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隴西 - 第2章

馬伯庸

  「對。不好不好,時間來不及了,不跟你多說了,你保重。」孫令履行完手續,披上綿袍,整好輻巾,與陳恭拱手告別。

  送走孫令之後,陳恭回到案幾前,開始思考那名神秘的給事中的事情。首先要弄清楚的是朝廷中的給事中到底有哪些人,給事中的名單一旦搞清楚,就可以把那個人的身份範圍縮小很多。恰好就在這時,魏亮一腳踏進門來。

  魏亮是天水郡太守府的門下書佐,五十多歲,全身最醒目的就是他那個碩大的酒糟鼻子,以至於很多人懷疑他有西域血統。保管檔案的書佐台正好是他的職權範圍。這傢伙嗜好喝酒,經常喝得醉醺醺的;看他一進門那副迷糊的樣子,就知道昨天晚上又偷喝酒了。

  陳恭湊到他面前,小聲說道:「喂,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偷酒喝啦?」魏亮先是擺擺手,晃着腦袋說:「怎麼會怎麼會。」然後打了一個酒嗝,這才壓低嗓門道,「文禮,昨天我碰見個高興事,所以多喝了幾杯,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啊,要是被郭大人聽見了可不大好。」

  他口中的郭大人是指雍州刺史郭淮。郭淮是目前魏軍在隴西地區防務工作的最高負責人,他年青時代曾經在夏侯淵麾下任中層軍官,是個典型的軍人,不苟言笑,作風嚴謹而樸素,所以太守府的文官都怕他。

  陳恭拍拍他肩膀,笑道:「呵呵,放心,我自然不會去告密,只是你要記得少喝幾杯,貪杯誤事。」

  「我一個門下書佐,能有什麼事情可誤,最多是書佐台的文書讓老鼠啃壞罷了。」魏亮嘟嘟囔囔道,陳恭見時機合適,就對魏亮說他需要去書佐台調閱幾份關於存糧與牲畜庫存狀況的文件。魏亮一聽,滿口答應,從懷裡掏出自己的印章交給陳恭讓他自己去,然後趴在桌上,叫雜役速速熱一份醒酒湯來。

  陳恭拿着魏亮的印章走出屋子,心裡一陣感慨。馬遵在天水太守的位子上已經幹了四年多,是個怯懦無能的高級官僚,於是手下的這些官吏大部分都跟太守一樣庸庸碌碌。諸葛丞相第一次北伐的初期對手就是這些人,難怪蜀軍會勢如破竹了。

  書佐台就在主記室后街的右邊盡頭,這裡不與其他房屋相接,一條很淺的溝渠環繞屋子一圈,為的是避免火災蔓延到這裡損壞文檔。為陳恭開門的是一位老書吏,陳恭把魏亮的印章給他看了一眼,老書吏點點頭,從腰間摸索出一串黃銅鑰匙交給陳恭,然後自己縮回到門房裡繼續烤火。

  陳恭穿過一條走廊,拿鑰匙打開檔案室,推門走了進去。這間屋子很大,採光也很好,只是非常寒冷。十幾個木製書架排成一排,上面擺滿了天水郡歷年來的文書、公告、來往書信和其他檔案,塵土安靜地積在幾乎所有的竹簡上,灰白色調的卷帙書脊給整個環境增添了幾分寒氣。

  陳恭沒去碰這些發霉的東西,那都不是他的目標。他想找的是去年——也就是太和二年——九月份的一份百官賀表。他記得在太和二年的九月份,皇帝曹睿將皇子曹穆封為繁陽王;按照慣例,皇族子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食邑以後,百官會進一份賀表給皇帝,祝賀皇族的屏藩愈加雄厚。這份賀表上會署上幾乎全部朝廷官員的名字,並抄送各地府郡以示天下同喜。因此天水郡應該也保存了一份,只要查閱賀表抄件的署名名單就能知道現任給事中的都有誰。

