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品封疆 - 第2章

普祥真人

第4章

借印子

  作為一個光榮的文盲,趙大虎獲得知識的途徑,主要就是縣裡的說書先生,所以他激動之下,把三國演義的詞順口說出來,也不奇怪。

  李炎卿搞明白趙大虎不是啥陰謀復辟的前朝餘孽之後,也長出一口氣,差點以為遇到個精神不正常的反賊。眼下是嘉靖年間,大明還處在鼎盛時代,在這時候造反,還不如買根繩子把自己勒死來的便當。

  「壯士……不對,東翁。從現在開始,咱們就是東翁與幕友的關係,大家都要記牢一些了。您看看,按說您是我的東家,我是您的幕賓,這種粗活得是我干,這怎麼好意思呢?我來吧,我來吧,我來吧……」

  趙大虎手裡拿着鐵鍬在地上挖坑,邊挖邊滿不在乎道:「這算啥事?我有的是氣力,不就挖個坑埋死屍麼?活人埋好幾個了,這都不叫事,你在邊上看着就好。要說你還真有良心,要我說這樣的欠債人,就讓他狼吃狗啃算了,你還給他挖一墳,不讓他白骨見天,真夠意思。」

  李炎卿本來就沒想動手,現在索性就坐在坑邊「這跟夠不夠意思沒關係。我跟他才認識幾天?有個P的交情可言,說夠意思,那就是胡扯了。我只是不能讓屍首見天,免得被人發現,萬一被人順藤摸瓜,查出他是誰來,咱們兩個就都完了。所以啊,還是得把埋到土裡,我這心才能塌實。」

  荒涼小路邊上,一個孤零零的土包,沒有墓碑,沒有標記,估計過段時間,就連趙大虎自己也找不着這地方了。一位國朝舉人,最終的歸宿就是這裡。

  只是李炎卿現在,可沒心思唏噓他,等將來有機會,再來憑弔故人吧。他現在要做的,是和趙大虎回縣城,買衣服。

  「你看你穿這身,怎麼看怎麼就是一趕腳的,你琢磨知縣有穿這樣的麼?官服?那到地方再換,你現在換太早,不是地方。你得換身文人墨客的打扮,放心,我沒讓你認字,你現在要能把字認了,我就能飛檐走壁了。不過好歹像不像,三分樣,這個門面得充起來。還有,這腳力你這麼扛着,不累麼?」

  若不是親眼得見,打死李炎卿,他也不會相信,居然真有人能背着牲口而行。這是多大的分量啊。

  趙大虎背在身上,居然依舊能和自己走個不遠不近,這份膂力和腳程,當真讓人要贊一句:果然是條好漢。

  等回了縣城,趙大虎直接到了相熟的湯鍋,兩下也不廢話,直接將牲口過秤,給錢。趙大虎道:「不急,一會還有一頭呢。一次送不過來兩頭。」

  那夥計看了一眼李炎卿「怎麼,趙大郎現在買賣做的大,都有夥計了?不知這位怎麼稱呼?」

  「別問,人家是讀書人,跟咱兩回事,你回頭等着收牲口就好了。」

  等到結了帳,為趙大虎買了衣服,這黑漢撓撓頭皮道:「這個,李先生,你在此地可有什麼相好?我今日得了銀兩,晚上要去接濟幾個貧婦,你晚上在哪存身,倒是個麻煩。」

  「你家沒房子?」

  「為了給幾個可憐的女人幫忙,早已經賣了。」

  「毀家紓難,佩服啊佩服。你給我找個客棧,明日一早,你我在客棧門首相會即可。你放心,告身部照都在你那,你讓我跑,我也不跑。」

  趙大虎想了想,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那不成,咱還是一起走比較安心。你放心,沒有認識的粉頭,我來給你介紹。保證你滿意就是,我老趙在這縣城裡,還是有些面子的。」

  可是沒走多遠,卻見對面來了幾個歪戴帽子的漢子,趙大虎一見面色一變,轉身欲走,可是剛過了半條胡同,那邊又有幾個漢子堵了上來。為首一人冷笑道:「趙大郎,你這腿夠快的,怎麼見了咱哥們就想跑啊?」

  趙大虎此時全無了兇相,滿面堆笑道:「我當是誰,原來只坐地虎馬三哥,咱們是什麼樣的交情,我見了你高興都還來不及,怎麼會想跑?」

  「少廢話。欠我們富貴坊的印子,到底幾時還?我剛才聽人說,你今日做了買賣,手裡定然是有了錢使。若是不逮到你,明天你的兜一準被你的臉乾淨,快快還錢。若不然,咱們的交情上,可是要受些妨礙,我們哥們還得費一番手腳。」

