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的悲劇 - 第2章

埃勒里·奎因



他的身份從來說是「埃米莉·黑持的丈夫」——至少自從他們在五光十色的紐約舉行婚禮以來,便是如此。那是三十七年前,當時半獅半鶩像是裝飾品上最流行的圖案,椅罩還是客廳里不可或缺的行頭。從他們回到華盛頓廣場住宅的第一天——不用說,她的房子——約克·黑特就瞭然自己的命運。當時他還年輕,也許他曾試圖抵抗她的剛愎,她的火爆脾氣和她的專制。也許他曾提醒她,她是在某些外人不明的事由下,和她正經穩重的第一任丈夫湯姆·卡比安離婚的;因此,老實說,她欠她的第二任丈夫約克·黑特些微體貼的舉止,而且,她也應該收斂自少女時代即震撼紐約的不當言行。即便他試過,他的命運也就此註定了他的命運,也毀滅了他的一片大好前程。

約克·黑特曾經是一名化學家——雖是年輕、貧窮、初出茅廬的科學新手——而且也是一名曾經發表撼世新發現的研究工作者。結婚的時候,也正在做一些化學膠的實驗,這是當時後維多利亞時代化學界連做夢都想不到的。然而在他妻子的氣焰下,化學膠、事業和聲響,全告消弭。年復一年,他變得愈來愈愁眉不展,最後,只有在埃米莉准許他於自己房間設立的實驗室里,混混日子自求安慰。他漸漸變成一副空殼子,可憐兮兮地依賴他妻子的財富過日子(而且無時不被提醒這點),成為她一群不循正軌的子女的父親,但是他對這群搗蛋鬼的牽制力,比家裡的仆傭還不如。

芭芭拉是黑特子女中最年長的,也是埃米莉放蕩不羈的血統當中最有人樣的。她是個三十六歲的老處女,高挑修長,發色淡金,她是這群後輩里唯一基因沒有被腐蝕的;她熱愛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尤其對大自然情有獨鍾,這使她和其他手足更顯不同。三個黑特子女當中,只有她繼承了父親的資質,同時,她也免不了有一些自她母親那邊傳承的不正常元素,只是在她身上,不正常才變成天才的點綴,而且被發揮在詩文上面。她已經被公認為是當代首席女詩人——文學界毫無異議地稱呼她為詩歌的無政府主義者,具有獨創性精神的波希米亞浪人和具備無盡詩歌天分的知識分子。她是無數深奧難解、才氣煥發的詩集作者,加上哀愁、聰慧的綠眸子,她已經成為紐約知識界的阿波羅神殿的祭司。

芭芭拉的弟弟康拉德,就沒有這種藝術天分來平衡他的不正常。他是他母親的男性版本,典型的黑特家瘋狂分子。他曾經上過三家大學的劣等生名單,三次都因為惡毒又瘋癲的惡作劇被趕出校門。有過兩次毀婚上法庭的記錄。有一次開快車撞死行人,最後靠他母親的律師七手八腳、大筆賄賂,才免了一罪。還有無數次因不正常的血液受酒精加熱沸騰起來,把他的黑特家獨門脾氣發作在無辜的吧檯侍者身上。到目前為止,他已經斷過一次鼻樑(已由整形醫生整過形),弄折過一次鎖骨,還有算不清的針縫和淤傷。

但是他也照樣沖不破他母親的鋼鐵意志。老太太抓起他的頸背,一把將他從一團混沌中給拎出來,安排他和一個名叫約翰·格利的穩當、可靠、的確值得人讚賞的年輕人一起做生意。但這並沒有使康拉德和他的酒肉朋友斷絕,他還是常常回去和他們鬼混,全靠格利一手穩住他們的中介事業。

他在某個神智比較清醒的時刻,邂逅並娶了一名倒霉的年輕女子。當然,婚姻並沒有改正他的瘋狂生涯。他的妻子瑪莎,一個與他同齡的柔弱小女子,不久便明了她所面臨的不幸。被迫住在由老太太一手獨斷的黑特屋檐下,受丈夫欺凌忽視,她原本活潑的臉龐,很快就長出一副無時不在害怕的表情。和她公公約克·黑特一樣,她是這座煉獄裡一名失落的幽魂。

