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比克 - 第2章

菲利普·迪克

「好久不見,朗西特先生。」赫伯特說。他想不起提單內容,不記得埃拉的中陰身還有多久。

朗西特將寬平的手掌按在赫伯特背上,催他快走。「這是關鍵時刻,親愛的赫伯特先生。常人難以理解我和同伴所乾的行當。時候不到,不方便透露。但我們認為目前事態危急,不過希望尚存,未必只有死路一條。埃拉在哪兒?」他打住話頭,朝四周迅速掃視。

「我會把埃拉的遺體送到探視室。」赫伯特說。訪客不准擅入存放棺柩的冷藏庫。「您有帶編號的探視單嗎,先生?」

「天哪,沒有。」朗西特回答,「早幾個月前我把它給丟了。但你知道我的愛人姓甚名誰。你找得到。埃拉·朗西特,二十歲左右。棕色頭髮,棕色眼睛。」他不耐煩地四周張望。「探視室在哪兒?我記得以前很好找。」

「帶朗西特先生去探視室。」赫伯特對身旁蹭過的員工說。這人有意無意地從旁邊經過,只想一窺舉世聞名的反超能公司領導人的英姿。

朗西特朝探視室里望了一眼,厭惡地說:「人滿為患。得換個地方私談。」他大步跟在去調檔案的赫伯特後面。「親愛的赫伯特先生。」他趕上前去,又將大手擱在赫伯特的肩膀上。赫伯特感到一股強勁的推力。「能提供更私密的房間嗎?我們夫妻的交談會涉及朗西特公司的機密,暫時不能向外人透露。」

在朗西特的催促下,赫伯特立時開始結巴。「先生,我可以安排朗西特夫人在辦公室與您見面。」赫伯特暗想,究竟是出了什麼變故,促使朗西特放下手頭工作,千里迢迢地專程趕來,啟動——借用朗西特粗魯的原話——他妻子的亡靈?赫伯特猜是爆發了某種商業危機。最近,各家反超能諮詢機構都在電視和自動售報機上刊載廣告,鋪天蓋地地高調宣傳。每到整點,就會播報關於免受媒體侵犯隱私的廣告。有個陌生人在瞄你?附近真沒生人?對於通靈師……可曾對先知產生恐怖性焦慮?你的行動是否被素未謀面的人預知?你可有不想見或不想邀請到家裡的人?停止焦慮吧。立即致電就近的諮詢機構。你是否是非法精神入侵的受害者,立等可知。我們將謹遵您的指示,採取行動阻止入侵。價格適中。

「諮詢機構。」赫伯特喜歡這用語,既體面又準確。他有過切身經歷。兩年前,一個通靈師入侵他的職員,原因一直不明。很可能是為了刺探亡靈與訪客之間的秘密。也許某個亡靈有不為人知的秘密——不管怎樣,一個反超能組織的偵探檢測到心感場,就通知了他。簽了工作合同後,反通靈師被派來偵查館內各樓層。調查未能鎖定心感來源。正如電視廣告承諾的,感應被切斷。外來心感力只能認輸撤退。此後,全館再沒受到侵犯。為了保證安全,反超能諮詢機構每月進行一次例行檢查。

「非常感謝,赫伯特先生。」朗西特跟在赫伯特後面,一起穿過員工所在的外間辦公室,走進裡面一間空房。房間裡有股微縮膠捲文件散發的澀味。

當然,赫伯特暗自沉思,他們說這兒有通靈師侵入,我相信了。他們出示了一張圖表作為證據。也許他們造假,那圖表是在實驗室里一手炮製的。我還輕信他們說通靈師已經走人。這一來一去,我就花了兩千塊。難道反超能機構都是騙錢的非法團伙?無中生有,硬拉人家接受服務?

