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的咒語 - 第2章

呼延雲

  又是一連串的「死」,當然黃靜風也依舊聽不懂。段石碑看着他懵懵懂懂的模樣,笑道:「這段話的大致意思,是說了幾種死亡的徵兆和時間,比如面色黑得像燒焦的柴禾,是血脈枯竭的徵兆,壬日病重癸日即死;口唇翻卷是肌肉死亡的徵兆,甲日病重乙日即死;口唇發青、舌頭上卷、陰囊收縮是筋絕的徵兆,庚日病重辛日即死;五臟陰精的氣斷絕了,眼睛就會眩暈,什麼都看不清楚,這時最遲一天半以後,人就會死。所以,明代御醫王九達在點評《素問?決生死論》這一篇時,用一句話點明了斷死師這一職業的功能和性質——『決生死,辨別孰為死,孰為不死也』。」

  「孰為死,孰為不死……」黃靜風呆呆地重複了一遍。

  段石碑說:「那麼,怎樣才能做一個合格的斷死師呢?《黃帝內經》中也提到了,《素問?脈要精微論》中說『切脈動靜,而視精明,察五色,觀五藏有餘不足,六府強弱,形之盛衰,以此參伍,決死生之分』。說的是診脈時觀察病人眼睛的神氣,觀察五色的表現,發現病人五臟的有餘和不足,六腑的強弱,形體的盛衰,就能決斷生死。」

  黃靜風皺了皺眉頭:「可是這些,不就是中醫的『望聞問切』嗎?」

  「怎麼說呢,中醫是一種醫術,更是一種文化、一種哲學,無所不包,博大精深,因此,學好了中醫,不僅僅能治病養生,還能治國利民,性價比是非常高的。」段石碑認真地解釋道,「所以,歷史上的許多名醫,既是治病救人的聖手,也是治國興邦的官員,同時還兼任着斷死師——只是對最後一個職業身份,他們不大願意張揚就是了。而他們在不同的工作崗位上處理不同的事務時,往往會運用到相同的職業技能,比如『望聞問切』。好比你會用電腦,並不一定就是搞IT的,還可以做文秘、做媒體、做教師,甚至當自由撰稿人。」

  黃靜風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照你說的,斷死師這個職業還真的是具有悠久的歷史傳統,但是為什麼我以前從來都沒有聽說過啊?」

  段石碑嘆了口氣:「漢朝以前,一個醫生往往兼任着祝由和斷死師,診所門口掛個牌子,從右到左會依次寫上『療疾病、祝由科、斷生死』。都怪董仲舒那老小子弄個什麼《舉賢良對策》呈給漢武帝,把《論語》變成了指定教材。孔夫子不是說『未知生焉知死』嗎?這話的意思是說:活人的事兒還沒整明白鼓搗什麼死人啊!從此,斷死師就成了個只能幹不能說的職業,清末民初,西方科技進入中國之後,更是被當成封建迷信,日益衰落,到了現在,跟制墨匠、趕屍術士、皮影藝人一樣,都接近失傳啦……」

  黃靜風將信將疑道:「難不成扁鵲、張仲景、華佗、李時珍他們都做過斷死師?」

  「豈止他們四位。」段石碑斬釘截鐵地說,「王充、袁天罡、李淳風、李虛中、劉伯溫,葉天士、薛生白,這些人也都是赫赫有名的斷死師啊!」

  這麼多名字,黃靜風只聽過一個劉伯溫:「好吧,既然是這樣,那你給我講講他們做斷死師的事跡好不好?」

  「我來這裡,不是給你講故事的。想聽故事,將來再說。」段石碑說,「現在我倒要考考你,你聽我給你講了這麼多,能不能下個定義——什麼是斷死師?」

  午夜、太平間、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突然冒出個人來和自己聊些玄之又玄的話,打發這周遭都是死屍的漫漫長夜,本是一件頗為有趣的事,誰知還有個課後作業埋伏在後面,黃靜風有點鬱悶,仔細想了想說:「就是一種職業,通過……通過望聞問切的方法,判斷一個人什麼時候死……」

