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酒趁年華 - 第2章

我想吃肉

  收拾妥當,一行數人往正房裡走去。

  暮春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阿圓卻很仔細,不令陽光直照到嬰兒的眼睛,一手抱着,一手護着,十分地上心。

  正房並不很遠,不多時也便到了。還沒踏進房門,就聽到有人說:「來了來了。」到了屋裡,顏神佑一時不能適應光線,閉了閉眼,還覺得眼冒金星。阿圓已經抱着她上去請安了,也不是跪,就是福一福:「小娘子請老夫人安。」

  老夫人似乎心情不錯,道:「把孩子抱來我看看。」

  顏神佑心說,這聲音聽起來也不很老吶!聯繫她娘的年齡,再推斷一下,這位「老夫人」,確實不會很年老。抬頭一看,可不是,頭髮只在兩鬢略有幾根銀絲,乍一看幾乎要忽略了過去,一身深紫的曲裾,又罩一件絳紅的外袍。「老夫人」的面相看起來頗為莊嚴,跟姜氏一樣,很有正室的范兒。

  就聽老夫人說:「都會說什麼啦?」說着就把顏神佑給抱了過去。阿圓從一旁道:「會叫阿娘了,也會念幾句詩。」

  這時候就聽到一把清脆的聲音笑道:「是啊,快來叫我們聽聽,也好開開眼。八個月會說話的神童,我們還沒見過呢。也不知怎麼的,我們家的那個到現在也不會說,大嫂家的福慧也是不開口,獨就二嫂的閨女會說話兒。」

  

第3章

親爹不及格

  顏神佑扭着個頭一看,就看到老夫人右手邊第二個、姜氏下首一個穿着大紅衣裳、髮髻高高的年輕女孩子在那兒笑着說話呢。這人長得與在座的都不太一樣,不是說不漂亮,也是個美人兒,小巧的鼻子、尖尖的下巴,可無論怎麼看,就覺得氣場跟旁人不太一樣。說是女孩子,是指年齡,其實也是梳着婦人髻了,顏神佑看她坐的地方,大概就知道,這就是她三嬸了。至于姓名,待考。

  顏神佑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除了姜氏,其他人的衣服,包括老夫人,都挺喜慶的。比如說眼前這個,再比如說老夫人左手頭一個一身淺紫、左手第二個一身鵝黃,老夫人都是絳紅外袍,獨姜氏一身月白。髮型也是,旁人都是高髻,姜氏乃是矮髻,一抬眼,老夫人這個頭髮還戴了個假髻,好顯得頭髮多些。再觀察一下,其他人頭上的,似乎也有假髻,就姜氏沒有。

  真是奇也怪哉!

  正想着呢,就聽那淺紫衣裳的開口了:「我家那個,卻是我口拙,教不大好,回去也好加緊教一教才是。」她也不過二十來歲年紀顯得十分年輕,給顏神佑的感覺跟姜氏頗像。顏神佑一猜,就猜着這是她伯母。同樣不知姓名。

  那大紅衣裳的笑道:「我平素也沒少教她,怎地還是不開口呢?她比她二姐不過小十幾天,怎地就不能夠了呢?要說起來,這八個月會說話的,確實少見,咱們這侄女兒,與旁個人都不一樣。」

  那鵝黃衣裳的也笑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兒,話都叫你這做娘的說了,她可不就沒得說了麼?你要不少說兩句試試?總是不至於壞事的。」不用說了,這是顏神佑的姑媽。

  顏神佑被老夫人抱着,就聽着底下唇槍舌箭的,心說,我娘人緣兒不壞啊!倒是這三嬸兒,仿佛不被待見,怎麼我那便宜爹倒被阿圓奶娘罵得狗血淋頭了呢?

