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悲情 - 第2章

孔二狗

據知情人士說,他那天打着一把黑色鋼骨傘去打架,完全是出於無奈,因為天上下着鵝毛大雪,他卻穿着一條新的藍色「的確良」褲子和一件新的軍大衣。如果不打傘,那麼這軍大衣上的雪化了以後能在衣服上面結出冰碴子,這天寒地凍的,得冷死。而他只帶傘沒帶武器的原因是那天他喝多了,忘了,忘帶了。

他很酷,在趕往火車站的路上沒露出過一絲笑容,這可能是因為他天生就酷,可能是因為他喝多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他被凍得面部表情僵化了。他身高約178cm,但體重卻不到110斤,高挺鼻樑薄嘴唇,眉清目秀,鬍子颳得乾乾淨淨,留着小分頭,油光錚亮。以當前的眼光看,此人絕對是個帥哥,充滿了骨感美。要是他也像二狗一樣寫書,然後再染個黃頭髮,肯定超越郭敬明成為女粉絲追逐的對象。但他不會寫書,只會開汽車、修汽車、打架。而且,以1982年中國人的正常審美取向來看,他也不算帥哥,因為那時候都是以胖為美,胖說明富裕、家庭條件好,就他這身材,一看就是五保戶家庭里出來的。其實他並不是五保戶,不但家庭條件挺好而且還是個復員軍人,據說他當兵時表現還挺優異,但是自從復員以後就不怎麼靠譜。

他復員以後當了我市東北郊某工廠的一名普通工人,但由於屢屢在街頭打架被工廠除名,現在是純粹的無業游民。有一個並不十分常用的詞:「渾人」,這個詞就形容他的。因為此人雖然心地還算是善良,但是做事從來不考慮後果,他的家人和朋友都沒少因為他的莽撞跟着他吃苦受罪,但他還一如既往的「渾」。通常人們心中莽漢的形象都是又粗又壯鬍子拉碴的人,可這人的存在就充分地確定了這是個思想誤區。因為他雖然瘦,但絕對是我市的第一莽漢。

他叫劉海柱,今天要趕往距離我市約30公里的段家屯。據說,那個屯子盛產慣偷,近期在市里經常盜竊自行車,當地派出所也知道這件事兒,但是和這群慣偷蛇鼠一窩,根本不管。

在半小時前,劉海柱在酒桌上聽一個朋友說起了這件事兒。他的這個朋友在半個月前也丟了自行車,10天前去段家屯找到了那輛車把上刻着自己名字的永久自行車,找到的同時也遭遇了當地村民的毒打,車子沒要回來,但門牙卻掉了兩個,現在一說話就嗖嗖地漏風。

劉海柱聽說以後,看了看那個朋友四處漏風的牙,沒多說一句話,穿起了新的軍大衣,拿起了黑傘,徑直走了出去。

「柱子哥,你去哪兒?」

「我去找點東西。」

說完,劉海柱就消失在了冬日下午的鵝毛大雪中。據當事人回憶,那個冬日的下午,太陽只有盤子大小,掛在天上像是一個不怎麼亮的黃車燈。

1982年的我市,是一個由灰色的樓、灰色的街道、穿着灰色衣服的人群和工廠煙囪里冒出的滾滾灰色煙霧構成的一個灰色的城市。當然,可能那個年代,全中國都是這個顏色。身穿綠色軍大衣的劉海柱是這萬灰叢中一點綠。通常情況下,劉海柱都是獨往獨來,絕對的獨行大俠。他匆匆趕路是因為每天下午只有一班開往段家屯的火車,綠皮的火車。

劉海柱在那個灰色的火車站上了火車後一樣很酷,因為這火車上沒空調、沒暖氣,根本就不比外面暖和多少,那根本關不嚴的火車窗戶呼呼地進風,刀子似地刺進火車上每個人的身上。他那已經凍得僵硬的面部肌肉一點兒都沒融化,反而更加僵硬。那時候大洋彼岸的美國已經流行了所謂的酷男,但在中國當時顯然還沒流行,劉海柱這樣手裡抓着把鐵傘不苟言笑的男人顯得卓爾不群,身邊的乘客都在打量他。不過劉海柱一點兒都不介意,因為他的理念永遠都是莫名其妙超前。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坐在劉海柱旁邊的是繫着粉色頭巾子的一個大嬸,正在和坐在對面的一個戴着黑框眼鏡看似知識分子模樣的中年男子聊今年莊稼的收成,坐在知識分子旁邊的是一個繫着綠色頭巾子的小媳婦,不時地插話,三個人聊得熱火朝天。劉海柱對他們聊的內容一點兒都不關心,他只惦記着朋友的那輛自行車。

