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記 - 第2章

樹下野狐



我左腿上一陣劇疼,正好被那尖銳之物穿過,鮮血頓時從積雪裡洇滲而出。

「雪地下有人!」四周一陣驚嘩,「沙沙」連聲,上方擠壓的厚厚冰雪很快便被鏟拋開去。人影晃動,我雙腿一緊,凌空飛起,已被幾人合力拉出。

藍天如洗,三十幾個身着熊皮毛衣的大漢圍立四周,或手握魚叉,或提持長矛,或斜背彎弓,個個神色警惕,虎視眈眈地打量着我,一言不發。

「年輕人,你是哪一族的?叫什麼名字?」一個白髮披肩的老者拄着拐杖,慢慢地朝前走了幾步,聲音蒼涼低沉。

名字?我渾身蜷曲僵冷,心頭摻雜着驕傲、屈辱、憤怒、悲傷與仇恨,烈火似的熊熊燃燒,想要挺起胸膛,大聲回答,奈何嘴唇微微翕動,卻發不出半點聲響。

我的名字,叫共工。

共工是遠古時康回的國號,自從這位水族凶神被伏羲殺死後,就成了歷代水神的代稱。

姥姥給我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我象康回一樣,勇猛頑強,百折不撓。

「你的娘親是水神冰夷,父親是苗帝蚩尤,你還有一個貴為黃帝的舅舅。他們全都死了,死在了軒轅狗賊的手上。終有一天,你要踏破那座雪山,砍下公孫氏的頭顱,奪回屬於你的一切!」

我永遠也忘不了五歲那年,姥姥指着崑崙山頂咬牙切齒所說的這句話。春日的陽光照在她碧綠幽深的眼睛裡,灼得象火,冷得象冰。更忘不了那一刻,我站在春風裡,渾身顫抖,恨怒填膺,暗暗對自己所發的毒誓。

從那時起,我和妹妹便隨着姥姥天南地北地四處遷徙,聯絡反抗公孫氏的義士。但就在兩天前,族人和彩雲軍的勇士全都戰死了,死在了烈炎、少昊與龍族大軍的屠戮下,死在了北海漆黑冰冷的波濤中。

我的拳頭越握越緊,冰雪混着血絲,從指縫間流下。這瞎了眼的賊老天,為什麼不讓我和族人一起光榮戰死?卻讓我困獸似的徒受屈辱,苟活於此?

那些人被我兇惡的目光掃過,似乎都有些害怕,有人說:「辛長老,這小子的舌頭都凍僵了,生個火,給他取取暖再問不遲……」

「慢着!」一個紅髮虬須的大漢大步上前,單手握住插在他大腿上的槍桿,「這小子也不知什麼來歷,藏在雪地里將老子的話全聽去了。若放他生路,到崑崙山一告密,他奶奶的,別說老子的性命,大家全都完蛋!」聲音沙啞,就是那脾氣暴躁的「鄧長老」。

那些人面面相覷,又都朝那白髮垂肩的老者望去。辛長老輕輕地頓着拐杖,沉吟了一會兒,搖頭嘆息。

我心中怒火如焚,這些人對公孫氏諸多不滿,卻如縮頭烏龜般貪生怕死。尤其這姓鄧的,口口聲聲不怕造反,事到臨頭,卻如此猥瑣卑劣,殺人滅口以求自保。姥姥說得不錯,這些賤民不足同謀大事,註定只能任人魚肉!

就在這時,那姓鄧的長老雙手握住槍桿,猛地往上一挑,將我高高地舉了起來。

我眼前一黑,劇痛攻心,鮮血順着槍桿噴灑如雨。寒風呼嘯,將我的衣裳颳得獵獵鼓舞,露出繡着五色雲彩的一角衣襟。

「叛黨!這小子是玄女叛黨!」那些人的臉色全都變了,辛長老更是微微地發起抖來。

我又是怒恨又是鄙夷,啞聲狂笑,淚水順着眼角涌了出來。叛黨?不錯,老子就是玄女的外孫、叛黨的祖宗!

當年公孫軒轅那廝一統大荒後,攜龍女隱退,留下正妃嫘祖,輔佐年幼的公孫青陽。這五年中,嫘女幾次三番頒布法令,要取消五族之制,引起各族貴侯極大的抗拒。

姥姥趁勢以維持「神帝五族制」為口號,以五色雲彩為旗,聚攏民心,集結義軍,與崑崙抗衡。雖然屢遭大敗,卻每每山重水複,捲土重來。

一個多月前,嫘女忽染重病,就連靈山十巫也束手無策,傳言都說是中了姥姥的蠱毒。嫘女性命垂危,公孫青陽又太過年少,長老會只得暫將天下交與白帝與炎帝共同管理。

大荒各國人心惶惶,都在揣測嫘女一旦病故,將由誰來主掌崑崙。一時間流言四起,甚囂塵上。

有的說少昊與炎帝勾心鬥角,天下分裂在即;有的說行蹤無定的軒轅黃帝即將現身;還有的說軒轅黃帝早已攜同龍妃,悟道登仙,如今唯一能繼承帝位、平定紛爭的,只有他的長子昌意了。