可憐的瑪莎與善變的康拉德結合,簡直就別想期望得到快樂;她僅有的一點點欣慰,來自他們的兩個孩子,十三歲的傑奇和四歲的比利……然而這也不由得人不憂喜參半。傑奇是一個狂野、任性、又早熟的少年,也是個充滿鬼點子的粗暴小子,對發明殘酷把戲別有天分,不只對他母親,也是對他姑姑們和祖父母的搗蛋分子,比利免不了有樣學樣。精疲力竭的瑪莎,每天活着就是一場在為他們收拾殘局的無盡搏鬥。

至於姬兒.

黑特……正如芭芭拉所言:「她是永遠的社交新人。她只為感官而活。姬兒是我所知最邪惡的女人——她雙倍的邪惡、因為她從來不兌現她美麗的嘴唇和挑逗的動作所許下的諾言。」姬兒二十五歲。「她是一朵欠缺氣質的蘭花,一個徹底卑鄙的人物。」她濫交男人。一天到晚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活就要活得轟轟烈烈。」總而言之,姬兒是她母親的年輕版本。

一般人會說,光就這樣講起來,這個家已經瘋狂得不能再瘋狂了——有冰冷堅硬的老巫婆做家長,有枯槁弱小被迫自殺的約克,天才分子芭芭拉,花花公子康拉德,邪惡異端的姬兒,懦弱無助的瑪莎和兩個不快樂的孩子。而事實還不僅止於此,因為這個家裡還有一個人,一個如此不尋常,如此悲劇,如此無量悽慘的人,比起她來,其他人的怪端異行,都只能算是正常。

那就是露易莎。

她稱自己露易莎·卡比安,因為雖然她是埃米莉的女兒,但她的父親不是約克·黑特,而是埃米莉的第一任丈夫湯姆·卡比安。她四十歲,個子小巧,有點胖,對她處身的這座精神病院有點無動於衷。她的心智清明,個性溫順,有耐心,從不抱怨,是個可人的好女子。然而,由於被環繞在惡名昭彰黑特家族當中,她不但沒有被推回後台,反而變成黑特家族最眾所周知的人物。甚至從她出生那一刻開始,她就被當做製造醜聞的工具,其惡劣聲名與種種傳聞臆測,從一開始就形影不離地伴隨她走過這悲慘、離奇的一生。

原來,由埃米莉和湯姆·卡比安所生的露易莎,一來到人世就毫無指望的又盲又啞,並且帶有初期耳聾症狀,醫生說那會隨年紀增長愈加嚴重,最後會變成完全聽不見。

醫生的殘酷預測一語成。就在她十八歲生日那天——仿佛從主宰她命運的黑暗之神送來的生日禮物——露易莎·卡比安面臨全然耳聾的最後折磨。

對任何一個意志不夠堅強的人來說,這個不幸很可能致命。因為就在含苞初放的年齡,其他女孩子正要開始發掘七情六慾的世界,露易莎卻被困在只有她一個人的孤零零的星球——一個沒有聲音、影像和顏色的世界;一個沒有表白、也無以表白的世界。她與世界連接的最後一座有力的橋樑,聽覺,也落在她身後,黑暗之神竟毫無餘地地將它一燃淨盡。沒有回頭路,她面對的是否定,是空乏,是枯槁的生命。就感官世界的層面看來,她倒不如死掉。

雖然搖搖欲墜,膽怯,而且大受驚嚇,但是她沒有就此惶然無助,她的天性里有某種鋼鐵般的東西——也許這是從她惡性重大的母親那裡傳承的一個優點——使她堅強起來,使她以超乎尋常的勇氣,鎮定地面對她那無望的世界。就算她了解自己為什麼會如此不幸,她也從來沒有表露出來;而她與她的造孽者的關係,竟不亞於正常母女。

