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羅巴英雄記 - 第2章

馬伯庸

主僕二人各展絕學,一劍一錘形成一道密不透風的大網。黑影在網中左衝右突,動作全無章法,不循常理,卻總能在匪夷所思的角度閃開必殺的一擊,難以預料。他固然逃不出主僕二人的圍攻,兩人一時間也奈何不了他。廳中一時人影晃動,叱喝聲起,恐怕過去百多年裡都不曾如此熱鬧過。

杜蘭德原本想留個緩手,不欲妄加殺戮,現在既然久攻不下,不得不使出殺手。他手腕斜翻,長劍猝然變招,一記「聖都遙指」,刺向黑影面門。

這是十字劍法的起手式,意指耶路撒冷,劍勢悲涼雄壯,大有不奪聖都誓不還的決心。「十字劍法」始於十字軍東征時期,本是十字軍與土耳其人、阿拉伯人近身搏殺衍生出來的技巧,歷經數次東征無數騎士實戰錘鍊,最後由聖殿騎士團的開山祖師休·德斯·佩尼斯和戈弗雷集其大成,去繁就簡,演成這套劍法。

聖殿騎士已在百餘年前被法皇腓力四世剿滅,但這套十字劍法卻流傳至今,歷來被視為騎士必修之課,整個歐洲學過的人不下十幾萬,但很少有人如杜蘭德使的這般氣完神足。黑影只覺得滔天氣勢洶湧拍來,比剛才強上數倍有餘,又想故伎重演,以鬼魅身法退避。豈料十字劍法以謹嚴精練著稱,一招搶得先機,後招源源不斷,竟不留下任何空隙。

德意志一位大劍豪約翰尼斯·理查特納爾曾言:「對戰如習舞,以節奏為關竅,順者恆勝,亂者恆敗。」黑影剛才無論敵人如何搶攻,只依着自己的身法閃避;如今被杜蘭德一招打斷了節奏,呼吸立時不暢,胸口不由一窒,四肢氣息運轉艱澀,登時亂了手腳。

布朗諾德哪肯放過這個良機,小錘滴溜溜轉到黑影后腦,抓住他稍現即逝的身法破綻一砸,「砰」地一聲,黑影應聲倒地。杜蘭德疾步向前,劍芒點點,霎時點中黑影胸口。只要少進寸許,便可刺穿心臟。

「拿火來!」

杜蘭德大喝道,布朗諾德急忙從旁邊取來火炬,都急欲看看這黑影到底是何方神聖。火光湊近,兩人不禁面面相覷,原來這黑影不過是個半大孩子,看年紀也就十二三歲。這孩子滿面泥污,長的極瘦,一頭亂蓬蓬的長髮,不辨男女,一雙大眼滿是惶恐。

饒是杜蘭德見多識廣,一下子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布朗諾德把腰間繩子解下來,道:「主人,先把他捆住吧,免得又逃了。」杜蘭德「嗯」了一聲,撤開長劍,布朗諾德把那孩子翻過身去,用繩子捆住手腳,還從腋下繞肩多穿了兩道,以策萬全,這才放開。

孩子被綁縛時並不反抗,雙眼淚水盈盈,緊咬嘴唇,想是剛才布朗諾德那一記後錘着實疼痛。杜蘭德心中有些不忍,半蹲下身子,輕聲拿意大利語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囁嚅着嘴唇,對問話全無反應,乾枯的身材瑟瑟發抖,實在難以想象他便是剛才那擁有神鬼莫測身法的黑影。杜蘭德仔細端詳,這孩子近乎赤身裸體,手腳上都磨有厚繭,只在雙腿間有一圈磨禿褪色的污布,散發着一陣惡臭,一看便知是穿在身上生生磨爛的,恐怕從不曾脫過。

他身上唯一的飾物,是一個掛在脖子上的翠綠短哨。杜蘭德輕輕拿過哨子,這哨子是翠竹質地,新綠拙瘦,其上鏤刻着一朵鳶尾花,做工頗為精細。他把哨子含到嘴邊,吹了幾吹,始終不得其法,只發出噗噗漏氣的乾癟聲。

孩子忽然張嘴啊、啊叫了兩聲。杜蘭德眉頭微皺,心想這孩子莫非是個啞巴,又見他眼神熱切,緊盯着哨子不放,心中一動,把哨子塞入孩子嘴裡。孩子含到哨子,如蒙大赦,渾然忘了自己被捆縛,奮力吹去。哨子聲音忽高忽低,婉轉迴翔,變化萬千。兩人這才知道,剛才那三番奇詭笑聲,俱是從這哨子中來的。

布朗諾德在一旁坐下,渭嘆道:「俺少年時也曾在山野作過哨子,但從沒聽過能有如此之多的音色。」杜蘭德把長劍收回鞘中,注意到那孩子眼波流動,似乎隨着哨子之聲有所呼應,心中大疑:「莫非他要借哨子之音與我說話?」

