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青 - 第2章
巫羽
午時,韓余淅支開窗戶,眺望街道。院側有口水井,淘米的婦人嘰嘰喳喳,對面的食肆外,一個男童騎着竹馬,街上寥寥幾個行客。以往這個時候,韓余淅在城東柳岸。李青筠在成都,他在成都,李青筠在揚州,他在揚州。他巧妙跟隨,遠遠看着,睜眼想的是李青筠,閉眼想着還是他。
禿禿的柳條,寂寥的碼頭,風很大,吹着李青筠寬大的衣袍。他坐在長亭上,像尊石像。
韓余淅提着食盒,往石桌上擺放,他挨近時,李青筠沒有覺得,直到酒壺磕碰石桌,發出清脆聲音,李青筠的目光才緩緩移來。
「從前日朝食至今日餉午,道長顆粒未入腹,可是在辟穀?」
韓余淅擺放酒菜,碗筷。
李青筠站起,轉身欲走,韓余淅着急,伸手去抓攔。手指尚未碰觸到李青筠肩部,便已聽到劍鳴聲,還來不及作出反應,就被強大的劍氣激得連連倒退兩步。穩住身子抬頭看,李青筠手中的青鋒泛着駭人光芒。
「俠以武犯禁。」
這五字從韓余淅口中一字字說出,韓余淅如願從李青筠臉上讀到了悲涼意,李青筠又靜似尊土偶,神色呆滯。
許久,李青筠收劍,緩緩問:「你可是我故人?」
十來年間,李青筠忘記很多人很多事。李青筠繼而又搖頭,喃語:「不是。」
這人不是,十年前,他也不過是總角的孩童。
「姓韓,名余淅,初春省親成都,遇你和九公子於商肆。暗中跟蹤多日,本是獵奇,不想竟一路跟隨至揚州。自是日日所睹,夜夜在心。」
韓余淅講述他的行蹤,他的原由。
他目睹李青筠的痴情,韓霽景的別戀,以致李青筠在揚州等待韓霽景半年,他也跟隨在揚州遊蕩了半年。
「荒謬。」
仍是這兩字,李青筠的眸子泛着寒光,他注視韓余淅,想從韓余淅臉上讀解他的虛情假意,卻對上一雙炙熱的眼睛。
愛慕,渴求。
俠以武犯禁,而他們本也是遊走於禮法之外的人。
傍晚的風沙沙響,冷掉的飯菜,還有孤零坐在石桌上,仿佛石像的韓余淅。
望着這條古老的運河,那並不乾淨清澈的綠水,韓余淅知道李青筠在慢慢死去,他不曾是李青筠生命中出現的人,他們毫無瓜葛,他在李青筠心中毫無分量。
仲夏,柳綠鶯啼中,揖手離去的公子哥,翩翩甚都,和風愛撫他的笑容,他眼睛明亮得像熙和。
張揚的生命,煥發的青春,生機蔥翠如柳綠。
遠處的船火點點,韓余淅眺望着,他清冷的身影,竟也有幾分神似李青筠。在月光下拭劍,舞劍,韓余淅的劍法刁鑽,狠戾乖張。
負劍夜歸,正遇店家從房中端出污水,潑灑在院中,店家見韓余淅進來,也不過瞥上一眼。李青筠的房間,燈火微明,韓余淅推門,栓住了。韓余淅站在窗外,透過窗紙隱隱能看到李青筠臥躺在床。韓余淅折回,找店家要火盆木炭。
他提着火盆,擱放在門口。抽劍,以劍刃插門縫,輕巧的撬動木栓,房門被打開。
臥榻上的李青筠無聲無息。
韓余淅將火盆端進,趕緊關好門。
他湊身去看李青筠,李青筠正好也睜開眼睛,他淡漠看着闖入者。韓余淅雖然帶劍,但武力低微,從今日午後在柳岸上的趔趄便可知。李青筠想逐韓余淅走得話,輕而易舉。
仍像昨夜,韓余淅合衣躺在李青筠身側。
這夜,李青筠沒有睡下,韓余淅也沒有。
三更時,李青筠突然說:「明日,杭州將有位故人前來,他若問起,你告知他:『生死未必不可選,且葬雪松之下。』」
