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記 - 第3章

樹下野狐



拓拔野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原來這獨角鹿乃是水族靈獸白龍鹿,性烈難訓,極為兇猛,並且奔跑如飛,遠勝龍馬。這隻白龍鹿數十年前在東海沿岸為害甚眾,被一路經此地的奇人用十七混金索降伏,困在龍潭之中。幾十年來,白龍鹿在龍潭底,咬死許多靈獸,尤以龍馬為眾。苟存的靈獸,除去少數凶頑之物,無不遠遠辟易,連龍潭也不敢靠近。

拓拔野雖不知究竟,卻也猜出這獨角鹿乃是大大的出奇。沒想到自己誤打誤撞,因同情之心救出的水底怪物,竟是如此了得。冥冥之中如有神助。

白龍鹿受困幾十年始得自由,心情極好,竟不咬噬龍馬,而是轉身朝着拓拔野昂首睥睨,頗有得意炫耀之態。拓拔野哈哈大笑,沖它吹了一聲口哨,白龍鹿立即飛奔回來。

拓拔野拍拍它的頭,與它親熱片刻,用無鋒斷劍在白龍鹿頸上殘餘的十七合金索上奮力削磨,反覆十餘次,鋼鏈方才斷落。白龍鹿歡鳴不已,頭頸在拓拔野身上來回磨蹭,濕嗒嗒的舌頭又朝拓拔野臉上捲來。

拓拔野連忙躲閃,笑道:「口條已經吃夠啦。鹿兄,我想請你帶我去玉屏山,怎麼樣呀?」白龍鹿似是聽得懂他的話,連連點頭,又發出那哈哈之聲。

拓拔野大喜,用神農所教招式,翻身上了鹿背,叫道:「咱們走吧!」白龍鹿長嘶聲中,揚蹄飛奔,瞬息間便奔出十餘里。山谷中只聽見拓拔野連連驚叫「慢些,慢些!」,聲音越來越遠,終於聽不見了。

艷陽高照,鳥語花香,龍潭谷中又恢復了寧靜。

那隻飛牛怪不知從何處跑了出來,探頭探腦一陣,確定白龍鹿已經去遠,歡鳴聲中,重重躍入龍潭中,濺起老高的水花。

第二章

謫仙人

拓拔野騎在白龍鹿背上,只覺耳邊風聲呼呼,兩側樹影急速倒退,宛如在雲端飛行。初時深怕被甩出去,一手反握無鋒劍,一手死命抱住白龍鹿的脖頸。但白龍鹿飛奔時極為平穩,毫不顛簸,過了些須時候,拓拔野已敢鬆手,隨着白龍鹿的節奏前行。出了龍潭谷,便是一片平原,草長鶯飛,白雲飛舞,迎面吹來的初夏午風,帶着陽光的溫暖氣息。拓拔野精神為之一振。他原本開朗樂觀,又是十幾歲的少年,憂愁難過之事從不隔夜。昨日與半日至交神農生死之別的感傷,今日已經淡了許多,再兼屢屢死裡逃生,奇遇連連,又交了一個奇特的靈獸朋友,心中頗為興奮。陽光普照,暖風拂面,頓時心情大好,開始高聲唱歌。白龍鹿合着他的歌聲,偶發歡鳴。

平原上許多野獸遠遠聽見白龍鹿的叫聲,便驚惶四散,聞風而逃。

拓拔野心中得意,自小四處流浪,看見兇猛野獸,總得老遠躲避,唯一騎過的動物,便是一匹野驢,但是騎不到十步,就被它連顛帶甩,拋了下去,周圍小孩無不笑得打跌。雖然他心胸廣闊,並不因此與天下野驢記仇,但畢竟乃人生糗事一件。而今日,騎坐這獨角白鹿,莫說野驢,就連獅子老虎也無不辟易,當真是威風八面。

自南際山往玉屏山,沿途兩百餘里,儘是平原與若干丘陵,極少人家。惟有經過一處山腳下時,有幾處農家。一個農婦帶着女兒在河邊洗衣,瞧見一個滿面塵土、衣衫破爛的少年雄赳赳、氣昂昂的騎着一匹見也沒見過的怪獸呼嘯而過,登時看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緩過勁來。