  「望聞問切,那是中醫診斷的方法。」段石碑有點不耐煩,「現代意義上的斷死師,在斷死時採用的方法要比望聞問切更加豐富,這個我將來會慢慢地教給你,而且,一位優秀的斷死師,絕不僅僅是判斷出一個人的死亡時間那麼簡單,還要精確地預測出這個人死亡的地點和死亡的方式,這些將來我也會慢慢地教給你……」

  「教給我?」黃靜風一時間有點瞠目結舌。

  段石碑點點頭:「對啊,剛才我不是和你講了,我要給你介紹一份新工作——就是把你培養成一位斷死師啊。」

  黃靜風呆若木雞,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我行嗎?」

  段石碑一笑:「從事任何一個職業,你覺得成功者最需要的是什麼?」

  黃靜風說:「有一本書叫《成功來自細節》,大概成功就是把每個細節做好吧……」

  「不,至少不完全是這樣!」段石碑像轟蒼蠅似的揮了一下手,「我來告訴你,做任何職業,成功者最重要的是——天賦!」

  「天賦?」

  「對,天賦。」段石碑說得有點口渴了,坐到一把椅子上,順手拿起了不知哪位遺屬祭拜死者時留下的蘋果,在風衣上擦了擦,吭哧就咬了一大口,「做什麼行業,你只要擁有超人一等的天賦,就一定會有超人一等的成就。好的警察,閉着眼也能從犯罪現場聞到兇手的氣息;好的廚師,不用嘗就知道哪道菜咸了哪道菜淡了;好的老闆,往辦公桌前一坐就能預料到今天生意會賺還是會賠……這些都不是後天勤奮的結果,而是一種天賦——沒有天賦,你就是去演AV都演不出那種表情。」

  「這個我十分同意!」黃靜風欽佩地點了點頭,「您的意思是說,我具有演AV……不是,做斷死師的天賦?」

  「湊合吧。」段石碑已經吃完了那個蘋果,把蘋果核哐啷一聲扔進銅盆里,又拿起一隻梨啃了起來,「至少在上周五的早晨,你在剎那之間對死亡表現出的驚人的感知力和洞察力,令我大吃一驚。我覺得你有做一個優秀的斷死師的天賦,就在這醫院附近轉悠了好幾天,都沒有找到你,後來才想到你可能是上夜班的,才特地登門拜訪,不過一進這裡我就明白了你的天賦從何而來——」說到這裡,段石碑像舞蹈女演員一樣將右手向那排冰櫃溫柔地一擺,「每天浸淫在這充斥着死亡的空間裡,時間久了,就算隔着一道車門,也能感覺到那個出租車司機行將就木吧!」

  黃靜風狠狠地想了一想,搖搖頭說:「我怎麼沒覺得我有你說的什麼天賦呢?」

  「不錯啦。」段石碑把梨核哐啷一聲又扔進了銅盆里,「別以為中國人多基數大,就什麼人才都有,不信咱們數數在中國有幾個夠條件做斷死師的:第一是不怕屍體的,這基本上就淘汰12億9千萬了;第二是不怕我的,我的意思是在午夜見到陌生人出現在太平間而沒有尖叫的,這又得淘汰999萬;第三是能無意中說出一句話就斷人生死的,這又得淘汰9990人吧——我數學不大好,還剩多少人?」

  數學也不大好的黃靜風掰着指頭算了半天:「好像……還剩10個人吧?」

  「你瞧瞧!」段石碑一拍大腿,「我在13億人中找到你,這有多麼的不容易啊!」

  黃靜風望着他,同情地點了點頭:「有個問題我能問問嗎?」

  「你說。」

  「斷死師這個職業,我聽起來還不錯,歷史悠久、色彩神秘、但是——他到底有什麼用啊?或者我說得再直接一點,你說這是個職業,可是我怎麼覺得不是啊,比如你現在告訴我說,我過兩天要死了,我不大嘴巴抽你一頓也就罷了,總不至於給你錢,再說聲謝謝吧?」

