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書少,你可別騙我 - 第2章

馬伯庸

  我們這一批人之所以會被困在圖書館裡,純屬意外。簡單來說,在正月十五那天,寒流突如其來,等市民們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的倒春寒時,一切都已經太晚了。暴風雪已將整個城市徹底封鎖,無論是機場還是高速路,都徹底癱瘓。在這一個只要一點小雨或小雪就會導致全城交通堵塞的城市,可以想象暴風雪會造成多大的麻煩。每一輛汽車都朝着出城方向緩緩移動,許多人就這樣凍死在三環、四環或者立交橋上,臨死前還保持着一邊按喇叭一邊把頭探出窗外大罵的姿勢;還有的人試圖下車遮住車牌,就這麼手持光盤活活凍僵,特別悲壯;更多人選擇了徒步離開,他們的結局甚至無法想象。

  我們幾個朋友來到這座圖書館,是為了做一個課題而搜集資料。結果拖延症爆發,我們在空無一人的閱覽室玩了三局「天黑請閉眼」和五局「三國殺」,完全把查資料的事拋到腦後。等到我們回過神來的時候,整個圖書館已被大雪包圍了,整個建築里只剩下十三個人,包括十個讀者、兩個工作人員,還有一個拿撒勒人耶……哦!說錯了,是一個中國猶太人,叫李超。他非常多疑,總認為別人會出賣他。只要別人靠近他,他就尖叫着喊道:「你們當中有人出賣了我!」

  這座圖書館是一座蘇式建築,非常厚實,鋼筋水泥里流淌着俄羅斯民族的耐寒特性。在它的庇護下,我們總算暫時免於嚴寒的侵襲,成為這個城市為數不多的倖存者。不過隨着溫度的進一步下降,圖書館也開始冷得讓人無法忍受。我們曾經試圖離開,尋找另外一個落腳點,但被暴風雪擋了回來。極度的寒冷,讓任何戶外活動都變得致命。我們不得不退回圖書館,就地取材,把桌椅櫃箱等木質材料充做燃料,拆散點燃。

  這場嚴寒侵襲是怎麼來的,波及範圍有多大,沒人知道。電視和網絡在這種酷寒天氣里已經徹底報廢,只有收音機多撐了一陣。根據祝佳音從噪音里解讀出的消息,整個中國北部都已經被白雪吞沒,政府宣布遷都位於亞熱帶的某城。

  「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偶然,這一切是有聯繫的。」祝佳音在毛毯里蠕動着絮叨,活像一頭《星球大戰》里的賈巴。他這種奇怪的話特別多,今天說自己前世是機長,明天說自己曾經去過印度,沒人當真。

  「操!淨扯些沒用的,趕緊想個辦法保持供暖吧!」邵雪城不耐煩地嚷道。祝佳音猛地跳起來:「還有你!你這名字起得有問題!你出生的時候肯定有什麼徵兆!你爹在國家什麼部門待過!他一定參加了什麼計劃吧?」邵雪城勃然大怒,舉手要打祝佳音,被其他人趕緊攔住了。

  這時候,鄭大姐慢悠悠地開口道:「年輕人,你們急什麼,這裡頭能燒的東西,可多着呢!」她提着一袋薯片,笑眯眯地看向老王。我們的視線都跟着移動到老王身上。老王立刻變得特別緊張,他從地上抄起一條柴火,使了一招華山派的「蒼松迎客」,顫顫巍巍地喝道:「你們休想打書的主意!莫怪我掌中寶劍無情!」

  老王和鄭大姐都是這個圖書館的資深員工,暴風雪來臨的時候他們在值班,結果也被困住了。鄭大姐對生存的反應速度,連我們這些年輕人都自愧不如。她在暴風雪爆發的第一時間,就飛快地吃光了自己的盒飯,然後用一枚硬幣,把自動售賣機的零食和飲料都取了出來。我們如果想吃,必須得向她買。她甚至旁敲側擊地搞到了所有人的體重,我偶然看到她寫在一張紙上的脂肪計算公式,才明白她的深意——順便說一句,我的順位排名還挺高的……

  而老王則是另外一類人。他把館中的書視若珍寶,堅決不許任何沒借書證的人碰一下,誰膽敢違反,他就會好好教訓一下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他嘴裡喊出來的武功招式變化多端,但實際上只有一招:掃帚迎頭亂打。老王到底有多老,誰也不知道。根據鄭大姐的說法,老王是圖書館管理員界的一條資深好漢,為馬克思修補過地板,亞歷山大圖書館被焚的時候他在哪不知道,但孔子去找老子請教那天,老王肯定是休病假了。

