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書藝人 - 第2章

老舍

忘了鎖箱子的,到了岸上,只剩下個空箱子。裡頭的東西,全都折到水裡了。扒手也忙得不亦樂乎,小偷抄起別人的傘就跑。下流男人的手專找女人身上柔軟的地方摸。寶慶生怕擠着秀蓮,不住地招呼:「小蓮,別忙,別忙!」

雖然秀蓮還沒有發育完全,她卻到處引人注意。也許因為她是個下賤的賣唱的,誰都覺着可以占她點兒便宜;也許是因為她的臉兒透着處女的嬌艷,正好和她言談舉止的質樸動人相稱。

她的臉小而圓,五官清秀,端正。無論擦不擦脂粉,她的臉總是那麼艷麗。她的眼珠烏黑,透亮。她並不十分美,可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天然誘惑力,叫你一見就不得不注意她。她的鼻子又小又翹,鼻孔略略有些朝天。這一來她臉的下半部就顯得不那麼好看了,象個淘氣的小娃娃。她把小下巴頦兒小鼻子朝上那麼一揚,好象世界上的一切她都不在乎。她的嘴唇非常薄,只有擦上口紅才顯得出輪廓來。她的牙很白,可是不整齊。這點倒顯出了她的個性。

她的頭髮又黑、又亮、又多,編成兩個小辮兒。有時垂在前面,有時搭在後面,用顏色鮮亮的帶子扎着。她的身材還沒有充分長成。她穿着繡白花的黑緞子鞋,使她看起來個兒更矮,人更小。她腳步輕盈,太輕盈了,看來有點不夠穩重。她的臉、她的兩根小辮兒和她的身材都和普通的十四歲女孩兒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有時帶出輕飄飄走台步的樣子來,這才看得出她是個賣藝的。眼下她雖然穿的是繡花緞子鞋,她那年輕靈活的身子卻只穿着一件海藍色的布褂子。

天實在太熱,她把辮子都甩到腦後去了,也沒扎個蝴蝶結。汗水把她臉上的脂粉沖了個乾淨,露出了瑩潤的象牙皮色。她的臉蛋因炎熱而發紅,比擦脂粉好看多了。

她好奇的大黑眼睛把岸上的一切,都看了個一清二楚——青的橘子、白的米飯、小小的栗色馬,還有茅草和竹子搭的棚棚。對她來說,這些東西都那麼新鮮、有趣、動人。她恨不得馬上跳上岸去,買上一些橘子,騎一騎那顏色古怪的小馬。她覺着,重慶真了不起。誰能想到這兒的馬會比驢小,橘子沒熟就青青地拿出來賣!有些攜家帶口的,已經到竹柵棚里去歇着了。一個赤條條的小胖孩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忘了熱,忘了那些不稱心的小事。她只想趕緊上岸,不願意老呆在船上。

她知道爸爸正盯着她呢!不論心裡多着急,她還是不敢一個人下船。她還小,又是個賣唱的。得要爸爸保護。她只好安安靜靜地站着,眼巴巴望着青橘子和肥肥的大白豬。窩囊廢坐起來了——他並不想坐起來,可是要不坐起來,爭先恐後往下擠的人就會踩着他的臉。他還在叫喚。據他說,亂七八糟的人打他身邊擠過去弄得他頭暈。

從外表上看,他很象他的兄弟,只是高點兒,瘦點兒。因為瘦,眼睛和鼻子就顯得特別大。他的頭髮向後梳,又光又長,簡直就象個剛打巴黎跑回來的藝術家!

他也會跟着大鼓和弦子唱鼓書,唱得比他兄弟還好。可是他看不起唱大鼓這一門賤業。他也會彈三弦。但他不願給兄弟和侄女兒彈弦子,因為幹這個傍角的活兒的更低下一等。他什麼也不干,靠兄弟吃飯。據他自己說,這不會有失身分。他很聰明。要是他願意,他本可以成個名角兒。可是他不打算費這份勁兒。他向來看不起錢,拿彈彈唱唱去賣錢!丟人!