  趙大虎無奈之下,只好掏出銀包,與那些打手來到附近鋪面借了秤,稱了十五兩銀子出來,與他們清債。那打手頭子接了錢,臉上帶了笑容「這便是了。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咱們富貴坊的印子,明碼實價,童叟無欺,九出十三歸,三日一歸本,最是公道。可着全縣城,你也找不到第二家印子這麼規矩的地方。有時間,記得來照顧我們生意啊。」

  等到打手們散了,李炎卿不解道:「你可是兵器譜排行第八十五名的人物,怎麼還怕幾個地頭蛇?你那證不是拿錢買的吧?」

  趙大虎剛得了銀子還沒捂熱,就被拿走了大半,心裡正不高興,沒好氣道:「你懂個球。買榜有買第八十五名的麼。你沒看他們多少人?十幾個一擁齊上,任你天大本事也遮攔不住,再說那坐地虎馬三強,自己也是晉中兵器譜排名第九十二的狠人,不是那麼好對付的。當然他那兵器譜是山西出的,在俺們山東這地面上不承認,否則他的月俸還得多。算了,不說這個,這回咱沒錢了,晚上只好找個下等館子去混一宿了。」

  李炎卿一搖頭「若是你自己混時光的時候,倒也罷了。如今你眼看就是要做官的人了,就不能這麼湊合。不就是錢麼,那不成問題,咱們今天得去個好地方逍遙逍遙。」

  「你身上還有錢?」趙大虎兩眼放光,同時又深深悔恨自己專業知識不過關,怎麼牛子身上還有錢這事,自己沒翻出來,太給這個行業抹黑了。

  「我的錢都在你兜里,別從我身上找。我是說,你可以去借印子啊。不管是蹦蹦利,還是驢打滾,都沒有關係。反正他們只能找趙大虎要錢,不能找劉朝佐要帳,你到底在怕些什麼?」

第5章

染疾

  趙大虎聽李炎卿一說,一拍大腿「我他娘的怎麼沒想到呢?是啊,我反正明天就走了,今天借多少錢也沒關係,他們還敢追到我廣東要債去?要不還得說你們讀書人不是東西,想缺德主意都不用費勁,一拍腦袋就來。」

  他這種無抵押借貸方式,在後世看來,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不過在這個時代,畢竟還是要講一些個人信用,各放印子的機構,也都擁有足夠強大的勸導團隊,會讓負債人,心甘情願的拿出自己最後一個銅板來償還債務。

  趙大虎作為一個響馬世家的後人,信譽度還是有心意的。同時他又是個動手能力極強,償還能力良好的優秀借貸人,曾與各放貸機構有過長期愉快合作的經驗。那些人也就不曾防範,幾家放印子的地方,挨家跑下來,居然被他借到了二十兩銀子,比還的債還多。

  「嘿嘿,我說李先生,你說我有了這二十兩銀子,是不是可以去富貴坊那邊試試手氣,我萬一要是贏了,咱們這一路上可就風光了。」

  「十賭九詐,百賭百輸。你若是想把咱們籌措出來的路費扔到賭場裡,一路乞討到廣東,我倒也沒什麼可說。畢竟咱兩人,你才是東家。」

  「乞討?不至於吧,我讀書少,你別騙我。你們那個不是能那什麼麼?哦對,打秋風,咱們可以一路打秋風到廣東啊,不但吃好喝好,還能掙錢呢,這小玩幾把怕什麼?」

  「你不是讀書少,你是沒讀過書。打秋風,就憑你麼?」

  趙大虎聽着有氣,剛劈胸一把抓住李炎卿的衣領,李炎卿就冷笑一聲「十萬兩!看在錢的份上,還不趕緊給我撒開!」

  趙大虎悻悻的鬆開手「這都是看在錢的份上,可不代表我怕你。我雖然沒讀過書,但是最不喜歡別人拿這條來挖苦我。我憑什麼不能打秋風,難道就因為我不認識字麼?」

  「對了,就是因為你不認識字。打秋風不是打槓子,不是你到了那,當官的就給你拿錢。你得跟人家談話,說說你是哪一年中的舉,做的什麼文章,哪位大宗師點的你的功名。少不得還要談論些文章,講些聖賢文章,經史子集,你這些會麼?就你這副模樣,到時候用不了幾句話,就要露出跟腳,那可是衙門,你琢磨憑你兵器譜排行第八十五名的身手,有把握從衙門裡跑出來麼?所以咱們這一路上,就得省着點活,緊着手頭的銀子使喚,等到了任上,再想辦法回本。」