  這樣一個老傢伙,不讓我們碰書也是可以理解的。在燃料充足的情況下,我們樂得尊老,保護人類智慧的結晶。但現在大家都面臨生存危機,究竟如何選擇,並不是很難的事。

  「老王,我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人命關天啊。你看,我們這裡還有女生呢,她們體質太弱,肯定撐不過嚴寒。」我勸慰道,指着幾個縮在角落的女孩子,試圖激發起他的同情心。

  「你們可以用體溫幫她們啊,何必燒書!」老王的反擊也很犀利,直接擊中了個別人的要害。在那一瞬間,幾道暗戀、熾熱的眼神交錯,大家都遲疑了一下。

  「重點不在這兒!總之您得讓開,儘快打開書庫!燃料已經不夠了。」我儘量平心靜氣地說。老王一晃腦袋:「除非你從小鄭的屍體上跨過去。」

  鄭大姐跳起來大叫:「老王頭你別把我扯上,我都不是正式編制,逢年過節發東西沒我的份兒,這會兒想讓我拼命,沒門!」老王沒了援軍,只得抓起柴火,倒退了幾步,眼神堅毅,一臉的不妥協:「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是人類智慧的結晶!你們不能燒!知識就是力量!」

  「法國就是培根。」大家一起習慣性地跟了一句。然後我毫不客氣地說:「現在對我們來說,知識就是熱量。再說了,又不是只有這一家圖書館了嘛,咱們政府不是已經遷都了嗎?他們肯定帶了不少書去。」

  「廢話!這種假設你信嗎?」面對老王的質疑,我沒法理直氣壯地回答。老王見我氣勢稍弱,挺起胸膛,長長嘆息道:「現在外頭信息斷絕,說不定現在全世界都已經毀滅了,就剩咱們這一處。你把書都燒了,咱們人類幾千年的文化,可就失傳了、絕種了,到時候咱們怎麼跟後代交代?可不能為了一己私利,而毀了一個物種啊。」

  「跟他一個西城區的奸賊有什麼好說的!直接打暈了完事!」忽然一個人厲聲喊道。說這話的是田驍,他在電視台當編導,但骨子裡是個狂熱的宣武門復國主義者。自從兩年前首都宣布取消宣武區編制,將之合併入西城區以後,他一直備感恥辱,在各個場合表達自己的不滿,同時對西城區出身的人有刻骨的仇恨。老王趕緊說他是海淀的,田驍壓根不聽:「海淀也是西方的!」他捋着袖子走上來,一把將老王拽開,卻不防被老王一掃帚打中腦袋,登時就火了,兩個人推搡起來。

  我其實也有點猶豫,都說尊老敬賢,可在這生死關頭,誰還在乎幾本破書啊。老王活了這麼久,就算是殉書而死,他也值了。我們可還是八九點鐘的太陽,還沒活夠呢。這時候,一個女生從角落裡站了起來,細聲細氣地說:「大家別吵了,在這個緊要關頭,我們應該同舟共濟才對。」

  「同舟?」祝佳音立刻精神起來,「這你可問對人了,我知道方舟在哪,它根本不在西藏!那是好萊塢的大陰謀!」

  「通州?」田驍聽到這個名字,臉色稍微緩和了點,通州在東邊。

  我示意他們兩個趕緊閉嘴,讓那個女生繼續說下去。她叫劉月,是個要讀博的女碩士,但目前看起來還很正常。劉月扶扶眼鏡:「我建議,我們實行民主,成立一個書籍審查委員會。燒書的時候,只要獲得十三個人中的簡單多數——也就是至少七個人——的同意,書就可以被燒掉。」

  這個建議聽起來合情合理,大家紛紛表示贊同。可老王還是有些不甘心。邵雪城和徐聰兩個人站到他兩邊,一人架着一邊胳膊。我陰惻惻地說:「老王你可想清楚了,如果把我們逼急了,到時候組織說是什麼,就是什麼,你連投票的機會都沒有。」

  老王思考了一下,說你們得答應我兩個條件,要不然就先把我殺了得了。我問他是什麼條件,老王說:「你們拿書,得走正規的借書流程,從我這借走再燒。我打開書庫讓你們隨便燒,和你們從我這借書走再燒,性質不一樣。」

  他這個要求引起一陣鬨笑。看他一臉正氣,原來也懂得變通之道。我問他第二個條件是什麼,老王的臉色變得特別嚴肅:「永遠,永遠不要打開地下二層最深處的那個書庫。」

  這圖書館裡的藏書至少有二十多萬本,足夠燒很久了,於是我很爽快地答應了他的條件。

  做通了老王的工作以後,我們開始了大遷移。目前我們火堆的位置太靠近前廳,溫度會越來越冷,把書從庫里搬出來也很費事,我們索性把火堆挪到再往裡一點的地方,就在書庫的門口。大概是解決了燃料這個大問題,大家的動作都很麻利,很快就把所有的禦寒衣物和火堆挪了過去。祝佳音走在最後,還在擺弄他那架收音機,跟着雜音自言自語。