從人倫上講,寶慶不能不供養窩囊廢。他倆是一個爹媽生的,不得不挑起這份兒擔子。不過窩囊廢在家裡多少也有點用處:只有他治得住寶慶的老婆。她的脾氣象夏天的過雲雨一樣,來得快去得快。一旦寶慶對付不了她,只有大哥能對付。她一發脾氣,窩囊廢也得發脾氣。要是倆人都同時發了脾氣,總有一個得先讓步。只要她先一笑,窩囊廢跟着也就笑了。倆人都笑了,家裡也就安生了。窩囊廢老陪着弟妹,跟她一起打牌,喝酒。

寶慶護着秀蓮,自有他的道理。她是他的搖錢樹,而且憑良心講,他也不能不感激她。她從十一歲起就上台作藝,給他掙錢。不過他總是怕她會跟那些賣唱的女孩兒們學壞。她越是往大里長,他覺着,這種危險也就越大。於是他也就越來越不放心她。她在娛樂場所賣唱,碰到一些賣唱的女孩兒,她們賣的不光是藝。他有責任保護她,管教她,可不能寵壞了她。為了這,憐愛和擔憂老在他心裡打架;他老拿不定主意,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窩囊廢對秀蓮的態度可就大不一樣了。他並不因為花了她掙來的錢就感謝她。他也不擔心她這行賤業會使她墮落。他對她就象對親侄女一樣。秀蓮想要的東西,兄弟和弟妹要是不給,他真能跟他們幹仗。可是他自己就有好多次惹得秀蓮生氣。他要是沒了錢,保不住就要拿她一個鎦子,再不然就是一雙貴重的高跟鞋,拿去賣掉。要是秀蓮不生氣,他就對她更親近,更忠心。萬一她生了氣,他就會漲紅了臉,數落她,不搭理她,非要她來賠了不是,才算了結。

靠岸前不久,方二奶奶剛剛睡着。她向來這樣。沒事的時候,她的主意來得個多。一旦有了事,她總是醉得人事不醒。等她一覺醒來,要是事情都妥妥帖帖地辦好了,她也就不言聲。要不然,她就得大吵大鬧,非說還是她的主意對。二奶奶的爸爸也是個唱大鼓的。按照唱大鼓人家的規矩,做父母的絕不願意讓自己的親生女兒去學藝,總惦記着能把她們養成個體面的姑娘,將來好嫁個有身分的丈夫。他們往往願意買上個外姓女孩兒,調教以後讓她去掙錢。話是這麼說,可是二奶奶自己並不是體體面面地長大的。結婚以前,她也幹過賣唱的姑娘乾的這一行。

她年輕的時候,也還算得上好看。如今雖已是中年,在沒喝醉的時候,也還有幾分動人之處。她長圓的臉,皮膚又白又嫩。但一醉起來,臉上滿是小紅點,一副放蕩相。她的眼睛挺漂亮,頭髮總是隨隨便便地在腦後挽個髻兒。這個髻有時使她顯得嬌憨,有時顯得稚氣。她個子不高,近年來背開始有點駝了。有時她講究穿戴,塗脂抹粉;但經常卻是邋裡邋遢的。她的一切都和她的脾氣一樣,難捉摸,多變化。

寶慶本不是個唱大鼓的,他學過手藝,愛唱上兩句。後來就拿定主意幹這一行了。他跟她唱鼓書的爸爸學藝的時候,迷上了她的美貌。後來娶了她,他也就靠賣藝為生了。

二奶奶覺着,既然秀蓮是個唱大鼓的,那就決不能成個好女人。二奶奶這樣想,因為她早年見慣了賣唱的姑娘們。秀蓮越長越好看,二奶奶也越來越嫉妒。有時她喝醉了,就罵丈夫對姑娘沒安好心。她出身唱大鼓的人家,一向覺着為了得點好處買賣姑娘算不得一回事。她打定主意趁秀蓮還不太懂事,趕緊把她賣掉,給個有錢人去當小老婆。二奶奶知道這很能撈上一筆。她可以抽出一部分錢,再買上個七、八歲的姑娘,調教調教,等大了再賣掉。這是樁好買賣。她不是沒心肝的人,這是講究實際。當年她見過許許多多小女孩兒任憑人家買來賣去,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再說,要是一個闊人買了秀蓮,她一輩子就不愁吃喝,也少不了穿戴。就是對秀蓮來說,賣了她也不能算是缺德。