  段石碑眯起眼睛嘿嘿笑了兩聲:「傻小子,給我們錢的,當然不是要死的那個人,而是盼着他死的那些人啊。」

  黃靜風嘬了兩下腮幫子:「您能再說明白點兒嗎?」

  「這個世界上,總有人盼着別人死,比如兒子盼着老子死了能繼承遺產……每個人的死,都像是在擁擠的公交車上讓出了一個座位,旁邊一大堆站着的人都眼巴巴地盼着呢,明白了麼?」

  黃靜風想了想說:「差不多吧……我覺得你說總有人盼着別人死,這話有道理。」

  段石碑一笑:「你心裡也盼着某個人死——對麼?」

  地上的影子顫抖了一下。

  儘管太平間設置在醫院的地下室,儘管太平間只有一扇門通往外面,但是黃靜風來這裡工作的第一天,就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夜最深的時候,冷不丁,會有一陣很低的冷風從地面上掠過,起初他以為是一雙手在腳面上拂了一下,定睛一看卻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兩三次以後,他看到有灰塵打着旋兒往門外滾,也聽到極細切的颼颼聲、才懷疑那是風的作用。他很好奇,這裡怎麼會有空氣流動呢?就站在門口攔了一下那風,結果突然間一陣眩暈,險些倒在地上。後來才從老工友那裡得知,太平間裡的風,陰氣極重,是擋不得的,他問老工友:要是再有風颳起該怎麼辦,是縮到牆角還是坐在椅子上把腿儘量抬高?老工友說你要一動不動,讓那陰風感覺不到這屋裡有活人,它就會自己走掉……

  此時此刻,雖然沒有陰風吹過,但他的影子還是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你心裡也盼着某個人死——對麼?」

  向着冰櫃一瞥。靠裡面一豎排、最下面那扇櫃門,嚴絲合縫地關着,沒有一點空隙。

  櫃門右下角,嵌着一張標識牌,上面寫着「T-B-4」。

  黃靜風粗粗地喘了一口氣,瞪着段石碑說:「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確實,很多人都盼着別人死,但斷死師又不是職業殺手,聘請一個斷死師到底有什麼用?難道做兒子的把你請到他老爹的病床前,讓你看他老爹一眼之後,告訴他『你爸一個月之內必死』,然後人家就把錢塞給你?」

  「我還是拿公交車舉例吧,比如一個座位上坐着個老頭,他的旁邊站着四五個人,有的站在他對面,有的站在他側面,都盼着他趕緊下車。如果老頭起身之後往側面走,無疑站在他正面的那個就能搶到座位,如果老頭起身之後往正面走,那麼站在他側面的那個一屁股就可以溜到座位上去。在這種情況下,假如我們來告訴這四五個人中的某一個,那老頭將在什麼時間、選擇哪條路徑下車,他豈不是就可以挪動身體搶到最佳位置,在老頭起身的一瞬霸占那個座位嗎?」段石碑得意地擼了一把絡腮鬍子,「我告訴一個兒子,他老爸一個月之內必死,他就有充足的時間,在他老爸彌留之際篡改遺囑,霸占全部財產;我告訴一個老公,他的老婆半年之內必死,他就可以抓緊給他老婆上個保險,等他老婆翹辮子之後拿着一大筆錢迎娶小三——你想想看,這些人哪個不得拿我們斷死師當爺供着?」

  黃靜風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這個醫生也會幹啊,醫生不是都會告訴家屬——快點準備一下後事嗎?」

  「現在的一些醫生,連救人都夠嗆,何提斷死?!」段石碑輕蔑地一笑,「況且術業有專攻,隔行如隔山。你以為你上周五早晨夢遺似的流露出了一點天賦,就能做一個斷死師了?做夢!一個合格的斷死師,不僅要具備大量的專業知識,接受嚴格的觀察力訓練,更要反覆地實踐,你說這人三更死,閻王不能五更收,達到百分之百的準確率,才能吃這碗飯!」

  他歇了歇,接着說道:「再說了,一個醫生即便是預測一個人將要死亡,也多半是那患者躺在病床上只有出沒有進的氣兒,而身邊所有人都知道他快死了。斷死師可不一樣,斷死師要能在各個地方:人行道、過街天橋、公廁、自助餐廳、時尚晚宴、T型台下……預測出一個人的死亡,這個人可能是《健與美》雜誌評選出的年度健美先生、電視台上誇誇其談的營養學家、紅光滿面的企業老闆,總而言之看上去完全一副健康長壽的樣子,但是我們要從他的隻言片語、舉手投足中看出,死神的陰影已經從後面悄然擁抱了他……」