殘酷的事實告訴我們,這個女兒的不幸是她母親造成的。在她降生時,曾經有人懷疑她的父親湯姆·卡比安是造孽者,有人說他的血統不良,報應在小孩子身上。但是等到卡比安和驚世駭俗的埃米莉離婚,之後埃米莉再婚,生出了一群魔鬼垃圾的瘋狂黑特族以後,世人終於確定錯在女方。在這時也才回想起來,而且這點更加強了錯在女方的看法,卡比安以前曾經結過一次婚,那次生的一個兒子一切正常。新聞界很快就忘了卡比安,他與埃米莉離婚後沒幾年就神秘死亡,那個兒子也不知去向,而正把不幸的約克·黑特鉗製得緊緊的埃米莉,把她第一次婚姻所結的病果,接進她位於華盛頓廣場的祖厝……歷經一個世代的狼藉聲名,這座房子註定要落入一場十分痛苦刻毒的悲劇中;比較起來,過去所發生的一切,大概只能算是這齣戲乏力的序幕。

這齣苦劇,在約克·黑特的屍體從海灣里撈起來以後兩個多月後開場。

開始的時候,看不出什麼徵兆。黑特太太的管家兼廚娘阿布寇太太,慣例在每天下午飯後,替露易莎·卡比安準備一杯蛋酒奶。蛋酒奶這檔事純粹是老太太虛張聲勢,露易莎除了心臟稍弱以外,身體健康得很,而且年四十免不了虛胖一些,其實並不欠缺蛋白質。但是黑特太太的旨意不可違抗,阿布寇太太只是個下人,哪裡敢吭一聲;露易莎在她母親的鐵腕控制下也溫馴得可以,每天午飯後,就盡責地到一樓餐廳飲用這杯母賜甘露。這項長期習慣所具有的重要性,我們會在以後的事件看出端倪。連做夢也絲毫不敢違背老太太命令的阿布寇太太,總是把盛蛋酒奶的高玻璃杯擺在餐桌的西南角,離桌沿兩英寸遠——露易莎每天下午總能恍如可見地找到,毫不遲疑地舉起杯子一飲而盡。

悲劇,或者應該說幾近悲劇,發生的那一天,是四月一個氣候溫和的周日,一切如常……直至事件爆發。

下午2時20分——薩姆巡官在事後小心查證了確切的時間——阿布寇太太在屋後廚房調好蛋酒奶(在警方詢查時,她怒氣沖沖地透露了作料內容),親自以慣用的托盤把飲料送到餐廳,擺在餐桌西南角,離桌沿兩英寸,然後,職責已畢——離開餐廳返回廚房。她作證指出,她進餐廳時,裡面空無一人,她在擺放蛋酒奶的時候,也不見任何人進來。到此為止一切明晰。

其後發生的事就有點難以重建,警方所得的證詞並非完全精準。其中有一段人仰馬翻的混亂時間,沒有一個人能客觀冷靜地觀察並指陳確切的位置、言語和次序。薩姆巡官只能勉為其難地推斷,

大約是2時30分的時候,露易莎在鐵腕老夫人的陪同下,從臥房出來,下樓到餐廳喝蛋酒奶。她們在走廊停下腳步,女詩人芭芭拉·黑特隨她們下樓,也在她們身後止步觀看,事後她說不上來為何如此,僅能說她模糊地意識到事情不對勁。在此同時,康拉德懦弱的小妻子瑪莎,也滿面憂色地從屋後某處走下走廊。瑪莎嘴裡正無力地叨念:「傑奇跑到哪裡去了?他剛剛又到花園踐踏花草了。」她也在那一秒間,在走廊停下腳探頭張望。

恰巧還有第五號目擊者,他也探首餐廳看見事件的經過。這位就是獨腳老海員,崔維特船長,黑特家的鄰居,曾經陪伴老太太和康拉德於兩個月前到陳屍所去悼亡認屍。崔維特船長在通餐廳的兩道走廊中的第二道出現——不是可以看見主要穿堂的那一道,而是看見緊接餐廳的圖書室的那一道。

他們最初目擊的景象並無任何出奇。瑪莎的大兒子,十三歲的小個子傑奇,獨自在餐廳裡面,他手上正握着那杯蛋酒奶,兩眼盯着杯子。老太太怒眼圓睜,開口斥喝一聲,傑奇畏罪地轉頭,立即察覺眼前的觀眾,他鬼靈精的臉孔突然扭曲,一股決心惡作劇的神情躍上狂野的雙眸,他把玻璃杯舉到唇邊,迅速吞下一大口奶漿。