寶慶反對老婆的主意。他不是唱大鼓人家出身。買賣人口叫他噁心。他買過秀蓮,這不假。可他買她是為的可憐那孩子。他原打算體體面面地把她養大。一起頭,他並沒安心讓她作藝。她很機靈,又很愛唱,他這才教了她一兩支曲子。他覺着,要是說買她買得不對,那麼賣了她就更虧心了。他希望她能再幫上他幾年,等她夠年紀了,給她找個正經主兒,成個家。只有那樣,他的良心才過得去。

他不敢公開為這件事和老婆吵架,她也從不跟他商量秀蓮的事。她一喝醉了,就衝着他嚷:「去吧,你就要了她吧!你可以要她,那就該稱你的心了。她早晚得跟個什麼不是玩意兒的臭男人跑了!」

這類話只能使寶慶更多擔上幾分心,使他更得要保護秀蓮。老婆的舌頭一天比一天更刻薄。

船快空了。秀蓮想上岸去,又不敢一個人走。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把兩條小辮一會兒拉到胸前,一會兒又甩到背後。

秀蓮不敢叫醒她媽。寶慶和大鳳也不敢。這事只有窩囊廢能做。可是他得等人請,只有這樣才能顯出他的重要。「您叫她醒醒。」寶慶說。

窩囊廢停住叫喚,拿腔作勢地捲起袖子,叫醒了她。二奶奶睜開眼來。打了兩個嗝。

一眼看見山上有座城,馬上問:「到哪兒啦?」

「重慶,」窩囊廢神氣活現地答道。

「就這?」二奶奶顫巍巍的手指頭指着山上。「我不上那兒去!我要回家。」她抓起她的小包袱,好象她一步就能蹦回家去。

他們知道要是和她爭,她能一頭栽進水裡,引起一場大亂子,弄得大家好幾個鐘頭都上不了岸。

寶慶眼珠直轉。他從來不承認怕老婆。他還記得當初怎樣追求她,也記得婚後的頭兩年。他記得怎樣挖空心思去討好她,把她寵到使自己顯得可笑的地步。他一面想,一面轉眼珠子。怎麼能不吵不鬧,好好把她勸上岸去。終於,他轉過身只對大鳳和秀蓮說:「你們倆是願意走路呢,還是願意坐滑竿?」

秀蓮用清脆的聲音回答說:「我要騎那匹栗子色的小馬。準保有意思。」

二奶奶馬上忘了她打算帶回家去的那個小包。她轉身看着秀蓮,尖聲叫道:「不准這麼幹!騎馬?誰也不許騎!」「好吧,好吧,」寶慶說道,馬上抓住了這個機會。他在頭裡走,懷裡還抱着那把弦子。「我們坐滑竿。來吧,都坐滑竿。」

大家都跟着他走下跳板。二奶奶還在說她要回家,不過已經跟着大家挪步了。她很清楚,要是她一個人留下,靠她自個兒是一輩子也回不了家的。何況,她一點也不知道重慶是怎麼回事。

全家,拿着三弦、大鼓、大包小包,坐上一架架的滑竿。腳夫抬起滑竿,往前走了。

苦力們抬着滑竿,一步一步,慢慢地,步履艱難地爬上了通向城裡的陡坡。坐滑竿的都安安靜靜坐着,仰着頭,除了有時直直腰,一動也不敢動。前面是險惡的天梯,連二奶奶也屏息凝神了。她怕只要動一動,就會栽下滑竿去。只有秀蓮感到高興。她衝着姐姐大鳳叫道:「看呀,就象登天一樣!」

大鳳很少說話。這一回她開口了:「小心呀,妹妹。人都說爬得越高,摔得越疼呀!」



到了山頂,大家下了滑竿。二奶奶雖然是讓人給抬上來的,可是一步也邁不動了。她比抬她的苦力還覺着乏。她在台階上坐下,嘟嘟囔囔鬧着要回家。這座山城呀,她說,真是把她嚇死了。她要是想出個門,這麼些個台階可怎麼爬呢!