但是東北人就愛嘮,這三位又來找劉海柱嘮嗑了。

粉頭巾子大嬸問劉海柱:「你家今年都種了啥?」

「我家是市裡的,沒地。」劉海柱本來想禮貌地笑笑,可是那凍得已經僵硬的臉笑的表情比哭還難看。

「你在哪個單位上班?」黑框眼鏡知識分子問劉海柱。

「……我沒工作。」

「待業呢啊?你爸在哪工作?等你爸退休了你接班吧。」知識分子還挺為劉海柱着想。

「……」劉海柱沒話說了。他都被開除了,還接什麼班兒啊。

「城裡人就是好,還能接班。對了,今年我家種了西瓜,夏天時用西瓜換小米……」綠頭巾子小媳婦又開始說她家的地了。

劉海柱聽見話題轉移了,可算鬆了口氣,他不敢再搭茬,又看似很酷的不說話了。其實他心裡還是在打鼓,畢竟自己現在沒工作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兒。

段家屯離市里沒多遠,那火車雖然慢,但是很快也就該到了。劉海柱一貫很注重自己的形象,他想到火車的連接處去照照自己的鏡子,雖然是去打架,但是也要注意儀表。這也是古典大俠風範,就好像是子路跟人家終極PK時帽纓斷了,他臨死之前還說「君子死,冠不免」,最後戴正了帽子「結纓而死」。儘管劉海柱馬上要面對的是一群雞鳴狗盜的宵小之徒,但他還是要整理一下妝容。

劉海柱認真地照了照鏡子:嗯,還不錯,瘦是瘦了點兒,但的的確確是個帥小伙兒。

反正已經走到這兒了,乾脆下車前再上趟廁所吧,心情不錯的劉海柱溜達了幾步到了洗手間附近,伸手推開了洗手間的木頭門……

只聽見洗手間裡面一聲殺豬似的女人嘶吼:「誰呀!沒看見我在上廁所!!!!」咣當一聲,廁所門關上了。門關得太用力,重重地磕在了劉海柱的額頭上。這一下關門關得實在太重,把劉海柱撞得天旋地轉,一時間分不清東南西北,足足迷糊了兩三秒。等劉海柱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兒時,他發現,幾乎整個車廂人的眼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冷了一下午的劉海柱這下暖和了,徹底暖和了,滿腦袋都是汗,那沒什麼肉的臉臊得通紅。他站在洗手間門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手裡居然還抓着洗手間的門把手。他雖然身經百戰,但是的確沒有過這樣的遭遇戰。這就好像是學過高數的二狗解上小學的侄女的奧數題,二狗解了一晚上也解不出來,就算是看了答案都不會,真是丟人啊。現在,劉海柱也不會了。面對凶神惡煞的土流氓劉海柱知道咋整,但面對這一車人的眼光劉海柱反而不知道該咋整了。

正當劉海柱手足無措地接受整個車廂目光的洗禮時,洗手間門「霍」的開了,從裡面衝出來一個身高約170cm,體重約150斤的戴着藍色頭巾子的四十多歲老娘們兒。

這老娘們兒衝出來的氣勢有如猛虎下山,把劉海柱震懾得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兩步,倚在了洗手間對面的車廂上。劉海柱定睛一看,這老娘們兒雙手還提着褲子。

「臭流氓!!看我上廁所!!!」

「我……我沒看見。」劉海柱說話的時候有點顫抖,還有點結巴。

「警察!警察!這流氓偷看我上廁所!!!」這老娘們兒的嗓門一浪高過一浪。

「……」劉海柱有點兒驚慌失措,他真怕這老娘們兒把警察找來,雖然他因為打架進過無數次看守所,但要是因為偷看老娘們兒上廁所被抓進去,那他不可能再風生水起地混下去了,面對那些兄弟,他情何以堪!