  被他這一盆冷水兜頭潑,趙大虎也沒了火種,只好拉着李炎卿找了個小酒館先喝了個八分醉意,又找了個半掩門的人家去救濟貧苦。那位半掩門子也上了點年紀,生意淡了,不過與趙大虎是老相識,彼此熟悉。

  見了李炎卿,她兩眼放光道:「這是你們江湖上哪位好漢?看這模樣,文質彬彬倒是有幾分像個讀書人。難不成,是你交了好運,與江湖上的俠少交了朋友?」

  「行了,把你那套收起來吧,他可不是那些羊牯。這人是個正牌讀書人,與我老趙合夥做買賣的。趕緊安排個人陪他,咱們兩個好好快樂快樂。」

  這半掩門子到鄰街尋了個剛入行的寡婦過來,與李炎卿胡天胡地弄了一夜。等次日清晨,天光大亮,趙大虎仔細端詳,才發現那小寡婦的模樣身段,比那半掩門可強多了,不由暗恨自己輸眼,有心多留一天,再周濟周濟這寡婦。

  可是李炎卿把臉一板「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咱們可是趕着去發財,不可為女色耽誤了行程。」

  等出了院子,李炎卿才道:「有點出息,幾個縣城的女人,就把你迷住了?等到了任上,有的是好人家的閨女,你倒時候想弄哪個就弄哪個,那才叫威風,在這花錢買樂子,有什麼意思?」

  趙大虎一想起自己到了任上,就可以為所欲為,一張糙臉上又露出笑意「嘿嘿,你不說我倒糊塗了。還是你說的對,我沒想開。」

  他到估衣鋪,買了直裰,方巾,穿在身上,就如同有人在他身上丟了幾百個臭蟲一樣,在腳力上渾身上下不自在,扭來蹭去。

  「我說李先生,這等衣服,也是穿得的?我看你穿在身上,全沒什麼妨礙,我穿在身上,卻似被官差拿住上了綁繩,周身不自在,難道真像那說書先生說的,這等衣服,只有你們讀書的文曲星穿得,其他人穿是要遭報應的。我看這天可有點陰,不至於天打雷劈吧?」

  「東翁何出此言?你乃是國朝舉人,堂堂香山大令,你穿不得這衣服,誰人穿得?不但你能穿這個,以後還要穿圓領,戴紗帽呢,想想錢和女人,你就不難受了。」

  趙大虎訕笑道:「好吧,你說的有道理,一切都看在銀子份上,這點難受的勁,我也忍了。」二人又行了一段,趙大虎又得意起來。

  「我告訴你,若不是你結交了我啊,打死你們也到不了香山。你可知,這沿途有多少打悶棍、套白狼、蹲崗頭、放冷箭的好漢麼?山東綠林兵器譜上排名六十到一百的好漢,有一多半,都在這一代做生意。若不是有我老趙保駕,我保你到不了地方。」

  兩人一路到了兗州雇了艘船,沿運河南下,直奔江南地方。舍馬登舟,周轉換船,趙大虎這北地豪傑,卻是受不得南方氣候,水土不服,幾日裡與五穀輪迴之地結下了大好交情,把個鐵打的金剛弄的面黃肌瘦,四肢無力。還是李炎卿給他開了方子,抓了湯藥,才漸漸有了好轉。

  趙大虎忍不住感謝道:「多謝李先生出手相救,原本我還不敢信你,湯藥只敢喝一半,倒一半。若是早信了先生,怕是這病早就好了。」

  「東主,我不是跟你說過麼,咱們是一家人了,你何必對我提防?我家當初在京師可是開生藥鋪的,知道西門慶麼?我們便是同行,我開的藥,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第6章

十八反

  所謂病來如虎,病去如抽絲,饒是李炎卿醫道高明,手段了得,這病也是時好時壞,好三天壞五天,始終未得痊癒。只是喝了幾副藥下去便有些改觀,過幾天就又見反覆,趙大虎的身體始終不大好。這一日到了湖州境內,趙大虎渾身無力,再住官驛不大方便,只好投了個店房休息。