秀蓮伸着脖子看城裡的大街,心裡激動得厲害。高樓大廈、汽車、霓虹燈,應有盡有。誰能想到深山峻岭里也會有上海、漢口那些摩登玩意兒呢!

她衝着爸爸跑過去。「爸,那兒一定有好旅館,我們去挑個好的。」

二奶奶說什麼也不肯再往前走了。不遠就有一家旅店,那就能湊合。她叫挑夫把行李挑進去。秀蓮撅起小嘴,可是誰也不敢反對。

旅店又小、又黑,髒得要命,還不通風。唯一吸引人的,是門口的紅紙燈籠,上面寫着兩行字: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

男的住一間,女的住一間,兩間房都在樓上,窄得跟船艙一樣。窩囊廢又「哎喲哎喲」地哼哼起來了。他說他覺着又回到了船上。

旅店是地道的四川式房子,牆是篾片編的,上面糊着泥,又薄,又糟,一拳頭就能打個窟窿。房頂稀稀拉拉地用瓦蓋着,打瓦縫裡看得見天。床是竹子的,桌子、椅子,也都是竹子的。不管你是坐着、靠着,還是躺着,竹子都吱吱地響。

屋子裡到處是大大小小的耗子。還有蚊子和臭蟲。臭蟲白天不出來,牆上滿是一道道的血印,那是住店的夜裡把臭蟲抹死在牆上留下的印子。

一隻大耗子,足有八寸長,悶聲不響地咬起秀蓮的鞋來了。秀蓮嚇得蹦上竹床,拿膝蓋頂着下巴頦坐着。她的小圓臉煞白,兩眼戰戰兢兢地盯着骯髒的地板。

除了二奶奶,大家都在抱怨。她跟大家一樣,也不喜歡耗子和吱吱叫的竹器家具,可是到這小店兒里來是她的主意,她咬緊牙關不抱怨。「這小店不壞嘛,」她講給大鳳聽,「不管怎麼說,總比在船上打地鋪強。」她打蒲包里拿出個瓶子來,喝了一大口。

天氣又悶又熱,一陣陣的熱氣透過稀疏的屋瓦和薄薄的牆,直往屋裡鑽。小屋象個薄蛋殼,裡面包着看不見的一團火。桌子、椅子都發燙,摸着就叫人難受。一絲風也沒有。

人人都出汗,動不動就一身痱子。

寶慶熱得要命,連禿腦門都紅了。可是他不愛閒呆着。他打開箱子,拿出他最體面的綢大褂,一雙乾淨襪子,一雙厚底兒緞子鞋,和一把檀香木的摺扇。不論天多麼熱,他也得穿得整整齊齊,到城裡轉悠一圈,拜訪地面上的要人。他得去打聽打聽,找個戲園子。

他不能象大哥那樣閒在,也不能象他老婆那樣什麼都不管。他得馬上找個地方,秀蓮和他就可以去作藝,掙錢。要不然,一家子都得挨餓。窩囊廢見兄弟急着開張,擔起心來。

「兄弟,」他說,「我們唱的是北方曲子,這些山里人能愛聽嗎?」

寶慶笑了。「甭擔心,大哥。只要有個作藝的地方,哪怕是在爪哇國呢,我也有法掙來這碗飯。」

「真的?」窩囊廢愁眉苦臉。他脫下小褂在胸口上搓泥捲兒。他沒有兄弟那麼樂觀,他也不喜歡這座火爐似的山城。「我的好大哥,」寶慶說,「我出去一趟,您在家照看着點兒。別讓秀蓮一個人上街去。別讓她媽媽喝醉了,還得讓她小心着點煙頭兒。這些房子糟得就跟火柴盒子似的,一個煙頭就能燒一條街。」