「你虎啊你!連門都不敲就推門!!」

「……那你為什麼不插門呢?」劉海柱終於吭吭哧哧地為自己辯解了一句。

「你在家上廁所插門啊!!警察,警察!他偷看我上廁所!!」女人吵架就這樣,根本不講理。

「我沒看!要看我也不看你啊。」劉海柱忍不住反駁了一句。

「你說啥?!你他媽的說啥?!看我上廁所你還有理了!!臭流氓你要看

誰去?!」

這老娘們兒徹底被劉海柱嘟囔的這句「要看我也不看你」激怒了,伸手拽住了劉海柱的軍大衣領子,另一隻手提着褲子。看樣子,是要動手火拼了。

剛才整個車廂的人還坐着看熱鬧呢,現在,大家都站起來看熱鬧了。

劉海柱那半分鐘前還凍得僵硬的臉,現在熱得都燙手了。他當然不是因為這老娘們兒要跟他近身肉搏所以衝動了然後發燙的,他這是臊的,真臊,他這輩子就沒這麼臊過。劉海柱無助地左顧右盼,他看見剛才和他坐在一起的那個粉頭巾子大嬸兒和綠頭巾子小媳婦都在看着他笑。她們越笑,劉海柱就越臊。

「城裡的廁所里的牆上都是你這樣的人挖的洞,我在城裡就被偷看過!警察,警察,抓流氓!」

「……」劉海柱不敢再說什麼了,他怕這老娘們兒真伸手撓他,如果他被這老娘們兒撓了那肯定不能還手,只能挨着。

還好這時乘警走過來解圍了。問清楚了情況以後,乘警說了兩句話,還算通情達理。

「這位女同志,你把手放開。以後在火車上廁所記得插門。」

「還有你啊,以後記得敲敲門。敲了門不就沒這事兒了麼。」

「是啊,是啊。」劉海柱忙不迭地賠笑。

「臭流氓!!」提着褲子的老娘們兒又瞪了劉海柱一眼。

劉海柱長舒了一口氣,低着頭在眾人的矚目中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剛才還聊得熱火朝天的三個人,都不說話了。粉頭巾子大嬸假裝目視車窗外,綠頭巾子小媳婦在偷笑,黑鏡框知識分子則投來同情的目光。劉海柱也納悶兒為什麼那個老娘們兒對自己那麼兇悍,怎麼想都想不明白。要是劉海柱晚生30年他或許還能找到類似於「我是金牛座的,那老娘們兒是獅子座的,我和她星座犯沖」之類的解釋,但那是在1982年,沒人懂這個,那時候中國連土算命先生都消滅光了,更別提洋算命先生了。

時間過得真慢,劉海柱如坐針氈,依然一言不發,依然很酷。但所有人都看出來了,劉海柱這是尷尬的酷,額頭上冒着冷汗的酷,是外酷而不是內酷。這幾分鐘過得真不容易,終於到了段家屯,劉海柱抓起鐵傘灰溜溜低着頭起身,他用餘光一掃,看見了那個繫着藍頭巾子的獅子座老娘們兒正向他怒目而視。

唉,為什麼這個老娘們兒是和金牛座相剋的獅子座的而不是和金牛座很配的摩羯座或者處女座的呢?如果是,那麼,劉海柱可能就不會丟這麼大的人。

終於,劉海柱手裡攥着鐵傘下車了,因為段家屯的雪已經停了,沒必要再打傘。雪地里劉海柱那串孤單的腳印指向了段家屯的供銷社,因為,他聽朋友說,那個偷車賊的家就在供銷社的後面第一家。

是的,劉海柱不會寫文章,他成不了郭敬明。但是他在這個雪天的黃昏要用手裡的這把鐵傘在這個天空陰鬱低沉的北風怒號的東北農村的雪地上,寫下他應該寫下的詩篇,寫下那純爺們兒的詩篇。

無論他要面對的偷車賊是獅子座的還是處女座的,這詩,都得寫。

因為,他是金牛座的。

2.

