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山見忘集之客從何處來 - 第2章

丁墨



洛曉抬起頭,便看到這男人後背的T恤,被汗打濕了大片,勾勒出骨骼的輪廓。他看起來還不到三十。是什麼原因,讓這樣一個硬朗如狼的男人,跑到這世外之地,來開一家溫柔寂靜的、叫「漸忘」的客棧呢?

她這樣胡思亂想着,漸漸便看到前方的客棧。

韓拓突然停步,頭也不回地說:「以後不要一個人往沼澤地跑。否則扣你的押金。」

洛曉還是頭一回聽到客棧老闆,用這種理由「威脅」客人的。

韓拓見她不說話,繼續慢悠悠地往前走。他步子大,聽得身後的女人腳步細碎,下意識便放慢了許多腳步,才讓她緊跟着。

過了一會兒,卻聽到洛曉開口:「放心吧老闆,萬一哪天我真的想不開要自殺,也一定是選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更不可能死在誰的客棧後院裡。」

——

兩人走到庭院門口,便立刻像有默契一般,分了手。洛曉拐彎上了樓,低聲說了句:「謝謝。」

韓拓抬眸看了她一眼。

這女人雖然有點古怪,但禮貌和教養,卻始終是不缺的,身上也是細皮嫩肉,像是良好人家養出來的女兒。

韓拓轉身走進廚房。

小梅沒過多久也起了,聞到廚房的香味,便往裡竄。她是韓拓的一個遠房親戚,私下裡一直管他叫「大表表表哥」。當初跟着他來開客棧,只是好玩。誰知交了個本地男朋友,乾脆也留下不走了。

「哥,做什麼好吃的了?」小梅衝到他身後,一看桌上的東西,立刻大驚小怪起來,「我的老闆啊,今天的早餐怎麼這麼豐盛?我數數,米線、饅頭、牛肉雞蛋,還拌了三個涼菜?我沒記錯的話,今天客棧加上一個客人,就我們三個人吧?您這是抽什麼瘋啊?菜不要錢的啊?」

韓拓已經把早餐準備好了,洗了洗手,在旁邊的老藤椅里坐下,然後點了根煙,淡道:「爺想做就做,不行嗎?」

小梅眨了眨眼,湊到他身邊:「你不會是對昨天那個姑娘,有興趣吧?」

韓拓失笑:「說什麼呢?」

小梅:「那你昨天答應讓她花120就住海景房?上次來兩個男的,砍價到200一晚,你都不肯?你還說我們這種有格調的精緻小店,就是要維持住價格,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怎麼昨晚就破例啦?」

這下韓拓被問住了,半天沒說話。

指間的煙氣,緩緩升起。他靠在硬硬的藤椅里,微微闔起眼。

昨晚是怎麼神差鬼使的,就答應了那個女人的非份要求呢?

當時雨下得那麼大,稀里嘩啦的。他本來看球賽看得正入神,身旁的啤酒瓶倒了滿地。

然後就聽到門外,有非常安靜的腳步聲傳來。那麼輕,他卻偏偏聽到了。

她問,還有房間嗎?

起初韓拓並沒有在意,直至她和小梅砍價的聲音一直傳來。而後他又聽到她反覆懇求的聲音:「我明天早上自己可以把房間收拾乾淨……讓我住看海的房間,我出不能看海的房間的價錢……反正你們空着也是空着……」

