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征 - 第2章

王樹增

  作為中國人,我們應該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有理由讀懂中國工農紅軍所進行的長征。讀懂了長征,就會知道人類精神中的不屈與頑強是何等的偉大,就會知道生命為什麼歷經苦難與艱險依然能夠擁有快樂和自信,就會知道當一個人把個體的命運和民族的命運聯繫起來時,天地將會多麼廣闊,生命將會何等光榮。

  為此,我們有必要重新上路,走過那千山萬水,感受那風霜雨雪,認識中國工農紅軍中傑出的共產黨人和行進在這支隊伍中的偉大的紅軍士兵。

長征



貨郎帶來的消息使那個濛濛細雨中的偏僻小鎮一度陷入混亂之中,人們紛紛收拾起可以攜帶的財物逃進深山密林,只留下一條橫貫小鎮的空蕩蕩的街道。那個消息說:「赤匪來了。」

  濕潤的天地間只有細雨落入紅土的沙沙聲,寂靜令進入小鎮的年輕的紅軍官兵感到了一絲不安,他們沿着街道兩側的土牆停下了腳步。二十二歲的前衛營營長周仁傑在把這個空曠

的小鎮探視了一遍之後,站在鎮口下意識地朝通往縣城方向的土路看了一眼——就在這一瞬間,他看見了從朦朧雨霧中突然閃現出的三個穿土黃色上衣和短褲的人,以及跟着三個人身後的那條同樣是土黃色的狗。

  接踵而來的巨大災難令這位年輕的紅軍營長永生難忘,即使在十六年後他已成為新中國的海軍將領時,回想起這個瞬間周仁傑說他依舊會不寒而慄。那三個土黃色的身影和那條土黃色的狗的突然出現所導致的後果影響深遠:它不僅使紅軍的一支部隊在艱難跋涉數月之後面臨着一場重創,而且對於整個中國工農紅軍來說它還是一個危險的預兆,預示着中國歷史上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規模軍事轉移即將發生。

  這個瞬間發生的時間是:一九三四年十月七日上午九時。

  甘溪,貴州省東北部石阡縣城西南二十公里處的一個小鎮,小鎮被遍布在中國西南高原上的險峻山嶺環抱着。

  敘述數十年前發生在中國的那次非同尋常的軍事行動——長征,必須從遠離中央蘇區和主力紅軍數千里之外的甘溪小鎮和一支紅軍部隊開始,理由很簡單:儘管當時中國的紅色武裝已經被分割成若干個孤立的區域,但中國工農紅軍始終是一個整體。所有的紅軍成員,無論是占少數的政治軍事精英,還是占多數的赤貧的農民官兵,因為有着共同的信念和理想,他們在精神上是平等的。這種平等是中國共產黨人最早的政治追求。所以,沒有理由把一個人或一支部隊認定為中國革命史上的政治主角——自人類進入有政治紛爭的時代以來,所有推進文明的力量從來不是某一個人或某一個群體,而只能是某一種理想或某一種信念。

  周仁傑的前衛營所在的部隊,在當時的中國工農紅軍中被稱為第六軍團。第六軍團兩個月前離開了賴以生存的根據地——井岡山。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三日,已經在根據地轉戰了近五年的第六軍團接到了中革軍委的命令——由於根據地外圍的局勢日益惡化,他們必須在敵人逐漸壓縮的重重包圍中衝出去,然後在偌大的國土上重新尋找一塊可以生存之地。而一個特別之處是:命令要求第六軍團「把一切都帶走」。

  八月七日,第六軍團的突圍行動開始了,整整四天之內,七千多人的隊伍不停地在碉堡群中穿梭。碉堡群是國民黨軍為封鎖紅色根據地修建的,在交通幹道上黑壓壓地連成一線。組成第六軍團的絕大部分是湖南籍士兵,平均年齡不超過二十歲,他們幾乎攜帶着根據地的一切,包括兵工廠的老虎鉗子,印刷廠的石印機,醫院的醫療設備,甚至還有病床的床板,發電機、脫粒機和磨麵機。負重累累的隊伍突然出現在重重封鎖線上,使認為他們很快就會被全部消滅的國民黨軍萬分驚愕。就在敵人短暫的不知所措中,第六軍團突破了地方民團的阻擊到達了第一個集結地:寨前圩。