赫伯特邊想邊朝存放膠捲文件的地方走去。這次朗西特沒跟着他,而是在單薄的椅子上動來動去,儘量讓大身子骨舒坦些。椅子經不起折騰,發出咯吱聲。朗西特嘆了口氣。赫伯特突然覺得這個大塊頭老人疲累了,儘管他一向精力充沛。

赫伯特確信,到了朗西特那種社會層次,得按某種方式行事。你得克服一些人性的弱點,表現得超人一等。也許他體內裝了十來個人造器官,靠移植手術替換用壞的原有器官。他猜想,現代醫學提供了物質基礎,而朗西特的頭腦則充當了精神源泉。赫伯特想知道他的年齡。單從外表看不太出,尤其是過了耄耋之年後。

「比森小姐,」赫伯特指示秘書,「找到埃拉·朗西特,告訴我編號,帶她去2——A辦公室。」他在她對面坐下,美美地啜吸起一兩撮煙來,是國產的弗里堡·特雷耶牌親王鼻煙。比森小姐開始電偵朗西特的亡妻,這項工作相對簡單。





君飲啤酒,首選尤比克。

精選啤酒花,優質水源,經緩慢發酵,打造至尊口感。

第一暢銷品牌。

產地唯一,克利夫蘭。

埃拉·朗西特僵躺在透明冰棺里,冰冷的霧氣向四周發散。她雙眼緊閉,雙手朝着面無表情的臉蛋永遠地舉着。上回見面是三年前,她自然一點沒變。不會再有變化,至少外表如此。每次激活,她的大腦活動會得到短暫恢復。不論為時何其短暫,她都會死去一點。僅存的余壽如脈搏一樣衰竭消失。

因為清楚這一點,他沒有頻繁激活她。他是這樣想的:激活就是把她往死里拖,這對她來說是犯罪。她臨終和死後不久表達的願望,他早已拋之腦後。他的年齡是愛妻的四倍,理應知道更多。她的心愿是什麼?夫婦繼續合營朗西特公司,諸如此類。他滿足了她這心愿。比方這次,以前還有六七次。每當公司遭遇經營危機,他准來探訪妻子,稟告商量。這次他又來討教了。

「該死的耳機!」朗西特一邊戴上塑料耳機,一邊抱怨。麥克風礙手礙腳,妨礙正常交流的設備真可惡!椅子不知是赫伯特還是誰放的,他坐着不舒服,所以不斷調整坐姿,心裡煩躁不安。他注視着埃拉逐漸醒轉,希望能再快點。他恐慌地想,也許她已醒轉不過來,也許她已經不行,是他們瞞着他。或者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要不叫赫什麼的進來說個清楚?指不定哪裡出了大婁子。

埃拉很美,膚色柔淺悅澤。她生前明眸剪水,潤閃藍色光芒。但這音容笑貌只在往昔。他能對她說話,聽她作答,交流彼此想法……但那雙亮眸不會睜開,朱唇也不再翕動。對他的造訪,她沒有笑臉相迎。離別之時,她也不會傷心落淚。這樣是否值得?他捫心自問。這樣的探訪是否好過傳統的生離死別——從一個活生生的人徑直走向冰冷的墳墓?不管怎樣,我們依然彼此相守。別無選擇。

耳機里傳來緩慢模糊的聲音:發散性的飄思,無意義的想法,她的頭腦里充斥着神秘夢境的片斷。他想,亡靈是種什麼感覺?單憑埃拉的描述,他根本無法體會。那種失體感和內心體驗都無以言表。有一次,她用「輕飄」來形容。人不受重力牽引,御風而行,遊走四方。她說過,亡靈生活一俟結束,你就飄出太陽系,飛向其他星系。不過,她也不甚明了,胡猜亂想罷了。她倒是不害怕,也不難過。對此他感到欣慰。

「嘿,埃拉。」他笨拙地對着麥克風說。

「噢。」她回應,像是嚇了一跳。但她的臉上依然平靜。他看不出表情變化,便把目光轉向別處。「親愛的格倫。」埃拉的話語裡帶着孩子般的好奇,對他的到來表示驚訝。「多久了?」她猶豫地問,「過了多久?」