「可是怎麼能……」窩囊廢挺不樂意。

寶慶知道大哥想說什麼,就笑了。「別跟我提那個。他們都怕您。他們就聽您的。是這麼着不是?」

窩囊廢笑得有點兒勉強。

寶慶把他的東西收拾到一塊兒,拿塊包袱皮包了,挾在胳肢窩裡。他在穿上最好的衣服之前,得先去澡堂子洗個澡,剃剃頭。

他拿着包袱悄悄地走出屋子,不讓他老婆看見。她還是聽見了。「咦……你……上哪兒去?」

他沒言語,只是搖了搖頭,就急急忙忙走下搖搖晃晃的樓梯。

走出大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邁開輕快的步伐。他看着街道,很快就把家裡的揪心事兒忘了個一乾二淨。他喜歡那寬寬的街道,街道兩邊排着洋灰抹的房子,霓虹燈亮得耀眼。這真好。這麼些個燈,還愁沒有買賣做嗎?

他找到了一家澡堂子。一邁進門坎兒,他就不住地給人點頭,連茶房也沒漏過,就象他們是他的老朋友一樣。他看見有兩三個來洗澡的是一起坐船來的伴兒,就跟他們親熱地拉手道好兒。然後他走到柜上去,悄悄地替他們付了澡錢。

他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一下子人人都知道,有個不尋常的人來跟大傢伙兒一塊洗澡來了。就連懶洋洋的四川堂倌也特別獻殷勤,跑去給他端來了一杯熱茶,還有熱手巾。他剃了頭,颳了臉,然後脫光衣服,不慌不忙地跳進池子,往身上撩了一通熱水,接着坐在池子邊,一面在胸口上搓着,一面順口唱起來。他的聲音不高,可是深沉洪亮。他心曠神怡。要做的事多着呢,忙什麼。先唱上一段再說。他聽着自己的聲音,覺得美滋滋的,當然他更喜歡別人捧場。一身的臭汗都洗淨了,他穿上了講究的綢大褂和緞子鞋,他把髒衣服交給柜上拿去洗,覺得自己乾淨、利索。走出澡堂門,準備辦事去。

首先,他得鬧明白當地的園子裡演的都是些什麼。他花了個把小時轉茶館,看出沿江一帶都唱的是本地的四川清音、漁鼓和洋琴。拿北京的標準來看,他覺着本地的玩藝兒不怎麼樣。他唱的鼓書更有味兒,也更雅。不過一個高明的藝人就得謙虛着點,總得不斷地學點新玩藝兒。

他高興的是所有的茶館買賣都很興隆。要是這些藝人能賺錢,他和秀蓮為什麼不能呢。重慶人可能聽不懂大鼓。可是新玩藝兒總是叫座的,四川人一定愛看打遠處來的新鮮玩藝兒。重慶現在是陪都了,全國四面八方的人都往這兒涌。就是四川人不來看他的玩藝兒,難民們也會來的。唔,事情不壞嘛。

可是他得成起個班子來。秀蓮和他不能就那麼着在茶館或江邊的茶棚兒里賣唱。絕不能那麼辦。他是個從北平來的體面的藝人。他在上海、南京、漢口這些大城市裡都唱過。

他必得自己弄個戲園子,擺上他那些繡金的門帘台帳,還有各地名人捧他的畫軸和幛子。

他得有一套拿得出手的什樣雜耍,得有倆相聲演員,變戲法的,說口技的。不論哪一樁,他都得去主角。要是他一時成不起一個唱北方曲藝的班子,他就得找倆本地的角兒來幫忙。不論怎樣,得叫重慶人看看他的玩藝兒。

他加快了步子,又開始冒汗了。不過出汗也叫人舒服,涼快。背上越是汗涔涔的,他越是暢快。

跟別的大城市一樣,重慶多的是茶館。寶慶走了一家又一家,很快就知道了哪些人是應當去拜訪的。有些人的名字他在來重慶之前就知道了。去拜會之前,他還是情願先坐在茶館裡領略一下本地風光。你在這兒什麼人都看得見——商人、土匪、有學問的人和耍錢的。寶慶見人就交朋友。