  在寨前圩,第六軍團建立起正式的指揮系統,除了二十九歲的軍團參謀長李達是陝西人外,其餘的都是清一色的湖南人:軍團長蕭克,二十六歲;軍團政治委員王震,

二十六歲;軍團政治部主任張子意,三十歲;中央派駐第六軍團的黨代表任弼時,三十歲。年輕的軍團指揮員和紅軍官兵並不知道,此時,兵力數十倍於他們的國民黨軍正迅速地從四面包圍而來,這些部隊除了國民黨政府直接指揮的中央軍外,還包括廣東、湖南、廣西、貴州四省的軍閥部隊。

  由於軍情緊急,第六軍團重新上路了,急切地奔向他們預定的第二個集結地:湘江。他們必須渡過這條貫穿湖南全境的大河。敵人在湘江沿線的防守極其嚴密,且已從各個方向開始實施大兵力夾擊。八月二十三日,第六軍團到達了位於湘江東岸的蔡家埠渡口,他們這才發現江對岸已經布滿了嚴陣以待的敵人。猝不及防令他們在湘江東岸不停地徘徊,與夾擊他們的敵人兜着圈子。最終,第六軍團不得不放棄渡過湘江的計劃,掉頭往回走,進入了廣東與湖南交界處的陽明山中。陽明山極度貧瘠,大軍無法生存,第六軍團只能再次突圍。他們向北繞過敵人的側翼,然後突然掉頭向南,幾天之後又折向西,再一次接近了湘江。雖然連續的行軍和不斷的遭遇戰嚴重消耗了第六軍團有限的兵力,但九月四日,一個夜色昏暗的晚上,紅軍官兵以一場惡戰在重圍中撕開了一道縫隙,終於渡過了湘江。這時候,中革軍委的命令再次到達,命令要求第六軍團向北與紅軍第三軍取得聯繫。

  紅軍第三軍轉戰在湖南西部,中國革命史中稱那片開滿高高的巴茅花的土地為湘西。紅三軍的領導人名叫賀龍。

  第六軍團在撤出根據地後的一次次突圍中損失嚴重,唯一的收穫是他們發現在所有企圖消滅紅軍的國民黨軍隊中,黔軍的戰鬥力是最弱的。於是,第六軍團決定迎着黔軍打開缺口以衝出包圍圈。這個判斷果然正確,紅軍最終擊潰了黔軍的阻擊一路進入貴州,占領了貴州東北部的一個小城鎮——舊州。在舊州,軍團長蕭克萬分驚喜,因為他得到了一張一平方米大的地圖。這張珍貴的地圖上的文字是紅軍不認識的洋文,為此,蕭克把舊州天主教堂里一個叫薄復禮的英國傳教士叫來了。

三十六歲的薄復禮原名魯道夫·阿爾弗雷德·勃沙特·比亞吉特,出生在瑞士德語區,後移居到英國曼徹斯特。他在一個從中國回到曼徹斯特國的傳教士那裡知道了中國,並開始嚮往去中國傳播上帝的福音。這天夜裡,這位又細又瘦又貧窮的傳教士在擔心失去生命的巨大恐懼中,就着一盞煤油燈的亮光,用了大半夜的時間將那張地圖上的法文全部翻譯成了中文。這個舉動一下就緩解了紅軍與傳教士之間的敵對情緒。但最終薄復禮還是被要求留在紅軍隊伍中,因為面對日益嚴重的傷亡紅軍認為他能搞到藥。傳教士薄復禮就這樣跟隨着中國

工農紅軍踏上了長征之路,並且在歷盡艱難困苦之後活了下來。他於一九三六年四月在昆明附近被釋放,當時軍團長蕭克主持了一個小小的歡送會,紅軍特地為他準備了一隻雞讓他品嘗。薄復禮離開中國回到英國後對全世界說:「中國紅軍那種令人驚異的熱情,對新世界的追求和希望,對自己信仰的執著,是前所未聞的。」

