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羽傳說 - 第3章

今何在

  「是天乘,大角的光把它召來了……」小翔驚叫。

  「大角快跑啊,快跑!」小丹尖叫起來。

  靈獸奔馳起來,快如閃電,翔的目光看得很清楚,它幾乎是在雪上飛行。

  但天乘的速度更快,只是茂密的森林阻礙了它的下落,它耐心地在空中跟隨着,忽然它抓住大角穿越林間空地的機會,猛地撲下,地面爆起大團的雪霧。

  「它跑掉了嗎?」小丹已經看不清那麼遠了。

  而翔還看得很清楚,大角用自己的光逼刺着天乘,可天乘卻用巨大的翅膀幾次把這靈獸拍倒在地,但當它的利爪就要落下時,大角卻又敏捷地跳開了。

  「我去幫它。」翔挾着他的小木弓跑了過去。

  當他在雪地上跑起來的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的身體輕得不會被雪陷住,當使出全身力量衝刺的時候,身體竟有一種要騰空而起的奇妙感覺。他以前從來沒有跑得這樣急,所以也沒有體會到這種感覺,這或許就是身子輕的好處?試着依從這種力量,每一步都可以讓他躍出很遠,就像在他夢中曾體會過的那樣,這種欲飛的速度感讓他心中一陣狂喜,現在的他,或許能追上一隻小鹿呢。

  眼看離兩隻異獸的戰場越來越近了,忽然背後傳來小丹的尖叫聲。

  翔回頭,側面樹林中忽然衝出兩匹快馬,那馬不像普通的馬,相當的高大有力,除頸背鮮紅飄動的長鬃外,四蹄都有着紅色的毛髮,像是踏着火在雪上奔馳,馬上是兩個穿着盔甲的武士,手持烏黑閃亮的鐵胎強弓。

  他驚疑地停了下來,那兩匹馬眨眼間衝過了他的身邊,其中一個武士轉過臉來望着他,那種像看着一頭獵物的目光讓他渾身冰冷。

  「天乘受傷了,那光會刺瞎它的眼,快把它招回來!」前面那個高個武士喊。

  另一個較壯實的武士吹起了一個鐵哨,天乘聽到這聲音,重又飛上天空,揚起一片長長雪塵。

  高個武士搭弓就是一箭,那箭的風勁竟然在雪地上沖開一道印痕,急掠而去。但大角在箭將至的一剎向前一縱,箭落空了,它向遠處跑去。

  「讓天乘跟着它,但別再下去抓了……三百兩黃金啊,發信號給其他隊,可不能讓它跑了。」

  兩個武士吹起號角,消失在山林間。

  好半天,翔還怔怔地站着,不知發生了何事。

  兩個孩子向村子走去,一路上還驚魂未定地說着剛才的事。剛走到村外,他們就停住了。

  村中已經來了不速之客。

  黑馬上坐着一個黑袍的騎士,他戴着奇怪的高冠,袍上繪着純白的線條,手中還執着一根纏繞紅色長纓的節杖,臉上卻毫無表情。幾十個騎着同樣高大的紅鬃烈馬的武士跟在他的周圍,穿着的盔甲同翔剛才在林中見過的武士一模一樣。

  黑袍人伸出枯瘦的手高舉起那節杖:「現在我杖所指之處,盡為我牧野族的財富,我族駿馬奔馳過的地方,即是我瀚州牧野族的疆土。」

  他將節杖指向還愣着的村民們:「你們跪拜吧。」

  八十多歲的老族長東寰走了出來:「原來你們就是來自火雷原的軍隊?那些從西而來,與羽人征戰的人?」

  「羽族已經被擊敗了,他們逃往東南。現在這片土地已經歸我部族所有!你們身為人族,理應臣服於我們的國主。」黑袍人喊着。

  「我們世世代代,只知有村落,不知國為何物啊……也不想加入什麼人族和羽族的戰爭。」

  「還敢反抗麼,不服從者,以此為榜樣。」一個武士挑起掛在馬上的一串頭骨,憤恨的眼神仿佛還留在那些黑洞洞的眼眶中。

  從未經歷過戰事的村民們驚慌地退開。

  「既如此,我等願做火雷的臣民。」族長嘆了一聲,跪了下去。

  「族長!」有年輕人還想說些什麼,立刻被武士舉箭指住了眉心。女人們又是一聲驚叫。

  漸漸地,所有人都跪倒了下來。

  「我們怎麼辦?」躲在樹後的小丹問小翔。但小翔不說話,只是專注地看着。

  他原以為村子會這樣一直平靜下去,草原也會安詳到亘古,可一切突然間就改變了。翔忽然有了一種預感,像是整個天空直壓了下來,他意識到自己見證了什麼,千百年來的不變生活被打破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氣息正風火狂突般地湧來,他不知道是什麼在使他呼吸急促,心臟狂跳,像一股力悶在胸中要衝出,渾身的血脈都在滾燙流動。那種在夢中出現過的眩暈感又降臨了,但此刻他知道這不是夢,是改變的來臨使他感到不安卻又激動。