哨聲仿佛窺中他心中所思,轉為歡暢。杜蘭德頜首微笑,一股憐愛油然襲上心頭,不由得伸手去摸孩子油膩膩的頭髮。哨音忽又轉了腔調,細切短促,如幼犬在窩中撒嬌,嗷嗷待哺。說來也怪,杜蘭德覺得自己與這孩子極為投緣,一聽即明白其中的心意。他讓布朗諾德從行囊里取出一塊無酵餅和一勺蜂蜜,拿餅蘸着蜂蜜餵給孩子。

野孩子顯然飢餓難耐,餅一入口就急不可待地往下咽,啪唧啪唧咂着嘴,有幾次差點噎到。杜蘭德親手捧着盛滿清水的皮囊,不時給他灌上一口。還不到一根蠟燭的時間,他已經風捲殘雲般吃下了三塊無酵餅,這才滿意地從喉嚨里滾出一個飽嗝,從哨子吹出一陣慵懶滿足的曲調。

杜蘭德拍拍乾淨孩子胸前的餅渣,對布朗諾德道:「給他把繩子解開吧。」布朗諾德大驚道:「您不怕他再逃掉麼?」杜蘭德看了一眼溫順如犬的野孩子,嘆道:「這孩子適才並無害人之心,只是天真爛漫,以為我們跟他玩耍罷了。你看剛才交鋒,他只是躲閃,卻沒半分殺氣。」

布朗諾德上前解開繩子,同時暗暗提氣,以防他暴起逃走。不料孩子揉了揉手腕,頭一歪便靠到了杜蘭德大腿上,竟呼呼睡起來,仍不忘舔舔嘴唇的蜂蜜余漬。

杜蘭德不忍抽走大腿,就任由他枕在腿上酣睡。這孩子睡相安詳恬靜,恍如天使,杜蘭德不覺大為感慨,不知竟是誰家父母如此忍心,把如此年幼的孩子棄在這陰森古堡中,不由得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仰望穹頂嘆道:「天主慈悲,莫非這是您對我的啟示?教我拯救這個幼小的靈魂。」

不料孩子聽了這句話,一下子睜開眼睛,口出法語:「賽戈萊納。」杜蘭德聞言身軀一顫,急忙扶起他雙肩道:「你說什麼?」孩子又道:「賽戈萊納。」

布朗諾德是葡萄牙人,平時杜蘭德多用意大利語或加泰羅尼亞語與之交談。適才他獨處一室,心潮激盪,自然而然說出母語,沒想到卻引出孩子這番反應。杜蘭德暗忖:「適才我與布朗諾德說話,他無動於衷。何獨我一說法語,這孩子就有了回應呢?莫非他懂得?」

於是杜蘭德用法語試着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孩子答道:「賽戈萊納。」杜拉德又問:「你父母如今何處?」孩子仍舊答道:「賽戈萊納。」如是者四五,孩子卻只會用「賽戈萊納」一詞作答。以此度之,他只會重複一個單詞,未必知其含義。杜拉德還注意到,每次用法語說話時,孩子眼神中都湧出無限依戀,如在母親懷中牙牙學話,看來他對法語別有深情,當屬無疑。

恰好布朗諾德照看好馬匹返回廳中,杜蘭德把剛才的發現說給他聽,布朗諾德疑道:「莫非有人教過他?」杜蘭德起身負手在廳內轉了幾轉,嘆息道:「以我的推斷,這孩子自幼便生長在這城堡之內,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大人或走或死,只剩他一人在此苦苦求活,竟能存活至今,只能說是天主垂恩吧。我猜曾有人照顧過尚在襁褓中的他,講的是法語,所以他雖懵懂無知,卻對法語自然易生親近之心。只不知何獨他單單重複『賽戈萊納』一詞,還有這一身奇詭身法,不知學自何人,實在是難以索解。」

他復走到那骷髏跟前,道:「或許這具屍骸便是孩子娘親,中道不幸身故,拋下這一個苦命的娃,在他娘屍身旁活了這麼多年。」忽想到這女子與自己或是同鄉,念及至此,心中大生憐憫。布朗諾德在一旁早面露悲傷神色,虎目含淚,忽然半跪在地道:「倘若主人您不要,請容俺收養這孩子,也好作個伴。」他被收為扈從前本是山中獵戶,已年過四十,尚是獨身,身邊正缺個陪伴。

杜蘭德沒作表示,他沖骸骨深鞠一躬,朗聲道:「這位無名夫人,你我雖素昧平生,但既然讓我碰到此子,乃是天主意旨。我以掌中長劍與騎士名譽起誓,會好好把此子撫養長大,不教他終老這古堡一生。你在天有靈,須護佑令郎,願主保佑,阿門。」

布朗諾德喜道:「主人收了他作義子,可比跟着俺這窮漢子還享福哩。」杜蘭德與布朗諾德同時跪倒在地,手劃十字,喃喃虔誠祈禱。禱告既畢,二人起身在古堡里又搜了一遍,除了那本古書以外便再無半點關於古堡主人的線索,甚至連半個紋章也無。布朗諾德抱起小孩,到後院一口水井旁邊細細洗濯,又從行囊中取來剃刀,把他長發盡數剃去,還翻出一套換洗的舊衣服拿針線略改了改,給他換上。