白龍鹿腳程極快,約莫過了兩個時辰,拓拔野見前方丘陵起伏,大河橫亘,河西幾座高山卓然而立,山頂雲霧繚繞,黃昏斜陽,將西側山峰鍍了一層金黃,宛如仙山。拓拔野心想,兩百里路程,以白龍鹿腳力,理應到了。

當下拍拍白龍鹿的頭頸,示意停下。從懷中翻出《大荒經》,再仔細查看。上面寫道:「(南際山)又西南二百餘里,曰玉屏山。山有四峰,東橫大河。其上多松,中峰有天湖。」

眼前景物與書中描摹並無二致。拓拔野將書收好,覺得腹中飢腸轆轆,一路上,只在路過一片果林時,他順勢摘下一些桃子果腹。此時已近黃昏,早已消化得差不多了。他決定先吃了晚飯,再上山尋找青帝。

但是附近極目望去,並無果林,也未見走獸。倒是倦鳥歸林,叫聲啾啾。想起神農三笑震落十餘鳥雀,拓拔野決定依樣畫葫蘆,也仰天大笑。豈知雖然他笑聲頗響,漫天卻無一隻鳥雀掉落,過了半晌,倒是一灘鳥屎疾落下來,不偏不倚,正好擊中他的大腿。

拓拔野哈哈大笑:「鳥兒,鳥兒,你被我嚇得尿屎齊流那也罷了,怎麼好端端污了我的衣褲。你可知這條褲子我只穿了四年,僅此一條,要是洗了可就得光屁股。」那白龍鹿不知是否聽懂了他自嘲之語,也跟着哈哈大笑。

拓拔野拍拍白龍鹿的頭,笑道:「鹿兄,看來咱們得下水捕魚了。」當下將懷中物件與斷劍丟在地上,一夾鹿腹,呼嘯聲中,一人一獸風馳電掣,高高躍起,跳入大河之中。

拓拔野與白龍鹿水性極好,水中魚兒既多且肥,不一會兒工夫,便捕了十餘條兩尺來長的鯽魚,一一拋上岸去,任其在岸上亂蹦亂跳。白龍鹿餓極,在水中肆意舒展身體,如蛟龍般扭擺來去,口如閃電,牙似霹靂,瞬息間便吞了七八條大魚。

拓拔野濕淋淋的爬上岸來,取了無鋒斷劍,到附近樹林裡東揮西砍,拿着寶劍充柴刀,收羅了一捆樹枝,興沖沖的生火搭架。他見身上鳥糞塵土遍布,索性將衣服除下,只穿了一件底褲。將衣褲在水裡洗淨,懸掛在木架上烘晾。

他十餘年來在山林江湖間流浪,過得都是這種生活,早已訓練得手腳麻利,不過一會兒工夫,便將魚開膛刮鱗,串在樹枝上烤得噴香。再塗上些自製佐料,開口大嚼。白龍鹿從河中躍上來,甩甩身上的水,聞得烤魚香味,龍鬚大動,一路小跑過來,探個頭在拓拔野身旁,紅眼瞧瞧拓拔野,又瞧瞧烤魚,發出嗚嗚聲響。拓拔野哈哈大笑:「鹿兄,你還沒吃飽嗎。咱哥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可千萬別客氣。」白龍鹿點頭歡嘶,當真毫不客氣,風捲殘雲,將餘下的十餘條魚吃了個乾乾淨淨。

拓拔野打個飽嗝,正尋思着怎麼上山尋找青帝,忽然聽見遠處傳來馬蹄之聲,蹄聲密集,隱隱還有呼喝之聲。拓拔野連忙穿上衣服,將神農贈送之物藏在懷中。

只見北邊塵土飛揚,蹄聲越來越響,一行玄衣大漢駕着龍馬如疾風般席捲而來。

白龍鹿聞得龍馬氣息,頓時昂首長嘶。那群龍馬聽得叫聲,奮蹄驚嘶,原地亂成一團。為首一個黑衣少年大為惱怒,揚鞭呼喝,其他大漢也紛紛揮鞭策馬,龍馬群驚懼之下,方才小步前行。

