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牧雲記 - 第3章
今何在
剛才的一切,難道是珠中的幻景?可不對,那分明是珠中折射出的世界另一種面貌。
9
那夜寢殿之中,他取出那珠子,放在眼前看着,漸有睡意。朦朧中卻看到了許多奇異的景色,有城郭,有群山,有森林,都是他全然沒有見過,壯美而又仿佛就在面前。
在幻境中,他大步走去,卻仿佛身子毫無重量,可以隨意的飄飛,而這世界也仿佛是無窮大的,不論他飛多快,前面總有無盡的天地與奇景。
他甚至可以看到許多地方,或者城鎮,或是山野,有人在行走忙碌着,但是他靠近他們,卻無法與他們說話,他們也仿佛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在珠中遊歷,卻似乎如同孤身一人在這世界上,不由心中蒼涼。望見遠處海上雲中隱約顯出重重高大的殿宇,他飄飛而去。
不知飛了多久,才來到那雲霧中的海上樓台之上,這裡玉砌雕欄,宛如一塵不染的仙國。卻看見一女子正倚欄而立,袍帶凌風飄舞,怔怔望着海面。
「你在看什麼?」他方出口,卻又自己笑了,因為那珠中的人,都是聽不到他說話的幻影。
可那女子卻回過頭來,驚異的望着他:「你?」
牧雲笙驚得倒退幾步,卻隨即無法再說出一句話,眼前女子,卻竟然和他在那幅古畫中看到的一模一樣。
「你……你……你竟然在這裡?」
女子一愣:「你認得我?」
「我在畫中見過你。」
女子卻露出了驚喜的神色:「那你告訴我,我是誰?」
牧雲笙愣了一愣:「我……我不知道……」
女子低下頭去,寂寞與憂鬱回到了她的臉上:「我在這裡許多年了,我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會何存在着,沒有人和我說話。」
「那……這裡是何處?你……莫不是位仙子麼?」
女子幽然笑着搖頭:「這世上哪有神仙,全是人們想象出來的。我若是神仙,又怎麼會孤獨的呆在這裡。」
「這兒……是哪裡?」
「這是珠中的幻境,它裡面蘊藏着人心中最不願被拋去的記憶,那些曾經在這世界上發生過的往事和存在過的靈魂,總有一些因為刻骨銘心,而變為了不散的精神印跡,它們被映射在這顆珠中,珠中折射世界一切光,你凝望着它,你卻也被它所凝望。你的心思與記憶,也會被映在此珠中。」
「我太不明白……」少年搖搖頭。
「我並不是真實的生命,而只不過是前人的一段記憶,一個虛幻的影子。」
「你是說……曾有一個象你一樣的人,曾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你,只不過人們對她的記憶,是她映在這珠中的一個倒影?」
「是啊,」女子看着天空悠悠嘆息,「也許是數天前,也許是數百年前,這些我卻無從知曉了。」
「但你既使是一個影子,卻應該也有着她的記憶,記得你的從前。」
「我只有一些很模糊的記憶,記得我站在一座高山的頂端,望着大海,海邊停泊着巨大的船隊。可是,我卻想不起來我的名字,我的身份,也不記得我有任何的親人或朋友。」
「你沒有名字麼?」牧雲笙嘆息了一聲,覺得女孩有些可憐。
他坐在殿上的台階上陪着她看雲,兩人看了許久許久,但云海起起落落,天色卻從來沒有變化過。
「我好想再看一次日升和日落時的霞光啊,」女孩嘆息了一聲,「可惜……這裡的時間是永遠不會過去的,你不會變老,但一切也不會有變化,我永遠也再看不到星辰,看不到風雨雷電,看不到四季的流轉。」
她望着牧雲笙:「我在這裡呆了不知多少歲月,從來沒有人能陪我說話,你能常來看看我嗎?」
牧雲笙點點頭。
10
牧雲笙每夜在珠中漫步,和女孩共同遊歷那珠中的奇景。不知過了多久,仿佛過去了數月數年,睡來時眼前殘燭尚且未熄,窗外正報更鼓,現實中才過去一個時辰。
每夜珠境之中,少年都把他白天見過的聽過的事情講給女孩聽,女孩也會向他講她所記得的事情。那些事都是牧雲笙所聞所未聞的。
她說在海之東幾萬里的地方,有一個空顏國:這裡的人沒有臉面,沒有五官,也就沒無表情。