接下來的是一片混亂。瞬息之間——就在他祖母趕上前去,惡狠狠地一巴掌打了小男孩的手,尖聲怪叫:「你明知道那是露易莎姑姑的,你這臭無賴!我告訴你多少次不要偷她的東西!」同時——傑奇摔掉杯子,精明的小浪子臉大驚失色。玻璃杯跌破在地板上,蛋酒奶灑得餐廳的排磚上到處都是。然後,那兩隻在花園搞得滿是污泥的手往嘴上一捂,開始號叫起來。所有人都驚慌失措,他們頓時領悟,那不是耍賴的哭叫,而是道地的、炙痛的哀號。

傑奇單薄倔強的身體開始抽搐,兩手痙攣,他痛楚加劇,喘息粗重,臉色出奇地灰黯。他尖叫着,整個人跌落到地板上。

走廊上一聲呼應的尖鳴,瑪莎飛奔而入,她面無血色,兩膝落地,才恐慌地看到小男孩扭曲的五官一眼,隨即昏厥過去。

叫聲驚動整座屋宅。阿布寇太太跑來了,還有她丈夫喬治·阿布寇——傭人兼司機;以及又高又瘦的老女僕維琴妮亞;和周日一早就縱酒作樂,搞得蓬頭亂髮、滿臉通紅的康拉德。一臉苦惱的露易莎被忘在一邊,她無助地站在走廊上,不知所措。她似乎從第六感意識到事有差錯,便蹣跚向前,鼻翼翕動,搜尋她母親的位置,然後惶恐地一把握住老太太的手臂。

不出所料,黑特太太是第一個從小孩抽筋和瑪莎昏厥的驚嚇中恢復神智的人。她跳到傑奇身邊,把失魂的瑪莎拖開,托起傑奇的頸子——此時他已經臉色烏紫——用力扳開他僵硬的下顎,把她一根瘦骨嶙峋的老指頭探進傑奇的喉嚨。他噎了一聲,隨即嘔吐。

她瑪瑙色的眼睛一亮。「阿布寇!趕快打電話叫米里安醫生!」她嚷道。喬治·阿布寇快步跑出餐廳。黑特太太的眼睛又趨黯淡,她毫不遲疑地重複急救措施,小男孩再度嘔吐。

除了崔維特船長,其他人似乎都動彈不得,他們只是瞪着老太太和扭動不安的小男孩。崔維持船長對黑特太太的強悍應對讚許地點頭後,便走開去尋找那個又聾又瞎的女子。露易莎感覺他碰觸她柔軟的肩膀,似乎認出來是誰,便把手探進他的掌心和他相握。

但是這場戲最重要的段落卻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進行。一隻耳朵帶斑點的小狗——小比利的寵物——在沒人注意的時候,搖頭擺尾地溜進餐廳。一看到灑得滿地的蛋酒奶,就興高采烈地跑上前,小鼻子一頭湊過奶漿里。

女僕維琴妮亞突然尖叫起來,她指着小狗。

小狗在地上微弱地抽搐。他發着抖,痙攣了幾下。然後四條腿僵直起來,他的肚皮只驟然鼓脹一下,就倒地不動了。很顯然,這隻小狗再也無福享受蛋酒奶了。

住在附近的米里安醫生不到五分鐘就趕到了,他沒有浪費時間在那些目瞪口呆的黑特家人身上,幾乎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老醫生顯然熟識他的病人。

他僅瞧一眼僵死的小狗和痙攣發抖的男孩,便板起臉孔。「立刻送上樓。你,康拉德,幫我把他抬上。」此時眼光已然清醒的金髮康拉德,露出一眼驚怖的神色,抱起兒子走出餐廳,米里安醫生緊隨於後,手上的醫藥箱已經打開。

芭芭拉機械式地跪下,開始揉搓瑪莎麻木的雙手;黑特太太沉默不語,臉上的皺紋像岩石一樣堅硬。

裹着和服睡袍睡眼煌松的姬兒一頭撞進餐廳。「到底在鬧什麼?」她打了個呵欠,「看到老醫生和康拉德還有小煞星上樓……」她杏眼圓睜,馬上住口,她已經看到僵死在地上的小狗,四濺的蛋酒奶,昏迷的瑪莎。「怎麼……」沒有人留意她,也沒有人回答。她跌坐在一把椅子上,瞪着她嫂嫂毫無血色的臉孔。