這行隊伍,約有三十餘人,最前兩騎,乃是一個老者和那個黑衣少年。老者瘦如槁木,一雙碧綠的眼睛深凹下去,滿面木無表情,背上斜斜插了一具桐木琴。那少年細眉斜眼,長得不醜,卻滿臉暴戾神色,他每揮一鞭,龍馬臀上便多了一道深色血印。後面數十大漢玄衣勁裝,背負長刀,雖然高矮胖瘦不同,但神情木然,服裝一致,倒似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一行人奔到近處,龍馬瞧見白龍鹿昂然而立,又是一陣驚慌。黑衣少年皺眉「噫」了一聲,奇道:「白龍鹿!」那老者臉上閃過一道詫異神色,冷冰冰的碧眼朝拓拔野身上瞟來。拓拔野被他瞧得有些發毛,卻故意挺起胸,硬着頭皮與他對望。

黑衣少年策馬揚鞭,走到拓拔野身前,居高臨下冷冷的望着他,滿臉倨傲神色,道:「小乞丐,你這白龍鹿是從哪裡得來的?」拓拔野瞧他虐待坐騎,飛揚跋扈,已然厭惡,聽他如此發問,更加心中有氣,翻了翻白眼,叉手於胸前道:「你幹嗎不去問它?」

黑衣少年勃然大怒,喝道:「小王八找死!」揮鞭便要當頭劈下。白龍鹿昂首揚蹄,高高站起,發出一聲怪異的怒吼。眾龍馬登時肝膽欲裂,驚惶亂竄。黑衣少年鞭子還未落下,坐下龍馬已經受驚立起,扭首後退,險些將他掀下馬去。

黑衣老者一聲長嘯,震得拓拔野耳中隆隆作響,眾龍馬登時安靜下來,垂頭站立。老者冷冷道:「大伙兒將龍馬的耳眼蒙住,別受了白龍鹿的驚嚇。」眾人紛紛取出布棉,將龍馬雙眼蒙住,耳朵塞上。

黑衣老者瞥了拓拔野一眼,見他雖然衣衫襤褸,但英姿勃勃,往那兒叉手一立,滿臉不在乎的微笑似乎有恃無恐,還真不知他是何方神聖。當下朝黑衣少年微微一彎腰道:「公子,前面就是玉屏山。青帝御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事要緊。」

黑衣少年對那老者頗為尊重,雖然滿腔怒火,卻也強自按捺。點點頭,朝身後大漢道:「咱們走。」扭頭惡狠狠的瞪了拓拔野一眼,冷冷道:「小子,咱們走着瞧!」眾人叱喝聲中,眾馬奔騰,煙塵卷舞,朝玉屏山奔去。黑衣少年還不忘回頭瞪了拓拔野兩眼。

拓拔野吁了一口氣,拍拍白龍鹿笑道:「鹿兄威風八面,救我一次,咱哥倆兩不相欠。」突然想到,這些人神色匆匆,似乎也是去找青帝的。自己對青帝身在何處了無所知,遍山尋訪也非上策,不如跟着這行人,讓他們為自己帶路。當下對白龍鹿道:「鹿兄,咱們遠遠的跟在他們後面,瞧瞧他們去哪裡找青帝。」白龍鹿獸中之靈,聽得懂人言,連連點頭。

拓拔野篤定白龍鹿能聽懂他的言語,甚是歡喜,提起斷劍,翻身上了鹿背,任它行走。白龍鹿一路嗅聞龍馬氣味,並不着急趕上,只是遠遠的跟在後面。

其時日落西山,夜幕已經緩緩降臨。

※※※

玉屏山四峰對立,中有狹長山谷。那一行黑衣人進了山谷,又彎了老大一個彎,才在第三座山峰前停下。拓拔野悄悄的跟在後頭,停在一塊巨石後面,靜心觀察。

天色還未全黑,但山谷中遠較外面為暗,朦朦朧朧,瞧得並不真切。依稀望見山下松樹林立,有一松木山門,正中三個大字「玉屏峰」。黑衣人全部下馬,整頓衣冠。

黑衣少年朝山上朗聲道:「朝陽穀十四郎奉家父之命,前來拜見青帝。」山上寂無回應。黑衣少年停了片刻,又大聲說了一遍。一連三遍,都石沉大海,無人回應。

黑衣少年與黑衣老者面面相覷。老者沉吟半晌,低聲說了幾句,黑衣少年點點頭,又朝山上大聲說道:「朝陽穀十四郎有家父書信及薄禮一份,需要面呈青帝。望請准許十四郎冒昧上山。」