趁着這段空閒,杜蘭德把古書翻了一遍。這書用拉丁文寫成,字間極密,令讀者眼花繚亂。杜蘭德對拉丁文只是略通一二,這書寫的艱澀聱牙,多是關於神學的一些議論。杜蘭德篤信上帝,卻對教廷頗多厭惡,他見書里沒夾着什麼書籤夾頁,興趣索然,隨手放回到行囊里,心想這也算是古堡遺物,權且收着,等那孩子長大以後作個紀念也罷。

正想間,布朗諾德和那孩子已經收拾妥當,喜孜孜回到大廳。杜蘭德抬頭一看,雙眉陡立,想不到這孩子洗脫了污垢以後,居然生得清秀絕倫,身材疏朗細長,發色金黃,雖面有菜色,卻自有一種別樣的高貴氣質;尤其是他碧藍色的深邃雙眸,幾如聖安德烈湖心,深而難測。

布朗諾德把他推到杜立德身前,咧嘴笑道:「沒想到竟是個漂亮少爺哩。」杜立德連連頜首,心中也極高興。這孩子也許是古堡主人後裔,能有此容貌氣度,看來血統不凡。他把孩子拉到身前,慈愛地拍了拍他的小腦袋,鄭重說道:「從今日起,你便叫做賽戈萊納吧。」

小孩仿佛聽懂了他的話,也隨聲叫道:「賽戈萊納!賽戈萊納!」把掛在脖子上的哨子含在嘴裡,一陣歡欣脆響飛出古堡之外。

等到天蒙蒙亮,杜蘭德和布朗諾德合力把那婦人的屍骸葬到古堡旁邊的一處山坡,還尋來一塊木板作墓碑。杜蘭德以劍代筆,在木牌上刻上「無名夫人之墓」幾個字,摘了些野花奉上。隨後他們二人帶着賽戈萊納,沿着故道朝山下走去,七轉八彎,走出幾里以後,回首已經看不到古堡身影,但見群山掩映,谷壑空響。

此時方近清早,晨曦微現,天色由灰轉成淺藍,是個晴朗天氣。賽戈萊納野性難馴,一路上躥下跳,一刻不停,哨聲輕快不斷,可憐布朗諾德追在後面氣喘吁吁。杜蘭德大笑之餘,心想首先就得教會這孩子走路才行,所幸他年紀不大,尚可矯正。

他們走回大道,恰好碰到隆柯尼的商隊開拔。杜蘭德把昨晚遭遇約略一說,隆柯尼等人圍着賽戈萊納看了一圈,見他容貌俊美,舉止卻似野猿,紛紛嘖嘖稱奇。正說間,賽戈萊納雙足一頓,一下子跳到隆柯尼頭頂,抓下幾縷頭髮,轉了三轉,又跳回布郎諾身邊。隆柯尼自嘲似地抓抓自己頭頂:「小老兒眼見寸縷不保,賢公子就不必勞心了。」眾人先開始還驚駭,聽到隆柯尼的話俱都哈哈大笑起來。

隆柯尼與眾商人商議了一回,捧出幾個盒子,轉來對杜蘭德道:「爵爺真是英雄蓋世,聖母心腸,我們都景仰的緊。既然爵爺新收了義子,我們無以為贈,這裡有珍珠兩串、牛革風帽一頂、黑羽披風一襲、錦服一套,還有一柄米蘭產的精鋼短劍,權作賀儀,正合賽戈萊納少爺使用。」杜蘭德大喜,更不推辭,吩咐布朗諾德收下,讓賽戈萊納把衣服換好,不過短劍一時還不敢給他。

他們與旅團上路同行,在群山中又穿行了數天,這一路上杜蘭德悉心管束,賽戈萊納的舉止比先前好了些,口齒雖不清,但多少已能發些含混的音節。不過他更喜歡以哨音表達情緒,可惜惟有杜蘭德一人能懂。好在哨聲優美質樸,勝似吟遊詩人的琴音,眾人聽得心曠神怡,一路的疲勞也能忘卻幾分,幾天下來,大家都對這孩子多了幾分喜愛。

這一日隊伍終於看到了喀爾巴阡的東麓山口,遠處一片丘陵延伸至遠方,目力所及之處,普魯特河宛如蒼藍玉帶,逶迤而去。眼見走出群山進入平原地區,不再受風餐露宿之苦,眾人個個容光煥發,心情格外不同。

賽戈萊納和布朗諾德同乘一馬,左顧右盼,他生平不曾離開群山,突然來到平原地帶,大覺新鮮,不時指着不知什麼地方啊啊大叫,發出一連串古怪發音。這些天來杜蘭德對他只說法語,布朗諾德加在馬背上時常嘀咕加泰羅尼亞話,而隆柯尼與其他人的威尼斯方言亦不避人,以致他三語並學,自成了一家怪裡怪氣的腔調。杜蘭德本打算教他純正法語,見得這種情景,又好氣,又好笑,卻又無可奈何。