  「你們村裡有沒有羽族經過?」有武士大聲問。

  村民們搖搖頭。

  「可剛才我們有騎士在林中發現了羽族的身影。現在你們是火雷的臣民了,這片土地和天空都是我們人族的,如果發現羽族,殺死他們!如果有同情收留他們的,就用你們的頭一起陪葬!」武士們喊着,揚馬而去。

  

  第一章

起飛日4

  

  等着這群騎兵走遠了,小丹和小翔才從樹後走了出來,奔向驚魂未定的人群。

  小丹撲進了媽媽的懷裡,小翔卻在人群前停了下來。

  人們看他的目光突然變得那麼異樣,這目光逼得翔不由自主地想後退。

  頤忽然沖了出來,把他抱在懷裡。

  「頤,你不能再留着他了!」有人大喊。

  「他是我的孩子!」頤向人群揮舞着拳頭。

  翔睜着迷惑的眼睛,在頤堅實的懷抱中,他能感覺到父親的激動與不安,但卻弄不清到底出了什麼事。

  「你養不了他的,他是會長出翅膀來的,那時他就會嗖一聲飛走!」有女人的聲音喊着,「當初你女人把他帶回來的時候,我就對她說過,他終究不是你的兒子!」

  「要麼你送走他,要麼你們一起離開這村子!」男人們圍了上來。

  他們是在說誰?人們是怎麼了?這是那些平時和善無爭的鄰居們嗎?翔覺得自己要窒息了。

  族長東寰頓了頓手中的木杖,村民們安靜了下來。

  「頤,你跟我來。」族長向他的木屋中走去。

  頤還是死死地摟住翔,像是怕自己一離開他就會被撕碎。直到東華婆婆走了過來:「來吧,讓我來照看小翔。」

  頤這才慢慢放開了翔,向族長的小屋走去。人們也都圍了過去。

  東華婆婆是部落里的醫祭師,滿臉的皺紋像風吹過的水面,又像深犁後的土壤。她的頭髮像細枯草,她的眼睛卻如鑽石般閃亮。部落里沒有人不敬重她,她能與植物談話,請來那些藏在枝幹中的綠色透明靈魂驅走病魔。她能不出家門,只憑聞空氣的味道就知道明天是晴是雨。部落的人們相信她是那種能與大地之靈細語的人。

  東華婆婆把翔帶進她那終日冒着藥氣的小木屋,洗了幾個金串串果給小翔,他怔怔地接過來,卻已經沒有吃的欲望了。

  她望着他,目光像柔軟的霧氣,使這孩子漸漸平靜不再發抖。

  「是屬於天空的,就該回到天空中去。」東華婆婆長呼出一口氣,拍了拍翔的小腦袋。

  「我……我和你們不一樣,是嗎?你們是人族,而我是羽族?」

  「不,沒有什麼不一樣。」東華婆婆看着小翔,「你要記住,我們從來就沒有什麼不一樣,天下的生靈,都是一樣的。只不過墟和荒把他們創造出來的時候,賦予了他們不一樣的靈性,讓他們按不同的方式生活,好讓這世界永遠不會單一,永遠變化無窮。」

  「什麼是墟和荒?」

  「那是傳說中開啟天地的力量,是這個世界上一切事物的兩個本源。你看,我們都是來自那裡,所以我們全都是一樣的。」

  「可是為什麼阿父說,我們都是女神用泥造的?」

  「呵呵,人們總習慣給神靈想像出一個模樣,和我們一樣的模樣,我們按照自己的樣子創造了神的形象,所以不同的部族,就會有不一樣的神……但有一點沒有錯,我們的確來自泥土。」

  「但你又說我們來自墟和荒。」小翔以小孩特有的鑽牛角尖精神問道,幾乎忘了剛才的經歷。

  「是的,萬物都來自墟和荒,包括星辰、大地。」

  「那墟和荒又來自哪兒?」

  東華婆婆不說話了,她又望了小翔很久,眼神中仿佛有光芒閃耀。

  「也許它們來自於一個孩子。」她笑着撫摸小翔的頭,「你看,答案在深遠的過去,可是我們卻要到未來去找尋。我老了,走不了那麼遠的路,但你還這么小……而且……」

  「而且?」

  「你還會有一雙翅膀……」東華婆婆拍了拍他的頭。

  「是麼?」小翔已經不再害怕,心中忽然充滿了渴望。

  小翔就要遠行了。

  這天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林梢上還掛着朦朧的蒼白。頤緊緊抓住翔的手,向村外走去。