山上依舊無聲無息。黑衣少年望了老者一眼,老者點點頭。黑衣少年一邊大聲呼喊:「既然青帝默許,十四郎冒昧上山了!」一邊與老者及兩個挑着擔子的黑衣大漢朝山上走去。餘下大漢圍成一圈,在玉屏峰山門前站住。

玉屏峰雖不太高,卻頗為陡峭,儘是堅岩峭壁,惟有山門處有一條斜斜的石道迤儷而上。要想登上此山,似乎惟有此道。但山下幾十個黑衣大漢團團把守,他們斷然不會讓自己上山。想到此處,拓拔野不免有些計窮。

拓拔野四下環顧,玉屏山四峰相對,但彼此獨立,並未聯為一脈,要想從其他山峰繞道而行,似乎也不可能。

白龍鹿掉頭,朝西側山峰奔去。拓拔野吃了一驚,想要拉它卻怎麼也拉它不住,只好彎下身來,伏在白龍鹿的身上,任它馳騁。

山勢頗陡,松林灌木枝椏橫生,白龍鹿如履平地在茂密的林間閃挪跳躍,向上疾奔,竟比兔子還要敏捷。

拓拔野伏在白龍鹿背上,緊緊抱住,枝椏樹葉狂風暴雨般撲面而來,抽得他頭上背上隱隱生疼。偶爾回頭後顧,便見下面雲霧繚繞,樹影憧憧,周側竟就是萬丈懸崖,不免心中發毛。

奔了約莫半個時辰,天色已黑,明月初升,月光透過林木斑斑點點的照射下來。突然白龍鹿一聲低嘶,後腿輕輕一蹬,騰雲駕霧般高高躍起,越過松林。拓拔野一聲驚呼,在半空中逗留了不過片刻鐘,便穩穩的落在平地上。

此處僅僅方圓二十餘丈,幾株松樹傲然而立,巨石桀然。夜空遼闊,一彎明月掛在東側松樹之梢。此處竟是此峰峰頂。

白龍鹿朝着東側低聲嘶鳴。拓拔野朝東仔細凝望,與此峰相隔二十餘丈,也是一座雄偉山峰。以方位來看,應當便是玉屏峰。

拓拔野拍拍白龍鹿頭頸,苦笑道:「鹿兄,你是想要飛過去嗎?」那白龍鹿竟然連連點頭,低鳴應對。拓拔野頓時愣住,忽然哈哈大笑,胸中升起萬丈豪情,反手握住無鋒劍,雙臂合圍,緊緊抱住白龍鹿脖頸,道:「走吧!」

白龍鹿低嘶一聲,四蹄如飛,在瞬息間加速,猛然頓挫跳躍,再度高高飛起。

拓拔野只覺心跳突然停止,耳邊呼呼風聲剎那間也充耳不聞。天地無聲,萬物停止。他低頭下望,只見下面林海茫茫,雲橫霧鎖。

千丈高空,他一躍而過。

突然全身一震,差點翻了下去。他這才發現已經到了玉屏山頂。白龍鹿歡聲長嘶,昂首踢蹄,頗為得意。拓拔野這才聽見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拓拔野縱身從白龍鹿背上跳了下來,坐在地上與白龍鹿相對哈哈大笑。

幾番絕處逢生的歷險,使得這一人一獸奇異的友情更為堅固,也使得這個年僅十餘歲的少年膽識備增。

在地上歇息了片刻,拓拔野方覺心跳漸漸平息下來。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笑道:「鹿兄,咱們走吧。不知那幾個傢伙找着青帝沒有,咱們可不能落在他們後面。」白龍鹿點頭,與他一起朝山下走去。

山頂一條石徑蜿蜒而下,想來就是山腳下那條石道。拓拔野與白龍鹿沿着石徑朝下走了頗久,依舊沒有看見任何房子。

周圍儘是松樹,蒼勁挺拔,月光斜斜照下,人在松間月下行走,飄飄欲仙。突然聽見淡淡的汩汩山泉聲。拓拔野喜道:「咱們沿着泉水望下走,定能找着青帝。」當下循聲覓去。

高山上無井可汲,更無河水。若有人家居住,必在山泉附近。

拓拔野穿過一片低矮的松林,眼前突然一亮。只見前方巨石錯落,青草夾生,一道清澈的山泉叮叮咚咚的流將下來。拓拔野頓覺口渴,跪在山泉邊,雙手掬起一捧水,喝了起來。泉水極為清涼甘甜,由唇入腹,立覺全身清涼,精神大振。白龍鹿也彎下脖頸喝了半晌。