她的聲音與別的女人不同,低柔,略帶點嘶啞。仿佛有些疲憊,但其實又是極悅耳的,帶着點卑微,又帶着點倔強。

這時小梅已經下了結論:「哼,肯定是因為她長得好看。老闆,你這樣色令智昏,不好、不好!」

韓拓卻一笑,下意識說道:「不,是因為她的聲音好聽。」

小梅:「噶?」想想難道真的是?當時韓老闆的確還沒看到人家的臉呢。

小梅嘆了口氣,說:「老闆啊,沒想到,一向清心寡欲的你,居然還是個聲控!」

韓拓抽了口煙,他原是BJ人,跟熟人在一起,講話總會帶點油勁兒。他淡笑道:「爺想控什麼就控什麼,你管得着麼?」

第二章

洛曉聽到有叫賣的聲音,她推開窗,看到客棧後門的巷子裡,一個中年女人挑着擔子,正慢悠悠地走過。

擔子上,綠的瓜,黃的菜,紅的水果,仿佛還粘着雨水的氣息,非常鮮嫩清新。

洛曉突然間很想吃,拿着錢就跑下了樓。客棧後門是用木頭拴着的,洛曉很輕易就打開,恰好看到那女人把擔子停在門外。

女人約莫三十七、八年紀,咋一看居然姿容姣麗,只是穿着非常樸素的衣服,皮膚也不好,神色勞累,所以看起來並不令人感到漂亮。

女人看到洛曉,也是一怔。

洛曉一笑:「這些……賣嗎?」

女人忙說:「賣、賣。」

洛曉便倚在門邊,挑揀起來。菜她是用不上的,桃子她也不愛吃,最後挑出幾根看起來特別脆嫩的黃瓜,放在一旁。

身後傳來某人閒散而不失沉穩的腳步聲,然後是低沉的嗓音:「趙姐,來了?」隱約有溫熱的男性氣息,掠過洛曉的身後。

洛曉微微一僵。

韓拓已經靠着另一邊門站定,抱着雙臂,看她一眼:「你來買東西?」

洛曉:「嗯。」

他淡淡道:「挑吧,算我的。」

洛曉立刻說:「不、不用了。」她從口袋裡掏錢,這時韓拓卻已彎腰,在擔子上挑揀起來。那趙姐似乎跟他很熟,臉上露出一點笑容:「別挑了,給你們客棧送的菜,都是我家最好的。」

韓拓也笑了一下,問:「多少錢?」

洛曉這才明白,原來趙姐是給客棧送菜來的。

「55。」趙姐答。

韓拓看一眼洛曉,然後直接從擔子上拿起一根最大最綠的黃瓜,「咔嚓」咬了一口,問:「你挑的東西呢?」

洛曉看着他手裡的黃瓜:「……被你吃了。」

韓拓一怔,看一眼手裡的瓜,陡然笑了。

他一大早都是挺冷漠深沉的樣子,這一笑,烏黑的眉是彎的,鼻樑下有淺淡光澤,那雙眼竟像會說話似的,光澤盈盈,看得洛曉心頭一跳。

她轉過臉去,避開他的目光。

韓拓卻已從趙姐手裡接過幾大袋菜,然後手在洛曉後背虛虛一拍:「進去吧。」剩下的幾根黃瓜趙姐也已經用袋子裝好了,韓拓把它們丟進洛曉懷裡。

「謝、謝謝。」洛曉忙說。

「不客氣。」韓拓徑直走向廚房,頭也不回地說,「即使你只付了非海景房的錢,我其實也有得賺。羊毛出在羊身上。」

洛曉望着他的背影,過了一會兒,笑了。

——

洛曉沒有在客棧吃早飯,她吃了根黃瓜,就覺得飽了,沒有什麼胃口。只是當她出門時經過前台時,告訴小梅不吃早飯了,小梅的表情稍稍有點怪異。

這古城面積其實很小,總共不過橫豎幾條街。據說還是茶馬古道的發源地。只是最近旅遊業不太景氣,洛曉在街上閒逛了一會兒,竟有半數店鋪都是關着門的。

不過古城還是古城。經過數百年歲月,滄桑又沉寂。當洛曉一人登上那小小的城樓,俯瞰整個老舊的城市,還有遠處圍繞的青山和大河,竟真的萌生出,在此處定居的衝動。

可好巧不巧,腦海里突然又冒出韓拓的模樣。俊朗桀驁的臉,冷峻硬朗的身形。

洛曉搖了搖頭,驅散腦海里這些莫名其妙的畫面。

下了城樓,走了一段,又要通過另一個城門,就是回客棧的路。眼看天空雲層堆積,似乎又要下雨了。

她快走了幾步,冷不丁卻瞧見城門口,一個男人穿着白背心和迷彩長褲,坐在那裡,正在跟一位老人下棋。不正是韓拓?