  趙大虎等夥計出去,嘆息道:「看來這官也不是誰都能做的。想來是我趙某祖宗缺德,祖傳幾輩做沒本錢的營生,害了忒多人命,報應找上門來。我怕是到不了廣東享福了。李先生,這些日子你對趙某不薄,就不必陪着我在這受罪。包袱里還有些盤費,告身文書部照官憑,也都在包袱里,你全都拿去,到香山做官吧。我死在他這店房,也算是還了前業。這店東活該倒運,最後要倒貼一領蘆席,就算他欠我的吧。」

  李炎卿卻是恭敬道:「東翁你發燒燒糊塗了,你姓劉叫劉朝佐,是舉人出身,江西有名的神童。什么姓趙,什麼沒本錢的營生,這些話不可再說,尤其咱們一條腿踏過南方,這話更是說不得。你這就是水土不服,沒什麼要緊,等適應適應就好了。許是這裡的夥計煎藥煎的不得法,待我親自去煎,保你病好,這我家祖傳的手藝,你放心吧。」說完話,轉身就屋去找大夫。

  趙大虎察言觀色,見他說的情真意切,這才暗出一口氣,被窩裡那緊攥着匕首的手,也慢慢鬆開。看來這讀書人真是個呆子,到底不是江湖出身,缺乏決斷,心眼也不夠黑。這樣自己倒是不能趁着現在有力氣殺了他,他一死,誰給自己找郎中熬藥啊,都怪這該死的南方氣候……

  李炎卿親手熬的湯藥果是不凡,趙大虎雖然依例是喝一半倒一半,身子仍舊大有好轉,看來再來兩副,居然就能痊癒了。大喜之下李炎卿破出錢財,買了些本地的河鮮滋補。

  那位做菜的廚子是好手藝,趙大虎胃口大開,兩尾大魚全都吃了進去,又喝了半斤黃酒。這一下樂極生悲,到了晚上,人就拉起來沒完,等到了次日清晨時,卻是連說話的聲音都小了。

  「李先生,還求你多救命吧,看來這次還是得你的藥來救命,要不然我劉某是到不了地方了。這回你開的湯藥,我保證一點不剩,全喝進去,決不敢漏了半滴。」

  這李炎卿倒也有良心,不但忙前跑後,還怕自己醫道不濟,將本地的幾位名醫請來,為趙大虎調養病體。只是此地的郎中說的一口南方話,講了半天,趙大虎也沒聽懂對方說的什麼,反倒是李炎卿與醫生聊的頭頭是道,就只好把一切都交給他去辦。

  乃至熬湯煎藥,也是李炎卿自己動手,不假手於外人,客棧上下,全都暗挑大指「此地乃是個繁華所在,往來客商不知見了多少,東主之情到了這個份上,怕是還沒有過第二個。若是換了其他伴當,這時早就卷了銀包跑路,留下這黑漢等死。」

  只是一連兩天下去,趙大虎身體非但不見好轉,反倒病體日漸沉重,客棧有心趕人,卻又見這兩人一身讀書人打扮,雖然其中一人面貌兇惡了一些,可是讀書人不管長成什麼樣子都是讀書人,不是自己這商人能招惹的起的,只好求神拜佛,求他趕快好起來,不要死在自己的店裡。

  夜晚,李炎卿將油燈點亮,移到趙大虎面前,又取了藥碗來,端到跟前。「東翁,晚上這一煎藥力最強,錯過去可不大好。藥不能喝涼的,趁着現在還可入口,還是趕緊喝了吧。」

  趙大虎這回可不是裝蒜,這次病勢來的格外兇猛,這一通猛泄,讓這條生龍活虎的大漢成了軟腳蝦,連接藥碗的手,都有些發抖。「李先生,我趙某行走江湖,中箭着槍,不知凡幾,也不是沒吃過湯藥,更不是受不得藥苦。只是這藥怎麼味道越來越古怪,似乎越來越難喝了。本地的郎中,是不是有名無實,要不然,還是用你給我開的藥吧。」

  「東翁,這幾位郎中,都是本地的名醫,醫道高明的很。你就放心大膽的吃藥,以後有的是好日子等着你呢,眼前這點小辛苦,算的了什麼?良藥苦口利於病,放心的喝吧。」

  看着他咬牙將一碗藥湯喝下去,李炎卿接着道:「再說了,這湯藥里君臣相稱,賓主相逆,不是以客犯主,就是以臣欺君,要能好喝就怪了。這碗藥若是落在老郎中眼裡,准要驚呼一聲嚇煞人,十八反我就沒見過好喝的。若不是你病的重了,這藥便是三五條漢子按着你,也未准灌的下去。」