一位穿着潔白衣服,高大、肥胖的中年女人走進來——這是露易莎的護士,史密斯小姐,事後她告訴薩姆巡官,她這段時間都在樓上的臥房裡看書。她一眼覽盡全局,忠厚的臉龐立刻罩上驚恐的神情。她看着黑特太太,老太太像一座花崗岩兀立不動;看看露易莎,小姐站在崔維特船長身畔不住顫抖;然後她嘆了一口氣,噓一聲示意芭芭拉走開,便跪下來以專業的姿態動手照料昏迷的女子。

沒有人啟口。他們仿佛被同一根神經所觸動,全部一起轉頭不知所措地看着老太太,但是黑特太太一臉莫測高深的樣子。此時她一手環抱着露易莎顫抖的肩膀,面無表情地觀望史密斯小姐着手照料瑪莎的敏捷動作。

仿佛過了一世紀,眾人才稍有動靜。他們聽見米里安醫生下樓的沉重腳步。他慢慢走進來,放下醫藥箱,瞥一眼瑪莎,後者在史密斯小姐的照料下已逐漸甦醒,他點點頭,轉向黑特太太。

「傑奇已經脫離危險了,黑特太太,」他平靜地說:「謝謝你,反應機敏。他吞下的量不足以致命,而且立即嘔吐無疑也使他免於重病,他不會有事的。」

黑特太太高傲地點點頭,然後又昂起下巴,以似有興趣卻又冷又談的態度盯着老醫生,她從他口氣里聽出某種嚴重的意涵。但是米里安醫生走開去,先檢查死掉的小狗,又嗅嗅地上的液體,最後用從他箱子裡取出的一個小藥水瓶盛起一點漿液,旋緊蓋子,然後收起來。他站起身在史密斯小姐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護士點點頭便走出餐廳。他們聽見她上樓向幼兒房走去,傑奇正躺在裡面的床上呻吟。

然後米里安醫生向瑪莎彎下身,扶她站起來,用鎮定的口氣叮囑她放心——四周沉寂一如墓園——懦弱的小女子臉上閃過一瞥奇異、但絕對不是懦弱的表情,她搖搖晃晃地離開餐廳,跟在史密斯小姐之後也上樓到幼兒房去。她上樓時與她丈夫擦身而過,兩人都不置一言,康拉德踉蹌着走進餐廳坐下。

仿佛她一直在等這一刻,也仿佛康拉德進門是一種信號,老黑特太太用力一掌打在餐桌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除了露易莎,她只更往裡躲進老太太的臂彎。

「好!」黑特太太叫着:「老天在上,現在大家把事情搞清楚。米里安醫生,蛋酒奶里到底有什麼東西把小鬼搞成那樣?」

米里安醫生低聲說:「番木鱉鹼。」

「毒藥,呃?我就曉得,看那隻狗就知道了。」黑特太太恍如長高了好幾英寸,她掃視全場,「我一定要追根究底,你們這些不知感恩的混蛋!」芭芭拉嘆一口氣,把她的纖纖玉指放在一把椅背上,整個人就着椅背靠着。她母親用令人發寒的語氣尖刻地繼續說:「那杯蛋酒奶是露易莎的。露易莎每天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喝一杯,你們所有人都知道。有人在阿布寇太太把蛋酒奶放在餐廳桌上,到那個小流氓進來抓起杯子這段時間內,在那飲料里下毒的,很明顯知道露易莎會來喝!」

「媽,」芭芭拉說:「好了吧。」

「閉嘴!傑奇貪嘴救了露易莎一命,幾乎把自己的命弄丟了。我可憐的露易莎安全無事,但是有人想毒死她的事實仍然存在。」黑特太太把又聾又啞又瞎的女子緊抱胸前,露易莎發出抽噎般不知所云的聲音。「沒事,沒事,親愛的,」老太太安慰她,仿佛露易莎聽得見似的,她撫了撫女兒的頭髮,然後聲音又尖酸刺耳起來,「是誰給蛋酒奶下毒的?」

