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倖存 - 第2章

呼延雲



但那女子依舊目光呆滯,一言不發。

突然,車燈的兩束光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女子的衣襟呼啦啦掀起,直撲張大山的胸口,撞得他倒退了幾步,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眯起眼睛,脖子往綠色軍大衣的衣領里縮了縮,斜望了一眼天空,然後一個大步邁到女子身前,把腰一彎,伸出粗壯的手臂,將她打橫着扛了起來,向車門走來。

少玲連忙嘩啦啦地拉開笨重的車門。張大山將女子放在少玲身邊,一股寒氣瞬間溢滿整個車廂。

「這姑娘快凍僵了……不過還沒死,你給她熱乎熱乎吧。」他吩咐。

少玲趕緊把紅色的棉外套脫下,披在女子身上。這時她才發現,那女子穿的白衣其實是一條長長的白色紗質睡衣,上面已經風乾的血漬還是那麼觸目驚心,但女子身上並沒有明顯的傷口。

「大山子!」少玲發現,「這個姑娘不是咱們鄉的。」

張大山說:「應該是來旅遊的吧……可她身上這血是怎麼回事?又為啥三更半夜地站在國道上?」

少玲沉吟:「看她這個樣子,不可能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對了,咱們趕緊去湖畔樓吧,肯定出大事兒了!」

張大山「哎」了一聲,回到駕駛位置,把方向盤一擰。金杯離開國道,向草原深處駛去。

車廂里,白衣女子僵硬的身體不時隨着車子顛簸而左右傾倒,少玲將她緊緊抱在懷裡。片刻後,她覺得女子的身上似乎暖了一點兒,可自己身上卻越來越冷。

2.

望着張大山開車時的背影,少玲突然感到一陣陌生。

她熟悉的那個張大山是一條身高1.85米的大漢,虎背熊腰,四方闊臉。高興的時候嘿嘿嘿傻樂,本來就小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兒,一邊說話一邊摸鼻子;不高興了就扯開喉嚨大叫大嚷,呼呼地揮舞着鐵錘似的大拳頭,仿佛什麼煩惱都能砸到地底下。

少玲不喜歡他粗魯,從上初中時就不喜歡。有一天放學後,在學校後面的白樺林里,同學們分成兩撥玩抓人。不知為什麼,張大山使勁追她,就追她一個,直追得她跨過兩條小溪。最後張大山伸出手去抓她,人沒抓到,只揪住了她那條黑油油的大辮子的發梢,生生扯下幾根頭髮,疼得少玲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張大山看着她,悶頭不語,巨大的身影像小山似的,覆蓋在她那嬌小的影子上。

後來她考上了縣第一高中,住校。張大山卻連個職高都沒考上,在社會上混了兩年,到縣城裡的「路路通」修車行去當了學徒,仗着兜里有點工錢,一到休息日就換上件棕色條絨外套,狗熊一樣吭哧吭哧走到縣一中門口找少玲,約她下館子。

少玲不想去,因為同學們都在偷偷笑她,可是不去也不行,張大山嗓門那個大啊——「咋啦,考上一高就看不起我啦?」她只好去。真坐在飯館裡了,張大山又說不出個話來,就知道把盤子裡的菜往她碗裡撥拉,皺着眉頭不停地嘟囔着「你吃你吃」,也不管她到底愛不愛吃。

吃飽了,兩人就在縣城裡溜達,彼此間保持着老遠的距離,看上去活像不相干的兩個人。

縣城就那麼點大,轉來轉去總會轉到街心公園。

公園裡有一尊雕得怪難看的白馬,四蹄騰飛昂首向天,據說這就是傳說中的神馬——薩日勒。

雕像前的漢白玉石階上,時常坐着一個身穿灰藍色綢面布袍子的蒙古族老人,寬大的骨架像一首凝固的古歌。他抱着一把馬頭琴,一邊用馬鬃和兩根腸弦輕磨慢拉,一邊吟唱着。

歌詞是蒙語,少玲和大山聽不懂,但是歌聲哀婉動人,少玲每次聽到,都覺得自己要被融化了似的。

為此,大山專門花了一百塊錢,請個懂蒙語的中學老師給翻譯了:

茂密的苦蒿野火一樣燃燒,

炊煙伴着流霧遮住了眼帘。

遠方依稀可是你的倩影?

暮色中我四下里探看——

找尋着你喲,

就像蒼鷹找尋着山岩。

爐膛的牛糞火已經熄滅,

牆角一根孤獨的套馬杆,

鈴鐺聲聲可是你趕着羊群晚歸?

屏住氣我側耳聆聽——

鍾情於你喲,

就像駿馬鍾情着草原。

我沒有成群的牛羊,

我沒有銀色的鞍韉,

往事令我眉頭緊鎖,

命運讓我沉默寡言。

黑暗中我默默地躺下了——

等待着你喲,

就像黑夜等待着白天……

3.

張大山把歌詞抄在一張紙上,念給少玲聽。她再去聽那老人吟唱時,聽得雙眼濕漉漉的。

張大山冷不丁冒出一句:「少玲,你就是我的白天呢。」

「不許胡說!」少玲狠狠瞪了他一眼,甩頭就走。

張大山愣了半晌。

高三那一年,因為高考,學業越來越緊,少玲怕張大山頻繁的「周末拜訪」影響學習,琢磨了好幾種擺脫他的辦法,但都覺得不合適。同宿舍的同學給她出了主意:「那男的,你別瞧他二乎乎的,其實是個有里有面的人,你明着告訴他,『我不喜歡你,今後你別來找我』——他肯定就不來了。」

「這,不好……挺傷人的。」少玲坐在上鋪,把腦袋深埋在雙膝之間。

第二天是周末,但直到中午張大山也沒再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