  對舊州的占領並沒有緩解第六軍團所面臨的危機,蕭克在地圖上找到了與紅三軍會合的準確位置,而去往那個方向必會陷入國民黨軍的圍追堵截中。第六軍團決定暫時放棄直接向北,轉向西,渡過縱貫貴州境內的水流湍急的烏江,再以烏江為屏障尋找機會向紅三軍靠近。但是,當第六軍團到達烏江岸邊準備衝破黔軍防線的時候,中革軍委的電報又到了,電報嚴令他們「無論如何不得再向西移動」。電報同時說,賀龍的部隊已經占領貴州與湖南交界處的印江,作好了接應第六軍團的準備;而追擊的國民黨軍正在向南移動,第六軍團應該立即向貴州東北部的石阡一帶前進。從地圖上看,這確實是與紅三軍會合的最近的一條路線。但是,隨後發生的事實證明,國民黨軍已經向南移動的情報是毫無根據的推測,而這一推測幾乎斷送了整個第六軍團。此刻,敵人已準確地判斷出第六軍團如果急切地想與賀龍的部隊會合,於是,當第六軍團在烏江岸邊研究如何執行中革軍委的命令的時候,國民黨中央軍、黔軍、桂軍和湘軍已經制訂出了完整的大規模合圍計劃。第六軍團就這樣從烏江邊折回,一步步走進了一個埋伏着巨大危險的包圍圈中。

  十月七日凌晨,第六軍團從烏江邊的走馬坪出發了。三營為前衛團的前衛營,三營營長周仁傑處在團偵察班與營尖兵排之間,他認為這個位置有利於處置隨時發生的各種情況。

  前衛營進入甘溪鎮後,團偵察班和營尖兵排伸出鎮外,向石阡方向觀察警戒。此時,第六軍團的大部已行至官莊至甘溪的十幾公里的山路上。儘管中革軍委的電報說敵人已經向南移動了,也就是說,至少今天可以放心地按照預定路線前進,因為無論是前面和還是後面都沒有敵情,但是軍團指揮員們還是無法完全放心。隊伍出發後不久,軍團部特別詢問了在路上遇到的郵差,並且仔細研讀了從郵差那裡獲得的報紙,而無論郵差的話還是報紙的報道,都證明中革軍委提供的情報是準確的——這一切似乎很好,因為很久沒有這樣的情況了。數月來第六軍團一直處在被堵截和追擊之中,每天傳給部隊的行軍命令只能含糊地把宿營地點寫成「相機宿營」,而今天關於宿營地點的命令中明確地寫着:甘溪。可是,儘管情況很好,卻總是好得令人有點不那麼放心。此刻,第六軍團的士兵們坐在濕漉漉的路邊開始休息,女戰士甚至開始梳理讓雨水淋濕的頭髮。馬上就要到達宿營地了,如果太陽能夠出來,找到些乾柴燒些熱水把腫脹的腳泡一泡,幸運的話再找到些包穀山芋什麼的塞到嘴裡,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但是,第六軍團紅軍官兵的所有美好的期望,都被那三個在雨霧突然出現的穿着土黃色上衣和短褲的人以及跟在他們身後的那條土黃色的狗徹底粉碎了。

  周仁傑的手下意識地伸進衣服摸出駁殼槍,同時向穿着便衣的偵察班長周來仔遞了個極特殊的眼神。周來仔帶領幾個同樣穿着便衣的偵察員迅速迎了上去,然後突然撲倒了兩個穿着土黃色上衣和短褲的人,另一個人連同那條土黃色的狗跑掉了。狗在奔跑時狂吠不已,悽厲的叫聲打破了山野的寂靜。被紅軍偵察員抓獲的人咿哩哇啦,說的是周仁傑聽不大懂的土話,這些發音奇怪的土話和瘋狂不止的狗叫混雜在一起,使周仁傑頓時緊張起來。土話是廣西方言,可以肯定,眼前的這兩個人是桂軍的偵察員。接着,俘虜的口供令周仁傑的腦袋像炸開了一樣:桂軍十九師的先頭部隊已經接近甘溪鎮北面的山脊了。

  周仁傑立刻命令把這兩個俘虜送到軍團部去,同時命令兩個連沿着鎮邊的土牆火速散開,機槍配置在側翼,另一個連跑步上山占領前面的無名高地——這一切,都是周仁傑的本能反應,是在沒有任何命令的情況下,瞬間作出的決定。

  但是,俘虜送走了好一會兒,周仁傑仍沒有接到軍團傳來的行動命令,他看見的依舊是正常行軍的景象:第六軍團先頭部隊的一部已經陸續進入了甘溪鎮,幾個幹部坐在一家店鋪門口好像在開會,紅軍士兵已經開始做飯,炊煙正慢慢地向鎮子的上空飄散。而主力部隊仍在鎮外遠處的土道旁休息。時間一分一分地流逝過去。

  接近中午十二時的時候,槍聲響了。

  槍聲居然來自鎮中!