此時杜蘭德手搭涼棚朝東方望去,表情無喜無怒,不知心中再想些什麼。隆柯尼驅馬來到身側,微傾身體道:「爵爺,我們要去莫斯科公國,過了河,就得跟您在前面分手啦。」杜蘭德一怔,隨即醒悟。莫斯科公國在東北方向,他們要去的蘇恰瓦卻在東南,需沿普魯特河而行,於是以手施禮道:「多謝老丈一路照顧。」

隆柯尼又道:「爵爺是否知道,奧斯曼的穆拉德二世正在對拜占廷用兵,摩爾多瓦公國近在黑海肘腋,可以說是危如累卵,爵爺此去蘇恰瓦,路上恐怕兇險的很吶。」杜蘭德淡淡道:「我自去拜訪故友,與他們蘇丹卻不相干。」說完握住劍柄,雙目陡然變的銳利。隆柯尼原本想邀他一起北上,見他固執,也就不再說什麼。

商隊又行了二十餘里,來到普路特河上游一處名叫菲蘭尼亞的小村莊。這裡是瓦拉幾亞公國轄地,他們一連在山區跋涉十幾天,已經是人困馬乏,亟需休整。這條商路隆柯尼走過許多次,駕輕就熟,知道這附近有一個渡津,便勸說杜蘭德不如在村子裡歇息一夜,次日再渡河北上。

甫一進村,眾人立刻覺得有些古怪。此時日過正午,正是一天之中最繁忙熱鬧的時候,尋常村落應該遠遠就能聽到犬吠雞鳴,可眼前這村莊卻寂靜無聲,連縷炊煙也無。杜蘭德喝令眾人放慢腳步,馬匹銜枚,布朗諾德怕賽戈萊納四處亂跑,把他綁到了馬背上,還把那哨子收走。

賽戈萊納失去自由,又沒了哨子,在馬背上扭來扭去,啊啊大叫。布朗諾德沒奈何,往他嘴裡塞了塊黑麥麵包,這才安靜下來。

隊伍行至村中廣場,隆柯尼環顧一周,面帶憂色,對杜蘭德道:「今日之事,有些蹊蹺,往常這會兒時近收穫祭,正是一年當中最熱鬧的時候。廣場張燈結彩,十分熱鬧。」杜蘭德道:「不可大意,你讓馱貨的牲口綴後,一有情況,後隊變前隊,趕緊撤出村子。」

他話音未落,突然一聲悠長的號角響起,從周圍房屋牆頭冒出幾十個彪形大漢。這些大漢面目猙獰,頭扎白巾,身披着熟牛皮甲,手裡提着各色兵器,登時把商隊圍了一個水泄不通。隆柯尼暗叫不好:「糟糕,竟是烏基爾流賊……」烏基爾人本是喀爾巴阡山東南山中的一支山區民族,屬於匈牙利人的一支,生性狠戾,能征慣戰,以擄掠商隊為生,甚至落單的軍隊亦不放過,無論土耳其人還是匈牙利人都奈何不得他們。只是他們平日只在山區活動,這次不知為何跑來摩拉維亞平原的村子。

眾人一聽是烏基爾流賊的名號,無不神色大震。這些流賊適時一起發喊,以武器敲盾,一時「咚咚」聲四起,震耳欲聾。商隊裡膽小的幾乎跌下馬來,膽大的也是面如死灰。據說烏基爾流賊手下從無生口,看來這村子裡的村民已然遭了毒手,接下來就輪到自己了。只憑商隊這幾個護衛,斷斷是拼不過的這些悍匪的。

隆柯尼壯起膽子,跳下馬來用土耳其語道:「不知哪位是大王,請來相見。」流賊們停止吶喊,一個丈二身軀的禿頂大漢從牆頭躍下來,地面微微一震。此人肌肉盤扎,虎背熊腰,背後還插着兩柄戰斧。尋常戰士雙手能耍起一把戰斧已可稱得上是好臂力,他竟背着兩柄,步履依然穩穩,可見剽悍至極。

這大王揸開巨手,輕輕捏住隆柯尼腦袋,聲音瓮聲瓮氣:「咱是阿爾帕德大王,你這老東西有何屁放,快快放來!」隆柯尼已是汗如雨下,勉強打起精神道:「大王您不過求個富貴,我們不過求個平安。何若我將貨品送您一半與兄弟們,兩下收手?」阿爾帕德大王大笑:「放你娘的白日屁,咱把你現在捏個粉碎,貨貲豈不都是咱的了?這等計算你都算不清,枉你還是個威尼斯的商人。」隆柯尼聞得他口中腥臭無比,熏熏欲暈,卻又不敢躲。烏基爾山賊一起鬨笑起來,死死盯着這班商人,如盯盤中的雛雞乳豬,直笑得眾人心中發毛,想到烏基爾人嗜吃人肉的傳聞,無不悚然。

忽然陣中一聲清嘯:「鼠輩,你敢與我決鬥麼?」這一嘯雖不尖銳,卻清清楚楚送到在場每一個人耳中,有如晴天霹靂,震懾全場。誰都未預料此間竟還有人敢捋阿爾帕德大王的虎鬚,所有山賊大怒,齊唰唰向商隊裡掃去,見一個中年漢子持劍而立,橫眉立目,正是杜蘭德子爵。