手持菜刀砍電線

據說劉海柱走得那是相當的快,可能是被剛才火車上那獅子座老娘們兒氣的。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手持菜刀砍電線,一路火花帶閃電」,那氣勢剛剛的,特洶湧,特磅礴,特澎湃,特激昂。儘管劉海柱手中拿鐵傘的尖劃到地上以後沒冒出啥火星子、火點子,但是劉海柱心中那火苗子可是騰騰地直冒。

這個上世紀80年代初山海關外小鎮的雪日黃昏沒幾個人出來溜達,那能沒到腳脖子的積雪中,就劉海柱一個人的腳印。這串孤單單的腳印,徑直指向了鎮供銷社後面的第一家。

這家院子還真不小,房子是典型的中國上世紀80年代東北民居,完全是土坯結構,連塊磚都沒有。當年,建這樣的房子基本不用花啥錢,哥兒幾個坨些坯再找幾根大木材半個月就蓋成了。通常東北農村外面都掛着些大辣椒、豆角絲、玉米之類的東西,可這家居然沒有,一看就不是過日子人家。但這家院裡居然放着三台自行車,而且院子裡廂房邊上的牲口圈裡,還拴着一頭騾子和一頭毛驢。那年頭,家裡有一頭毛驢子已經是富裕的象徵了,可這家居然有兩頭大牲口。這在農村,絕對算是大戶了。

「有人在家嗎?」劉海柱喊。

「誰呀?」幾聲狗叫後,棉門帘子拉開了,出來了一個身穿藍色人民服的彪形大漢。

「我是來找車子的。」這家院子不小,劉海柱和他至少距離有20米,天已經擦黑了,相互間都看不清楚,倆人得扯着嗓門喊。

「來我家找啥車子啊,操!」

彪形大漢一嗓子吼完,家裡那棉門帘子又拉開了,出來個瘦高個兒。劉海柱聽見了他倆在那嘀咕:

「二哥咋了?」

「他說他來找車子的。」

劉海柱沒那麼好的耐性,他已經壓抑了半個下午了:「你說話乾淨點兒,我是來找車子的。」

「哎呀我操?」彪形大漢這句「哎呀我操?」是疑問句的發音,可能是他想不到有人單槍匹馬地來找車子,更想不到來找車子這人還挺橫。

「我朋友車子丟了,我看你們院裡有沒有!」劉海柱扯着嗓門喊。

「操,來我家找啥雞巴車子!」瘦高個兒說話了。

「操,你心裡沒鬼就讓我進去!」劉海柱一看院裡那三台二八式永久大卡,就知道自己找對地方了。那年頭,在農村的什麼樣兒的人家能有三台自行車,根本不可能。

「滾你媽遠點兒,我憑啥讓你進來找。」說着,這哥兒倆還朝大門走來了,那瘦高個兒還順手抄起了放在房門口的一根扁擔。

劉海柱不做聲了。他憑藉着自己上百場街頭鬥毆的經驗看出來了,這哥兒倆出門就是想動手。人打架就是一股氣勢,繃緊了神經以後驟然間勃發出來,劉海柱不能說話,說話就泄了元氣。據說劉海柱在二十多歲時有個習慣,就是在街頭無論走到哪兒都四處看看,不看別的東西,就看地上有沒有磚頭子。因為戰鬥時刻都有可能發生,誰先揀起一塊磚頭子誰就占了先機。今天劉海柱也四處看了,這是農村,地上沒磚頭子,而且連塊像樣的石頭都沒有。

劉海柱只能抓緊了手中的傘,這傘,是唯一能招架那扁擔的工具。雖然他面無懼色,但他也是緊張,這種緊張,是大戰前該有的緊張。

這哥兒倆看見劉海柱默不作聲了,以為眼前這瘦子和前幾天來這要車子的那個朋友一樣,怕了。

鐵柵欄門打開了,被這哥兒倆很輕易地打開了。這哥兒倆,終究會為輕率地打開這門而後悔。

「這是你找車子的地方嗎?」藍色人民服的手指頭都快戳在劉海柱的臉上了。

「那裡面,有我朋友的車子,我都看見了。你不讓我進我也得進。」劉海柱那大眼睛裡寫着倆字:倨傲。

「你說啥?」

「你不讓我進,我也得進!」

「我他媽的讓你進!」

瘦高個兒根本沒廢話,掄起扁擔夾着風就砸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