  說完這番話,段石碑像一個在宴席上酒足飯飽的貴賓,從椅子上站起身,抻了抻筋骨:「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那咱們就說好了,你跟我學做斷死師,後天開始上課。」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說好了」的,黃靜風稀里糊塗地搔了搔後腦勺:「後天在哪裡上課啊?」

  段石碑本來撐開嘴巴打個酣暢淋漓的哈欠,聽完這話竟生生噎了回去,想了想說:「在一個環境跟這裡差不多,只是所有屍體都是站着的地方——算是道作業題,你自己猜吧,猜不出來說明你對死亡的認識程度還不夠,那就當今晚什麼都沒發生。後天早晨8點半,在離這裡最近的上課地點,我等你,超過一分鐘我就走。」

  「我想你大概還留了一道作業題給我吧?」黃靜風突然說。

  段石碑剛剛撐開的嘴巴又閉上了,哈欠打不出和噴嚏打不出一樣難受,所以他悻悻地問:「什麼作業題?」

  「你剛才說了半天斷死師能做什麼,可是我感覺,你只說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斷死師所能做的,絕不僅僅是決斷一個人的死亡時間、地點、方式那麼簡單,一定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但是暫時你還不想告訴我,讓我自己琢磨——我猜得對不對?」

  段石碑一笑,飄然向門口而去,推開玻璃門的時候還揮了揮手。

  就在一瞬間,黃靜風清晰地看到,一個灰色的旋兒貼着地面向段石碑的腳後跟追逐而去,並從他的兩腳之間鑽出了門,段石碑似乎也看到了那陣陰風,也似乎毫不介意,就像散步的人溜着他的狗。

  「我猜得對不對?」他又問了一遍。

  然而段石碑的腳步聲已經拾級而上,現在,這太平間裡又只剩下了他一個人——確切地說是唯一一個活着的人。

  沿着冰櫃走到最裡面的一豎排,他坐下了,地板冰得屁股發燙,但他還是那麼坐着。

  我,黃靜風,身高1米78,瘦長的臉孔總是蒼白的,有點歪的脖子習慣性地向後梗着,豆粒大的眼睛,睜開是白堊樣的眼白,閉上是白堊樣的眼皮,半睜不閉是白堊樣的絕望,像現在這樣,頭枕在冰柜上,腰以下的兩條腿叉開着,簡直就像是一具剛剛被行刑隊擊斃的屍體。

  斷死?斷死?難道段石碑看不出,我才是快要死的人嗎?

  很久很久,他慢慢地伸出右手,抓住身邊一個櫃門上的把手。

  嘩啦啦。隨着一股白色寒氣湧出,標號為「T-B-4」的冷凍屜從冰櫃裡被拉了出來。

  躺在冷凍屜上的是一具女屍,黃靜風輕輕地掀開蓋在她臉上的白布,露出了一張墨綠色的面龐。

  黃靜風端詳着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撫摩着她的面龐,梳理着她的長髮,一不留神,兩根從頭皮上脫落的頭髮夾在了手指間。

  「我猜得對不對?」他問。她閉着眼,沒有回答。

  

  第02章

剔骨者

  

  獄事莫重於大辟,大辟莫重於初情,初情莫重於檢驗。蓋死生出入之權輿,幽枉曲伸之機栝,於是乎決。

  ——《洗冤錄·序文》

  看清楚了。即便從這個角度——沒錯,這就是一顆頭骨!人的頭骨……

  蕾蓉將雙手舉到與右肩平行的位置,指尖向上:「老高,幫我換一副手套。」

  死寂的驗屍間裡,猶如剛剛爆炸過一顆手榴彈,每個人的身體都僵硬着,殘骸般一動不動,姿勢以蕾蓉為「爆點」呈輻射狀散開,半張的嘴巴、瞪圓的眼睛以及慘白的臉色,都足以說明剛剛發生的事情令他們何等的驚恐萬狀!