杜蘭德素知烏基爾人習俗尚武,視決鬥不應為恥。眼下敵人人多勢眾,惟有拿言語激首腦單打獨鬥,才有一線生機。他掣出長劍,雙手按住劍柄用力往地上一戳,雙目如電,宛如獅鷲臨澗。端得淵停岳峙。眾山賊為他的氣魄所攝,一時間全場肅然無聲。

阿爾帕德大王放開隆柯尼的腦袋,擦擦嘴邊口水,轉過肥大身軀來,上下打量一番杜蘭德,問道:「你又是什麼?」杜蘭德大聲道:「我乃是弗朗什-孔泰的杜蘭德子爵,家紋在此,你敢與一個騎士決鬥麼?」布朗諾德飛快地卸下馬後獅鷲旗,立在杜蘭德身後。隆柯尼等皆知這是唯一生還之道,都不敢言語,戰戰兢兢一旁看着。

阿爾帕德大王摸摸自己禿頂,歪着腦袋緊盯住杜蘭德,忽然一陣脆生生的笑聲橫將傳來。原來是賽戈萊納趁布朗諾德解旗的時候掙脫捆縛,蹲在馬匹背上,看到這大王頭頂鋥光油亮,十分滑稽,故而哈哈大笑。阿爾帕德大王見這小娃子不知死活,心中惱怒,喉頭抖動一下,「啐」的一聲,一口濃痰破風而出,直撲賽戈萊納面門。一旁布朗諾德見勢不妙,不及抽出釘錘,摘下帽子去擋,只覺得手中一顫,帽子竟被那濃痰的去勢彈飛,遠遠落開幾步之外。可見這阿爾帕德大王的內力之強,實在是匪夷所思。

杜蘭德看在眼中,也是一驚,心想對付這種怪力巨漢,只可智取,難以力敵。不料阿爾帕德大王忽道:「你這等爵爺,還不配與咱交手。你們幾個,誰去給爵爺送終?」後面一半是說給自己手下的,登時群情嘈嘈,最後有三個漢子跳將出來,手持三根棘突狼牙棒,站成一個半圓朝杜蘭德圍過來。杜蘭德戟指怒道:「爾等蠻夷,竟不守騎士規矩,全無武德!難道不怕族群蒙羞麼?」阿爾帕德大王仰天長笑:「打劫要講甚麼規矩!人多勢眾,只要你死便是了!」

三人說話間已經逼近,杜蘭德冷哼一聲,把長劍從地上拔出來,閉目在心中默祈,靈台澄靜。三人見他大敵當前竟然把眼睛閉上,只道是等死,同時高擎鐵棒砸將下去。

杜蘭德聽得耳邊風響,猛一立目,手中長劍如火龍出洞,挾風掣雷,直刺最右邊的敵手前胸。那人見杜蘭德甫一出手就存了同歸於盡之意,心中慌亂,狼牙棒中途變了招,想去格擋。不料杜蘭德收放自如,招式根本未使老,劍峰一偏,轉攻中間敵人;同時整個人矮身輕旋,右腿運足力道彈出去踢第三人的膝蓋。中間敵人慾回棒相護,卻被右邊同伴的變招限制了動作,兩柄狼牙棒「咣」地一聲架在一起,動彈不得;第三人卻被結結實實踢中,慘叫一聲,朝後疾退。

杜蘭德一招逼退了三人,圍觀諸人無不佩服,就連阿爾帕德大王都不禁齜了齜牙。商隊眾人表面上不敢說什麼,心中卻是一陣叫好。賽戈萊納蹲在馬背上,目不轉睛地盯着杜蘭德動作,渾然不知自己剛才幾乎喪命。

三人少退,彼此對視一眼,同時嗥叫一聲,又撲了上來。杜蘭德不慌不忙,十字劍法一一施展開來,初時尚慢,隨後愈戰愈快,如朝日初升,愈發耀眼起來。幾個回合過後,旁觀者只覺戰團被無數十字劍芒籠罩,劍氣嘶嘶縱橫。三人心中暗暗叫苦,他們本來以眾凌寡,如今卻感覺處處被制,欲退無路,欲救不能,直似孤身與群敵對壘一般。

杜蘭德在三人圍攻之下,動作仍舊穩重雅正,自有騎士一番泱泱風度,盡展十字劍法的精要所在。這套劍法最是嚴謹,極少破綻,一旦進入節奏,對手便不由自主隨彼步法起舞。三人到後來不似攻敵,更象是氣喘吁吁地給杜蘭德餵招了。

戰至十餘回合,杜蘭德身法一滯,突然閃出一個破綻。三人大喜,連忙舉棒去搗,棒砸之處卻驟然落空,一下子失去平衡,幾乎跌倒。再抬頭時,杜蘭德已經站出十步開外,表情冷峻至極。

阿爾帕德大王道:「爵爺你莫非是自認將輸,所以自己跳出圈外?」他這番話原是想替三個手下挽回些面子,只是適才己方局面實在大劣,就連群賊都覺得這番解釋太過勉強,竟沒人應和老大。