韓余淅狐疑起身,小心翼翼伸手,他想去碰觸李青筠的手臂,又警覺着,他知道李青筠的劍擱放在身側。指尖觸摸到李青筠袖子,並未聽到劍鳴聲,韓余淅急忙抓住李青筠的手腕,手指扣在脈搏處。
脈象微弱如細絲。
這半年的飲食不周,慢慢在消盡他的生命,這幾日的不食,只怕是因為他知曉大限將至吧。
這夜,飄着雪絮,韓余淅踢開店家房門,取出楠木木牌,令店家立即送往驛站。韓余淅獨自懷攬李青筠,策馬狂奔赴柳岸,執劍逼迫船家連夜趕往杭州。
船艙外,可聽聞附近巡船的呼應聲,有兩艘船陪伴運載李青筠的民船,而先前,也已有兩位巡衛裝束的兵登船,一人守船頭,一人守船尾。
李青筠在船上意識仍很清晰,雖然他的眼睛凹陷,失去了光澤,黑漆漆像深潭般。他輕輕對韓余淅說着:「你跟蹤在我身邊已有兩年了吧?」
他眼看着韓余淅在他身邊抓倒他衣笥,一封信掉出,他想伸手去取,手顫抖得厲害,竟是抬不起來。
「不成想,這十年後,還是在成都尋到了我,」
韓余淅將李青筠探出的手揣入被中,他環抱着李青筠,狠厲說着:「不許死,你若死了,別妄想什麼雪松下葬,哪怕只剩骨灰,也得北上朝闕!」
「呵呵。」
李青筠輕輕笑着。
直到韓余淅的淚水滴落在他臉上,他才驚詫地瞪着眼睛,他沒再說出那兩字「荒謬」。因為韓余淅揪住他領子,狠狠吻着他的唇,說是吻更像撕咬,腥味的血混雜着淚水的鹹味,仿佛似曾相識。
華山的雪,那年曾快速奪走了溫熱的體溫,然後緩慢的將那一具屍體掩埋,披髮跪坐在雪中多日的絕美少年,懷裡捧柄血劍,像捧着一生的摯愛。
李青筠沒有掙扎,他放任韓余淅的放肆行徑。他覺得可笑至極,卻無力發出大笑,甚至也乏力得不想言語。
監視者那句:「自是日日所睹,夜夜在心。」看來倒是真的。
寒夜裡的泊舟,水域上月色陰慘,風聲嗚咽,仿佛獨舟沉陷於鬼蜮之中,即無來路,亦無歸途。
站在船頭,臉上的淚跡已風乾,韓余淅抽出那柄李青筠形影不離的配劍,劍柄劍鞘生鏽,劍柄上那顆不起眼的彩石綴飾,用刀刮去繡層,閃耀如星光,竟是顆寶石。
抽出長劍,寒光四射,以綢巾輕拭劍刃,三層綢巾皆裂,並在韓余淅拇指上留下見骨的割痕。
這柄便是稽山韓家製作的名劍,有人喚秋水劍,也有人喚斬風劍,鋒利異常。
天蒙蒙亮着,巡船攔截着前方而來的杭船,一艘艘查檢。至晨曦照耀江面,忽見一群白鷺展翅飛出南岸蘆葦叢,白鷺飛盡,孤舟劃出,盪開平靜水域裡的無數漣漪。孤舟上坐着一位烏衣士子,兩位執棹的童子清雅可愛。
☆、霽青3
七歲的男孩,被抱上華山道觀時,昏迷數日,有人說是因為驚嚇,有人說是因為體虛着涼。
然而道士們很惶恐,以為滅頂之災要到來。
昏迷第三日,男孩總於醒來,卻不肯說話,一雙漂亮的眼睛裡甚至也無喜無怒。男孩長得特別俊秀,白皙潔淨,眉眼如畫,可惜性子冷漠,竟像個無心之人。
在道觀一年,沒有人看過他笑,或者哭。道士們像供奉神明般,謹慎的照顧,他們曾無數次問男孩想要什麼,有什麼喜歡的東西。
湖畔的鶴,林叢中的鳥蟲,珍罕的果子,孩童們喜愛的玩具,他都沒興趣。
後來,他會去道觀北側的冰湖,在那邊看晴天的雪,一看就是一天。
人們始終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卻很慶幸他□□靜了,非常好看顧。
此地本是皇家道觀,每年賞賜的黃金布帛無數,每年也總要接待幾波皇室貴人。
每每這個時候,男孩就不見蹤影,道士們要找很久才能找到他。