  「老高,幫我換一副手套。」蕾蓉強調了一遍,口吻平靜而嚴肅。

  高大倫咽了口唾沫,走了上來,小心翼翼地摘掉蕾蓉手上那雙沾着血的乳膠手套,扔進旁邊的醫療垃圾收納桶里,然後從桌子上的淺藍色塑料盒裡,抽取了一副嶄新的乳膠手套,給蕾蓉戴上。

  整個過程大約花了半分鐘。期間,蕾蓉看了一眼癱坐在旁邊椅子上的唐小糖,命令道:「小唐,報警。」

  唐小糖捂着心口,哪裡還動得了身。

  「不是快遞員把包裹送來的時候,搶着鬧着要先拆開看看的她了。」蕾蓉想。

  剛才一層傳達室通知蕾蓉取一下快遞包裹,蕾蓉正在做屍檢,唐小糖蹦蹦跳跳地下去簽收,然後把包裹拿進驗屍室,看着貼在側面的橘黃色單據念叨:「怪事,沒有寫遞件人,只寫着收件人『蕾蓉』,物品類型上寫着『工藝品』……到底是什麼東西啊?」蕾蓉讓她放到自己的辦公桌上,一會兒再打開看。唐小糖眨巴着眼睛說:「我可等不及,我現在就拆開,看看是哪個帥哥給你遞的定情之物。」搞得蕾蓉哭笑不得。

  這個唐小糖比自己小不了幾歲,但心理年齡卻像個還沒斷乳的娃娃,參加工作快半年了,看見屍體還是齜哇亂叫,解剖一具能吐好幾天,所以蕾蓉關照她,儘量讓她做些活體損傷鑑定之類「輕口味」的活兒,結果她又精力旺盛,不是把吸管插進酸酸乳里擠水玩兒,差點把物證污染了,就是在工作時間上網團購。饒是蕾蓉脾氣再好,也少不得批評她一兩次,每次她都眼圈紅紅地低聲叫着「蕾蓉姐、蕾蓉姐」,蕾蓉姐也只能苦笑着擺擺手讓她下次注意。

  結果,包裝盒一打開,唐小糖嗷地一聲慘叫,把驗屍間裡所有的同事都嚇了一跳,以為躺在不鏽鋼解剖桌上的那具屍體坐起來了呢。

  蕾蓉走過來問她怎麼了,她指着包裹哆哆嗦嗦地說:「人頭,人頭……」

  什麼人頭,明明是頭骨,更規範的叫法是顱骨!連基本用詞都不準確,真不知道她是怎麼從學校畢業的。

  暗自嘆了一口氣,蕾蓉將戴着乳膠手套的雙手,儘可能不碰包裝盒邊沿地伸進裡面,慢慢地攏住端放在正中的那個頭骨,當雙手食指指尖剛剛頂住頭骨的兩側,打算往上提起的時候,手腕卻被高大倫輕輕地壓住了。

  蕾蓉偏過頭,不解地看着他。

  「主任。」高大倫低聲說,「還記得埃尼爾案麼?」

  埃尼爾案是2006年國際法醫年會上通報的一起案件:當年4月初,有個恐怖分子將一枚炸彈塞進一具屍體的胸腔,把屍體扔在富爾維耶爾山丘下面的樹林裡,然後打電話報警。正值里昂國際博覽會要召開之際,警方如臨大敵,迅速將屍體送到里昂醫學院法醫實驗室,著名法醫埃尼爾?斯科特手持解剖刀習慣性地要在屍體上切開一個Y字口的時候,觸發了引線,結果把半個實驗室都炸飛上了天。

  於是,當年的國際法醫年會上,不僅與會者集體對埃尼爾?斯科特的不幸罹難致哀,而且制訂了「檢驗無名屍體前必須排除藏有爆炸物、生化武器等恐怖危險物的可能」的「埃尼爾原則」。

  這一點,蕾蓉怎麼會不知道。眼下,這顆裝在盒子裡的頭骨內部很可能嵌入了一枚炸彈,只要往上提一點,比如:五毫米,就有可能因為牽動了引信,轟隆一聲巨響!