在一家茶館裡,他碰見了老朋友唐四爺。唐四爺的閨女琴珠也是個唱大鼓書的藝人。

寶慶在濟南、上海、鎮江這些城市裡,跟唐四爺在一個班子裡混過事。他的閨女琴珠嗓門挺響亮,可是缺少韻味。寶慶看不上她的玩藝兒更瞧不上她的人品。對她來說,錢比友情更重要。她的爸爸唐四爺也是一路貨。方家和唐家以前大吵過,後來多年不說話。

可是今天見了面,寶慶和唐四爺都覺着象多年不見面的親哥倆。他倆親熱地拚命握手,激動得眼淚花花的。寶慶要找個唱鼓書的好把班子湊起來,唐四爺急着要給他閨女找個好事由兒,要不然,他愁眉不展地說,他全家都得流落在重慶,一籌莫展。眼下的窮愁使他們忘了過去的那些彆扭。在眼前這種情況下再見面,倆人心裡都熱呼呼的。寶慶很知道,要是跟唐四爺在一個班子裡,早晚他得吃虧。可是眼下這麼缺人,他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在唐四爺那頭,他一見寶慶,就覺得好象一塊肥肉掉進了嘴裡,他決心死死咬住這塊肉不放。他明白要叫寶慶上鈎並不難。過去怎麼辦,現在還怎麼辦。不過在他和寶慶握手的時候,他眼睛裡的淚倒的確是真的。「我的好四爺!」寶慶親熱地說,「您怎麼也在這兒?」「寶慶,我的老朋友……」唐四爺的眼淚滾下了腮幫子,「寶慶,您得幫幫我,我在這荒山野店裡真沒轍了。」

唐四爺是個矮矮瘦瘦,五十來歲的人。別看他的身子骨兒小,嗓門倒很響亮。他的臉又瘦又長,鼻樑既高且窄,象把老式的直剃刀。他一說起話來,就不住點地搖頭晃腦。一對小眼睛深凹凹的,很少正臉瞧人。

「寶眷都來了嗎?」寶慶說。

「是呀,連小劉都跟我們來了。」

「小劉?」寶慶一下子想不起來,「是給您閨女彈弦子的那個嗎?」

「是呀!」唐四爺瞅着寶慶,瞧出寶慶非常高興。他猜出寶慶急着要找個彈弦子的。

他那大哥窩囊廢彈得一手好弦子,可是他不肯幹這一行。要是寶慶找不着個彈弦子的,他就算是真的坐了蠟。小劉彈得不算好,可是在這麼個偏僻的山城裡,也就能將就了。

「走吧,我的好四爺。帶我去見見您的寶眷。」寶慶更加親熱地說着。他想馬上見見小劉和琴珠,讓他們搭他的班子。「寶慶,我的好兄弟,我們來了快兩禮拜了,還沒一點轍呢!」唐四爺嘆息着說。「您有點門兒了嗎?」他想先弄清楚寶慶到底能給他點什麼好處,然後再讓他見小劉和他閨女。寶慶的親熱,倒引起他的擔心來。

寶慶意味深長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我的好四爺,只要您肯幫忙,我就能把買賣弄起來。您想想——有了小劉、琴珠、我閨女秀蓮和我,這就有了三個段子了。只要再找上幾個人——找幾個本地作藝的什麼的——馬上就能開鑼了。走呀!」

「您拿得穩?」別人的熱心解不開他心裡的疙瘩。「我的好四爺,」寶慶神氣起來了,「您想我方寶慶能騙您嗎?我說能幹起來,就能幹起來。」

唐四爺搖了搖頭,心裡很快打開了算盤。一開頭他是想要寶慶幫忙來着,如今他見寶慶那麼急着想跟他湊班子,就又覺着該扭轉一下形勢,讓寶慶倒過來求他。

「寶慶,」他開了口,「我得回家去先跟他們合計合計。」

寶慶知道唐四爺滑頭。不過他也看出唐四爺沒有完全拒絕搭夥兒干。於是他也裝作一點兒不着急。「好四爺,您想回就回去吧。有了琴珠和小劉,我可以成班子,不過您也得明白,沒有他倆我也成得起個班子來。給他們捎個好。再見。」說着,他就要走。