  顏神佑一邊尖起耳朵偷聽,一邊走着神兒,越發弄不明白這家裡的生存形態了。要說這三嬸兒討人厭受排斥吧,可三嬸兒是一點兒也不見避讓,哪怕婆婆在上頭坐着,還是搶着說話。要說姜氏人緣好,有人為她出頭吧,可看姜氏的這身打扮又不像受崇敬的樣子。

  顏神佑自己知道,姜氏的生活是極精緻的,她親耳聽到的,姜氏昨天還說:「將入夏了,要換新香來。」別說是姜氏自己了,就是阿圓,乃至於梅、蘭、竹、菊幾個,都是識字的人。反觀顏神佑她三嬸兒,是被阿圓公然嘲笑不識字的。

  這一家子,里里外外的,都透着古怪。

  就在這個時候,老夫人發話了,還是對着她說的:「阿囡,叫阿婆。阿——婆——」

  顏神佑這貨如今說話是毫無壓力,張口就來:「阿、阿,波……婆。」稍一調整,她就比較標準地發音了。她一開口,一屋子都安靜了下來,淺紫衣裳的大房娘子笑道:「這說得可真好。」老夫人也比較滿意,含蓄地對姜氏點一點頭:「你做得很好。」

  姜氏欠一欠身。

  顏神佑這會兒才發現,姑嫂幾人都坐着個凳子不像凳子,椅子不像椅子的方塊疙瘩上,獨老夫人坐榻,幾個女人還不是垂着腿坐,而是把這坐具當成蓆子樣的坐法。再一想,家裡的家俱,也是以矮的居多,對自己處的背景便有了更深一點的認識。至於其他方面,待考。

  鵝黃衣裳的女孩子長得有些像老夫人,只是眉宇間更活潑一些,下了坐的被稱為「秤」的坐具,湊到了老夫人的跟前,拿一根手指頭輕輕抵着顏神佑的小下巴,讓她叫姑媽。顏神佑保持着從善如流的優良品質,叫得特別歡實。姑媽開心了,連說:「真好真好。」

  姜氏心裡舒坦,面上卻並不很帶出來,眼角一看坐在她下手的弟妹,唇角卻勾出一抹冷笑來。從頭至尾,她都沒與這位弟妹搭過一句話。那廂里,大嫂柴氏卻與三弟妹趙氏略說了兩句:「要換香了,你們準備了沒有?」

  柴氏與姜氏都算是世家出身,妯娌三人里,獨這趙氏的父親卻是剛剛有了些軍功得以封侯的人家。雖也算有錢有權,然而生活的細節卻還是沒辦法注意得到。趙氏臉上一紅,旋即順竿兒爬:「還要請阿嫂疼我一回。」

  老夫人年紀也不很大,四十來歲模樣,耳朵卻很好使,也發話:「阿柴與阿趙合些香罷。」柴氏答應了。

  趙氏也笑着應了,肚裡卻不甚開懷,她想的卻是討個方子,哪知婆婆與大嫂是寧願與她香料,也不肯與她方子,她又以不敢開口來要。她自打過門兒,是想與妯娌們一較長短的,哪知道除開自覺得顏色比旁人好,丈夫比二叔爭氣,余者都不如人,便起了偷師的主意。

  這二嫂也不是吃素的主兒,她仗着公婆偏疼她這一房,撒着嬌兒地管姜氏討過一回合香的方子。哪知姜氏當面兒說回去找找,叫她不用擔心。轉天就遞話兒回家,第二天姜氏的哥哥就帶着人往趙氏娘家去,道是趙氏管姜氏要秘方,這是娘家帶來的,她出嫁女不敢自專,回家問娘家人。姜家便要問問,趙家是個什麼章程「府上也不是燒不起香的人家,怎地叫出嫁的閨女四處討要?」

  趙氏的父親與公爹是一道升上來的同僚,關係原就好,同是阿圓口裡說的「腿上的泥還沒洗乾淨」的暴發戶,相當有土鱉的氣息,當時氣得要命。回家就派人把閨女接了回來一套罵,轉手送了一箱子的香料給閨女燒。當時就成了京城的笑柄,趙氏臊得三個月沒敢出門兒。她哪是缺香料呢?