沿着山泉望下走,山泉匯聚,成了一條山溪。兩邊松樹漸少,竹子倒越來越多。溪邊草地石隙長了一叢叢茂密的綠竹。拓拔野素來極喜竹子,又好管樂,昨日自己的那枝綠竹笛不慎落在南際山上,懊惱不已,此時見着竹子,當真令拓拔野歡喜不盡。

他揮舞無鋒斷劍,斬落一截竹子,三下五除,便作成一枝綠竹笛。他握着竹笛在月下端詳半天,心中歡喜,朝白龍鹿得意道:「鹿兄,你騰雲駕霧的工夫很是厲害,但是作笛子的工夫那可不如我啦。」白龍鹿扭頭不理,甚是不屑。

拓拔野將綠竹笛插在腰間,突然想起一事,於是又砍下一截竹子,將無鋒斷劍望竹子裡一插,斷劍恰好插入。竹子堅韌,斷劍雖然鋒利,卻也不能自己破竹而出。拓拔野將無鋒劍插在自己右腰,顧盼自雄,哈哈大笑。

又朝下走了片刻,山溪右拐,在巨石之間蜿蜒盤旋。出了巨石陣,豁然開朗,一個極大的湖出現在他們面前。拓拔野和白龍鹿不約而同一聲低呼。此處想來便是《大荒經》中所說的中峰天湖。

湖水清澈,松竹四合,對面竹林憧影中依稀可以看見有亭閣樓台。

拓拔野大喜,想必此處就是青帝居所。當下一人一獸躡手躡腳,繞湖向亭閣處走去。亭閣皆取松樹原木與竹子建成,未施脂漆,也無勾心鬥角,流檐飛瓦,仿佛只是隨心搭建,隨手架成,但月光下瞧來,素麵朝天,別有風味。

拓拔野與白龍鹿沿着亭閣,走過長廊,繞過竹樓,登上松木高台,極目遠眺,未見有任何人影。當下又走入後面的庭院之中。庭院僅有三進,圍牆也不高,但是屋中寂寂,空無一人。只有風吹竹影,月舞西牆。

拓拔野與白龍鹿在庭院中站了半晌,心中悵惘,不知何去何往,突然隱隱聽見東南方傳來若有若無的蕭聲。

簫聲寂寥悠遠,淡如月色,但那曲調跌宕迴旋,蒼涼刻骨,竟似是在哪裡聽過一般。拓拔野頗有音樂天賦,尤喜管樂,無師自通,此時聽見這淡淡簫聲,登時心頭大震,心道:「天下竟有如此簫聲!莫非便是青帝?」他聽了片刻,更加心醉神迷,佩服的五體投地。當下與白龍鹿循聲覓去,想要看個究竟。

他斂聲屏息,每一步都分外小心,穿過一片竹林,沿着一道矮矮的竹牆朝東南走去。簫聲越來越近,那悲涼之樂徑直打入他的心中。

拓拔野越聽越覺得這曲子似曾相識,當下在竹牆下駐足苦苦回想。突然腦中靈光一閃,是了!這是昨日神農與他分別之際唱的那首歌。心中狂喜:莫非老前輩並沒有死,也趕到此處尋找青帝來了?

拓拔野再也按捺不住,發足狂奔,白龍鹿緊緊相隨。

蕭聲漸轉高亢,如午夜潮生,浪急風高。陡然急轉而下,蕭瑟如秋風,淡泊如冬雨。曲聲越來越淡,略有迴旋,餘音裊裊,終於復歸寂寥。

拓拔野越過竹籬,轉過亭閣,大叫道:「前輩,是你麼?」

眼前湖水澄清,月輪蕩漾,湖邊小亭,有一縷焚香,裊裊而上。拓拔野四下打量,竹影婆娑,松枝橫空,夏蟲如織,卻哪有半個人影?

拓拔野心中沒來由泛起惆悵悲涼之意,心想難道前輩竟不肯見他一面,亦或是前輩終究還是死了?那這蕭聲呢?焚香猶在,自當不是幻覺。難道竟是前輩的鬼魂在此地為他鳴簫麼?