唐四爺笑了。「別走呀,寶慶。您要是樂意,就來跟大伙兒說說。」

唐家住的店比方家住的還要小。地方越是小,就越是顯得唐四奶奶和琴珠「偉大」。

四奶奶有三個唐四爺那麼寬,琴珠至少要比她爹高上兩寸。娘是座肉山,閨女是個寶塔。倆人都一個勁兒地搧扇子。

琴珠只有在台上還有幾分動人之處。上台的時候,她可以把臉蛋和嘴唇都抹得紅紅的。她的眉毛又粗又黑,頭髮燙得一卷一卷的。此刻她沒化裝,臉上汗涔涔的。寶慶想:她可是真夠丑的了。不過她的眼睛還挺漂亮,能盯得你發窘。乍看之下她的眼珠是褐色的,又大又亮,忽閃忽閃的。可是那對眼珠子要是盯上了你,就會變得越來越黑。

四奶奶是個尖嗓門。不說話的時候,也呼嚕呼嚕地喘氣。「喲,」四奶奶叫了起來,「我當是誰來了呢,敢情是寶慶呀!」她坐在一把竹椅上,屁股深深地嵌在椅子裡,簡直沒法站起來迎接寶慶。她拿着一把芭蕉扇拚命地扇,用她那尖嗓門喊:「這下可好嘍,我這就放心了,這下子我們不會餓死在這兒了。您這邊坐,您坐呀。四爺,沏茶來。」寶慶四面瞧了瞧,沒處可坐。」我不坐,「他客氣地說,」甭費事了,四爺,我不渴。四奶奶,您身體還好吧?「」好!「唐太太氣呼呼地說,」打來到這麼個鬼地方,我都掉了十幾斤肉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胖胳膊,嘆了口氣。

「您呢,琴珠姑娘?」寶慶笑眯眯的,想表示好感。琴珠先笑了一陣子,這才想出話來。「唔,方二叔,您的腦門還是那麼亮。」她打趣地說。

寶慶笑了。他想,從琴珠的樣子看來,穿得挺隨便,又沒擦脂抹粉,眼下可能還沒幹那號買賣。寶慶一向不喜歡她,也不願意秀蓮跟她瞎摻合,怕跟她學壞。只要有錢,琴珠什麼都幹得出來。寶慶不知道她現在跟小劉是不是也有一手,不過那當然不是為了賺錢。

他定了定神,問道:「小劉呢?」唐四爺叫道:「小劉,小劉,快出來,方二爺在這兒呢!」

小劉懶洋洋迷離迷瞪地蹭了出來,一面還打着哈欠。他約摸有三十歲,又瘦又弱。他五官清秀,可是瘦得厲害,好象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他的臉煞白,象個大煙鬼。這會兒他剛醒,臉上有團粉紅色,使他顯得年青,單純。他見了寶慶真是高興極了。他笑着,柔聲柔氣地說:「喲,方二爺,」見寶慶站着,忙說,「我去給您搬把椅子來。」

「甭客氣,」寶慶很客氣地說,「過得好吧,小劉?」

唐四爺連忙打岔:「咱們說正經的吧。別盡站着。」「對,方二爺,」四奶奶說,「您有主意,您先說。」她拼命搧扇子。

寶慶開了口,誠心誠意地說:「琴珠,小劉,我來求您們幫忙來了。我想成個班子。」

「那還有什麼說的?」四奶奶笑了。「是您要我們幫忙的,所以您得預支點錢給我們。」

寶慶倒抽了一口冷氣,不過很快又裝出了一副笑臉:「我的好四奶奶,您要我預支?

咱們不都一樣是難民嗎?「

四奶奶繃着臉。小劉本來想說他願意幫忙,可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他拿出一包「雙槍牌」香煙,挨個敬了敬。除了寶慶,每人拿了一支。

「不預支,我們不能幹。」唐四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