大荒無主,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流言越多,對我們越是有利。姥姥率領彩雲軍挺進北海,一來招攬舊部,重奪水族帝女大權,二來藉機尋覓沉入北海的翻天石,只要有了這神石,擊敗烈炎、少昊,全都不在話下。

短短九天,我們就接連攻陷了十一座城池,氣勢如虹,天下大震。各國內對嫘祖素有怨懟的諸侯、貴族聞風思變,蠢蠢欲動,就連向來對軒轅黃帝忠心耿耿的蛇族,也接連傳出了叛逆的消息。

烈炎、少昊、敖越雲一邊偵騎四出,尋找那杳無音信的公孫軒轅,一邊各率大軍,趕到北海,與我們的彩雲軍連番惡戰。激鬥了幾晝夜,我們寡不敵眾,又中了少昊的奸計,終於被誘入重圍,傷亡慘烈。

我血戰了整整一夜,也不知殺了多少賊敵,渾身是傷,又被龍族艦隊的炮火擊中,拋入海中,不省人事,被洋流卷到了這裡。

這三十幾人想必是北海蓋國的長老。聽他們方才議論,似乎是奉嫘女的「遷居令」,率族朝西南遷徙,與柔利、無腸等國的百姓混居共處。

這些人途經海岸,目睹了這場惡戰,嚇得心驚膽寒,繞道遠遠地避開,不想又在這裡撞見了我。看見我衣襟上繡的五色雲彩,想到方才那番大逆不道的言論都叫我聽了去,難免又驚又怕又惱,魂魄出竅。

周圍鴉雀無聲,那姓鄧的高舉長槍,滿臉通紅地瞪着我,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這小子既是亂黨,還告他奶奶個密!就算他告密,老子也可以咬定他誹謗。嘿嘿,活捉亂黨,乃是大功一件,咱們將他手筋、腳筋挑斷了,送給黃帝軍領賞……」

我被懸在半空,憤怒蓋過了疼痛,猛地發出一聲嘶啞的狂吼,雙手握住槍桿,「咯嚓」一聲折為兩段,從半空滾落在地。順勢握住槍頭,反拔而出,一個翻身滾到那姓鄧的腳下,將半截鐵槍狠狠地扎入他的小腹。

那姓鄧的嘶聲慘叫,踉蹌後退了幾步,仰面跌倒。眾人哄然驚呼,舉着冰盾連退幾步。

我一瘸一拐地踏步上前,將鐵槍抽拔而出,昂頭四下掃望,喉中發出低沉的怒吼。四周冰盾如鏡,映照着我扭曲的臉龐,鮮血噴濺在上面,斑斑點點,雙眸紅絲遍布,眨也不眨,說不出的猙獰凶暴。

辛長老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拄杖朝後退去。

有人高聲大叫:「這小子受了重傷,撐不了多久,大家一起殺了他,為鄧長老報仇……」

我怒火上涌,大吼着將那半截鐵槍猛力擲出,「呼!」光芒爆閃,那人話沒說完,已被當胸貫入,筆直地凌空倒摔,鮮血噴涌。

不等那些人回過神來,我又一頭將右側的大漢撞倒,奪過他手中的三戟魚叉,一把叉入他的胸頸,生生釘入雪地。然後狂飆似的左衝右突,或奪刀,或舞叉,血肉飛濺,殺人如砍瓜切菜,轉瞬間便放倒了七人。

剩餘的二十多人大驚失色,倉惶奔退。似是想不到片刻前還冰僵如石的我,竟突然變得如凶獸般迅猛狂暴。

有人叫道:「用箭射他!」

那些人如夢初醒,紛紛彎弓搭箭,連珠怒射。

我怒吼着揮刀疾旋,光浪層層疊疊,將四周射來的箭矢撞得沖天亂舞。但畢竟重傷累累,骨骼、經脈多處震斷,左腿上又剛被長槍刺穿,血流如注,憑藉着兩傷法術,強聚起一線真氣,這才一氣呵成,連殺九人。周旋既久,氣息稍竭,漸漸便抵擋不住。

「吃」地一聲,右肩劇痛,已被一箭沒羽貫入,我身子微晃,左肋、右腿又連中兩箭,趔趄着摔倒在地。

那些人齊聲歡呼。

辛長老鬆了口氣,捋着長須,搖頭嘆息:「年輕人,你既是亂黨,又殺我族人,老夫縱有寬恕之心,也饒你不得。來人,將他手筋、腳筋挑斷了,捆縛交與黃帝軍。」

兩個大漢左手「呼呼」卷舞着繩索,纏住我的雙臂,右手拔出魚骨尖刀,大步上前。左邊那人一腳踩住我的側臉,將我死死地抵在地上。

我匍匐在地,喉中發出低沉的怒吼,三支箭羽隨着我的呼吸而劇烈顫抖。亂發濕漉漉地貼在額前,我看見冰地倒映着那人的靴底,蹬踏着我的臉頰,看見自己血紅的眼睛,象烈火噴薄。

我忽然又想起姥姥說的話:這個世界永遠是弱肉強食、成王敗寇,那些盲從的賤民就像是風中來回搖擺的蘆草,註定只能被燒成灰、踏為泥!

是的,終有一日,終有一日,我要登上崑崙的山巔,讓天下蒼生全都匍匐在我的腳底,永世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