  村中人都打開門走了出來,翔望着他們,想停下來說些什麼,卻被頤一直拉着向前走。眼看就要出村子了,他忽然想大哭。

  沐、小丹和村裡的孩子一直跟着走出很遠。直到頤喝令他們回去。小翔再次回頭時,看見夥伴們都遠遠地站在那裡,只有一個小小的身影還跌跌撞撞地跟着,是小丹。

  「小丹,回去吧,太遠會遇上野獸的。」翔說。

  「翔,你會回來嗎?」小丹站住了,她走得太累了。翔看見她的臉被凍得紅通通的,睫毛上掛着霜。

  「我會……」翔小聲地說,轉過頭去。

  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回過頭,大聲地喊:「我會——飛——回——來——的!」

  小丹已不在他的身後,只剩遠遠的一個影子。聽見他的喊聲,她又開始奔跑,但翔知道,她將永遠追不上他的腳步了。

  

  第一章

起飛日5

  

  「一直向北,翻過這座山,就能找到羽人們的營地。」三天後,頤說,「我只能帶你到這裡了,羽族也不喜歡人族,他們常在樹後把靠近的人一箭射死,不發任何警告。」

  「可他們會覺得我是人。」翔說。

  「你是羽人。」

  「我是人。」翔固執地說。

  頤看着他:「等你長大了,你這混蛋就不會這麼說了。」

  他忽然蹲下,緊緊抱住這孩子,熱氣從口鼻中噴出來,他開始哭泣。翔想,這真好,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重要。

  「媽的!你為什麼要是個羽人呢?長大後你就會忘了我,要是打仗的時候,你會一箭射穿你老爹的喉嚨,因為在天上看起來所有的人都一樣,都不過是個點!」

  「我不會!」翔喊着。

  頤把他緊緊地抱了又抱,終於站起來,轉身大步往回走。翔覺得身邊一下就冷了,寒風填滿了所有的空缺,他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但腳卻邁不動步,頤也不回頭。翔想:他只要回一下頭,我就會立刻衝過去,死也不肯走。

  可是頤沒有回頭,翔的眼淚在冷風中把眼睛都凍住了。

  這座山並不高,但林子卻很密。翔很害怕在這裡面會遇上野獸,他不明白為什麼頤不敢進這片林子,直到他看見幾具白骨纏掛在樹上——那是人的,因為他們的骨骼都很粗。

  這林子裡居然出奇地安靜,聽不到鳥叫,聽不到野獸的嘶聲,連風似乎都被擋在林子外了。翔聽着自己踩着雪地的咯吱聲,才開始覺得他的人生真的是改變了。原來這個時候,他應該在家裡,看着沐靜靜地攪着那熱騰騰的米湯,可是現在他卻在這座林子裡,這是真的,不是夢,他真的正走在一片陌生的林子裡,腳下每一步的咯吱聲都是那麼真實。

  終於看見了林子的邊緣,他猛地狂奔過去,越跑越急,越跑越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後面追着他。當在林子裡走的時候他不覺得害怕,現在才知道那是因為恐懼已把他完全包裹住了,就像人在黑暗中往往一動也不動,而一旦看見了亮光,卻開始狂喊了。

  跑到幾乎斷氣了,終於衝出了林子,他放聲大喊:「啊——啊啊啊啊——」剛才所有壓抑着的東西、不敢面對的東西,不敢回頭看的東西、終於全都爆發了出來,然後腳一軟倒在草地上。

  草地?翔趴在地上,手撫着那黃色的草莖……這樣寒冷的冬天……

  他慢慢地抬起頭來,看着前方,慢慢地站了起來,怔怔地望着眼前山坡下所出現的……東西。

  那是一片樹林,或者說,那本該是一片樹林,但是,它現在是一個整體,所有的樹被什麼連在一塊兒了,或者就是被自己連在一塊兒了。翔看見那些樹枝伸展出去,在空中相交,它們長在了一起?不,也許不是,但它們緊密地結合着,像是一個立體的網,在網的中間,有着許多小黑斑,像是撞入網的飛蟲,又像是結出的果子,但是它們很大,有的有幾個人高。翔看不出那是什麼東西,從樹根到樹冠,到處都有那種大黑球。

  他忽然覺得眼花了起來,因為眼前這網、這黑斑在他的眼中開始移動,翔知道那只是因為自己產生了暈眩。他覺得腳下的大地正離自己遠去,身體在慢慢地升起來,失去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