又向南幾千里,有一個萬象國:這裡人可以任意變換面孔,於是無所謂美也無所謂丑。
再向南幾千里,是不動國:這裡的一切動作極慢有如靜止,一百年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瞬間。
而西方幾萬里處,有一個倏忽國:這裡的人壽命極短,黑夜生的不知有天明,天明生的不知黑夜。愛與蒼老只在一瞬間。在這裡,旅人也會快速的生長衰老,包括歡喜與厭倦。
再向北幾千里,是相對國:一面的大地是另一面的天空,相對國的人仰望可以看到頭頂的對方。但他們被牢牢吸在自己的大地上。
又向東幾千里,是逆轉國:這裡的人由土中而生,生來便蒼老,漸年輕,又變孩童,身子縮小,尋一女子做為母親,鑽入其臍中,重歸虛無。
在南方萬里之外,有冰人國:人是由冰中生,寒冷時為冰的身體,春季陽光一出即化了。
之西幾千里處,是影子國:那裡人和影子伴生,光消逝時影子死去了,人也就孤獨而死。
又之南幾千里,是輕鴻國:這裡的一切沒有重量,飄在天空中。
又之東幾千里,是雙生國:男和女相愛後,就並生在一起,無法離棄。一旦分開,也就死去了。
牧雲笙聽得口瞪目呆:「這些是你胡思亂想出來的?還是你真得去過?」
女孩嘆道:「我也不知道這些記憶是真是假,它們是那麼真切,仿佛我曾經親眼看到過,可我又完全記不得,我是如何去得那些國度。」
「現在人們所造之船,要到離岸數百里處深海打漁尚艱險,又怎麼可能載你去萬里之外,遊歷無數奇境異國呢?」
「我想,也許,那個曾經的我,是生活在遙遠的海外,而這珠子,也許正是從大海上被人帶來此處的吧。」
「我能幫你離開這顆珠子麼?帶你到外面的真實的世界中去。」
女孩搖搖頭:「我沒有實體,只是一個虛影,離開了這珠子,我也就不存在了。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有偉大的術師可以凝聚出一個身體,來容納我的靈魂。」
「這需要高超的法術麼?那我去幫你尋訪一個這樣的術師好不好?」
這時,牧雲笙突然被心中的一個念頭擊中,高興的說:「等你有了身體,我們造一艘大船,帶你去尋找你的家鄉吧。」
少年被這個想法所激動着,仿佛心中一下透亮了,明白了自己一生應該去真正追求的事情。
女子凝望着這少年:「你真得願意這樣做嗎?可是……這希望太渺茫了,大海這麼大,這和從無際的森林中尋找一片葉子有什麼區別呢?」
「但那一定是最美麗的一片葉子!」少年說,「若是人一生可以去做這樣一次尋找,不是比老死在出生的地方要有價值的多嗎?更何況……有你的相伴呢……」
女子微微一笑,低下了頭。她那一瞬的神情,使少年的心已經凌風高高揚起在天空之中。
11
巨大的混天儀在深暗的天幕下緩緩移動,仿像模擬着天地的演化,人們仰望着,心生敬畏。觀星台名喚瀛鹿,台基方圓一百四十九丈,有二十七丈高,是天下第一高台,如同一座山峰,當年無數人力花了近五十年時間才完成,而台上有十二組聯動混天儀,最大的直徑十一丈,人在它的腳下,顯得分外渺小。
多少年來,無數人的命運在這裡決定,罪臣的生死、戰爭的日期、臣將的任命,歷代皇帝感到困惑時,都會來占星尋求答案。那混天儀巨輪的毫釐之差,也許就使一個家族一個國家的命運走向截然不同。
今天,明帝將問詢天意以做為太子選擇的參考。
皇子們跪拜在混天儀下,此時所有人都必須心誠敬禱,不得出聲談笑,更絕不可抬頭觀望混天儀,因為經天派大師們說,人觀望正在運算中的混天儀會對未來產生微妙的改變。
可是六皇子牧雲笙並不相信這一點,聽着頭頂格格格的巨輪響聲,想着這巨輪就要決定他和盼兮是不是能在一起,他還是忍不住偷偷抬頭向那混天儀看去。
漫天的星輝燦爛如銀色大海,而青銅色的混天儀軌緩緩划過天空,那銅輪上紋刻着古圖騰與聖哲的徽飾,仿佛煌煌幾千年正從天空淌過。當星光穿過刻度的縫隙時,一切就閃耀起來,那是古代的魂靈舞動在天穹。
此刻只有少年一人看到了這景象,因為其他人都不看抬頭去望,包括經天派的星哲大師們,他們驅動起混天儀後,就低頭退到遠處,再也不敢抬頭觀看。