  啪嗒,藥碗落地,摔的粉碎。

  李炎卿臉上依舊是那謙恭的模樣,好象是正在認真的向上級匯報工作「不認識字的害處就是大,告身在你手裡,卻看不懂內容,活該你折在我手。那上面寫着呢,劉朝佐面白無須,就你這模樣到了香山,一驗告身便過不去。跟你走那麼遠,無非是用你當個免費保鏢而已。初時你跑肚那是真的,北人南下,水土不服,難免鬧病。別看我,我體質比較特殊,沒什麼事,你是個武人,就算不吃藥,也未必就扛不過去。可誰讓我家是開藥鋪的出身呢?」

  「給你調些去火的藥物,吃了之後,讓你時不時泄上一泄,你這病便不怎麼大好。這藥你喝一半倒一半倒是仔細,可是再仔細也沒用,你吃東西胡吃海塞,忌口二字無從提起,哪怕喝上一口藥,我也能讓你上吐下瀉,周身無力。我是郎中你不是,所以我讓你什麼時候拉,你就得什麼時候拉,別較勁,沒用。當然,什麼時候讓你覺得好一些,也在我的控制之內。我都告訴你了,我家是西門慶的同行,祖傳的手藝,你還沒明白,我是讓你做武大郎,這就怪不得我了。」

  趙大虎驚怒交加,有心撕打,可是哪裡還有力氣。李炎卿也似乎看破了他的虛實,毫不懼他「你就算身體好的時候,也不過是被耍的團團轉的武夫,何況現在加了個病夫,還能把我如何?現在我就在你面前,你動我一下試試?還瞪?瞪瞎了你的眼睛,能把爺怎麼樣?那日你拿言語試我,當真可笑到家,這種小試探,難道看不出來麼?若是能被你試出實話,我也就不用出來混了。」

  「我再教你個乖,你這病啊,是不能吃河鮮,更不能喝老酒的。半斤黃酒兩條魚,就是你的斷頭飯,那些郎中跟我說的,是你這病有治,但是要花許多銀子。我對他們說,只要病好,不怕花錢。便是到了衙門,他們都得是我的人證。他們的方子和藥是我拿,卻也是我煎,略微改動幾味藥的分量,就成了這十八反,便是仵作驗屍,也查不到我頭上,你就安心去吧。我保證替你撈口薄皮棺材,也就是了。」

  「為……為什麼?」趙大虎如今情知不免,自己稍一動彈,就覺得眼前金星亂冒,陣陣心慌,渾身提不起氣力,只好等死。可是心中卻不甘心,難道這小子看出自己要謀他性命?

  「為什麼還不簡單麼?我要做官。」李炎卿雙目之中似乎閃動着異樣光芒「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難道只有你動心,我便不動心麼?不過你不死,我這官就不好做,所以安心上路吧,我的東翁,若是你活過今晚,我李家祖傳藥房招牌,就算砸了。」

第7章

人命的價值

  次日清晨,眾位住店的客商還未睜眼,就被一陣吵鬧聲驚醒。有人披衣出來,卻見這幾日那位出名的好心伴當李公子,哭的兩眼泛紅,在院中號啕:

  「我那可憐的東翁啊,你本是朝廷命官,七品大令,怎麼就死在這店房裡了?你一身大好的才學還沒來得及為朝廷出力,一腔壯志未酬啊。老天,你簡直是瞎了眼睛,怎麼讓這麼個可比擎天玉柱,架海金梁的人物,就這麼不明不白的走了。」

  他這一哭一鬧,大家便知店房裡死了人,不少客商怕晦氣的,就紛紛要退房結帳。店東聽了夥計稟報,也急忙跑了過來,進屋一看,那黑漢已經死透了,心中不住的叫苦。

  等到邁步出來,想找那書生理論理論,怎麼最後還是讓病人死在了自己的店中,卻不料不等他張嘴,反被那書生劈胸一把抓住「好啊,你這廝開的好黑店,居然謀死了堂堂朝廷七品命官,廣東番禺知縣!分明不是教匪,就是倭賊的耳目!這場官司你與我打了吧,咱們一起去見官分說。」