有一次,甚至找了一天一夜,才在山腰處,發現被凍得失去知覺的男孩。
男孩被帶到靜玄館主面前,靜玄館主問他:可願意去南峰別館,那邊地勢異常險峻,冬日大雪封山,鳥獸絕跡。男孩說願意。
眾人皆噓口氣,像送神明那般,將男孩恭送至南峰的落雁別館。
一路奇峰峭壁,雲氣盤繞着懸空棧道,至棧道盡頭,鐵鎖千里,掛雲天般。男孩被一位年輕道士捆負在背,鐵鎖下便是萬丈深淵,道士毫無畏懼,健走如飛。
落雁別館,想登上去不易,想下來更難。
那是個囚禁人的最佳去所。
別館也有位館主,叫紫玄真人。
寒冬臘月,大雪紛飛,他僅着一件道袍,薄袍撐開高大的骨架,枯槁的臉上毫無表情,他有着極其端正的五官,一頭黑得像堆鴉的頭髮披散在肩,他看似二十多歲,卻又似三十多歲,無法辨分。
真人低身問男孩喚什麼名字,男孩很難地有問有答,真人說,以後叫青筠吧,也隨我姓李。
男孩想起他曾逃下山,在山腰看到一片竹海,蔓延數里,沒有盡頭,聽着竹風溪澗,他流連不舍離去。
在後來,男孩知道真人本姓不是李,真人和自己是一個姓氏。
別館只有真人和男孩居住。
米柴油鹽由其他道士每月送來,然而吃食穿用,自是不如主館。
冬日的雪,冰封的別館。
男孩跟隨真人早晚誦經,坐圜守靜,習武舞劍,清掃殿堂。男孩不再發呆,不再靜得像沒有生命的物體那般。有一次真人發現男孩救了一隻凍餓的猴子,這是只老猴子,被逐出猴群,身上有深深的抓傷,也許是因為病老被遺棄。
老猴並沒有活過那年的冬天,在男孩日夜照顧下,它還是很快死去。男孩默默將它葬在冰雪裡,男孩在雪地里站了很久。
真人說生死不由己,萬物皆苦難。
埋葬老猴那天夜裡,男孩做噩夢,在夢中哭得淒切,撕心裂肺。
醒來時,人在真人懷抱里,真人安撫着:「別怕,別怕。」
他的聲音悠長,溫和,那麼沉靜。
昏暗中的真人長發披散,低頭喃語的模樣,讓人恍惚以為是一位溫婉的女子。
男孩被送上華山前,他的母親死亡,他親眼看着母親被無數人架起,哭號掙扎,無能無力,被殘忍絞死,懸掛在木樑上晃蕩。
送他上山的人們,也會熱烈談論着他外祖父家如何被連夜滅門,絲毫也不忌諱他在。
小孩,大人,女人,男人,如何殺,他們如何哭啼哀求,卻沒有一個活口。
他仿佛親眼看見了外祖父家的那些慘烈的場景,他們怎麼死,一個個他都聽得真切。他雖然還小,卻已知道發生在他親人身上的這些事意味着什麼。
初春,冰雪消融,靜寂的別館,迎來一位訪客。
那是個高壯英俊的漢子,身負寶劍,他聲音洪亮,指着男孩問真人:這可是你流落民間的孩子,和你幼時長得可真像。
真人斥責:休得胡言。
漢子發出陣陣歡悅的笑聲,驚起山林棲息的鳥兒。
此人是真人的友人,說是年年都會來拜訪真人,真人卻是對他愛答不理。
漢子並不是獨自前來,還帶來位九歲男孩,男孩身上也負劍,很大的劍,長長的劍穗垂腰,劍穗上墜有棵大珠子,珠子上刻着一字「韓」。
在很多年後,韓其鳴曾描述兩人第一次相見的情景,然而男孩並不記得。
負劍大漢只是來論劍和切磋。
真人練劍,總是在夜晚,男孩秉燭站立一旁,靜靜觀看。雪夜裡的舞劍的真人,一掃頹廢,俊逸得仿佛天神般。
男孩也有一柄劍,是真人用木頭削的木劍,製作得十分細緻平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