  那麼,兩毫米如何?

  蕾蓉的兩個指尖輕輕向上一提,兩毫米。

  憑着在田納西州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師從比爾?巴斯博士鍛煉出的本領——要知道那老頭兒可是把一堆骨頭放在黑箱子裡讓學生摸,然後根據學生對骨頭的名稱、密度、重量的判斷是否準確,來決定其畢業論文分數的——蕾蓉估計:指尖挾起的重量在500克左右,這恰好是成人頭骨的重量,如果裡面加個炸彈,甚至於僅僅多擱了一枚鵪鶉蛋,都不應該是這麼重,也就是說:頭骨的純粹度很高,中間沒有任何夾心。

  那麼,就可以放心地將頭骨從盒子裡取出來了,蕾蓉這麼想着,手一抬,那顆頭骨就從包裝盒裡被穩穩地「提取」了出來,一瞬間,她清晰地聽到了高大倫咽喉里傳來的「咕嚕」一聲。

  窗外,天色十分陰沉,好像用沒涮乾淨的墩布墩過,連累得這驗屍間裡也晦暗不明。所以,中午蕾蓉來上班時就打開了頭頂的白熾燈,現在是下午三點,每個人脖頸以上的部位都被燈光照得雪白,脖頸以下的軀幹四肢則模模糊糊,看上去活像一堆從淤泥里生出的棉桃,詭異莫名,只有被解剖到一半的那具屍體除外,儘管他的胸腔和腹腔血淋淋地大開着,但神情格外安逸,仿佛在嘲笑那些站立着的活人們。

  為了看得清楚,蕾蓉不得不把頭骨端到了與自己視線平行的位置。

  凝視着頭骨那黑洞洞的巨大眼窩,有一種在和亡靈對話的錯覺:你要說什麼?你是不是已經悽惻到無話可說?隔着乳膠手套,我的掌心也能感覺到你冰冷的溫度,看着你白森森的骨質、你被拔掉牙齒後顯得異常陰森的上頜,我感到不寒而慄……作為一位法醫,我勘驗過無數可怖的頭顱,有從口鼻里往外爬蛆蟲的,有被野狗啃成血葫蘆的,有在河水裡泡得浮腫變形的,有兇手為了加速其毀壞而灑上白石灰的,但是,像你這樣「乾淨」的頭骨實在罕見,不要說眼睛、鼻子、耳朵、嘴唇、皮膚了,連毛髮都沒有留下一根,你被剔得如此徹底,簡直可以直接拿去做標本。我知道,絕對不會是自然腐爛造就了你這副模樣,大自然在吞噬有機體方面永遠是拖泥帶水的,這只能是某個魔鬼用刀子、鉗子、錐子甚至勺子對你一點點削、拔、鑽、挖的結果。當血淋淋的工具在你上面嘶啦嘶啦或咯吱咯吱地一點點剔除時,你還有一絲一毫的痛感嗎?也許你的眼珠是最後被挖下的,你瞳仁中殘存的光感可曾留下兇手那猙獰的影像?

  兇手不會給你任何機會,他連你的牙齒也被拔了個乾淨,他不希望警方用任何方式查出你生前是安在誰的脖子上的。

  剔骨者。

  何以這樣殘忍?我始終不能理解。不錯,我是法醫,我的職業就是解析一個人對他同類到底能兇殘到什麼程度,但我還是不能理解……比如說,刮豬毛、剝魚鱗、用牙籤摳螺肉,把滷製鴨頭上的眼睛挖出來吃掉,這些我都能接受,但是把這些做法施予一個同類,把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像對待牲畜、家禽、水產品甚至無機物一樣盡情摧殘,這需要怎樣的心態才能做到啊?

  何況做得如此徹底。

  你黑洞洞的巨大眼窩,失去靈光的骨殖像深不見底的枯井,讓凝視者眩暈和恐懼,仿佛井底註定要躺下個一模一樣的我:其實,這本沒有什麼好怕的,我、老高、小唐,還有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不論男女、不論美醜,不論胖瘦,不論高矮,歸根結底都要變成一把骨頭,只是使我們白骨化的應該是大自然,而不是一雙充滿罪惡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