洛曉從他身邊無聲走過。

「怎麼到哪兒哪兒都能看到您啊?」韓拓頭也不抬,淡淡地道。地道的BJ口音,還帶着一點點貧勁兒,於是洛曉便從此知道了他的來處。

可洛曉想——這話不應該她來說嗎?怎麼到哪兒哪兒都能遇到這個男人啊?

韓拓手裡落下一子,抬頭看着她。洛曉注意到,他的手指很修長,骨節粗糲。

「古城就這麼大,你守在城門,誰還能逃過你的法眼。」洛曉答。

韓拓沒想到她會這麼不軟不硬回自己一句,不僅不生氣,反而笑了:「哦。」

洛曉也沒想到,他會就這麼「哦」一聲。不知怎的,她站着,他席地而坐,就這麼相對着,她又有點不自在。於是便低頭走了。

沒走幾步,聽到身後傳來他的聲音:「不下了,雨就要落下來了。」

然後是起身的聲音。

小城的路很窄,前方有牽着馬的人,也有別的遊客駐足。洛曉安安靜靜地走着,聽着身後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就這樣隔着三五米的距離,一前一後,往同一個方向走。

忽然,洛曉的腳步頓住。

前方路中間,橫着一條黑色大狗。幾乎有半人高,吐着舌頭,喘着熱氣,看着她。

小城養狗的人本就多,這卻不知是誰家的狗沒有拴住,跑到馬路中間來了。

有遊客繞路而行,也有本地人毫不在意地從狗身邊走過。洛曉的雙拳悄悄緊握,杵在原地,只覺得雙腿發軟,竟是半分也移動不了。

「怕狗?」一道清淡的嗓音在身後響起。

洛曉:「一點點。」

他又笑了一下,掃了她一眼,又神色懶散地看了眼那狗,說:「走吧。」

洛曉完全是條件反射——以前路上遇到惡狗,她都要這麼依偎在同學身邊——她緊緊靠在他的身旁,幾乎是保持着同樣的步伐節奏,跟他一起朝前走。

韓拓察覺到她的緊張,稍稍放慢步伐,以便她能跟上。有雨點從天空飄落,落在兩人手臂上。手臂是似有似無挨着的。韓拓這才發現她的皮膚極涼,手臂更是軟得很。與他熱而粗糙的皮膚,形成鮮明對比。

韓拓抬頭,看着前方。

終於「走過」了那隻狗,洛曉幾乎是立刻從他身邊彈開,拉開了至少一米的距離。

「謝謝。」她的臉微紅着說。

韓拓又笑了笑,說:「有什麼好謝的?畢竟你只有一點點怕狗。」

洛曉:「……」

轉眼已到了客棧,兩人進了門,一個上樓,一個進前台,再度分手。

——

時鐘已經漸漸指向12點。

洛曉坐在房間裡,一個人呆了好一會兒,望着昨夜幾乎沒怎麼打開的行李。然後站起來,走到窗前,稍稍推開一條縫。

院子裡很靜,有其他兩個客人住進來了。但現在沒什麼人,依稀可見小梅坐在前台後。而韓拓坐在對面的門廊下,雙眼緊閉,似在午睡。

雨還是叮叮咚咚下個不停,雖然不大。但天邊依然有雲層不斷堆積,大雨將至。

人生中,有些危險,是無法覺知的。

有些危險,卻生來帶着宿命的氣息。當他出現時,任何一個女人,都能察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