  院子裡還有些看熱鬧的店客,見此場面,有人還喝起彩來。自古看熱鬧不怕事大,這位店東有是出了名的鐵算盤,有不少客人住店的帳目上,都吃過他的苦頭。

  見這回他牽扯到人命裡面,死的還是國朝縣令,七品命官,本能的覺得這事有點意思,紛紛為李炎卿站腳助威。

  那位店東倒也不是等閒之輩,車船店腳牙,無罪也當罰,開店的如何有好相與?只是聽說死鬼居然是知縣,也頓覺頭大如斗,不知這場官司要多少錢才能了結。

  強自分辨「你這書生少要信口雌黃,官員往來,都住官家驛站,哪有住店房的?你別想訛我。咱兩什麼仇,什麼冤,把你路引拿出來讓我看一看。你也不到街面上掃聽掃聽,我王老好是何等人物,難道是任你搓扁揉圓的麼?」

  「王老好?好了,你這個名字我記下了。到了大堂上,我就知道該告誰了。你說我們老爺不是官?那好辦,我手裡有部照告身,這是京師吏部衙門發下來的,上面有天官老爺的大印。你不認沒用,咱看看本地的大老爺,是向着你這本地人,還是向着自己仕林同道。至於不住官驛,那是我們老爺高風亮節,不想為朝廷增加負擔,情願自己掏路費。拿這個就想說我們老爺不是官,也當真是瞎了你的眼。走走,咱們衙門裡去講道理。」

  一聽說部照告身,掌柜王老好的威風,就被打下去六成,這東西不可能偽造,這人也不敢拿這種東西說瞎話啊。自己若真是與他鬧到堂上,這官向着官,讀書人幫讀書人,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自己官司沒打,怕就輸了五成。只好命夥計去把縣衙的洛夫子請來,再去街上請幾位有面子的老人來居中說項。

  這位洛夫子,那是本地知縣身邊的錢穀師爺,年紀六十開外,乃是個紹興人,在師爺這一行里,算的上是個前輩。見面之後,就擺出了本行前輩的派頭,先訓起人來:

  「這位李朋友,你做事不穩當啊。既然你的東翁身體有恙,就該讓他住到官家驛站,再來找本地大尹,由官府派人去請郎中抓藥,哪有你親自操持的道理?要知這藥就如同刀,即可保國衛家,也可殺人性命,只要煎熬之時稍有不慎,怕是就要從救命變成要命。你家雖然是開藥房的出身,但你自己是個書生,不曾真坐過堂,哪能由你去熬藥煎湯?胡鬧,胡鬧!」

  他話鋒一轉,又對那王老好道:「你雖然是本地有名的老實人,忠厚的長者,不過我也要說你幾句,你啊,老實的過分了。店房裡怎麼能接待病的這麼重的病人?若是傳播了時疫,這個罪責你擔待的起麼?再說了,一聽說這是朝廷命官,你就該報告本地官府,由官府出面,怎麼能讓官員住在你的店房裡?你啊,簡直是糊塗。」

  說過雙方,他又將李炎卿請到一邊,小聲道:「李朋友,我雖然方才話里話外的說了你兩句,你也不要往心裡去。咱們都是出來做幕友的,雖然你在北我在南,可是大家也算的上同行,我從心裡,還是向着你這邊的。這王老好開個店房也不容易,人死在這裡,他的生意以後就不好做,你也要多體諒體諒他才是。」

  李炎卿似乎有些不甘,面紅耳赤道:「這……這……老先生,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可是我家東翁,那也是一條人命,你看看,他壯的跟頭牛一樣,說死就死在這裡,難道人就白死了不成?再說,他當初可是在國子監里進過學,受過高閣的教誨。」

  「白死?哪有這樣的事情?誰敢說讓這位大老爺白死,我洛某就第一個不答應!」洛夫子一聽到高閣的名字,臉上神情略變,又把聲音壓低幾分「不過麼,人死了死了,一了百了,咱們還是要先顧活人,後顧死人,是不是這個道理?這天氣不好,屍體放的太久也便爛了,反倒對不起他。這王老好在衙門裡,也有三五知己,真鬧到打官司的地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也未必就有便宜。我看不如這樣,由王老好出錢,為你家東翁做場法事,再讓他為你家東翁備上一口壽材,就算是罰他伺候不周。將來麼,我再為李朋友你薦上一個館,南京錢司徒前者給我下了帖子,邀我去給他的三公子開蒙。一年束修可得二十兩,若是教的好,還能得老司徒的薦舉,於日後大有好處。我這裡事情多,走不開,本想薦一個本家的子侄過去,如今麼,就索性給李朋友寫封薦書,也讓你有個去向,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