  打那之後,趙氏對姜氏就多了幾分忌憚提防。心裡卻又鄙薄姜氏,以其小氣,又以其丈夫無能,不如自己丈夫,「也就只有這些舊家的破爛規矩能贏人了」。

  老夫人聽了這些個,依舊不動聲色,卻把顏神佑遞給女兒抱着:「你仔細些兒抱,」卻又問姜氏,「你父親周年忌,我仿佛記得就在這幾日了?」

  姜氏原坐回去了,又下地欠身道:「是。」

  顏神佑在她姑媽懷裡一扭頭,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這是帶着孝,所以才與旁人不一樣呢!

  老夫人沉着臉道:「使人喚二郎回來,這幾日都不令他出門!到了後日,你們徑從這家裡過去!」

  姜氏低聲又應了一聲:「是。」

  趙氏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想再說什麼,思及這大姑子還在眼前,丈夫又叮囑過大姑子與丈夫不睦,恐說出去的話被她這齣嫁了的嬌客堵回來,又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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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老夫人一句話所賜,顏神佑才正經八百兒地見了一回她這一世的親爹。

  顏神佑的爹也很年輕,看着也就是個高中生的年紀,長得卻是真心好看,好看到顏神佑覺得如果長得像爹,也不是件壞事兒。顏神佑的爹名叫顏肅之,與妻子姜氏同齡,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塗朱,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眉心正中一顆紅痣,仿佛是硃砂點就一般。頎長的身材套在一件大袖寬腰帶的曲裾里,腰收得極細,袖子卻幾要拖到地上,頗有幾分風流倜儻的味道。

  她不知道自己懵懂的時候見沒見過這個少年,可自打她能看清楚東西了,印象里就沒有這麼個人。現在大家告訴他,這個桃花眼兒是她親爹,可真是……意料之中啊!

  看那桃花眼兒,看那薄嘴唇兒,看那一抹笑,怎麼看怎麼透着邪性。看起來就像是個三心二意的主兒,再加上幾個月都能在閨女醒的時候來看一眼,顏神佑覺得,奶娘是真的沒冤枉他!

  這一位說話也夠有趣的:「時候到了叫我。」

  姜氏眉毛都沒動一根:「嗯。」

  顏肅之渾不在意,正眼都沒給老婆一個,倒是給了閨女一個眼神兒:「會說話啦?」說完,也不逗閨女叫她喊聲爹,一甩袖兒,他抬腳又走了。留下顏神佑目瞪口呆:這都什麼人吶?重男輕女?娶了仇人的閨女當老婆?別有真愛?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

  顏爹肅之,在閨女這裡的第一印象,不及格。

  再看姜氏,顏肅之一出門兒,她就氣得雙手發抖,好險沒厥過去!抖了一陣兒,把顏神佑抱到懷裡,不多會兒,就把顏神佑那新換的小褂兒哭濕了。往日裡阿圓話最多、罵顏肅之罵得最狠,此時卻不多言,一句壞話也不說,等姜氏哭了一會兒,才說:「小娘子衣裳濕了,我給換一件去。」

  姜氏眼睛紅紅的,臉上猶帶淚痕:「我來。」

  一面給顏神佑換了衣裳,阿圓已經與姜氏身邊的婢女交換了一個眼色,婢女頭兒叫阿方,與阿圓卻是同期,兩人很有默契。一個眼色下去,阿圓只管引着姜氏說顏神佑:「多懂事兒啊,不哭不鬧的。」阿方已悄悄下去使人兌了熱水,來給姜氏洗臉。

  姜氏本就年輕,又在父孝里,並沒有傅粉,擦一把臉,又敷一敷眼睛便可。洗完了臉,又要當成沒事兒人一樣,繼續教閨女數數兒。

  顏神佑是打的搏一個「聰慧」的名聲的主意,不是她不孝,實在是這個爹一副很靠不住的樣子,她恐怕得自己拼,裝死是不行的,必須鬧騰。她又想令姜氏寬心,是以姜氏一教,她就裝成「學會」了。

  

第4章

周年祭見聞

  生了個聰慧的女兒,是姜氏婚後生活的一大慰藉,有這麼個小東西在身邊,聽到她軟糯糯的聲音,姜氏便覺得,這以後的日子也沒這麼難熬了。哪怕丈夫不靠譜兒,好歹自己也算是有個依靠了。至如再生一個兒子這樣的事兒,她一時半會兒,是不肯去想了。