姬兒嗤之以鼻,「別這麼戲劇化,媽。」

康拉德軟弱地說:「你在胡說什麼,媽,我們誰會——」

「是誰?你們所有的人!你們都討厭看到她!我可憐不幸的露……」她環抱露易莎的手握得更緊了,「怎麼?」她怒氣沖沖,老骨頭因激動而顫抖不已,「說啊!是誰做的?」

米里安醫生開口:「黑特太太。」

她的怒火立即消弭,雙眸轉而露出狐疑的神色,「我要你的意見時,米里安,我會問你,不要插嘴!」

「這,」米里安醫生冷冷地回答:「恐怕辦不到。」

她眯起眼睛,「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米里安醫生回道:「我有職責在身,這是件刑事案,黑特太太,我別無選擇。」

他緩緩走向房間一角,那邊的柜子上有一支分機電話。

老太太張口結舌,她的臉色變得和傑奇原先一樣烏紫,一把推開露易莎,她大步向前,抓住米里安醫生的肩膀猛力搖撼。「不,你不可以!」她大叫,「噢,不,你不可以,可惡,好管閒事!把這公開,是嗎?越公開,越——不准碰電話,米里安!看我——」

無視於老女人狂亂地扯他的臂膀,惡言詛咒頻頻落在他的白頭上,米里安醫生仍鎮靜地舉起電話筒。

米里安撥號給警察總局。

第一景

哈姆雷特山莊

4月17日,星期日,中午12時30分

薩姆巡官頗有興味地想着,最初上帝創造田地,他老人家確實成績斐然,特別時每次他到離大都會數英里之遙,位於威斯徹斯特郡的哈德遜河一帶時,心裡尤其有這種感觸。

由於肩上擔負官職重任,薩姆巡官甚少有機會產生宗教或美學的心思,但是即令俗務繁冗如他,也不可能對周圍的美景無動於衷。

他的車子艱辛地爬上一條羊腸小道,一路向前,仿佛直攀天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由城垛、壁壘、綠葉攀生的尖塔和藍天白雲交織的人間仙境;而遠遠之下與其相映的,是哈德遜河的閃爍波光和層層藍波上點綴着的點點白帆。巡官深吸入腑的空氣,夾着木香、松香、和甜美的花香,艷陽高照,沁人心脾的四月微風拂着他的灰發。一邊驅車轉過路上一個意外的彎道,巡官拼湊雋永短句似地想,有無犯罪,這美景仍令人感覺活着是一件快事。這是他第六次探訪哲瑞·雷恩先生令人驚羨的住所哈姆雷特山莊,此刻他心裡一邊想,這個驚人的所在,一次比一次叫人留連忘返。

他在一座熟悉的小橋前——哲瑞·雷恩先生莊園的前哨口——煞住車,像個小男孩似地向站崗的人招手,那是位滿面笑容的矮小老頭,手上拉着古老的橋栓。

「嗨!」薩姆喊道:「好天氣哪,上雷恩先生家,可以嗎?」

「是,先生,」守橋人高聲回答:「是,先生。進來吧,巡官,雷恩先生交代,您隨時可以進來。這邊請!」他跳上橋,用力拉開一座吱嘎作響的閘門,示意巡官把車開過充滿古趣的小木橋。

巡官滿意地嘆一口氣,踩下油門。這麼好的天氣,我的天!

這裡的地形很眼熟——一條完美的碎石子路,一片正在轉綠的灌木叢,然後突然間,像一幕旖旎夢境,一片草原鋪陳在古堡面前。這座古堡不但以雷霆萬鈞之勢聳立在哈德遜河畔數百英尺的高崖尖峰上,也是哲瑞·雷恩先生的頂峰傑作。這個設計曾被當代批評家大事貶伐,那些自麻省理工學院畢業,只願設計鋼筋水泥摩天大廈的年輕人,都瞧不起這座建築,它的創作人被嘲笑為「古老守舊派」、「腦袋落伍」和「裝腔作勢」——最後這句是一個尖酸刻薄的新派劇評人講的。對他而言,任何早於尤金·歐尼爾的劇作家,任何先於里斯利·赫爾德的演員,都是「貧乏無聊」、「老菜式」、「古體舊風」和「平淡乏味」。

