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鄰 - 第2章

巫羽

  趙啟謨聽到對方張牙舞爪,說土話,他聽不懂,心裡越發生氣。本來他在京城待得好好的,天降奇禍,被爹帶來這種陌生地方,還被一個小賊嘲弄。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不下去,你能怎麼着我!」

  看到對方氣急敗壞,李果騎在樹杈上,拿顆梨子砸趙啟謨。

  黑漆中他也辨認不出這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是什麼來頭,他平素缺乏管教,膽大妄為。

  李果從小在衙外街長大,門口就是通往衙坊的西灰門,進進出出的官員見過無數,李果習以為常,他不怕官。

  往昔,提學大人在這靜公宅里住的時候,每到梨子成熟,都會讓僕人一筐筐往外送貧民。李果也進院子摘過幾次,根本沒人趕他。

  趙啟謨躲過飛來的梨子,氣得捲袖子,攀爬樹杆。兩人在院子裡弄出聲響,早引來兩位僕人。

  兩位僕人平日聽趙啟謨差遣,負責照顧這位貴家公子。他們護在樹下,一臉惶恐,不時囔囔:「小官人,你小心些。」

  見趙啟謨往上攀爬,速度還挺快,李果傻眼,慌亂往後退,他又要護着籃中的果子,又要攀爬樹木,一個不慎,身子突然往下墜,墜落間,他拽住一根樹枝,咔嚓樹枝折斷,他連人帶一籃梨子重重摔在地上。

  這一摔,十分疼,疼得李果哎呀哎呀直叫喚。

  趙啟謨掛在樹上,看得十分開心,命令僕人拿繩子將李果捆在梨樹上。

  李果皮糙肉厚,抗打抗摔的一個野孩子,僕人綁他,他還竭力掙扎,無奈人小力微,被架到梨子樹下,一條繩子捆得結實。

  畢竟沒遭過這等罪,辛苦採摘的果子還全都摔壞,李果越想越傷心,在樹下抹淚哭泣——繩子攔腰纏繞好幾圈,沒綁雙手。

  「小官人,還是放了他吧。」

  兩位僕人看着不忍,偷梨子雖然不對,不過小偷也只是個半大的孩子。

  「不放,不給教訓,他下遭還敢來。」

  趙啟謨心意堅決,僕人也不好說什麼。

  「這么小就當賊,長大還不得殺頭。」

  趙啟謨還記着這小賊在樹上得意的樣子,十分可惡。

  既然逮到偷梨賊,也捆在樹上,趙啟謨喚着僕人一起離開,將李果晾在院子裡。趙啟謨的想法是,綁一綁,先嚇唬嚇唬,再叫僕人去鬆綁。

  他也不敢將人綁起就丟院子不管,雖然是秋日,凍不死人,但天亮被老爹瞧見,自己要挨揍的。

  院子漆黑無人,冷風吹拂李果的手臉,李果又冷又害怕,他的哭聲越來越大。哭的倒不是什麼我已知道錯,放走我吧,我再也不來偷東西了。他哭着喊娘,分外悽厲。

  終於還是吵醒在北間休息的趙提舉。趙提舉邊穿衣鞋邊從屋內趕出來,找到哭聲地點,驚恐看見院子梨樹捆着一個小孩兒,急忙讓侍從鬆綁。

  「小孩,誰綁你在此?」

  趙提舉一口字正腔圓的官話。

  李果聽不懂,見有人來搭救他,哭得越發傷心。

  「趙朴呢,喊他過來。」

  趙提舉聲音剛落,一位粗人裝束的男子走出,問:趙公有何差遣?