  老王站在書庫門口,煞有其事地接過我的借書卡,然後問:「你們要借什麼書?」

  我一愣。這個問題問得有水平,之前我光想着拿書,卻沒想過該拿什麼書。按說什麼書根本不重要,只要紙張夠多夠厚就行,可現在有了書籍審查委員會,就必須充分考慮,選擇那些大家都認為可以燒的書,這就要慎重了。

  「還是讓我用塔羅牌算算看吧。」另外一個女孩子小影說完,也不管別人同意不同意,就把手裡的一把牌攤在地上,又飛快地把小手縮回袖管,一臉肅穆。這裡唯一的一個基督徒李超看了看她手裡的牌,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小聲嘀咕道:「哼,封建迷信。」

  小影閉目凝神,很快從牌陣里抽出一張,亮出來,是一張正位的魔術師。

  「好,燒劉謙!」徐聰大叫。

  「白痴!劉謙才出過幾本書?根本不夠燒。」小影一臉不屑,「這張牌牘面的意思是思辨,顯然是要燒個哲學家。」

  「我推薦福柯,從來沒看懂過。」徐聰又大叫道。

  「黑格爾!」

  「太薄了!還是薩特吧!」

  「別傻逼了,薩特的書也不厚!索性把商務印書館那套『世界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都燒了吧,我記得橘紅色封面那一系的都是哲學類!」

  「面對這麼多大師,你竟然一點都不手軟?你這個人類的罪人!」

  「呸!老子都快凍死了,誰還管那麼多!」

  「那你怎麼不從南懷瑾的開始燒起啊?光惦記着燒西方的,愚昧!」

  「總比崇洋媚外強!我是中國人,當然要把中華文明留到最後。今天我把話撂在這兒,你個小漢奸,只要老子在這兒,除了于丹,東方哲學的書你一本都別想燒!」

  「打倒學閥!」

  「哎?書庫里沒這本書啊。」

  「我這是口號!」

  屋子裡吵成了一片,我可從來沒想到,這些傢伙平時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跟一群山賊似的,心中居然也都偷偷藏着一片學術王國。這時候邵雪城湊到我身旁:「老馬,這麼下去不行。媽的,這幫小知識分子唧唧歪歪的,兔崽子們都有自己的小算盤,不能讓他們拿主意。」我點點頭,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如果讓他們自己挑選,勢必會因為理念不同而爭吵。而今之計,只有把選擇權交給上帝或者概率論。

  我示意他們安靜,然後開口道:「我看我們不要自己找書了,隨機抽,抽到哪本,大家再投票決定燒不燒。」我提醒他們,這是件關乎大家生死存亡的大事,要理性地去燒,不要摻雜太多個人情感。此時室內的溫度又下降了一點,火堆也開始萎縮。大家都認識到,不能因為這種可笑的事被活活凍死,紛紛閉上了嘴。我看到旁邊有一架小車,上面擺滿了剛剛歸還但還沒放回書庫的書,雜亂無章,於是從中隨手抽了一本亮給大家看。

  「余秋雨的書,燒不燒?」

  「燒了吧!」「燒!」「應該易燃吧?」大家七嘴八舌地說。

  這次意見倒是相當統一,只有一個反對者。這個反對者是個瘦瘦弱弱的年輕人,脖子非常細,腦袋卻很大,比腦袋還大的是他的名字,叫龍傲天。龍傲天是我們的學弟,比超級女聲還娘炮。他怯怯地舉起手來:「一定要燒掉嗎?我很喜歡余大師的,參加新概念作文的時候,都是模仿他的呢。」

  徐茄安慰他道:「現在鬧出這麼大的災,大師一定會痛心疾首,他一痛心疾首,就一定會寫出精彩的《文化苦旅》來,不差這一本。再說了……」他手腕一翻,亮出封皮,「這本名字也不大吉利,早點燒了也好。」我們湊過去一看,《霜冷長河》,都點頭說快燒了吧。

  我找老王辦完借書手續後就把這本書投入火堆,很快書頁捲曲,被燒成灰。祝佳音說:「燒得好啊!帶什麼冷啊霜啊雪啊城啊的,一聽就不好,這些帶不吉利字眼的玩意,都該燒!」邵雪城狠狠瞪了他一眼,從小車上又拿起一整套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