  一轉眼,姜氏父親的周年忌便到了。姜氏是出嫁女,不須守三年孝,然這一日,卻是必得攜着夫、女回娘家的。此時姜氏便不免要慶幸,婆婆雖是偏心,面兒上的禮數還是周到的,硬是壓着顏肅之往姜家去了。

  姜家與顏家一樣,都在京城。是個不大不小的世家,雖不如幾個一等的門第那般耀眼,卻也是世人羨慕的所在,尤其是在二十餘年前那一場「丙寅之亂」之後,姜家的名望日隆。與之相反,顏家卻是在顏肅之他爹那一代才發家的,真真正正的土包子。還是土包子裡,最讓人看不起的行伍出身。

  就這麼兩家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人家,偏偏就結了親,看着還是顏肅之這貨意見比較大。明明這世道,土包子家是爭着娶世家女的。當年「丙寅之亂」,事發在丙寅年,亂軍入城,一件頂要緊的事,便是搜羅這些世家女子,用以改良血統、充門面,可見其搶手。如今沒有兵亂了,世家女卻不能夠靠搶得來了。

  到得姜家,姜氏自往後面,與母親、嫂子、姐妹們一處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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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們在前堂里,几案已設。姜氏的姐姐嫁與太府寺卿蔣融的兒子蔣溪,這一對兒卻是門當戶對的世家子娶了世家女。今天這樣的日子,蔣溪自然也來了。一看顏肅之衣裳是穿對了,人卻沒個正形兒,臉上雖不說是嬉笑,卻也不那麼悲傷肅穆,忍不住便想借着玩笑話來敲打一下這妹夫。連襟之間說話,總比大小舅子挑理兒要好。岳父的周年忌,最好是一順到底,不要生出什麼故事來。

  哪知蔣溪將將抬腳,便叫大舅子姜戎一把按住了,蔣溪一回頭,正看到姜戎苦笑着搖了搖頭。蔣溪只得回了個無奈的笑影兒,心說,這叫什麼事兒呢?不由更鄙視地看了顏肅之一眼。哪怕你爹算是救過岳父家的命,你一土包子能娶這樣的好媳婦兒也是兩不相欠了,你這擺臉子給誰看呢?

  當年的「丙寅之亂」,也是前朝到了末帝時氣數盡了,引得天下逐鹿,不幸叫一班兵痞先入了京,一向養尊處優的世家頗吃了些苦頭。姜家亦然。旁人家裡,也有武裝起家丁來抵抗成功的,也有先期出逃的,然而更多是許多人家由於優雅慣了,武備下降——誰個住在京城裡,會時刻想着有人破門而入呢——被叛軍勒令交出子女的。

  姜家雖然不是當時一等的門第,卻也頗為自傲,很有一點節操。亂兵登門之日,姜戎的叔叔帶着家丁在正門口兒攔着,沒攔住,還被打傷了,不幾日便不治而亡。亂兵正門,正堂之上便高懸着三個年輕女子——皆是姜戎之姑母。叛軍當時也傻了眼兒了,迷迷瞪瞪去向上峰請命。一來一往,待上頭髮令,沒女兒便要他家拿媳婦兒抵數,家裡的女眷都要上吊時,救兵來了。

  領兵的便是顏肅之的父親,顏肅之的父親隨着今上的父親混,次後跟着今上混。待先帝登基,便做到了右將軍。今上即位,他又做到了車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開國縣公。

  就算這樣,依舊是大家瞧不上眼的沒家教的土包子一隻。然而憑着這救援之恩,顏肅之的母親楚氏夫人為兒子朝姜家提親的時候,姜家也不得不答應。只是蔣溪十分不解,就算是有恩情在,將個庶出之女嫁與顏肅之也是綽綽有餘了,為何將岳母所出的三娘嫁與了?