  「你幫我問問他。」趙朴是當地人,趙提舉雇的馬夫。

  趙朴過去問李果,李果邊哭邊指着東廂房窗子。

  此時趙啟謨已經覺察不妙,在東廂房裝睡,房間內燈被熄滅。

  趙提舉歷來體恤下民,最見不得欺凌的事。

  一刻鐘後,李果已經在大廳里坐着,眼鼻因為哭泣發紅,一手一塊柿餅,用力咬食,不時還會允吸手指上的柿霜。

  趙提舉訓着兒子趙啟謨,說着:「杜甫允許鄰居老婦人入院打棗的詩,你給我背來。」

  趙啟謨乖乖念着:「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

  念完又不服,怒瞪李果:「爹,可是他是個賊。」

  李果挨上一個眼神殺,無所畏懼,繼續咬柿餅。

  趙提舉嘆息:「不為困窮寧有此,這話你可懂得。」

  趙啟謨無可奈何說:「懂得,老婦如果不是因為艱難窘迫,不會去打別人家的棗子。」

  趙啟謨嘴裡雖然這麼說,心裡是不滿的,嘀咕:「哼,窮就有理啦。」

  趙提舉拿起戒尺,作勢要打:「讓你在京城跟你娘住,養得這般傲慢冷漠。」

  李果一口氣吃下第六個柿餅,撐得實在不行,瞅着盤中還有三個,依依不捨,問趙朴:「我能走了嗎?」

  趙朴領着李果,打算帶他出去。

  經過院子,李果去撿籃子,順便拾取地上的梨子,而後他爬上樹,麻利的原路回去。看得趙朴目瞪口呆。

  李果很後悔,沒有順便把盤中的三個柿餅揣着帶走,以致幾次在夢中夢到,流一枕的口水。

  李果偷摘梨子,不只當口糧,還拿去賣。他將梨子洗得乾乾淨淨,用塊布蓋在籃子裡,走街竄巷叫賣。

  「一個兩文錢,兩個三文錢,又甜又大的梨子呦。」

  靠着靜公宅里的梨子,李果辛苦攢下二十多文錢。

  而後被果媽從枕下摸走,拿去買糧。

  總是攢不住錢,李果很傷心。

  李果被綁梨樹的兩天後,趙提舉讓僕人打下滿樹的梨子,一筐筐抬出,分給衙外街的貧民——畢竟前屋主提學主人就是這麼做的。李果家分到十五個梨子,李果自然又走街串巷,挽着竹籃叫賣。

  午後,竹籃里還剩三個梨子,李果走過一家書坊,帶着僕人,前來買書的趙啟謨正好看到

  趙啟謨冷冷看着這個厚顏無恥的傢伙三文賣出兩個梨子,笑語盈盈,將銅板揣入腰間小布包內。

  抓到李果時,正值夜晚,看得不仔細,今兒看來,李果分明跟自己差不多大,只是長得矮小。已經深秋,他還穿條短袖背搭,沒有鞋,似乎一點也不知道冷。趙啟謨在京城出生,自小住在大官們聚集的坊區,他很少接觸到貧民,李果這幅模樣,趙啟謨覺得更像乞兒。心裡想,自己何必跟一個乞兒計較。

  李果對於趙啟謨將自己綁在梨樹下這件事,李果心有恨意。他這人好記恨,誰欺凌他,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幾天後,趙啟謨正在夜讀,被吱吱亂叫的聲音煩得不行,讓僕人幫他翻箱倒櫃逮老鼠,最後在窗外發現一隻尾巴被繩子拴在木窗的錢鼠(臭鼩),捕抓錢鼠時,它還放出個臭屁,臭味瀰漫趙啟謨寢室一晚。

  這事就算了,不,這事怎麼能算。

  趙啟謨連續數日想逮逾牆,攀登他木窗的李果,結果都沒逮到。

第3章

不過摘點花花草草,你打他作甚

  從睡夢中餓醒,是常有的事,衙外街,大概也只有李家,一天只吃一頓飯,平頭百姓人家,一天兩頓。稍微有富餘的人家,一日三餐。像趙提舉家,則是一日四餐,三餐之外,還有個夜宵。

  餓得睡不着,到廚房翻找食物,存放豆子的陶罐,空空如也;灶台角落放芋頭的位置,空無一物;存放麵粉的瓦罐,倒是還未見底,也就一小捧,明天可以煮碗湯餅一家分着吃,還是留着明日吧。

  李果捧着咕咕叫的肚子,回床躺下,翻來覆去,他睡不着。黑暗中,他聞到一股花香味,那是末麗(茉莉)的香味。

  末麗花在衙坊種有數株,靜公宅一株,這夜裡傳來的香味,顯然出自隔壁靜公宅。

  國朝的婦人們喜歡佩戴鮮花,就是男子也不免俗,不管紅綠紫靛,一股腦往巾帽上簪花。末麗的售價不低,李果平時在衙后街集市看人售賣,一支能有五文呢,但要現採新鮮,花要剛剛好盛開,一旦枯老,就一文不值。