但是——你看那城堡,四周伸展着細心經營的花園,有排列整齊的紫杉,有山形屋頂農舍的伊麗莎白式村莊,鵝卵石,小步道,護城河,吊橋,還有超拔一切之上、層岩壘石堆砌起來的巨堡本身。這是十六世紀的精華,老英格蘭的一部分,是從莎士比亞劇作中萌生出來的……這是安然生活在他豐碩的歷史成就中的老紳士再自然不過的排場陳設。

即使最尖刻的批評家也不能否認,他對永恆的莎劇有過偉大的貢獻,他幾近天才的舞台演出,帶給他龐大的財富、顯赫的名聲,還有私底下無窮的快樂。所以,這是退休的戲劇皇帝哲瑞·雷恩先生的原居。當另一位老者打開環繞莊園高石牆的沉重鐵門時,薩姆巡官私忖,不管紐約市那些庸碌的笨蛋怎麼想,對他而言,這才是和平,才是美,才是逃離喧囂的紐約的好所在。

他突然踩下煞車板,車子嘎一聲停下來。在他左邊二十英尺有一幅令人驚愕的景象,在一片鬱金香花圃中央,有一座石刻的精靈亞利歐噴水池……令巡官出神的,是那個在池子裡用一隻棕色粗糙的手潑水的怪人。自從認識並多次造訪哲瑞·雷恩先生幾個月以來,巡官每次看到這位鬼怪似的老人,仍克服不了心裡那種詭異不真實之感。那隻潑水的手很瘦小,暗棕色,皺巴巴,赤裸裸,長着幾根毛髮,森林小矮鬼似的背脊上隆起一肉峰——這個奇特的怪物整個裹在一件皮圍裙里,像鐵匠的漫畫造形。

駝背老人抬起頭來,他細小慧黠的眼睛一閃。

「嘿,你呀,奎西!」巡官嚷嚷,「你在做什麼?」

奎西是哲瑞·雷恩先生光輝歷史中的一位主要人物——他擔任他的假髮師和化妝師四十年——他把兩隻小手搭在彎曲瘦小的臀部。「我在觀察一隻金魚,」他用老年人短促破碎的嗓音一本正經地回答:「稀客啊,薩姆巡官!」

薩姆鑽出車子,伸了伸懶腰,「我的確不常來,老先生好嗎?」

奎西一隻手像蛇似地探進水裡,一會兒濕滴滴地握着一隻扭動不已的小東西伸出水面。「真漂亮的顏色,」一邊觀察,乾癟的嘴唇還嘖嘖有聲,「你是說哲瑞·雷恩先生?噢,好得很。」他突然一臉不滿,訝異地說:「老先生?他比你年輕啊,薩姆巡官,你知道,六十歲了,雷恩先生,但是他可跑得比你快,像只——像只兔子,而且他今天早上才在後頭那個——冷死人哪——那個冰冷的湖裡遊了整四英里,你辦得到嗎?」

「呃,可能沒辦法,」巡官微笑回答,一路上小心地別踩到鬱金香花床,「他在哪裡?」

金魚喪失了勇氣,

突然警覺地不再扭動,

老駝背近乎遺憾地把它丟回水裡,「在那些女貞樹後面,他們在修那些樹,他對園林的美感十分講究,我是說雷恩先生。這些園丁們喜歡——」

巡官沒把話聽完就笑着越過老人身邊——但是不忘在擦身而過時撫一撫那丑怪的肉峰,因為薩姆巡官實在是非常講究實事求證的人,奎西大笑,又把兩隻禽爪般的手探進水裡。

薩姆撥開一棵修成幾何形的女貞樹,從那後面傳來一陣忙碌的唏蔌裁剪聲,還有雷恩與眾不同的深沉愉悅嗓音。他跨過樹叢,向一位穿着橫條花褲,被一群園丁圍繞的高瘦男士微笑。

「哲瑞·雷恩先生本人,

親臨現場,

」巡官一路宣布,一邊伸出一隻巨掌,「唉呀!唉呀!你怎麼從不見老?」

「巡官!」雷恩高興地呼喊:「太意外了,老天,真高興見到你!」他丟下一把沉重的樹剪,握住薩姆的手,「你怎麼找到我的?一般人都要先在哈姆雷特山莊晃蕩好幾個小時才看得到主人。」