  蔣溪數次與妻子抱怨:「真是奇也怪哉!縱使顏家子少有好學之名,如今又將蔭職讓與其弟,也不至於……」蔣妻姜氏卻是死咬着牙,一個字也不肯透露,反而皺着眉道:「我也覺得奇怪呢。」

  夫妻兩個都作不明之狀,蔣溪是真不知道,只好自己猜,大姜氏卻是相當明白的。攔着蔣溪的姜戎,也是相當明白的。蔣溪自己,卻也知道一點情報,自己胡亂猜着。比如,開始聽着不是姐妹里行三的這個,而行二的那個說給的顏肅之,臨了卻改了這一位。然而岳父家的事情,他也不好打聽得太多,只暗下嘀咕罷了。

  姜戎滿肚子的苦水倒不出來,雖然「丙寅之亂」為姜家帶來了足夠的聲望,可作為姜家的男人,還沒有軟到只知道拿女人的「貞潔」說事的男人,他的祖父在死了三個女兒之後,是自覺無顏見人的。便將長孫的名字,便由姜容改為姜戎,偏偏叫他習個武,不去搏什麼清名。姜戎借着名聲的東風,做到了校尉,又出了妹妹的事情,爹又死了,只得丁憂在家。

  雖是走了武官的路子,他卻是個細緻人,想得也多,並不一味的埋怨旁人,也有點覺得是自家刺激了顏肅之,將好好一個名聲極好的上進青年,給弄成眼下這副紈絝樣子!天地良心,他們家可沒有過於挑剔的意思,否則,也不至於拿個嫡出的來頂了庶出的坑了。

  姜家肯將女兒嫁與土包子的顏家,固有救命之恩,也是看在顏氏兄弟上進、名聲極好的份兒上。嫁個庶女,正如蔣溪所想,也不算委屈了顏家的——沒這份情,顏家想與姜家攀親,那是妄想,姜家女兒是寧願爛在家裡,也不會隨便就這麼嫁個暴發戶的。

  事情就出在姜戎的庶妹身上了。

  姜戎的爹也許是叫那一場變亂嚇着的,原本便不十分出挑的人,越發沉寂,顏家登門提親,他一尋思,便也答應了。點的是庶出的次女。這女兒也是養在嫡母跟前的,事後姜家人都說,光養在嫡母跟前還不能覺得是一勞永逸了的,這庶出的有時候還真是血統心性有問題。哪怕所有庶出的孩子,只要家族承認了的,都算在正室名下,只管正室叫娘,生母頂天了被叫一聲「阿姨」【1】。

  這個結論未免有失偏頗,然而姜家人卻是從上到下都信了的。蓋因這位二娘生性好強,聽說是嫁與個「寒門」便不樂意,待聽得說是顏肅之自請將剛剛拿到手的實缺的任命讓給了三弟顏平之,益發不喜。將要登車發嫁前一天,她忽然就得了急症。喜宴都擺了出來了,她這早不病晚不病的,偏偏這會兒病了,姜家原本也是有心結這門親事的,實做不出拿個病人抬到人家家裡的事情,這不是結仇麼?

  不得不拿嫡出的三娘頂缸代嫁,姜家第三女,便是顏神佑的親娘。

  顏神佑她二姨病了幾日,等三妹妹回門之後,她又好了,能吃能睡,還能哼唧兩聲,表示自己體弱。姜戎是個仔細的人,姜戎的母親便出自蔣家,也不是個無能的主母,便覺出這裡面不對來了。尤其是蔣氏,到將近四十歲上,才生出這麼個小女兒來,轉眼叫庶女給坑了。這二娘,不是有意的,那也是有意的!

  姜戎更實幹,他本就是個細緻人,更兼這妹妹病得日子委實太巧,且知道先前有人辦過這樣的事兒。喚了大夫來,仔細問了病症,又拿了二娘身旁服侍之人,曉得她竟然連着數日睡覺「蹬了被子」,又將室內降溫的冰塊拿來一氣吞食。便知內里有鬼,登時氣了個倒仰!他原想着,只是胡亂疑上一疑,若是冤枉了二妹,便與她賠罪,哪知猜測的竟是真的!