  這份工作沒什麼難度,這份賀表剛剛歸檔不久,何況謙帛本身又用黃紙鑲裱了金邊,因此在書架上相當醒目,陳恭幾乎是一下子就找到了。

  他聚攏兩手呵了呵熱氣,又跺了跺腳,然後伸手把賀表取出來迅速展開。和他預想的一樣,賀表洋洋灑灑寫了足有幾千字,在卷幅的右側用小字寫着進賀百官的職位、姓名與籍貫。這份賀表是去年九月份,去現在只有五個月不到,人事上應該不會有太大變動,可以拿來作參考。

  「給事中」這個官職多用於加官,很多朝廷大員都會被皇帝授予這個職位以示榮譽,比如大將軍曹真、中書監劉放、博士蘇林等等,他們的職銜中都掛着一個「給事中」的名。而這些都不是陳恭所要鎖定的目標。他想要找的,是一個以「給事中」為正官的人。

  經過排查,陳恭找到了五名現任給事中,他背下他們的名字和籍貫,然後把賀表擱回原處。目前的成果就只有這樣了,至於究竟那位神秘的給事中是這五人中的誰,還要等獲取進一步情報才能做出判斷。

  這些工作完成以後,陳恭迫不及待地退出了這間房子,因為實在是太冷了。他把鑰匙交還給老書吏,然後離開了書佐台。這時候天上累積的陰雲似乎還沒有降雪的跡象,忽然之間,陳恭覺得身後似乎有一雙眼睛在窺視着他,他轉過頭去,卻看到街道上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第二章

兩國形式

  

  郭淮緩慢地搓動手指,用嚴厲的眼神盯着天水太守馬遵。後者不停地用袖子擦着額頭的汗水,仿佛被議事廳里燃着精炭的獬獸銅爐烤化了一般。

  過了好半天,他才抬起頭,結結巴巴地說道:「伯……伯濟弄錯了吧?這上邽城內,怎麼會有蜀軍的探子呢?」

  「哦,可是我的人已經握有確實的證據,證明上邽城內有一個在秘密運作的蜀軍情報網。」郭淮不緊不慢地說,聲音卻透着沉穩的力道。他是上邽城真正的統治者,馬遵這樣的顢頇之輩向來是不被放在眼裡的。

  馬遵繼續擦拭着汗水,還試圖挽回自己的面子:「如果真的存在這麼一個情報網的話,我的人應該會覺察到,他們……」

  「問題是他們並沒有覺察到。」郭淮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閣下的部曲都是在當地招募,他們的武勇值得尊敬,但在諜報事務方面顯然缺乏訓練。當然,這是題外話……毅定!」

  郭淮猛然提高聲音,門應聲而開,一名身着整齊甲冑的年輕武將推門走了進來。他走到議事廳中央,把身體挺得筆直,頭頂赤紅色的卻敵冠高高揚起,固定皮胸甲的兩側絛帶系的一絲不苟。

  「這是我的族侄,叫郭剛,字毅定。今年二十四歲,在我軍中充任牙門將。」郭淮伸出右手介紹,郭剛向兩位軍政要人各行了一個禮,下巴揚起,眼神自始至終不看馬遵,神情高傲而又漠然。

  「真是少年才俊,少年才俊。」馬遵討好地說道。

  「他現在還有一個身份,就是間軍司馬,專門負責調查蜀國在天水地區的諜報活動。」郭淮說,馬遵大為吃驚,軍方在天水郡設立了反間諜的機構,卻沒通知身為太守的他,他感覺自己被愚弄了。

  「怎……怎麼我從來就沒聽過這回事?」

  「哦,間軍司馬是一個非公開的職位,他直接向鄴城的中書省負責,不受地方管轄。」郭淮故意慢慢點出「中書省」三字,看起來很有效果;馬遵的臉由蒼白轉為灰白,中書省是朝廷中樞,這個怯懦的官僚是絕不敢對朝廷有什麼意見的。