「奎西告訴我的,」巡官說,一邊迫不及待地倒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啊——啊!真好!他在後面那座水地那裡。」

「在戲弄那條金魚,我敢保證,」雷恩笑道,他像根細彈簧似地一彎身,在巡官身邊坐下來,「巡官,你發福了,」他評論道,盯着薩姆膨脹的身材,「你應該多運動。我敢說,打從我上回見到你,你少說也增加了十磅。」

「你講得一點也沒有錯,」薩姆咕噥道:「抱歉,沒有還嘴的餘地,你的身材可好得像只提琴。」

他又妒又羨地看看他的夥伴。雷恩又高又瘦,而且看起來精力充沛的樣子,除了長及頸項的一頭銀髮,他看起來像年四十,而非六十。他極端古典的五官非常年輕,毫無皺紋。灰綠色的眼眸慧黠深沉,無一絲老態。敞開的白色襯衫領底下,喉頭堅韌結實。呈日曬的棕色。他的臉,既穩若泰山,又能瞬息應變,是一張成熟強壯的男人臉。甚至他的聲音,具權威性,又有共鳴,必要時還能舌槍唇劍——那聲音在無數觀眾的耳里聽來,簡直性感無比。總而言之,這是一位出眾人物。

「你有事,」哲瑞·雷恩先生眼睛一閃斷言道:「你從城裡長途跋涉而來並非無故,這個推論很簡單,因為你整個冬天都把我忘了——事實上,自從隆斯崔事件(編者註:

指薩姆巡官與哲瑞·雷恩先生於《X之悲劇》中合作調查的哈利·隆斯崔謀殺案)以後,你就沒來過。你那閒不得的腦袋裡在打什麼主意?」他那銳利的目光緊盯着巡官的嘴唇。這位演員先生耳朵完全聽不見,就是自為這項晚年變故迫使他自劇院退休。以他對新事物驚人的應變能力,他很快就自學了讀唇術,而他讀唇的能力之好,多數與他接觸過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有這個缺撼。

薩姆面有愧色,「不要這樣說嘛,不要這樣說嘛,雷恩先生……事實上,紐約是發生了一點事讓我有些摸不着頭腦,也許你有興趣試試手氣。」

「一件罪案,」老演員沉思地說:「不會是黑特家事件吧?」

巡官眼睛一亮,「這麼說你讀到報上的報道了!對,就是那一家子瘋黑特。有人企圖毒死老太太第一次結婚生的女兒——露易莎·卡比安。」

「就是那個又聾、又啞、又瞎的女人。」雷恩表情嚴肅,「我對她特別感興趣,巡官,那是顯現人類有能力超越身體殘障的出色範例……顯然你們還沒破案。」

「對,」巡官惱怒地說,從地上使勁抓起一把草,周圍的美景似乎在轉瞬間喪失了情趣。「完全沒有進展,一點線索也沒有。」

雷恩專注地看着他。「報上的報道我都讀了。」他說:「也許有些細節受到歪曲,或者有所遺漏。無論如何,我是知道一些關於這一家,還有蛋酒奶下毒,和小孩子饞嘴差點釀成悲劇——所有表面上的事實。」他一躍站起來,「吃過中飯了嗎,巡官?」

薩姆抓抓颳得光溜溜的淡藍色下巴,「呃……我不是很餓……」

「什麼話!」雷恩一把抓住薩姆健壯的手臂往上一提。巡官大為驚訝,他竟已被半拉離單地。「來吧,彆扭扭捏捏的。我們先吃點東西,然後來杯冰啤酒,再一邊討論你的問題,你喜歡啤酒,沒錯吧?」

薩姆掙扎着起身,一副饑渴的模樣,「我不能說我喜歡,可我也不願說我不喜歡……」

「我就知道。你們都是這樣,半推半就,也許可以說服我的小總管法斯塔夫,給我們來一兩滴,譬如說,馬爹利三星白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