  這事兒,若是顏肅之與姜氏過得好了呢,也能勉強熄了姜戎的怒火,問題是顏肅之他不開心。哪怕拿了個正品代替盜版,他也不開心。姜戎十分理解,換了誰,將要過門兒了媳婦兒叫換了,還說原來的「病了」,那心裡也不會舒坦。尤其顏肅之正在這氣性大的年紀,一點子小事兒,旁人不覺得,他自己便當成了大事。何況娶妻並不是一件小事。

  當然,姜戎也覺得顏肅之過於小氣,不是賠了你一個更好的了嗎?

  可說穿了,還是姜家不對。是以姜家固然是要為女兒出頭,卻少有直接找上顏肅之的,姜戎也只好拿着擠兌他妹子的趙氏出個氣兒。便是今日,顏肅之頗有不敬亡人之嫌,姜戎也忍了。只恐不知道何處刺激了顏肅之,讓他叫嚷起來,說什麼代嫁之事,那姜家的顏面也就別要了。

  想到這裡,姜戎肚裡又把他那平素評價不低,也是疼了十幾年的庶妹罵了個底兒朝天!

  眼下妹妹這情況,他突然就明白了當年祖父的心情,連妹妹都保不住,只能看着干着急。真是恨不得自己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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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堆里,也在罵着那個「不識大體」的姑娘。

  還是姜氏,看着滿堂的親眷,也不好說與丈夫過得不好,只拿着女兒逗趣兒,叫顏神佑來回來地叫人。顏神佑覺着,這外祖家的女眷們相處,竟比自己家女眷們情真意切。

  她祖母跟前,也就姑媽比較隨性,其他的人無不是繃着。姜家這裡,母女婆媳卻是其樂融融的。她舅母範氏看起來比伯母還要大幾歲約摸着有近三十歲的樣子,外祖母看起來也比祖母年老一些兒。又有大姨母、二舅母、三舅母等都在,一齊圍着她,只說她的好話。

  姜氏卻將眼睛一掃,答完了母親蔣氏:「過得如何?」的問題之後,反問:「怎地不見二姊?阿爹周年,她不好不出來的。」

  蔣氏一聲冷笑,范氏代答道:「二娘一向體弱,將養着呢。且出不來呢。」

  二舅母尤氏更是直白,偏要溫柔地嘆氣:「自個兒成親都病得不能出門子,要你代嫁,親生父親的葬禮啊、周年啊,不出來,想也沒人說了。我真是為她發愁呢,這年紀輕輕的,就三災六病的,可怎麼好呢?」

  三舅母周氏也幽幽地道:「也罷,家裡也不缺這口吃的,養她到死也養得起。」

  顏神佑打了個小噴嚏!蔣氏連忙看了過來:「哎喲,我的囡囡,這是怎麼了?涼着了嗎?死鬼都死了一年了,還帶着涼氣兒嚇人吶?!老東西!」

  她是有理由埋怨的,要不是丈夫生了這麼個庶女,何至於坑了她閨女呢?尤氏連忙捂住了嘴巴,蔣氏抱着外孫女兒安撫道:「不干你事,不怪你,都是老東西鬧的!」

  顏神佑那素未謀面的外公,一日之內躺了無數次槍,皆因老妻的怨懟。也是他性子偏軟,不得不拿了三女頂了次女的缸兒之後,想趕緊將次女嫁了,否則妹妹嫁了姐姐還在家裡,聽起來也不好聽。姜氏女自有了貞烈之名,便是不愁嫁的,病弱又怎麼了?名聲好就行!

  蔣氏與姜戎,一個髮妻、一個承嗣之子是都不答應,必要將這「病弱」的女孩兒留家裡養着,不令出去禍害別人家。姜父從來綿軟,老婆兒子跟着翻白眼,次女又嬌滴滴地哭泣請罪,弄得他左右為難。後聽說三女在夫家與丈夫過得不好,丈夫頗有微詞,他又為閨女擔心。不出幾月,竟活活把自己愁死了!

  他這一死,家業自然是嫡長子姜戎擎了去,二娘便一直「病弱」着了。

  反正,姜家養得起。

  作者有話要說:  【1】阿姨,在很長一段時期里,是對庶母的稱呼。