  「唔,毅定,你說吧。」郭淮見馬遵回復了沉默,於是沖郭剛抬了抬下巴。

  「是!」

  郭剛的聲音和他的名字一樣,生硬堅實,有如黃河冬季的冰棱一般:「在一月十二日,我軍在上邽與鹵城之間的山路截獲了一批從漢中過來的私鹽販子,在他們的貨物中夾藏了二十枚偽造的軍用與政用令牌,還有兩枚天水郡守的印章,當然,也是假的。」

  郭淮略帶同情地看了馬遵一眼,後者蜷縮在几案後面,表情尷尬。

  「根據私鹽販子的供認,他們出發前接受了蜀軍一大筆報酬,蜀軍要求將這些貨物送至冀城,並賣給特定人物。一月十五日,我派遣了兩名手下化裝成私鹽販子前往冀城,在一月二十日成功地與目標人物接上了頭。我們擒獲了這個人,然後發現這名當地人是受上邽某一位官員的僱傭。經過他的指認,我們最後在一月二十八日終於確定了那一位官員的身份。」

  馬遵開始不安地絞起手指,先是偽造的太守府印章,然後是一名變節的官員,他開始懷疑今天是否是自己的大凶之日。

  郭剛的語調缺乏抑揚頓挫的變化,但卻有一種類似鐵器撞擊的鏗鏘之感。

  「從一月二十九日起,我們立刻安排了對那名官員的監視。從被監視的那一天起,這個人在上邽城內先後接觸了五次我軍士兵、下級軍官以及士族軍戶,經過事後對被接觸者的盤問,我們發現這個人的詢問技巧很巧妙,而且其目的被掩飾的很好。他感興趣的是我軍在武都、陰平兩地駐防兵力數量,還有天水地區的主要囤糧地點分布。值得一提的是,在監視期間,他還曾經外出過一次,我們懷疑他是與其他潛伏者交換情報。毫無疑問,這是一名蜀國安插在上邽的夜梟。」

  看到馬遵迷惑不解的眼神,郭淮解釋說「夜梟」是魏國情報部門稱呼一名敵國間諜的習慣用語。聽完匯報,馬遵吞下一口口水,不安地問道:「那麼這個人是誰,是太守府的官員嗎?」

  郭剛點了點頭。

  馬遵一下子變得很激動,他捶了捶案幾,大聲道:「居然還有這樣無恥的事情發生,是誰?告訴我,我立刻去叫人把他捉起來!」很明顯,他想用憤怒來掩蓋自己的尷尬。

  「不用了。」郭淮冷冷地說道,「我們軍方已經有了計劃。根據毅定的判斷,近期內他會與上邽的另外一名夜梟碰面,到時候我們會把他們一網打盡。馬太守,你只要到時候調動郡府部曲在外圍配合我們就可以了。」

  屈辱、惱火、尷尬與驚恐混雜一鍋,讓馬遵的面部肌肉一陣陣地抽動。自己再怎麼說也是名義上的天水地區最高長官,可現在卻在自己的地盤上被人一腳踢開,這是一個極大的侮辱。可他又能做什麼呢?對方是握有軍權的雍州刺史,還有一個中書省的直屬間軍司馬。

  馬遵最後選擇了忍,他咬咬牙,儘量讓自己露出笑容:「好的,我會吩咐下去。」

  「請注意,馬太守,這件事除了你不許有第二個人知道,太守府的人都不太可靠。」

  郭淮這一句提醒無疑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在馬遵有所反應之前,他站起身來,拿起擱在身旁的小尖鏟攪動了一下銅爐中的紅炭,讓火更旺盛一些。這是一個明顯的送客令,於是馬遵不得不起身告辭,恨恨地離去。

  等到馬遵的身影消失以後,郭剛這才開口對郭淮說道:「叔父,朝廷怎麼會容忍如此無能的人擔任如此重要的職位?」

  「毅定,朝廷之事,自有天子進行定奪,我們只要做好分內的事就夠了。」郭淮走到他面前,直視着自己的侄子,「身為間軍司馬,是不能有政治傾向的。有了政治傾向,就會有了偏見與盲區,這兩者是敵國間諜賴以生存的基礎。」