杜蘭德緊盯三人,劍尖遙指,沉聲喝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阿爾帕德大王聞言一怔,拍拍肚子:「你難道不曾聽過烏基爾的威名麼?」

杜蘭德冷笑道:「正是因為長了眼,才瞧出爾等藏起來的馬腳。這三位雖然拿的都是狼牙棒,手法卻迥異。人若是慣用甚麼武器,就算臨時更換,亦難改正舊時的習慣。這一位揮棒時肩膀高聳,總不自覺把棒尖遞前,顯然是用慣了巨型的蘇格蘭斬劍;這一位握棒過低,招術裡邊刺多過舉砸,應該是用土耳其彎刀的高手;還有這一位,狼牙棒周身是棘突,你卻只用頂端攻敵,連點連錘,必是條頓釘頭錘一門的傳人。」

眾人見他寥寥幾次交手,就能從細微處窺破對方底細,兵器流派隨口點破,無不心下凜然,暗贊眼力了得。場內三人更是面面相覷,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杜蘭德又道:「這三種武器,俱是軍中利器,尋常山賊根本無從入手,休說精熟招式了。爾等想必不是烏基爾山賊吧?這等藏頭藏尾,是何用意!」

三人被這一逼問,俱低下頭去,不敢與之對視。阿爾帕德大王見己方氣勢生生被那騎士殺滅,怒喝道:「死要臨頭,還要聒噪!」杜蘭德笑道:「既不承認,只好逼一逼了。」展劍又攻。

這一攻動如雷霆,強硬無倫,不留半分餘地。三人這才知道方才對手尚未用出全力,一下子被攻了個手忙腳亂,只覺整座阿爾卑斯山壓頂,令人全無退路。

正攻至酣處,杜蘭德卻戛然收招,一回即止。三人還懵然不知,兀自對着空氣亂砍,極為狼狽。這一次即便是不懂武學的商人,也看出來那三個人被杜蘭德逼出了本身功夫,無異於公然承認杜蘭德所言非虛。

隆柯尼見杜蘭德武藝了得,先還欣喜,後來細細思索,這班人既不是烏基爾山賊,唯恐別人發覺真實身份,必是別有目的。如此看來,或許這伙假山賊用意不在求財,而是……想到此節,他不禁瞥了眼布朗諾德和那畫着家族紋章的旗子,心中頗有些後悔與這兩個人同行。

阿爾帕德大王暴喝一聲,從背後掣出雙斧,沖入圈內。眾嘍羅見老大上前,也紛紛湧上去。布朗諾德一拍馬鞍,示意賽戈萊納好生呆在原地,然後舉起釘錘躍去杜蘭德身邊。主僕二人背貼背,一下子身陷群賊重圍之中。

隆柯尼以降,所有商人無不變色。這廣場是個圓形,以灰白碎石鋪地,幅員不大,周圍房屋都有一樹之高。群賊這一圍,那二人幾無回寰餘地。阿爾帕德大王鼻息沉重,原本濃重的保加利亞口音突轉為英格蘭腔調的法語:「爵爺,如今你十死無生,不如乖乖交出《雙蛇箴言》,還可留你個全屍,依足騎士規矩安葬。」

杜蘭德眉頭一蹙,果然這幫賊子是衝着《雙蛇箴言》而來。他臨危不懼,挺劍在胸,慷慨道:「騎士以誓言為生命,我已起誓護持此典,至死方休!」這幾句話說的擲地有聲,就是圍攻的賊人也露出幾分敬佩神色。布朗諾德怒道:「呸呸,你這沒口齒的賊子,剛才還一口蠻子話,如今又變成了英狗腔,好卑劣!」阿爾帕德大王眼中射出一陣寒光,手中大斧掂了掂,殺意大盛。他既然自曝身份,顯然是不會容他們活口了。

阿爾帕德大王道:「既如此,我便滿足爵爺這心愿,先殺爵爺,再取箴言!」話音方落,巨斧忽地劈下來。杜蘭德早提防在心,見敵人進招,也不硬抗,身子一扭以迅捷之勢轉去旁邊,陡然刺去,賊群中一人一聲慘呼,立時跌倒在地,一時爬不起來了。

這一驚變只在瞬息之間,尚未等敵人回過神來,杜蘭德已然回招,直取阿爾帕德大王。擒賊先擒拿王,眼下賊兵勢大,唯有先催敵首腦,才有勝機。布朗諾德也是暴喝一聲,把釘錘舞的如同風車一般,與十幾個敵人戰作一團,不讓他們靠近杜蘭德左近。

幾聲鏗鏘相撞,阿爾帕德大王和杜蘭德轉瞬間已經交手三、四回合,彼此都是暗暗心驚。憑着杜蘭德的見識,他早看出此人身手是維京一流。維京流武術源自極北苦寒之地,招式苛酷暴烈,施展開來如狂風驟雪,獨成一派。維京流最擅長的乃是雙手戰斧,威力無儔,這阿爾帕德大王改單為雙,招式變化愈加靈活,破壞力卻不遜雙手斧,殊為難得。阿爾帕德大王亦覺得眼前這爵爺武功高深,並非是數招易與之輩。