  天將亮時,李果搬來木梯,麻溜爬上閣樓。他打開窗戶,跳上桓牆,攀爬梨樹,滑下樹幹,潛入靜公宅。這一路,真是一氣呵成,比進自己家院還熟悉。

  他挎着個小簍子,手裡捏着鉸刀——娘親縫衣服用的鉸刀,家裡唯一的金屬器。

  晨露呵護下的末麗,散發異香,嬌美可人。

  「咔嚓咔嚓。」

  李果動作神速,剪下一枝又一枝,一會就插滿一簍。

  他還想多剪點,聽到廳房有說話聲,急忙爬上梨樹,沿着桓牆往回走。

  挨近自家窗戶,突然聽到身後「啪」一聲,回頭正見趙啟謨凶神惡煞般推開窗戶,朝自己喊叫:

  「賊兒,你又來我家偷什麼!」

  「別跑!」

  趙啟謨攀上窗戶,眼看就要追來,李果趕緊跳進自家窗戶,將窗戶拉回來拴好,怕不牢實,還搬口木箱去堵。

  此時天微微亮,趙家公子站在桓牆上呵斥,他說的話,李果一句也聽不懂,無痛無癢,不予理睬。

  清早,李果穿過衙坊,到衙後菜市場賣花。他往地上鋪塊布,一枝枝末麗就擺在布上。

  別人問他末麗哪家種的,他胡謅說城外花農某某家。

  李果順利賣出六枝,擁有一筆「巨款」。

  正在沾沾自喜,想着一會是買油餅吃,還是買湯餅吃時,抬頭往小吃檔望去,正見趙啟謨領着兩位僕人前來。

  李果趕緊將花枝收攏,放回簍子裡,他還沒收拾好,趙啟謨已趕到跟前。趙啟謨氣勢洶洶,一抬腳將簍子踹出,簍子劃出條曲線,飛出老高,一路散落的花枝,隨即被路上繁忙的車人碾踏。

  凌晨,趙啟謨沒追上李果,憤而爬下桓牆,去查看被剪的末麗花。雖然天未亮,看得不大真切,還是能辨認出李果手裡挽着一簍花。

  靜公宅的末麗,不大一株,平日花團擁簇,十分好看,此時已被李果剪禿一大片。

  末麗不耐寒,京城無法種植。入住靜公宅後,發現院中有株末麗,趙啟謨相當喜愛。每天早上給它澆水,傍晚讀書倦了,會下樓看它。就是剪來裝點書房,也只是一枝;剪去簪花,也只是一枝。

  卻被這住在隔壁的逾牆小賊,一朝剪禿大片。

  「趙強,趙福。」

  趙家小公子哥站在院中怒不可恕,如此惡鄰,豈能放任不管!

  此地的花販很多,挽着籃子挨家挨戶售賣的小販也有,但末麗容易枯萎,清早售賣,大抵都在集市。

  末麗雖說可以製作面脂(化妝品),可以熏茶(茉莉茶),但多半還是被偷去集市售賣,用做簪花。

  一番推斷,趙家小公子立即領着兩位僕人,前往集市。

  果然,一到集市,就看到小賊手裡拿束花,吆喝賣着他家末麗。趙啟謨正值氣頭,未經思索,一腳踢飛放花的簍子。

  李果愣傻,好會沒反應過來,突然他抬起頭,眼眶發紅,直撲趙啟謨。

  一枝能值五文的末麗就這麼全被糟蹋了,五文可以買到很多東西,可以買到五塊飴糖,一大捧棗子,許多魚蝦,三碗湯餅,李果眼角的淚不覺湧出,想着這可是許多五文錢,全碾作泥了。

  他也不想想,這末麗本就不是他的。

  李果像只猴子一樣彈跳起身,一把揪住趙啟謨的頭髮。

  好歹出生書香門第,高樓深宅,趙啟謨對這種市儈的打法極是陌生,一時招架不住。系發的紅髮須被扯下,頭髮也揪下好幾根,疼得趙啟謨拿腳踢李果。李果被踢倒在菜市污水中,豈能甘心,打滾起身,再次撲向趙啟謨,這次直接抓臉,把這位太祖皇帝六世孫的俊臉抓出四條血痕。

  趙強趙福嚇得半死,急忙分開扭打在一起的兩個小孩,一句句:「小官人,別生氣,別生氣」,幾乎要帶上哭腔。趙啟謨雖然平日驕縱,但不曾跟人打架,對兩位僕人而言,這畫面未免太驚駭。

  披頭散髮,衣袍髒污的趙啟謨早已氣瘋,好不容易才被僕人勸開。

  打架來說,李果雖然瘦小,但他和衙外街的娃們,有豐富的打架鬥毆經驗。一架下來,兩人堪堪比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