  「是,侄兒知道了。」

  「很好。你下去計劃行動細節吧。」

  「侄兒已經安排好人選了,這一次參與行動的核心人數不會超過六人。外圍支援人員在行動前一刻才會被告知具體目的。」

  郭淮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離開了。郭剛以無懈可擊的姿勢抱了抱拳,然後轉身走出議事廳。

  現在議事廳中只剩郭淮一個人,他回到案几旁,扯開掛在後壁的黃布,一幅相當詳盡的隴西地圖占據了大半個牆壁。他從地圖的左邊踱到右邊,又從右邊踱到左邊,不時從爐底拿出一截炭棍在地圖上畫幾筆。很明顯,現在他思考的事遠比追捕蜀國夜梟重要。

  魏太和三年,二月十日。

  陳恭覺得自己有必要出去一趟。他一直設法找出那一名給事中的真實身份,但是毫無結果;準確地說,可能性很多,但是沒有一種可能性上升到可靠的程度。二月十五日就是他例行向南鄭匯報情報的日子,如果在這之前這份情報「回爐」工作還無法完成的話,那就完全沒有意義了。

  他決定去找一下「白帝」,「白帝」是隱藏在上邽城內的另外一名間諜,他也許會有一些有價值的情報渠道。陳恭和「白帝」兩個人本來並不相識,蜀國司聞曹的工作原則是:第一線工作的間諜們彼此隔絕,單線縱向作業,絕不發生橫向聯繫。這樣諜報效率會變低,但可以保證當一名間諜被捕後不會對其他情報線造成損害。司聞曹就和他們所效忠的諸葛丞相一樣,謹慎到了有些保守的地步。

  在第一次北伐失敗後的蜀國情報網大潰滅中,陳恭和「白帝」因為一次意外的審查而發現了彼此的身份——陳恭一直覺得這很諷刺。兩個人都幸運地在那次魏國的大清洗中活了下來,從此知道了對方的存在。他們兩個平時極少見面,但保持着一種獨特的聯絡方式。

  陳恭在二月十日晚上來到上邽城內的步軍校場,在木製的轅門右下角立起了三塊小石頭,然後在三塊石頭頂端又加了一塊,不過這一塊的底部用墨事先塗過了。把這一切做完以後,陳恭重新消失在夜幕里。

  第二天下午他藉故去太守府辦事,又路過一次校場,看到那個不起眼的造型起了變化:在頂端的石頭被翻了過來,將塗着墨的一面朝上。看來「白帝」有回覆了。

  二月十二日中午,陳恭離開家門,前往早就約定好的接頭地點。他希望能從「白帝」那裡得到一些他所不知道的情報,這也許有助於了解那名給事中的身份。

  走過兩條街,陳恭看到兩名士兵各執長槍靠着街口的牆壁說話。陳恭認出他們是馬遵太守的手下,心中有些奇怪。他注意到在附近的酒肆里也坐着幾名士兵,他們卻沒有喝酒。又走過一條街道,陳恭轉向左邊,看到街道右側的里弄門口有士兵在把守。這裡一直都有人把守,但是今天的守衛比平時多了一倍。其中一名士兵看到了陳恭,友善地打了個招呼。

  「陳主記,您這是去哪啊。」

  「嗨,還不是那些庫存的事。上頭整天催着要拿出本清楚的帳簿來。」

  陳恭開始抱怨,抱怨上司是與同僚增進感情最好的手段。果然,士兵同情地點了點頭,也嘆息道:「是啊,我們本來今日輪休的,可現在卻被忽然調到這裡來不能離開,隨時候命。」

  「隨時候命?」陳恭心中劃出一個大問號,「為什麼?」

  「我們是奉命在這裡待機,至於要幹什麼上頭可沒說。」

  陳恭又與士兵隨意敷衍了幾句,然後藉故離開了。不知道為什麼,他開始覺得心中不安,但還是繼續朝着預定的接頭地點走去……前方有兩名婦人在水渠前砸着衣物;一個苦力扛着兩個大口袋吃力地行走;幾個小孩子跑到街中央去逗一隻死去的蜻蜓,被路過的馬車夫大聲叱責。向陽的牆邊靠着幾名懶散的軍士,簡陋的皮甲攤在他們膝蓋上,內襯朝上,其中一個聚精會神地挑着虱子。一切都顯得很正常。