戰斧勢大力沉,杜蘭德不敢以長劍直擋其鋒,轉而劍芒疾吐,點點啄去大斧側面,使其偏開角度,斧鋒頓時錯開數寸。他見已經盪開斧鋒,順勢一個轉身半蹲,一招「石中拔劍」反挑對方咽喉。這招取自亞瑟王拔取石中聖劍的典故,有浩然王氣,極能震懾。阿爾帕德大王見來勢兇狠,急忙反手拿左手斧一封,只聽「噗」的一聲,劍尖堪堪刺進橡木斧柄。當真是千鈞一髮,劍招若是早發少許,或者右偏半寸,咽喉已被洞穿。

杜蘭德暗叫可惜,阿爾帕德大王胸中砰砰直跳,他生平對敵無算,從不曾如此兇險。一念及此,怒氣愈盛,他是天生神力,此時更不吝惜,雙斧交錯劈砍,無不瞄準周身要害。只要杜蘭德稍有不慎,就會被斃於斧下。

二人正相持不下,一旁布朗諾德忽然沉沉悶哼。杜蘭德借開一招,側頭旁覷,見到地上躺倒三、四人,顯是被布朗諾德辣手除掉了,此時另有十數人圍着他傾力狂攻,布朗諾德手中釘錘左支右絀,右肩已然湧出血花。

杜蘭德這一分神,原本密不透風的劍圈微微露出一個破綻。阿爾帕德大王獰笑一聲,雙臂運處,二斧凌厲無匹,朝杜蘭德雙耳拍去。這一招「雙頭蛇」,雙斧分取兩處,攻勢亦實亦虛,致使對手不辯方向,顧此失彼。

杜蘭德知道這招的利害,見雙斧已然襲向左右,一振長劍,直抵阿爾帕德大王中堂,逼他回招自守,這也是唯一能破解此招的辦法。殊料阿爾帕德大王不理不睬,雙斧如飛,竟存了同歸於盡之心。危急之際,杜蘭德身子朝後仰去,避過雙斧,同時長劍化刺為劃,不改去勢。阿爾帕德大王反應極快,見夾擊不成,立刻棄了斧子,一雙肉掌猝然發難,啪地重重拍到杜蘭德雙肩。

兩人身形俱是一晃,各退了五步。阿爾帕德大王胸前劃出一道極長的劍痕,鮮血淋漓,望之觸目驚心;杜蘭德雙手拄劍,面泛赤紅之色,過不多時,噗的一聲從口裡噴出一道血箭,霎時赤紅退盡,只余煞白。阿爾帕德大王身形健碩,長劍入體不過數分,只是些皮外傷;杜蘭德卻內創甚劇,兩下對比,顯然是他吃虧多些。

阿爾帕德大王嘩啦一聲撕開兩側衣襟,露出虬結胸肌,抓一把黃土胡亂抹在創口權當止血,對杜蘭德道:「爵爺到這地步,還要負隅頑抗麼?」杜蘭德緊抿嘴唇並不答話,加緊暗中調息,只覺得四液俱焚,五臟移位。阿爾帕德大王嘿嘿冷笑,亦不再勸,揮掌再攻。

此時杜蘭德尚未調勻氣息,體內四液沸揚難止,莫說抵擋,饒是輕吐一字都是不能。耳邊聽得掌風,他心中不禁惻然,虎目微合,唯立等待斃而已。

突然一縷哨聲切入兩人之間。阿爾帕德大王眼前一道黑影橫穿面前,劍光閃閃,正是標準的「十字劍法」。他大吃一驚,疾退了數步,心道這又是從何處冒出一個騎士高手。杜蘭德亦是一驚,再定睛一看,竟是適才躲在馬匹背後的賽戈萊納。馬旁的行囊打開,一把劍鞘扔在地上。

只見賽戈萊納口銜碧哨,身着短衫,手中提隆柯尼送的短劍。此時微風輕起,衣袂飄飄,竟是個風局俊朗的少俠模樣。阿爾帕德大王略怔了下,喝道:「你又是何人?!」賽戈萊納鼓着腮幫子,卻不回答,哨聲先是寬緩,而後三聲短促。只有杜蘭德能聽懂他的哨意,賽戈萊納小孩心性,不知利害,只看到杜蘭德被人欺負,自然是要報復回去。

杜蘭德未及阻攔,賽戈萊納已經飛身上前。兩人甫一接手,阿爾帕德大王頓覺古怪。這紅髮少年看似貴胄之後,所用招數卻全無章法,手中明明有短劍,卻抬臂踢腿,狡如猿猱,忽而攀高長嘯,忽而在地上滾作一團。這等亂打未必有什麼威力,但出其不意,加之身法怪異迅捷,阿爾帕德大王一時竟也不知如何應對。

賽戈萊納狂攻了一陣,突然猴相盡斂,展劍刺來,儼然一個使十字劍法的好手。杜蘭德初時詫異,俟略多觀察,便即釋然。賽戈萊納所用的都是他剛才接敵的招數,無論招式、風範,都學了個十足十。他一面欣喜,覺得此子看過幾眼就能效仿至斯,實在是天資聰穎;一面卻不免擔憂:賽戈萊納的劍法不過徒具其形,全無內力,怎能瞞得過阿爾帕德大王這等硬手。