「兩三年。」他答道。

「情況怎樣?」

「上帝啊,完了。公司亂套了。我不得不趕來。你不是想參與所有重大決策嗎?只有上帝知道我們該怎麼做,是該制定新規章,還是改變心探的組織構架?」

「我在做夢,」埃拉說,「夢見一片紅色光靄,挺嚇人的。我一直往那兒走,停不下來。」

「沒錯。」朗西特點頭說,「《西藏生死書》裡頭講過這種體驗。你該記得。醫生讓你讀的,在你……」他猶豫了一下,「快走的時候。」

「霧蒙蒙的紅光不吉祥,是不是?」

「嗯,你得躲開。」朗西特清清嗓子,「聽着,埃拉,我們碰到了麻煩。想聽嗎?當然,我不想讓你受累。如果你累了,或者想談點別的,你就直說。」

「太離奇了。自從上回見面,我總是覺得恍如夢中。真過了兩年?格倫,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我覺得身旁還有人在,似乎我們在相伴成長。許多夢都與自己無關。或變成男人,或變成小男孩,或變成靜脈曲張的肥胖老婦人……所經之處,生平未遇,盡幹些無聊事。」

「嗯,正如他們所說,你在尋找未來母親,好去投胎轉世。那霧蒙蒙的紅光,不是投胎的好去處。你不會想去的。那地方低劣,讓人難以啟齒。你也許是在期待來生什麼的。」這麼說話他覺得愚蠢。他可不信什麼宗教。可是,亡靈體驗如此真切,就算他不信神靈,都得拜上三拜。「嘿,」朗西特調轉話頭,「最近出了件事,逼得我打攪你的清靜。S.多爾·梅利豐失蹤了。」

沉默片刻,埃拉笑了起來。「多爾·梅利豐是誰?幹什麼的?怎麼可能呢?」她發出朗朗的笑聲,熟悉的笑聲裡帶着特有的溫暖,令他大為激動。即便過了這麼多年,這笑聲猶在他耳側。這樣的笑,恐怕有十年沒聽到了。

「也許你不記得了。」他說。

「沒忘,這個名字哪能忘了?像霍比特人的那個?」

「他是雷蒙德·霍利斯手下最厲害的通靈師。自從一年半以前阿什伍德發現他之後,我們的反超能師一直緊盯着他。我們從沒跟丟過梅利豐,也丟不起。梅利豐發出的心感場有霍利斯其他雇員的兩倍大。而且,霍利斯手下消失的還不止他一個——至少對我們來說是消失了。公司下屬的各大反超能諮詢機構都遍尋不着。我想是見鬼了,得問埃拉怎麼回事,該怎麼辦。你立的遺囑是這樣說的,還記得嗎?」

「記得。」聲音聽着有點遠,「增加電視廣告投放。忠告觀眾當心,告訴他們……」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悄無聲息。

「你累了。」朗西特沮喪地說。

「不是的,我……」埃拉猶豫地說。朗西特覺得她又走神了。歇了片刻,她追問:「他們都是通靈師嗎?」

「大多是通靈師和先知。他們不在地球上了,這點我可以肯定。我們有十二個反超能師無事可干,因為他們反制的通靈師都不在了。更令我揪心的是,反通靈的需求在下降。大批通靈師一起失蹤,自然會出現這個結果。我想,他們都去執行特殊任務了。我相信有這麼回事,有人雇了這批通靈師,但只有霍利斯知道僱主是誰,派去哪裡,行動任務是什麼。」朗西特說着陷入沉思。埃拉怎麼可能幫得了這個忙?他心想。一個人躺在狹小的冰棺里,完全與世隔絕,她只知道他告訴她的事情。但是,他一直仰慕她的睿智,那種女性特有的智慧,不依照知識經驗,完全與生俱來。在她生前,他就沒能弄清緣由。眼下,她冰躺着不動,就更弄不清了。埃拉去世後他結識的女人中,有幾個有點睿智,但也只有一丁點。要說感知和預判,她們比埃拉可差遠了。

「告訴我,」埃拉說,「梅利豐是何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