白龍鹿瞧他滿臉空蕩失落,低聲嘶鳴,在他身上磨蹭。拓拔野拍拍它的頭,慢慢走入湖邊竹亭,在那石桌邊坐了下來。桌上一個巴掌大小的白色瑪瑙香爐,玲瓏剔透,爐中紫色粉末,紫煙繚繞不絕。這香味聞起來說不出的奇怪,淡遠的幽香若即若離,超然出塵,倒象是方才的簫聲。

亭中除此香爐,別無他物。亭外正北,一堵七丈余高的石壁桀然而立,將天湖南角隔為兩半。月光照在石壁上,拓拔野瞧得分明,那壁上竟有數十斗大的字。但這字不是刀筆所刻,竟是隱隱凸起,當真匪夷所思。

拓拔野勉力讀了十餘字,「啊」的一聲,大為驚異。那壁上文字乃是:「朝露曇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黃河十曲,畢竟東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榮,問蒼天此生何必?昨夜風吹處,落英聽誰細數。九萬里蒼穹,御風弄影,誰人與共?千秋北斗,瑤宮寒苦,不若神仙眷侶,百年江湖。」

這壁上文字赫然便是神農昨日所唱之歌。

拓拔野回想那簫聲,合着曲調低聲唱來,到迂迴低婉處,不知為何竟有熱淚奪眶而出。他擦擦眼淚,從腰間解下綠竹笛,放至唇邊,悠悠揚揚吹將起來。

他生性灑脫樂觀,因此這悲涼之曲由他奏來,清越婉轉,哀而不傷。昨日神農唱此歌時固然已超脫生死,拈花笑對日月星辰,但心中卻依舊懷有錯悔當年的遺憾。拓拔野雖然不知他那刻所思所想,然而由這簫聲、歌詞中也隱隱體會出一番人生苦短,歲月情殤的悲涼。雖然竹笛簡陋,技法質樸,但天性穎悟,笛聲較之神農歌聲與之前簫樂,別有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

尤其在這天湖竹亭,松間明月中聽來,如清泉漱石,嘵風朝露,有出塵乘風,飄飄欲仙之感。

突然身後有簫聲揚起,錯落合韻。

拓拔野欣喜若狂,回頭叫道:「前輩!」

然而月下竹間,所立之人並非神農,卻是一個白衣女子。

※※※

拓拔野一見之下,只覺腦中轟然一聲,天旋地轉,口乾舌燥,說不出一句話來。那白衣女子低首垂眉,素手如雪,一管瑪瑙洞簫斜倚於唇。月色淡雅,竹影班駁,宛如夢幻。

白衣女子放下洞簫,抬起頭來。拓拔野「啊」的一聲,手中竹笛噹啷掉地。月光斜斜照在她的臉上,分不清究竟是月色照亮了她,還是她照亮了明月。那張臉容如她簫聲一般淡遠寂寞,仿佛曠野煙樹,空谷幽蘭。

拓拔野腦中一片空白,天地萬物一片死寂。只聽見自己卜通卜通的心跳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快。白龍鹿竟然也呆若木雞,震懾於白衣女子的絕世容光。

白衣女子瞧見他不過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似乎也頗為詫異。淡然道:「方才的笛子是公子吹奏的嗎?」聲音清雅一如她的容色。拓拔野渾然不覺,只在心中喃喃自語:「天下竟有這般好聽的聲音。仙女!她一定是仙女!」

白衣女子見他失魂落魄,盯着自己呆看,微微蹙眉道:「公子?」

拓拔野年值十四,正是情竇初開之時。此刻見着這白衣女子,剎那間情根深種,從此不能自拔。她那蹙眉之態,於他眼中看來,更是勾人心魄,不能自已。他心中卜騰亂跳,胡思亂想,口中突然愣愣的說道:「難怪,難怪!」

白衣女子道:「難怪什麼?」

拓拔野脫口道:「只有仙女才能吹出這等仙樂!」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宛如冰雪初融,春暖花開。拓拔野目奪神移,膝下發軟,險些一交坐倒。他自覺失態,頗為狼狽,心中不住的對自己說道:「鎮靜,千萬要鎮靜。我須得讓仙女姐姐瞧見我英姿勃發的樣子,可不能這麼一副鄉下膿包樣。」當下一挺胸膛,負手而立。突然想起:「是了!我還是斜側着身子比較好看。」於是又微微側過身體,目光炯炯的望着那白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