局面果如其所料,阿爾帕德大王雖驚不亂,幾招過後便窺破了賽戈萊納的虛實,雙斧一夾,又是雙頭蛇出。杜蘭德在這招下尚要虧輸,遑論臨時抱佛腳的賽戈萊納。他見大斧將至,尖叫一聲,噹啷一聲棄了短劍,撲到阿爾帕德大王身前,手腳並用,緊拽腰帶狠抓皮甲,蹭蹭幾步攀到禿頭頂上,抱緊不肯鬆開。

看到這等無賴打法,阿爾帕德大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騰出一手,毫不費力地抓住賽戈萊納右腿,用力一拽。賽戈萊納整個人被拉下來,十指在頭頂撓出許多血痕。阿爾帕德大王負痛大怒,拿住少年雙腿,甩在半空,作勢要撕。

杜蘭德暗暗叫苦,他空有救人之心,想動個指頭都千難萬難;布朗諾德被人圍攻,自救尚且不暇;隆柯尼等商人手無縛雞之力,更無膽識,眼見一個少年要被惡人扯成兩半。

賽戈萊納命懸一線,忽然自半空之中宣來一聲法號:「我主慈悲,哈里路亞。」這聲法號聲音不高,在場眾人卻聽得清清楚楚,語調祥和寬柔,就連阿爾帕德大王聽了心中都是一漾,戾氣少減,雙手竟沒扯下去。

第二章

旅次長鋏空徘徊

一個身著灰色罩袍的瘦肖修士不知何時已站在廣場入口的水井之旁,他左手持根栗木杖,右手平端着一個暗黃陶碗,頭頂只在邊緣留了一圈聖保羅式的短髮,一枚簡陋的木製十字架掛在胸前,原來是個雲遊四方的托缽僧。

托缽僧隸屬羅馬教廷麾下托缽僧團。團中修士與尋常教士不同,崇尚儉樸,口稱「清貧得救」,以苦修入道,常雲遊歐羅巴、托缽乞食,兼而布道。這等偏僻小村,一般教會不屑一顧,只有托缽僧時常來傳教。

這托缽僧劃了一個十字,道:「聖經有云,天主有好生之德,閣下何不就此棄手,以全己德。」言罷展顏一笑,滿面皺紋蕩漾開來,說不出地寬厚舒心,眾人方知他雖然面色枯槁,年紀卻不蒼老,最多不過四十。阿爾帕德大王皺起眉頭,托缽僧與教廷淵源極深,他不願與教廷平白起了齟齬,只得耐着性子道:「這位教爺,快快去行你的路罷。」

托缽僧又道:「摩西十誡第六雲,汝不可殺人。天主之約,猶言在耳,閣下還不改悔麼?」阿爾帕德大王怒道:「少來說教,誰讓你多管閒事!」托缽僧不以為忤,依舊喋喋不休道:「天下之事,無不奉天主意旨,豈有閒事乎?在下承傳教播化之責,不敢有絲毫懈怠。」阿爾帕德大王見這瘦小乾枯的修士糾纏不休,生出狠念來,心想我只消把在場之人殺得乾乾淨淨,便不怕教會來尋我的晦氣。

此時布朗諾德已經垂倒在地,遍體鱗傷,被一圈長刀釘錘之類的物什架在脖子上,周圍圍着十五六人,倒地的卻還有七、八個,可見他何等強悍。阿爾帕德大王屈指示意,立刻有三個人從布朗諾德身旁抽身,朝着那托缽僧走去。

托缽僧渾然不覺大難臨頭,兀自喋喋不休道:「我們皆是罪人,凡動刀劍者,他日必死於刀劍之下……」那三個人平日兇悍慣了,聽這些嘮叨十分不順耳,一個抽出匕首,兩個去抓那僧人的雙肩。

這一抓之下,那二人覺得這托缽僧體內憑空湧起一團勁氣,手掌彈開,把他們硬生生推去三四步開外。那拿匕首的見狀不妙,連忙去割僧人的咽喉,刀鋒未至,他忽覺小腹一陣火熱,雙膝一軟,整個人不由自主咕咚一聲跪到了地上。

眾人一看,無不大驚,各執兵刃凶霸霸地撲上來。托缽僧嘆了口氣,在胸口又劃了一個十字,搖頭道:「以暴止暴,非我所願,天父請恕我。」那些賊兵數十把刀一齊朝他身上招呼,眼見這托缽僧人萬無倖免,那栗木手杖卻似有了靈性,行雲流水一般輕輕轉動,諸多兵器滑過杖面,紛紛落空。

托缽僧且走且揮,他這几杖看似信手揮起,卻不多不少,恰能敲到敵人關竅。只幾個照面,眾人便紛紛倒地,捂着關節疼得呲牙咧嘴,卻無一人傷得性命。托缽僧好整以暇,勝似閒庭信步,手中托着的陶碗不曾有半點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