放在眉邊,心中的雙足立正,心中喊着「敬禮」!

他的心裡,這時節,已經不是一鍋沸水,而是完全空了。本能的,他往前挪動着腳步。

他的眼睛是乾的,連一點淚的影子也沒有。可是,淚卻迷住了他的心——象濕透了的一張白紙那樣。都快到東門了,這張白紙上才有了城門,小攤子,房屋,和日本衛兵。看見這末一項東西——石隊長總以為敵兵是一種東西——他胸中的那鍋水又沸騰起來。但是他須極鎮靜。他須用全身的力量給自己造出一些冷氣,吹冷了那一鍋沸水。他的臉上發了青!

低着頭,左手按在膏藥上,口內哼哼着,他對着那可以立刻殺死他的敵兵慢慢走去。敵兵的槍刺截住他的胸口。他把破襖的襟拉開更寬一些,一股臭氣撲入敵兵的鼻孔。敵兵的厚皮鞋無情的,最傲慢的,狠毒的,踢在石隊長的小腿上,使他跌出老遠。爬起來,帶着一身的馬糞,他進了城。



文城沒有什麼特產,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人物,沒有什麼電燈與自來水。它只是一個平凡的小城。雖然西門外有火車站,而且附設着修車廠,可是僅足以教關廂灑滿了機油和煤渣,在颳風的時候,到處都是帶着臭味的灰沙,在下雨的時候,到處都可以陷進去個七八歲的娃娃。雖然因為有了車站,西門與南門外創設了應運而生的打蛋廠與紗廠,可是這些建設似乎並沒在文城人民的心理上或經濟上有什麼顯然的影響。

文城城裡的石板路,大概曾經有那麼一個時期,是相當光滑平坦的,現在,它的作用不是給人方便,而是千方百計的專絆行人的腳。路旁,沒有使人看着高興的鋪戶與房屋。除了豆腐房——主要的還是為養豬,賣豆腐僅是帶手兒的事——醬園,小糧食店,其它的買賣,好象都是在這裡作試驗的,試驗成功,便弄來更多的資本,到別的地方去繁榮市面。這裡在晚上八點鐘以後,街上便象死了似的,只有些無家的癩狗在黑暗中巡邏和亂叫。假若不是「文城」寫在了車站的木牌上與車票上,恐怕人們早就把它忘得一乾二淨了。

可是,炸彈與槍炮似乎是起死回生的東西。西門外的紗廠與車站都遭受了轟炸;文城的人們開始感覺到吃飯喝茶,生兒養女,餵豬,賣(或買)豆腐而外,還有些更大的責任與工作。他們須設法保衛自己的城池。車站上晝夜過兵,文城的人們晝夜有人在車站上,有招待茶水的,也有賣餅,賣香煙和茶癋雞蛋的,還有專為數一數過來多少列車,車上有多少兵士的。他們看見了本省的和外省的軍隊,一樣都為他們去打仗。因此,文城的人開始明白,文城不是孤立的一個有幾家雜貨鋪與一座小車站的島,而是與整個的中華聯成一氣的。他們的朋友不僅是朝夕晤面的張三李四和麻子王老二,而是全中國的人民。他們的膽氣壯起來,也就想作出一點事來,表現出文城並不是一口裝着些半死半活的人們的棺材,而是一個足以自傲的地方,因為它也有些歡蹦亂跳,肯作事的人。

文城沒有自己的報紙。定閱北平天津或保定的報紙的只有縣政府與縣立中學。這兩個機關,永遠把閱過的報紙貼在門外。可是,文城人的看報,不過是一種消遣。他們不但不大了解報紙上所說的國際大事,就是本國的新聞也每每引起他們的誤會,而惹起完全與本題無關,越說越遠的爭辯。現在,日本人的飛機在西門外投過了彈。他們急於看報,而且是認真的看了,因為西門外的死屍與炸毀的屋宇,作了報紙的最真切的保證!——報紙上所說的,不管關於上海的還是天津的事,並非是信口開河,而必定是確有其事;上海與別處所落的炸彈必定和落在文城的一樣厲害,或者還更厲害一些。他們信任了報紙,也就信任了抗戰,所以,他們老有人在車站上,向旅客,向士兵,「借」報看看。能夠把一張報紙,不管是哪裡印的,和哪一天的,拿進城中來的,幾乎就可以算作一時的英雄!

消息越來越不對了。報紙上所說的,正和敵機的常在頭上飛來飛去,兩相配合。可是,大家並沒有發慌。車站上來了軍隊,住下了;河岸上來了軍隊,住下了;王村,李莊,城裡的中學,與東關外的松林里,全住了兵!看着士兵們軍容的整齊,槍炮的齊備,人與馬的精神,紀律的良好,文城的人們不但不慌,反倒睡得更香甜了。仿佛覺得中日戰爭的勝負就決於文城這一戰,而在文城這一戰中,中國必定打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