鎮子裡傳出的槍聲令紅軍驚異萬分,他們隨手用桌子和凳子當掩體,一邊沒有目標地四處射擊,一邊急速地向鎮外撤退。

  查閱現在所能查到的所有史料,也無法查清一九三四年十月七日上午,在九時至十二時之間的三個小時內,第六軍團先頭部隊的指揮員面對突發敵情為什麼沒有作出相應的反應。唯一能夠說得通的推測是,他們完全相信了中革軍委的電報,把當前的重大敵情判斷成了企

圖騷擾他們的小規模的地方武裝。在這生死攸關的三個小時內,他們既沒有下達展開部隊以搶占有利地形的命令,也沒有部署遭到襲擊之後部隊的作戰方案。這就意味着,在接下來桂軍突然發起攻擊的時候,除了周仁傑的先頭營之外,整個第六軍團從軍團指揮員到普通官兵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桂軍在這三個小時裡占領了甘溪鎮北面和東面的制高點——群寶山和白虎山,迫擊炮陣地設置完畢,機槍掃清了射界,桂軍那些穿着土黃色軍裝的步兵在布滿山脊稜線的低矮樹叢中時隱時現,使山脊兩面的山嶺如在風中起伏涌動。其中,一個營規模的桂軍正沿着一條乾涸的河床分兩路向甘溪鎮的左右兩翼迂迴,遠遠地看過去像是兩道渾濁的泥水正沿着河道蠕動而來。而另一股桂軍——其領頭的定是個富有作戰經驗和冒險性格的老兵——鑽進了一條用厚木板封住頂部的暗水溝,這條暗溝自鎮北的小河一直通到鎮中。十二時響起的槍聲就是他們突然掀開頭頂上的木板射出的。

  短暫的交火之後,大批桂軍成散兵隊形沿着干河道衝來。

  桂軍設置在制高點上的機槍和迫擊炮一齊開火,掩護步兵前進。

  當桂軍快要衝過河道的時候,周仁傑突然站了起來,駁殼槍和吶喊聲同時響了:「打!」

  在桂軍被子彈和手榴彈暫時壓制的空隙里,周仁傑迅速調整了部署,留一個連和一挺重機槍在原地阻擊,命另外兩個連爬上附近的一個無名高地挖掘工事,以迅速掃清機槍的射界。周仁接的部署剛剛被實施,桂軍又開始了兵分兩路的衝擊:一路仍從正面,另一路從側翼的白虎山向下沖。桂軍的火力十分猛烈,步兵很快逼近了紅軍的陣地前沿,其中的一部分甚至已從陣地的右翼突了進來。

  周仁傑問身邊的教導員:「團部有什麼指示?」

  錫教導員回答道:「沒有。」

  周仁傑,湖南茶陵縣一位農民的兒子,十七歲參加游擊隊,十八歲加入工農紅軍。周仁傑沉默了一下,對他的教導說:「必須把敵人頂住,準備犧牲吧。」

  甘溪鎮的槍聲令第六軍團先頭部隊的另一位營長劉轉連頓時警覺起來。幾乎在槍聲響起的同時他開始迅速跑步前進,不一會兒,他看見了他的先頭部隊一連已經被猛烈的火力壓制在一條山溝里。一連此時的處境幾乎是絕境:山溝的一面是陡崖,官兵全部被壓在溝底;而崖上的桂軍一邊居高臨下地扔手榴彈,一邊逐漸向下擠壓。一連通信員冒死從溝里爬了出來,他報告說:一連沒有手榴彈了。不但崖上有敵人,在溝底,身後的敵人正在大量增援。劉轉連立即命令二連帶機槍從側翼迂迴接敵,以減輕一連的壓力。他還要求營部通信班和三連每人拿出一顆手榴彈支持一連。手榴彈是由人組成的插入前沿的一條傳遞線遞過去的。得到手榴彈的一連立即在面前形成了一道火牆,往下擠壓的桂軍暫時被遏制了。劉轉連在這個短暫的瞬間向後看了一眼,他知道,必須在這裡為大部隊衝擊出一條通道,無論為此將付出多大的代價。

  儘管前面已經發生了戰鬥,但第六軍團的指揮機關和主力部隊依舊在通往甘溪的土道上緩慢向前。而桂軍在正面進攻受到阻擊之後,已分成兩路向西運動,企圖直接側擊第六軍團主力。也就是說,此時此刻,紅軍與桂軍雙方的主力仍在迎面運動。於是,當第六軍團突然發現敵人就在眼前時,已經來不及給下達明確的作戰命令了。