  「這位官爺,來喝些雜碎湯暖暖身子吧。」

  街旁小店裡的老闆探出頭來吆喝,一股濃郁的羊肉香味順着門縫冒出來。陳恭沒停下,他抬頭看了看日頭,稍微加快了一點腳步,轉彎向右走去。

  「確認就是這個人嗎?」

  郭剛站在一堵土牆後面,他的一名部下剛剛把頭探出去又縮了回來。他聽到上司的問話後,點了點頭:「沒錯,肯定就是他。」這時街對面在房頂負責監視的人忽然將一面綠旗向西面搖擺了三下。

  「目標開始向西移動。」

  收到這個消息,郭剛下意識地抿緊了嘴,對已經換好平民裝束的幾名部下說:「你們兩個,超前一步從別的街口繞到他前面;你們兩個就跟在他後面,不可被他發現。」

  四名部下喏了一聲,離開了土牆。而郭剛則轉身爬上一個高達二十丈的塔樓,雙手撐着塔樓邊緣朝下望去,身體前傾,眼睛如鷹隼般銳利。目標現在轉過一個彎,朝着集市的方向去了。兩名部下在他身後遠遠地跟着,另外兩名則從側面與他並行。

  「快點鳴叫吧,夜梟。」郭剛喃喃說着,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當初郭淮推薦他擔任間軍司馬的時候,很多人以他太過年輕為理由而反對;他急欲要向所有人證明,叔叔的安排是正確的。

  一隊巡邏的士兵忽然在目標人物前面走過,寬大的甲冑與飛揚的塵土遮擋住了郭剛的視線。郭剛瞪圓了雙眼,恨恨地在心裡罵道:「該死的,快走開!」

  等到隊伍開過去以後,郭剛發現目標不見了。他大吃一驚,目標一定是進入了某一個視線無法觸及的死角。在這個時候,遠在塔樓上的郭剛鞭長莫及,只能寄希望於他的部下。

  他命令身後的傳令兵將塔樓上的旗子換成綠邊紅底的貔貅牙旗,這個旗語表示塔樓無法看到目標,要求跟蹤者立刻回報方位。同時傳令兵還敲了一下鼓,以提醒跟蹤者注意。

  三名部下很快就各自發回了暗號:目標人物從眼前消失了。郭剛拳頭握得更緊了,目標究竟在哪裡?如果他是刻意消失的話,是不是說他已經發現了追蹤者?一連串疑問混雜着懊惱湧上郭剛的心頭,一層細微的汗水出現在他的額頭。

  好在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太久,郭剛很快發現第四名部下正朝着塔樓舞動了三次右手,然後指了指旁邊的牛記酒肆。這說明目標進入了酒肆,而且還沒出來。

  「一定就是在那裡接頭!」

  郭剛立刻做出了判斷,他命令將代表着「繼續追蹤」的杏黃旗懸掛上去,然後飛快地跑下塔樓。二十名從馬遵太守那裡調撥來的士兵正在樓下整裝待命,郭剛做了一個手勢叫他們跟上,然後飛身上馬,朝着上邽城內唯一的這家酒肆而去……

  郭剛下了馬,命令立刻將這家酒肆團團包圍,一個人也不許離開。在外圍,更多的士兵把以這個酒肆為圓心半徑二里以內的城區也都封鎖起來。三名負責跟蹤的部下趕到了現場,報告說第四個人已經尾隨目標進入了酒樓二樓。