星輪終於緩緩的停止了。
八十幾歲的經天派聖師苓鶴清親自上前察看刻度,然後進行最後的推演。每推斷出每一位皇子的命運,答案就被寫在一張錦卷上送到大端朝皇帝的手中。
明帝牧雲勤一張張觀看着那錦卷,牧雲笙的心中也快緊張的無法跳動了。然而,最後一張應該關於他的錦卷卻遲遲沒有送來。
經天派聖師親自走下台階,來到明帝身邊,與他耳語着什麼。似乎出了什麼事情,人們都開始不安的張望,小心的交頭接耳。
終於,明帝站起身來面向眾人,面色有些沉重,他揮揮手:「典儀已畢,都退下吧。」自己先大步走下了瀛鹿台。
大雅禮樂聲中,眾人議論紛紛的離去。只有牧雲笙愣愣的站在原處。內侍來請他離去,他卻揮揮手讓他們先去車馬處等候。
待人們散去,牧雲笙奔到經天派聖師的面前:「老聖師,關於我的未來,究竟是怎樣的?」
苓鶴清向他深施一禮:「六殿下,你的前程與星河同輝,你將來會開創前人所無法開創的偉業,真正成為天下的主人。」
少年一愣,沒想到是這樣的星命。
「只是……」苓鶴清長嘆了一聲,「你假如站到世間權力的頂峰,卻會把災難帶給世間,你會成為世人所痛恨的人,眾叛親離,流離失所,孤獨終身。所以天象所示,你登上帝位之時,也就是天下大亂之日。我對陛下,也是這樣如實說的。」
牧雲笙愣了一愣,卻突然覺得荒謬無比。他放聲大笑:「那我只要不當什麼皇帝,世間就自然太平無事了罷。原來天下安危,竟然都繫於我手。哈哈哈哈,當真是有趣至極。」
少年舉袖旋舞,對天吟唱,醉酒一般踉蹌向觀星台下走去,那層層疊疊巨大仿佛無窮盡的台階上,只有他肆意縱歌的小小身影。
12
那個晚上,少年久久不能入睡。一閉目,就看見巨大的混天儀在他面前旋轉,仿佛從天至地,無從不是精確咬合的齒輪與機構。
他又握着珠兒入夢進入那幻境。來到那女孩身旁。
女孩見了他,欣喜的迎來:「你每次離開,都要許久才能回來。沒有人陪我一起看雲說話,我可要愁死了。」
「可我分明才離開不到一天。」
「可這珠境之中,卻已過了不知多少時日了。」女孩嘆了一聲,「以前沒有人可以與我說話的時候,天天獨自一人,也不知不覺就過了那麼多年。可現在知道有個人會來到你身旁,那等待的時光,竟是每一分毫都漫長無比呢。」
她抬眼笑着望向牧雲笙,少年頓時慌亂了,低了頭不知往哪裡看好。生怕一注視少女的眼睛,就會沉醉過去。
「你……還是記不起你的名字麼?」少年說。
少女愣住了,卻低下頭去,有些憂傷。
少年有些慌了:「我是想說……那……那我幫你起一個吧。」
女孩揚起頭,眼中晶亮的望着他:「真得麼?」
少年望着女孩的眼眸,心中象是有波紋一層層的蕩漾開來。
「你……你就叫做盼兮吧。」
「盼兮?」女孩子凝神想了想,突然笑了,「我喜歡這個名字呢。」
「是啊,這個典故是來自於……」
「我不需要知道這個典故,我喜歡就行了,我終於有了名字了。我終於是我了,不論世上是否還有人叫過這個名字,但我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不是麼?」少女展開雙手,袍紗輕揚,象是要在空中舞蹈。
「是……你是獨一無二。」少年痴痴的說。
他忍不住伸手去拂少女的髮際,手卻陷入虛無之中。
「你又忘了我只是一個影子,」女孩笑着說,「不過以後,我一定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讓你可以摸到我,好麼?」
「可是,做一個真正的人有什麼好呢?」皇子問,「那樣就有了血肉滯掛,不能再凌空飛舞,只能足踩在大地上,沾塵飲風。」
「你不知道……」少女轉身望向天際,眼神熱切,「我多希望能知道足踩在實地的感覺,多麼希望感受到自己的重量,希望能明白冷暖,聞到花香,希望能品嘗百味,不論是甜是苦,希望……」她低下頭,略有羞澀,「……希望能被一個所愛人的真實的抱擁,那一瞬的幸福,是我願意用一生來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