  在先頭部隊五十一團的阻擊方向上,桂軍的大部已經衝進了甘溪鎮,並在鎮南一個叫青龍嘴的高地與紅軍展開了激烈的爭奪戰,桂軍猛烈的火力衝擊令紅軍很難守住這一地勢上的要地。軍團機關被迫作出了全面撤退的決定。軍團參謀長李達帶領一個機槍連與五十一團和四十九團的兩個團部向東南方向撤退。軍團黨代表任弼時、軍團長蕭克、軍團政治委員王震與軍團機關和部分官兵一起離開土道折進了沒有道路的山谷密林中。而已被分割包圍的四十九團、五十團和五十一團,為了給軍團機關贏得寶貴的轉移時間,拼死阻擊着桂軍洪水般的衝鋒。桂軍武器精良,每個班都配有機槍,數十挺機槍一齊掃射,谷底中岩石上火光四射,坡上的枯草被颶風般呼嘯的子彈引燃,熊熊大火映紅了整個甘溪上空。

  四十九團一營營長劉轉連在最後關頭開始組織正面強攻,力圖給被包圍的紅軍殺開一條血路。副營長樊曉洲命令機槍火力掩護二連衝擊。紅軍士兵手扒着陡峭的崖壁縫隙,頭頂着如雨的槍彈向上爬。不斷地有人掉下來,不斷地又有紅軍接着擁上去。在一排長的帶領下,二連最終爬上了敵人的陣地。司號員蔡百海在爬上崖頂的瞬間,一手提着號一手提着馬刀喊:「營長命令,沖呀!」二連終於用血肉之軀在敵人的衝擊線上撕開了一條裂縫般的生路。四十九團與五十團的官兵混雜在一起從這道裂縫間向南撤去——他們不知道前面一個叫羊東坳的山澗會成為他們的死亡之地。

 羊東坳山深澗狹,只有一條很窄的水槽從那裡通過。退下來的紅軍官兵擁擠在一起走上水槽,很快,木製的水槽斷了。紅軍在水槽斷裂的那個瞬間聽到了迎面兩百米處桂軍陣地上響起的機槍射擊聲。桂軍將數挺機槍聚集在一起,射出的子彈被狹窄的山澗擠壓得異常迅疾而鋒利,紅軍即刻便出現大量的傷亡,倒下的人重重疊疊地摞在了一起。到第二天戰鬥結束時,當地四百多位農民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才把這條山澗里的紅軍官兵的屍體全部掩埋掉。

  這一天傍晚,接近五時的時候,周仁傑的前衛營接到了撤退的命令。他們把重傷員集中放在了鎮東南尖峰山鞍部的草叢中,然後便在當地青年農民陳正財的帶領下匆匆撤離了戰場。邊無際的低吟。留在這裡的紅軍傷員大部分被搜山的敵人發現後就地殺害了,少數還能動的自己爬到懸崖邊滾了下去。

  一九三四年十月七日,天快黑下來的時候,甘溪之戰結束了。

  受到國民黨軍兇猛追殺的紅軍第六軍團,經過整整兩個月異常頑強的突圍之後,除了流盡鮮血永遠倒下的官兵外,其餘的紅軍相互間都失去了聯繫,他們分散消失在中國西南山高谷深的茫茫密林之中。

  逐漸明朗起來的歷史表明,雖然相對整個中國版圖來講面積很小,但對於聚集在紅色蘇區裡的那些頭戴紅星的政治精英和追隨着他們的青年農民來講,在一九三四年夏秋交替的季節里,一段新的歷史——無論是快樂還是痛苦,是走向新生還是走向滅亡——的確就要開始了。只是那時候,沒有人意識到紅軍第六軍團的遭遇,已經成為一個決定中國歷史走向的重大事件發生的前兆。

長征

二(1)

井岡山,方圓二百七十五平方公里,五大隘口雄踞峽谷,一夫擋關萬夫莫開。這裡遠離中心城市和交通要道,毛澤東很快便在這裡建立起第一個紅色政權——茶陵工農兵政府,二十五歲的譚震林被任命為政府主席。毛澤東的中國革命「武裝割據」計劃自此開始實施。晚年的時候,毛澤東曾向外國友人談到一九二七年的往事,他說:「國民黨如果不抓人殺人,我也不會去革命。」「中國的事,歷來是有槍為大。」提出「槍桿子裡面出政權」的毛澤東,曾經指揮過無數次戰鬥和戰役,但他本人卻一輩子不願使用任何型號的槍支。著名的紅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