  「我們是不是等他與另外一隻梟接觸以後再上樓去抓?」其中一名部下建議道。

  「不必了!」郭剛回答:「現在酒肆附近兩里之內都被我們控制,他們兩個人一個也逃不掉!」

  說完郭剛一揮手,率領着十名精悍步卒衝進了酒肆。兩名步卒首先占領了後門,其他人則和郭剛迅速地衝到樓梯口。一名夥計恰好端着空盤走下來,郭剛一腳踹開那個倒霉鬼,正欲上樓,一抬頭恰好看到了站在樓梯半截的目標。郭剛立刻拔出刀大叫道:「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站在樓上的「白帝」露出輕蔑的笑容,他張開了嘴,大聲高喊了一句:「興復漢室!」

  喊完這一句,他整個人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來。樓梯十分狹窄,郭剛立刻和倒下來的「白帝」抱了個滿懷,兩人滾下兩三層台階,才被後面的士兵接住。郭剛狼狽地擺脫「白帝」站起身來,這時他才感覺到胸口一陣刺疼,低頭一看,一柄精緻的小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所幸被戎衣內襯的板甲所阻擋,只有刀尖稍微刺入肌膚。

  郭剛連忙將躺在地上的「白帝」胸襟拉開,果然,在「白帝」的左胸上刺着另外一柄匕首。旁邊一名士卒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把了把他的脈搏,搖搖頭。

  「可惡……」

  郭剛憤怒地把匕首摔到了地上,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懊惱。

  陳恭面無表情地朝自己家走去,背後牛記酒肆傳來的喧譁已經逐漸遠去,但他脊樑滲出的冷汗被風一吹卻異常冰冷。

  剛才他一上二樓,就看到「白帝」坐在靠窗的位子。陳恭本想走過去,但「白帝」向他投來嚴厲的一瞥,然後把視線轉過去一邊,似乎從不認識他。陳恭立刻覺察到事情有些不對,他回過頭去,在樓梯的木扶手上看到了兩道右傾的斜線。這個暗號意味着:「事已泄,速逃」,是緊急級別最高的警告。

  於是陳恭轉身下樓,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牛記酒肆。就在他走出大約兩里地以外的時候,大隊士兵忽然出現在街道,在他身後封鎖了每一條街道的出口。很快他就得知,「白帝」暴露了,而且在刺殺郭剛未遂後自盡。

  「白帝」的死,讓陳恭惋惜不已,他甚至不知道這位殉難同僚的名字,陳恭現在感覺自己愈發孤單了。

  白帝的死亡還引發了更嚴重的後果:曹魏自第一次北伐之後為了杜絕間諜活動,實行了嚴厲的戶籍管制制度。無論民戶還是士族軍戶都必須在當地郡府登記造冊,並且經常複查。這使得蜀國極難再安插新的間諜進來,因為一個在當地戶籍上沒有註冊的陌生人很快就會被發現。因此真正能夠發揮作用的就只有在北伐前就潛伏下來的間諜,比如陳恭和「白帝」,而這樣的人死一個少一個,無法補充。白帝的死給蜀漢對魏的情報活動蒙上了一層陰影。

  而同樣沮喪的還有郭剛。他挖出的這名間諜身份已經查清了,名字叫谷正,字中則,在太守府任副都尉,級別相當地高。谷正的意外死亡,導致他身後的情報網無從查起,也很難評估他對魏國已經造成的危害到底有多大;更可惜的是,另外一名夜梟也徹底銷聲匿跡,以後再想要找出他來可就不容易了。事後魏軍對牛記酒肆和附近的路人進行了反覆排查,沒有任何結果。

  這一次行動對於雙方來說,都是一次刻骨銘心的失敗。

  二月十二日,也就是行動當天的深夜。宵禁後的上邽城除了哨樓以外的地方都已經陷入了沉寂,只有城外軍營中的大帳還燭火搖曳,可以依稀看到兩個人的影子。

  「你派去跟蹤目標的人太多了,這會讓目標有更多機會發現被盯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